张天翼《蜜蜂》中的民众运动与科学话语论考※
2024-05-18福长悠
[日]福长悠
内容提要:张天翼于1932年发表的《蜜蜂》描写了农民针对地方政府、养蜂业者的抗议活动。笔者拟探讨《蜜蜂》背后的政治背景及言论背景,第二节将考察曹聚仁文中的袭击养蜂业者事件。通过调查可知当时养蜂业在其他地方也引发了数次纠纷。在第三节中笔者将介绍1931—1933年在浙江省平湖县发生的反对养蜂运动,并推测该事件成为张天翼执笔《蜜蜂》契机的可能性。第四节将参考当时报刊中关于养蜂的记载,并从风险沟通(risk.communication)的角度分析作品中民众与当局之间的对立。“风险沟通”是讨论社会潜在风险的信息传播与双方向的对话方式,笔者借鉴这一方法论,试图阐明探讨了民众与科学之间关系的《蜜蜂》这一作品的特殊性与意义。
绪 论
张天翼于193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蜜蜂》1张天翼:《蜜蜂》,《现代》第1卷第3期,1932年7月。后收入单行本《蜜蜂》(现代书局1933年5月版)、《畸人集》(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1月版)。单行本中对一些错别字进行了修正。本文以《现代》版为底本。描写了农民与养蜂业者间的对立及农民针对地方政府与养蜂业者的抗议活动。作品题材特殊,既有研究少见关注。本文则参考当时的报刊,考察作品的社会现实背景。由此得知,西洋蜜蜂在当时尚被认作新奇的外来物种,社会各界对其认知较为混乱,并且,政府、养蜂业者与民众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沟通鸿沟。尽管当时有评论批评张天翼缺乏对科学知识的了解,但笔者认为,张天翼有意不从完全信奉科学的启蒙主义立场出发,而是试图从另一个角度书写科学知识与民众之间的关系。
《蜜蜂》的主人公是一位农村少年,小说由他寄给姐姐的五封信构成,故而文本中多见错别字、语法错误等。《蜜蜂》的故事梗概如下:在主人公所住的村子里,养蜂场的意大利蜜蜂飞进稻田,吸食稻浆(未成熟的水稻),导致农田歉收。主人公上的小学里既有农民的孩子,也有养蜂业者的孩子,二者时常发生争吵。不满于养蜂业者的农民集体向县政府请愿让养蜂场迁址,主人公也随大人们一同前去。抗议者同县长交涉,但县长主张养蜂对于农业无害,拒绝将养蜂场迁走,并肆意逮捕抗议者。农民试图袭击养蜂场,却遭到当局的镇压,包括主人公的父亲、哥哥、朋友在内的不少农民被捕。最后,小学老师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主人公。
《蜜蜂》发表之后,有评论给予其很高的评价:“在《蜜蜂》里,作者却不独使儿童面对现实,从而,更创出了前进的,新时代的儿童形象。从《蜜蜂》出现后,在中国文坛上,以儿童为主人公的作品,突然多了起来。”1汪华:《评〈畸人集〉》,《国闻周报》第13卷第30期,1936年8月。既有研究中,学者们分析了作品表现手法的特征、作为革命文学的成就以及在儿童文学史上的意义。例如,浅野纯一在《中国现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一文中,注意到张天翼作品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共通性,分析了《蜜蜂》文本中的语言游戏、错别字等表现手法所带来的效果,并提到作品发表后曹聚仁与鲁迅围绕养蜂与科学知识的讨论。讨论内容后文会详细介绍与论述。浅野还提到:“尽管作品给予我的印象并不单是对于无知农民的讽刺,但读后仍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篇作品中充满着‘错误与荒诞’(nonsense),这可以说是这篇作品的主题”,最后浅野指出张天翼作品的特色在于其“多义性”。2浅野纯一:「中国現代小説の『現代主義』」,『金沢大学教養部論集 人文科学篇』第29巻第1号,1991年8月。张锦贻在《张天翼评传》中称赞了少年参加民众运动这一情节,并从儿童文学的角度分析了作品,指出张天翼在《蜜蜂》中“开掘少年儿童生活所固有的那份天真,那种幼稚,并且用独特的书信体、独特的对话表达出来”,“把作品中所描述的农村儿童们素朴的阶级意识、质朴的阶级感情熔炼成儿童式的幽默和讽刺”,“以十分具体的农村儿童的眼界、非常逼真的乡村儿童的口气,创造独特的儿童语境”。1张锦贻:《张天翼评传》,希望出版社2009年版,第241、246、248页。总而言之,既有研究主要针对《蜜蜂》中参与民众运动的儿童形象以及运用儿童视角、儿童语言等表现手法及其效果进行了分析。但也许是由于蜜蜂吸食稻浆这一情节与科学知识相冲突,对于作品背景的考察比较少见。
有关上文提及的曹聚仁与鲁迅围绕养蜂与科学知识问题的讨论,具体讨论经过如下。首先引用张天翼《蜜蜂》中农民怀疑蜜蜂危害水稻的描写:
哥哥说:
“比皇虫还利害。”
嗡嗡,嗡嗡,打走了几万个蜜蜂,又有几万来了:嗡嗡,嗡嗡嗡。打死一千个,来一千个。爸爸跟哥哥快要哭了。
爸爸说道:
“皇虫是天栽,没有法子。现在蜜蜂老板养了蜜蜂来吃我们稻浆,我吵你的祖宗!”2张天翼:《蜜蜂》,《现代》第1卷第3期,1932年7月,第348页。正文所引《蜜蜂》原文皆出自《现代》杂志,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包括主人公的父亲和哥哥在内的农民都相信蜜蜂吸食稻浆,认为其祸害比往年的“皇虫”(“蝗虫”3文中的“蝗虫”与日语中的“蝗(inago)”不同。文中提到的是“飞蝗”,聚集时变成群居性,集体迁飞,造成蝗灾。参见今井秀周「中国蝗災対策史——蝗は天災か人災か——」,『東海女子大学紀要』第22号,2003年3月。,此为作品中主人公写的错别字,下略)还严重。针对这一描述,曹聚仁进行了批判:
蜜蜂吃稻浆之说,未免太离奇了:我只怕我自的(原文如此,应是脱字)知识有错误,特地请教生物学专家,请教养蜂专家,都说决无此事。(中略)《蜜蜂》那么一篇好作品,因为作者不了解农村的实生活,便完全失败了。
张天翼先生写《蜜蜂》的原起,也许由于听到无锡乡村人,火烧华绎之蜂群的故事。那是土豪劣绅地痞流氓敲诈不遂的报复举动,和无锡农民全无关系;并且那一回正当萺蓿花开,蜂群采蜜,更有利于农事,农民决不会反对的。1陈思(曹聚仁):《蜜蜂》,《涛声》第2卷第22期,1933年6月。后收入《笔端》(天马书店1935年1月版)。
曹聚仁根据专家的意见,否定蜜蜂吸食稻浆的说法,推测作品取材于“无锡乡村人火烧华绎之蜂群”事件,并指出张天翼误解了这起事件的背景,继而得出这篇作品“完全失败了”的极端结论。虽然张天翼本人没有直接回应曹聚仁,但鲁迅替他做出了反驳:
昆虫有助于虫媒花的受精,非徒无害,而且有益,就是极简略的生物学上也都这样说,确是不错的。但这是在常态时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为了采粉或者救饥,在一花上,可以有数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为争,将花瓣弄伤,因为饿,将花心咬掉,听说日本的果园,就有遭了这种伤害的。牠的到风媒花上去,也还是因为饥饿的原故。2罗怃(鲁迅):《“蜜蜂”与“蜜”》,《涛声》第2卷第23期,1933年6月。后收入《南腔北调集》(同文书局1934年版)。
虽然鲁迅承认了有关蜜蜂的科学知识,但也指出因蜜源植物不足导致蜜蜂危害风媒花的情况。讨论到此即结束,没有再进一步展开。不过笔者认为,曹聚仁文中的“火烧华绎之蜂群”事件的性质以及该事件与张天翼创作《蜜蜂》之间的关系,尚存在讨论的空间。
一 1929年的“火烧华绎之蜂群”事件
饲养意大利蜂种的近代式养蜂于民国初期引进中国。江苏无锡人华绎之(1893—1956)是早期的养蜂人之一。其养蜂的特色在于使用“蜂船”的“巡回放蜂法”,即按照蜜源植物的花期将蜂船分别派到浙江、江苏各地采蜜,因为这一方法,华绎之的养蜂事业得以成功。然而,其蜂船于1929年在江苏省松江县(今上海市松江区)遭到袭击,四艘蜂船中三艘被烧毁。当时的报道将这起事件称为“松江焚蜂”。1乔廷昆主编:《中国蜂业简史》,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页;曹志鼎:《邦家之光:华绎之先生传记》,广陵书社2013年版,第72~73、101~105页。《申报》中关于此事最早的报道如下:
此次该场派蜂船三艘,停泊陈家行乡,放蜂采花,业将半月。讵昨晚(九日)十时,该处乡民鸣锣集众,持火把棍棒,勾合二百余人,蜂拥往将停泊十图仓石桥西港口之贞号蜂船主任黄侠民拖出,在地倒曳受伤,及船夫钱阿二被殴负伤,将蜂群连箱付火焚杀,数达二百余群。2《乡民仇视蜂船案》,《申报》1929年4月11日。
报道称,手拿火把棍棒的“乡民”袭击蜂船,焚毁蜂箱。事件发生后还有报道称农民因怀疑蜜蜂有害于庄稼而袭击蜂船3谦:《蜜蜂是害虫吗?》,《兴华》第26卷第15期,1929年4月;《放蜂酿变地保拘案》,《申报》1929年4月16日。,但细看事件报道,即可发现其中有几处可疑的地方。在事件发生之后,当地地保因蒙受煽动民众的嫌疑而自尽。地保遗书中写道:“种田忙,捉了人,田要荒。劝人不要当公事,守在家中无论事体当不得。”4《毁蜂案地保自尽检验记》,《申报》1929年5月22日。并且,据《时报》报道,该地以前也发生过袭击养蜂人的事件。“其近因实由于东方公司前日带蜂至该处放蜂,乡人反对,以洋四十元为偿还该农人之无形损失。该乡农人不受,并聚众焚毁蜜蜂两箱。”5《焚蜂案近闻》,《时报》1929年4月19日。从报道中可知,之前民众与养蜂人之间也有过冲突,养蜂人虽提出以金钱补偿,但农民不接受,用火烧了两个蜂箱。
养蜂业者认为事件的背后有土豪劣绅的教唆,事件发生后联名在报纸上发表声明称:“不料在四月十一号黑夜被土劣唆使暴民将蜂场三处所有蜂群用具悉数焚毁损失巨万。”6《养蜂界为华氏蜂场被毁召集同志启事》,《申报》1929年5月6日。但由于事件的主犯逃亡,真相无法大白于众。
有关袭击蜂船案的“乡民”的背景以及他们参与这起事件的原因,笔者只找到了上述片段记载。但是,地保自尽、金钱赔偿、土豪劣绅的存在等暗示这起事件源头不一定是农民单纯的不安。
曹聚仁文章中的“火烧华绎之蜂群”事件或许就是上述“松江焚蜂”事件。曹聚仁将地名写作“无锡”可能是将华绎之的住处误认为事件的发生地。现有的张天翼与华绎之的传记都根据曹聚仁的文章认为《蜜蜂》描述的就是松江焚蜂事件1张锦贻:《张天翼评传》,第250页;曹志鼎:《邦家之光:华绎之先生传记》,第113页。。但松江焚蜂的有关报道与《蜜蜂》的故事情节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蜜蜂》中,遭到袭击的是农村里的蜂场,松江焚蜂中则是水上的蜂船被袭。《蜜蜂》中农民向县长请愿,松江焚蜂的农民却没有这一行动。这些差异是否为张天翼写小说时的虚构?探讨这一问题需要更进一步探究作品的背景。华绎之蜂场的一个职员写道:“以体格论,中国蜂较意蜂为小,故其采蜜之量,亦较意蜂为逊。在蜜源缺乏时,意蜂常至中国蜂箱内劫夺食料。”2曹志鼎:《邦家之光:华绎之先生传记》,第69页。意大利蜂种的形质与中国蜂种不同,有时甚至会攻击中国蜂种。当这样新奇的昆虫首次出现在中国农村时,农民是否只以科学的角度迎接它,这需要在下节继续考察。
二 1931—1933年发生在浙江省平湖县的“平湖蜂潮”
松江焚蜂发生两年之后的1931年,在浙江省平湖县(今浙江省嘉兴市平湖市)发生了养蜂人与民众之间的纠纷。反对养蜂运动在平湖县内陆续发生,1931年到1933年的报纸都有相关报道。当时的报道将这一件事称为“平湖蜂潮”。
与《蜜蜂》的文本最为密切相关的《时事新报》对此最先如此报道:
韩庙镇东大沼冯姓空场,近由孙选青租去,开设蜂场,共养意大利蜜蜂一百三十万余,分储一百三十箱。(中略)所遇之处,稻穗尽枯。该处农民,因际此风雨为灾,秋收短歉之时,又添此蜂患,莫不愤怒异常。乃于二日鸣锣聚众,约近五六百人,扶老携小,分赴农会指导员张伯怡处及褚泾村村长朱杏山两处,要求从速解决。但张已于前日在韩庙小学,曾召集农民,一度商议,今见若辈来势汹汹,无法可想,乃电告县府。吴县长据电后,即饬凌耀德前往查勘,已下午三时矣。而该处妇稚早已将蜂种搬去四十余箱。经凌张朱一度商议复,即电准县府,将余蜂八十一箱发封。(中略)翌日(三日),该农民等复聚众二百余人,来平分赴县党部县政府区公所分别请愿,封闭蜂箱,免伤稼禾。当由吴县长亲自出见,谕令谓意大利蜂确有毁损稻穗之处,应予派警押迁,不得暴动云云。该农民等认为满意始退出县府云。1《平湖 韩庙镇农民 反对蜂场养蜂 谓对稻穗有害》,《时事新报》1931年9月7日。
报道称,平湖县韩庙镇有人新开养蜂场之后,遭到当地农民反对,接到农民请愿后,县长下令迁移养蜂场。报文中有“扶老携小”“该处妇稚”参与运动的记载,这与《蜜蜂》中,少年们与家人一同参加请愿、袭击蜂场的情节相似。
关于农民反对的原因,报道称蜜蜂“所遇之处,稻穗尽枯”,即认为蜜蜂与水稻枯死之间有关联。然而,各家报纸报道蜜蜂与水稻的关系并不相同,甚至同一家报纸的不同报道内容也有所出入。笔者查阅到的报纸中,《申报》称:“近当田禾吐秀,蜂涌四出,摧残不少”2《平湖 养蜂伤禾农民呼籁》,《申报》1931年9月6日。,采取养蜂有害之说。《时报》则称:“该处农民认为有伤稻穗”3《平湖 反对蜂场 农民请愿》,《时报》1931年9月6日。,并未断定稻穗受害的原因。《新闻报》称:“该处农民,误疑蜂群有害及稻穗处”,认为蜜蜂有害说是农民的误解。4《难哉中国之办实业》,《新闻报》1931年9月6日。各家报纸关于蜜蜂有害之说的报道不尽相同,《申报》《时事新报》等大报纸也似乎一时认为养蜂有害。据《时事新报》的报道,县长也承认养蜂有害之说,采取了迁移蜂场的措施。后来的研究进一步揭示了当时报纸未透露的内幕。
一九三〇年,平园蜂场来平湖县庙桥镇放蜂,当地农民不懂养蜂知识,误认蜜蜂对农作物有害而百般拦阻,平园蜂场无奈,只好迁至同县冯家宅基,这里的农会张指导员扬言:“蜂群危害水稻比蝗虫还厉害”,当地群众都很惊慌,纷纷责难养蜂者,适逢县政府派出的凌治虫委员来到此地,群众问他蜜蜂对水稻是否有害,他回答说“蜜蜂吸食稻浆”。这样一来,群众更对养蜂者不满,有的甚至把蜂群搬走。第二天,农民们就到县里去请愿,平湖县县长呈(原文如此)文泰就问另一位姚治虫委员,蜜蜂是否对水稻有害,姚说:“蜜蜂吸食稻浆,水稻经蜂吸食就会只开花而不结果实。”吴县长当众说:“蜜蜂既然对水稻有害,就应该让他们立即搬走。”5高文义、葛凤晨:《三十年代实业部解决浙江平湖农民阻蜂暴动事件考证》,《养蜂科技》1996年第1期。
“冯家”、“张指导员”、凌姓官员等专用名词跟1931年的报道一致,可见这里提到的事件便是平湖蜂潮。农民之所以反对养蜂是因为该地农会指导员承认养蜂有害,而县长之所以下令迁址亦是听从了治虫委员的建议。由此可知,事件的背后还存在着当时报道中没有提到的基层行政机构对于养蜂问题的认知混乱。并且,此文中的“蜂群危害水稻比蝗虫还厉害”“蜜蜂吸食稻浆”等说法也与《蜜蜂》中农民的看法一致。
事件发生后,“平湖县政府治虫会”向“浙江省植物病虫害防治所”报告并请示,随后,省防治所的回信刊载于《农业周报》上。1浙江省植物病虫害防治所:《特约通信(一) (四)解答平湖蜂户与农夫之纠纷》,《农业周报》第1卷第23期,1931年10月。县治虫会称水稻发生“白穗”之害,农民怀疑蜜蜂吸食水稻,省防治所对此回答称:
总之蜜蜂无害于稻,而稻花对于蜜蜂亦无济于事,贵县发生此种纷纠,实属误会,若贵县果树甚多,养蜂事业颇足提倡,至稻白穗原因甚多,(中略)贵县白穗之原因何在,未经视察,殊难臆断。2浙江省植物病虫害防治所:《特约通信(一) (四)解答平湖蜂户与农夫之纠纷》,《农业周报》第1卷第23期,1931年10月。
该信否认了蜜蜂有害说。指出水稻“白穗”与蜜蜂无关,真正原因不明。另外,中国养蜂改进社于1931年9月11日在《新闻报》上发表了一则声明,称水稻是风媒花,蜜蜂无害于水稻成熟。3《辨正蜜蜂害稻之误会》,《新闻报》1931年9月11日。此文亦刊载于《辨正蜜蜂害稻之误会》,《农业周报》第1卷第21期,1931年9月18日。1931年9月9日《时事新报》上的报道称:“吴县长以养蜂为农家副产,迭奉建厅令饬保护提倡。”4《平湖乡民 反对蜂场纠纷益甚》,《时事新报》1931年9月9日。农民9月3日请愿之后,不到一周县政府对于蜜蜂的认知便彻底改变。
但可以推想的是,只要当局曾经承认养蜂有害,农民与养蜂业者之间对立的火种就无法完全被扑灭。在“白穗”原因不明的情况下主张养蜂无害,并不能消除居民的不安与怀疑。在《蜜蜂》的故事中,主人公说该地农民之前也进行过请愿,但蜜蜂之害并未因此停止。
古时候振华养蜂场在九里松,大头鬼的蜜蜂恰巧就吃我们的稻浆了。古时候恰巧爸爸跟哥哥跟大家的爸爸哥哥跟罗老师跟徐老师跟师范生跟许多许多人,一千一万个人,到鲜长牙门那里请怨,要振华养蜂场搬走。请呀请的振华养蜂场就不在九里松了,恰巧振华养蜂场就搬到和尚桥了。现在大头鬼的蜜蜂又来吃稻浆了。(《蜜蜂》,第343页)
主人公认为,“振华养蜂场”以前在别处,虽然农民请愿之后被迁址,但蜜蜂仍在继续危害庄稼。农民再次向县政府请愿,但县城被武装的“兵油子”保护,县长的回应也十分冷淡。县长否定蜜蜂有害之说,拒绝搬移蜂场。
“蜜蜂是不吃稻浆的。本鲜是读书人,比你们明白。蜜蜂不吃稻浆。蜜蜂吃的只是露水:蜜蜂只吃露水。所以你们不要大金小怪:蜜蜂到田里来只是玩玩的。牠只吃露水。”
哥哥生气了。哥哥恰巧就说:
“蜜蜂既然只吃露水,那顶好把蜜蜂都搬到这院子里来:这院子很大,露水一定多。”
鲜长面红了。鲜长的眼睛又大了许多许多了。鲜长大叫道:
“你木无长官:吃糖!……抓住他!”(《蜜蜂》,第358页)1文中错别字的意图,参见浅野纯一「中国現代小説の『現代主義』」以及张锦贻《张天翼评传》,第247页。
尽管县长主张蜜蜂不吃稻浆只吃“露水”,却无法回答主人公哥哥的反驳,只得给请愿者贴上“吃糖”(“赤党”)的标签,下令逮捕。
平湖蜂潮的实际过程中,当局接受农民请愿并命令蜂场迁址,不过,仅仅一月之后蜂场迁移地周围的农民再次请愿,要求迁移蜂场。《时事新报》称:
韩庙镇平园蜂场孙选青所养之意大利蜂种五百箱,约有蜜蜂□百万头,(中略)经县令押迁□该蜂箱业已迁至西林寺内开放。讵甫及三日,又激成众怒,於念九日聚集四五百人,纷赴外西里委会集合,至西林寺要求蜂场另迁,免伤稼禾,不得要领,乃转赴县府请愿。时县府已微有所闻,□派公安局警察及西区保卫团前往弹压以免暴动外,复派巡察队守卫县府,武装戒备,一面由县长吴文泰、建设科长史元培带同全班法警,前往查勘,晓谕一番。闻有吴顺昌顾来兴二人,因在县长演讲时,声称蜂不吃稻而吃露水,则县府亦有露水,蜂箱可摆於县府,致被来警所拘云。1《平湖蜂潮又烈》,《时事新报》1931年10月1日。.(□处原文未能辨认)
县政府采取了派遣公安局警察以及保卫团镇压,并派武装巡察队护卫县政府等敌对性措施。平湖县长已经在省级机关以及业界团体的建议下承认养蜂无害,对于养蜂业的方针也彻底改变。在县长演讲时,名叫“吴顺昌”“顾来兴”的人因抢白说蜂箱可以摆在县政府而被捕。抢白的发言与小说中主人公哥哥的发言类似,可以推想张天翼应该是参考报道后写了哥哥的发言。
作品中,农民向县长的请愿归于失败后,便试图袭击养蜂场,但在暴力行为落实之前即被当局镇压,主人公的家人与朋友被逮捕。
在平湖县,1932年再次发生了反对养蜂的运动。报道称“近有进化养蜂社社员,疏通各方,勘定赵家桥,摆设意大利洋蜂二百余箱。蜜蜂四散,采取花汁,农民无知,以为有伤植物,群起反对,相牵向新仓崔公安分局长责问”2《养蜂场复起蜂潮》,《申报》1932年4月27日。。事件的发生地是平湖县的进化养蜂场,与1931年的事件发生地不同,养蜂人的名字亦不相同。另外,“进化养蜂社”的名字与小说中的“振华养蜂场”也有相似之处。事件中,农民向公安分局请愿,在交涉决裂后袭击蜂场。
因此,平湖县陆续发生的事件似乎就是张天翼写《蜜蜂》的契机。1931年平湖县韩庙镇的农民请愿与蜂场迁址等事件在作品中成为故事开始前的背景。蜂场迁址之后,新址周围的农民向县长请愿要求将蜂场再次搬迁,却被拒绝。在《蜜蜂》中,张天翼将原本在不同地点连续发生的反对养蜂运动改写为在同一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并使主人公亲身经历了农民的第二次请愿。平湖蜂潮中,民众运动的主体是农民,他们因怀疑蜜蜂危害庄稼而向县长请愿,与1929年的松江焚蜂相比,这一事件的发展过程更符合《蜜蜂》的故事情节。可以断言,张天翼写《蜜蜂》的题材之一便是1931—1932年的平湖蜂潮。
三 《蜜蜂》中的科学话语与民众
平湖蜂潮事件在当时的报刊上只有零星记载,提及这起事件的资料屈指可数。《平湖县志》《平湖革命史纪事(1919—1949)》《浙江农民武装暴动》《中国共产党平湖地方史略》等关于该地革命运动的书籍中亦查阅不到与养蜂有关的纠纷。1《平湖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中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浙江军区政治部编:《浙江农民武装暴动》,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年版;平湖市史志办公室编:《中国共产党平湖地方史略》,中共党史出版社2001年版;胡月琴等编:《平湖革命史纪事(1919—1949)》,中共平湖县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1989年10月。管见所及也并无从抗议者的视角记录事件的资料。可以猜想,或许是因为民众的行为与科学相悖,导致后世的历史学家们难以考察其意义。
上文提到,吴县长宣扬养蜂是农民的副业。华绎之亦写《养蜂副业论》,提倡将养蜂当作农民与女性的副业。2华绎之:《养蜂副业论》,《实业杂志》第4卷第9号,1924年4月。并且,对于养蜂问题的关心不止于政治人物与专业人士,在巴金的长篇小说《电》中,致力于社会改良的城镇青年们在院子里养蜂,于他们而言,养蜂是组织工会、举办妇女运动以及普及教育等社会活动的一个环节。3巴金:《电》,《巴金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全集根据单行本《电》,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3月版)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蜜蜂》中的农民相信蜜蜂危害水稻,仿佛是拒绝了现代式的科学知识与产业模式。在第一节的引文中,曹聚仁也批评《蜜蜂》中与科学知识不相符之处,但笔者认为《蜜蜂》这一作品并不应因此就归于“失败”。从平湖蜂潮的相关报道中可知,当地政府对于反对养蜂运动采取的措施较为混乱,《申报》《时事新报》等大报纸亦在报文中宣扬过养蜂有害说。当时的言论空间中存在两种不同的见解,普通读者与民众难以对养蜂问题有全面的认知。科学知识也并未完全地渗透进社会底层。基于以上的状况分析,笔者将探讨张天翼如何在当时的语境下书写科学知识这一问题。《蜜蜂》中县长对前来请愿的农民进行了如下劝说:
“不许多说!”鲜长过一会恰巧又说了。“而且养蜜蜂也是农业。羊读半是很提倡农业同十业的,本鲜奉到羊读半的命令叫本鲜宝父振华养蜂场的,所以你们不得故意胡闹。羊读半上次有个电报,说如有人胡闹就把他当吃糖抓起来。……”(《蜜蜂》,第357页)
引文即为上文提到的县长发言与哥哥反驳之前的部分。县长的发言依照了科学知识,却仍然无法说服抗议者。在此,笔者试图借鉴“风险沟通”(risk communication)的方法论来分析这一情景。“风险沟通论”最早被利用在灾害学、社会心理学等学科,“风险沟通”即指民众与行政机构、企业、专家之间关于社会潜在风险的信息传达以及沟通,通常涉及灾害、科学技术等问题。风险沟通并非单纯为了“诱导对方”与“说服对方”,而是更加重视“公正传达信息”“共同思考问题”“建立信赖关系”等问题,从而通过双向的沟通寻找解决方式。可以说,沟通方式的妥当与否才是相互理解与解决问题的关键。1木下富雄:『リスク·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の思想と技術 共考と信頼の技法』,ナカニシヤ出版2016年版,第28、39页。
作品中由于传播信息的人是县长,科学知识的问题就无法脱离县长与民众之间对立的框架。县长在承诺迁移蜂场后,又朝令夕改地主张养蜂无害,拒绝农民的请愿。这一系列不具有一贯性的措施,目的却是保护养蜂业。县长还采取敌对性措施,以逮捕威胁抗议者,随后才试图用第三节引文中的科学知识来说服抗议者。当主人公的哥哥反驳道“蜜蜂既然只吃露水,那顶好把蜜蜂都搬到这院子里来”时,县长便不再用语言来安抚对方,而是以一句“吃糖!……抓住他!”来发动强权打断对话。
在县长的一系列发言中,姑且不论“蜜蜂只吃露水”这一说法的可信度,发言的重点也并不在于科学知识的妥当与否,而是首先表示了养蜂业优先于农业,继而以逮捕威胁农民,展现出了敌对性的态度,招致了农民的不信任。县长之所以提及科学知识不过是为了拒绝农民的要求。在此情况下,一味认为对立起因于民众无知,则较为片面。2参见平川秀幸、奈良由美子编著『リスク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の現在』,放送大学教育振兴会2018年版,第17页。
平湖蜂潮中,当地政府采取的措施朝令夕改,导致纠纷难以解决。尽管从现有文献无法得知县政府与民众之间交涉的具体过程,但可以推测出是由于政府政策的突变导致了居民的不信任与混乱。然而,至少当时的报道并未全面地将政府的错误与混乱报道出来。笔者认为,张天翼在这一作品中向报道的空白发问,刻画出对于政府的怀疑。
外来物种的出现给当地社会带来不安。然而陷入混乱的却仅限于地方农民,权力者与城市居民仍然安枕无忧。主人公哥哥的发言中提及可以把蜂箱带到县政府,这一批判暴露出两者之间的不平等。《蜜蜂》刻画出因新产业的出现而动摇的乡村社会以及不确切的信息与情况带给民众的混乱与不安。
尽管笔者无法得知张天翼本人是否相信养蜂有害说,但他并未给科学问题设置明确的结论。既有研究纷纷指出张天翼在《蜜蜂》中通过儿童视角讽刺大人的社会。如伊藤敬一分析《蜜蜂》等张天翼的童话作品时指出:“仿佛是儿童轻松地、自由地描绘自己感受的绘画一般,有些地方被过度夸张,有些地方被极度丑化,乍一看或许不甚合理,但却能以尖锐的直觉来逼近对象的真实面目。”1伊藤敬一:「張天翼再論(附)張天翼の創作年譜」,『人文学报』第36号,1963年8月。就《蜜蜂》而言,采用儿童视角能使主人公的叙述与作者的意见相分离,并同时书写农民的认知与感受。
《蜜蜂》中并无对于蜜蜂行为的细节描写。虽然主人公写道:“天上是蜜蜂,地上是蜜蜂。蜜蜂堆在田上”(《蜜蜂》,第347页),但并未直接描写蜜蜂吸食稻浆、稻穗枯死等场面。主人公的父亲与哥哥等农民谈及蜜蜂之害,然后主人公将周围人的说法复述给读者。将农村少年作为叙述者,既可以用农民的视角与感情叙述故事,又能以儿童视角书写社会矛盾。另外,叙述者与作者之间也产生距离。例如,在主人公的发言中存在“方老师说意大利是个很大的国”(《蜜蜂》,第347页)等与现实并不相符的内容。可以说,叙述者的主张并不等同于作家自己的意见。作者运用儿童视角与儿童语言,将不确切的信息与实在的社会矛盾等不同层次的问题放置在同一作品中,使读者与叙述者一样被卷入混乱的状况。另一方面,儿童视角、儿童语言等表现手法给作品带来游戏性与多义性,似乎《蜜蜂》文本试图刻画的不仅是社会主题。
可以推想,张天翼在了解并收集了平湖蜂潮的相关信息后,疑惑于政府措施的朝令夕改与农业受害的真实原因,从而得到《蜜蜂》的构思。《蜜蜂》的主题是新技术或新产业进入民众生活空间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不安与沟通的问题,而只谈论科学知识本身的妥当性时,这一问题往往被忽视。前文提到的曹聚仁在批评《蜜蜂》中科学知识的错误后建议道:“希望张天翼先生看了我的话,实际去研究调查一下。”1陈思(曹聚仁):《蜜蜂》,《涛声》第2卷第22期,1933年6月。这一建议与张天翼在《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中提及的“我们不但在意识上要抓住新的集体的一种,更得去到集体的世界里去生活”2张天翼:《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亦参见霜鳥かおり「張天翼の『大林と小林』——作品発表時のテーマをめぐって——」,『日本アジア言語文化研究』第9号,2002年10月。说法相同,都主张书写文学作品时应该了解现实的社会。
事实上,与曹聚仁的批评不同,《蜜蜂》这一作品却是以现实社会中发生的事件为题材。张天翼所勾勒出的围绕科学知识的沟通失败等问题,与曹聚仁的主张分别从不同的视角显现出科学与民众之间的问题。这一视角在同时代的进步知识分子中也并不多见,例如在茅盾的《秋收》中,年轻农民为了作物丰收而使用肥田粉,其长辈却对此十分反感。新技术给农民带来的不安感只被处理为旧时代的愚昧。3茅盾:《秋收》,《申报月刊》第2卷第4—5期,1933年4—5月。在《蜜蜂》的故事结尾,蜜蜂仍在继续飞舞。
嗡嗡,嗡嗡,蜜蜂又叫了。
爸爸哥哥不见了。黑牛跟王寅生不见了。许多人不见了。(《蜜蜂》,第363页)
接着主人公为了跟老师外出玩耍而停笔。经历了莫大痛苦后的主人公并未陷入绝望,而是试图从游戏中寻求快乐,作者似乎在此保留了一缕希望。然而,农民的不安却始终没能被消除,被逮捕的人们也未能归家。在农村里,蜜蜂的声音嗡嗡地响个不停,继续招致农民们无法被消除的不安与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