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叙述·当代意识·文学想象
2024-05-17吴晗王光东
吴晗 王光东
高洪雷的历史纪实文学作品,以丰富而多元的视角,对历史和文化进行了重新理解。《大写西域》以及《另一半中国史》等作品,以新的历史叙述纬度,“摒弃了大汉族主义和地方民族主义的狭隘观念”,将人文与自然风景相融合,见证大漠风光与少数民族的悠远历史。《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则从一片叶子的叶脉勾连与斑驳画影里折射出了整个绚烂多彩的大宋秋色。将一件十分普通案件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细致梳理相关的古今律法和案件办理流程,以论述宋代律法“宁纵不枉”的文明与进步。他的作品在叙述重要历史事件的同时,地域风土人情、社会制度、历史沿革、民众心态等重要问题也在文字间流淌凝结。
评论界称其西域史的描写,是“跃动着鲜活自我生命经验的史书诗话”;对楼兰的相关叙述,是“科学与想象之间的浪漫”;而对阿云案的描述则是“让历史变得更有趣味”“得‘微观史学之精髓”。作者认为自己的创作是“纪实性文学”,体现着人文性与历史性的结合。进一步仔细阅读高红雷的作品,不难发现作者的历史意识和历史叙述有其独到之处。本文拟从如下三个方面,去分析作者对历史和文学的双重把握及其创作特点。
一、历史叙述中的当代意识
怎样叙述中华民族的历史?如何去重新理解中国历史?高洪雷站在当下的立场上,立足于当代意识、思想与价值观,重新审视和思考历史,在泱泱历史素材中独立思索,并感悟人生。
首先,作者用“中华民族大历史观”对前代历史进行重新叙述,改变旧有的民族观念——视汉族为中心,其他少数民族则是外族,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代史书中对少数民族历史的理解也是建立在“中原-关外”这样一组对立的概念之上。如《汉书·匈奴传下》记载:“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其宗旨在于摧毁外族势力,建立以汉族中心的政权这一立场与观念。宋代的“澶渊之盟”,被塑造为一场屈辱史,元代被认为是外族侵略中原而建成的王朝。明清以来的民族政策更是如此。明朝朱元璋发起起义口号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包括土木堡之变、犁庭之战乃至明末清初战争,都被认为是针对外族入侵战争的反抗;历史叙述的基本基调是描述汉民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匈奴、蒙古、女真等的对立与斗争史。对上述记载,作者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上进行反思,重新审视当下的中国史书写,力求能够“坚持民族平等的原则,站在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的高度,充分论证了所有民族对祖国昌盛、人民进步与疆域拓展的巨大贡献”,在“和而不同”的“中华文化大背景下”,去分析“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大格局”,发掘各民族之间的“磨合与碰撞、交融与参照”。
在高洪雷的作品中,对民族历史的记载,表现为历史叙述中心发生变化。他“摒弃了大汉族主义和地方民族主义的狭隘观念”,同时,“分章追溯每一个少数民族的来龙去脉,通过一系列引人入胜的历史故事和风霜雪雨的鲜活记忆,带领读者突围尘封的历史大门,串联出泱泱中华56个民族碰撞、交往、融合的瑰丽画卷”。《大写西域》中,他对丝路南道11国、葱岭10国、丝路北道11国、天山16国以及都护府管辖区外的西域国家,都一一加以记叙说明。作者笔下,无论是《另一半中国史》《大写西域》还是《楼兰啊,楼兰》等书,都是将西域少数民族所建立的国家作为中心来进行叙述。作者试图打破“正统”史学对少数民族匆匆一笔带过的潦草记录,在寻觅少数民族的点点踪迹时,“通过追踪求源,使模糊的民族渊源变得明晰;通过归纳整理,使残缺的民族记忆变得系统;通过剖析思辨,使单调的历史事件变得生动”,将传统中被视为边缘的少数民族置于历史叙述的中心。并且,在叙述中勾连中原王朝的变迁,强调中原与关外的联系和交往,突出多民族的融合。比如在讲到冒顿故事时,就将秦汉的改朝换代与其结合在一起进行书写;又如追溯55个少数民族的发展变迁,并将其与汉族历史相糅合,“谱写多民族共同开拓祖国疆域的壮美史诗”。营造大中国整体叙述话语体系,体现大一统的中华民族观念。
他所创作的文本,别具一格,普及被大众所遗忘的西域历史。作者希望借助这一系列对西域各民族及其所建立国家情况的梳理,更完整地展现历史,建构适应当下的大历史观。他希望借助对西域历史的重新书写,能够令读者重新认识西域文明的价值,关注和重视“生活在天山南北的白皮肤的欧罗巴人种以及欧罗巴、蒙吉混血人种”“来自东部沿海的蚩尤子孙和来自西部草原的古欧洲人后裔”;以更为融通和平等的目光去审视和享受“这一世界级文明瑰宝放射出的无尽光华”;并将西域文明纳入中华文明史的研究范畴之中,将其和东夷文明、黄河文明并重。从历史的另一面,组织串联,还原“多民族文化的绚丽身姿”,形成当下古代民族史书写,体现民族融合,大一统思想。而正是多民族的融合,造就了今天的中国。“每一個民族都有辉煌的过去和个性的文化,大家在彼此的磨合与碰撞、交融与参照中奉献着自己的文明,这才铸就了中华文明的整体辉煌,并实现了孔子所设想的‘和而不同的理想境界基础上的真正和谐与共同进步。”作者试图强化不同民族“在共同开拓祖国疆域中的红色记忆”,并“重新进入跌宕起伏的历史,寻找自己的精神源头,从那些黑暗与耻辱、光荣与梦想的历史大变局中重新审视我们的来路与去路,从对历史的反思、甄别、扬弃中重新确立我们的民族信念,强化我们的文化认同,弘扬我们的民族精神”。通过文字,“对中华民族大历史观进行归纳、提炼和升华”“让大家在娓娓的和风细雨中感受历史人物惊涛拍岸的英雄情怀,在起伏跌宕的历史长河中找到对应当代生活的提醒与注释”。他用当代大一统的民族观念对传统民族观念加以更新,用当代历史意识,对前代历史进行重新叙事。
其次,用新的文明理念去理解历史。文明形态具有哪些特点?作者总结为文化繁荣、经济繁盛、尊崇法治。他认为,从这几方面来看,宋代无疑是最文明的时代。“宋朝几乎就是局促、黑暗、软弱、屈辱的代名词。”这可以算是历史上对宋代的基本评价,不但领土面积小、军事实力差,还因为政治斗争等问题,出现一系列惨案、割地求和、退避江南,皆是屈辱史。但“军事实力,并非一个国家文明与否的首要标准,文化才是;国土面积,并非一个国家强盛与否的主要标志,经济才是;皇帝威望,并非一个国家规范与否的衡量标准,法治才是。”这段话鲜明表露作者立场与文明观念,不以经济、军事实力判断国家的实力,而是从文化和制度的角度去谈论国家的综合实力。《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通过一个小案,重新理解宋代的科举制度、司法制度以及党争、君臣博弈等重大社会政治事件。作者重新回溯历史,寻找前代并未提及之处,讨论政治之外的其他话题,比如司法、人权、人才选拔机制等,并用当下的价值观念,为历史人物翻案。文中感慨,“事实审、法律审、法官审三者分离的司法制度,设计太精巧,程序太严谨,理念太先进了”,并高赞宋代的司法制度,这是用当下追求民主与文明的眼光去审视宋朝历史。乾隆对阿云案的批示以及文字狱等一系列事件,从接受史角度出发,论述后来人对案件的看法。这一看法背后折射出宋、清两代对律法的不同理解,反映帝王治国的差异化手段和宋代的高度文明。作者言及“假如我生在古代,又允许我选择一个朝代生活,我的选择必须是:大宋”,这可以说是对宋代宽容、文明、开放的最好注解。而在论述科举制度时,又延伸到对隋炀帝杨广历史定位的讨论,站在当代的立场上,认为他的相关改革为后世盛世带来无穷尽的资源。
他指出,阿云砍出了“法治之光”“文明之光”,站在当下人性化的立场上,为这名刚成年的罪犯发声:“在今天看来,她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受害者被你砍掉了一个手指,属于轻伤,一般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再说,她反抗‘封建礼教并没有错,如果说有错,无非就是手段极端了一点。退一万步讲,她没念过书,是个法盲,我们没法从法律和人权的角度谴责她。”这并非今天所说的“圣母心泛滥”,而是重新审视罪犯的行为,从无知少女自身立场出发,去理解她的行为动机,为她申诉,也提醒读者,以更为人性化的态度去阅读旧有历史。
作者在历史故事的叙写中,挖掘当代意义,为当下发展寻找经验与启示。他指出,匈奴没有民族文字,且无固定居所,却能够建国并久盛不衰,成就数百年的基业,这归功于他们兼容并蓄的草原情怀和海纳百川的明智国策;“一个孤立民族的涓涓细流在历史的长河中是多么微不足道,各民族团结互助汇成滔滔江河结伴前行,才能抛弃历史的包袱,超越现实的阻隔,奔向未来的大海”,交流融合、共建共享才能促成民族的大发展;对于国家文明的理解,文化、经济、法治的发展才是最为重要的元素;对于人与自然相处的模式而言,征服自然是错误的,与自然共生,和谐相处才是正确之路;又从中西学术交流史角度切入,展现中外研究的多重實践,将枯燥的学术史梳理串联成一个个故事,在其中展现中西方文明的碰撞、对抗、合作与交流。以刘半农为首的中国学者,组建中国学术团体协会,他们在威逼和利诱下,坚守初心,保护国家珍贵文物,与老谋深算的国际考察者斯文·赫定进行谈判,维护国家尊严,值得后世铭记与学习,站在今天的立场,记载前辈学人护国壮举,启示国人。而这些经验总结,对今天的中国来说,也具有借鉴意义。这些对民族、对生态、对文明的当代性认识,无疑体现作者的个体生命体悟和具有当代价值的史识。
二、历史叙述中的真实与虚构
“对历史而言,文学不是一种处于次要从属地位的客体,而是一种生动而有意义的形式,它能够清晰地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它并非消极地反映一种外面的当前的历史现实,而是为历史构建现实性动机……文学不是消极地反映历史事实,而是积极参与创造历史意义的过程,甚至通过对这一复杂的文本世界的解释,参与对政治话语、权力操纵和等级秩序的重新检视。”海登·怀特等新历史主义研究者认为,“历史是一堆‘素材,而对素材的理解和连缀就使历史文本具有了一种叙述话语结构。这一话语结构的深层内容是语言学的,借助这种语言文学,人们可以把握经过独特解释的历史”。(王岳川:《文化话语与意义踪迹》)“历史被称为‘情节编织的运作。‘情节编织是指从时间顺序表中取出事实,然后把它们作为特殊情节结构而进行编码,这同福莱所说的一般‘虚构的方式一模一样。历史叙事不仅是关于过去事件和程序的模式,也是隐喻的陈述。”(杜瑾焕,刘炳辰:《超越与拓展:新时期、后新时期小说解读》)如何处理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如何提高其审美价值,增加阅读的趣味?历史事件记录本身是枯燥无味的,仅留简练精干的只言片语,历史细节需要通过撰写者的自我理解、组织、架构,才能够形成完整的鸿篇巨制。在史实记载的基础上,丰富细节描写,融入一定的想象。高洪雷的作品用文学手法来叙述历史,通过对日常生活、历史细节的想象,发掘历史的本质,在简练的史料记载之上敷衍为一段完整的历史叙事,体现了历史真实和文学虚构的结合。具体来看,一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铺叙与想象,在细节处加以浓墨重彩的书写,比如对人物心理和对话的丰富,又比如对一些历史空白的推断和补写,揭示历史意义所在;二是通过叙述视角的变化,通过微观视角,见微知著,以小见大;三是类比、迁延,将与事件相关内容皆加以描述,增加历史叙述的丰富性。
作者在对日常生活进行铺叙以揭示历史大事件的本质时,首先表现为注重对外部环境的架构、人物的设置以及人物心理等内容的想象。如《楼兰啊,楼兰》中,在对历史事件叙述时,常常以景物描述引入,构造情景交融的叙述氛围,并虚设了一些人物。这些内容在史传中并无记载,而作者则通过景物的铺陈,来增加叙事的美感,开篇“清光绪二年(1876)的一个午夜,黛色天幕上白云依稀可见,小叶白蜡树影矗立成端庄的剪影,远处传来几声清晰的犬吠,窄窄的街道空无一人——今晚斑驳的月光、恍惚的油灯连同新疆北部小城伊宁,属于一名俄国人”,这营造出悠远冷寂的场景,并引出后文故事。作者并未亲见当时的场景,而是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楼兰环境的了解,书写出这样一个虽是虚构却符合当时情况的一个场景,令人身临其境感受两百年前楼兰的风土。有学者指出,在“西方、日本与中国的他者化叙事建构”中,斯文·赫定《游移的湖》展现了“冒险进取的浪漫”,井上靖《楼兰》表现了“远古重现的浪漫”,而《楼兰啊,楼兰》一书,则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叙述思路,叙述了一段“悲歌式的浪漫”。(何志勇,李思颖:《科学与想象之间的浪漫:有关“楼兰”的现代言说》)这一浪漫叙述主要是指其对“安归遗孀自尽”和四个王子相关情节场景的虚构与铺叙。“对于安归遗孀之死,最难过的莫过于新王尉屠耆了……他回国登基后,也打算把她接入王宫,收为贵妃。”《楼兰啊,楼兰》被定义为长篇纪实文学,其中所述内容基本延续了历史记载,但同样融入了虚构与想象。这并非是无意义的想象,而是在填补历史空白之外,营构叙述的诗学之美。
又比如《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中,对阿云受判场景的敷衍。其卷宗记载如下:“县尉令弓手勾到阿云,问:‘是你斫伤本夫,实道来,不打你!阿云遂具实招。”作者则将这个场景的细节进一步推演铺排:“我推测,县尉和手下已经举起了棍棒,亮出了鞭子,瞪大了虎眼。阿云乃是一介民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很快,她就据实招认了。”作者对历史记载中仅留只言片语的人物,也尽可能展开书写。通过想象的驰骋,系连历史真实和虚构。
再如对苏武的描写,他在匈奴的生活、所思所感,全是想象而分外动人,体现了文学性的笔触。文本描写恶劣的自然环境、苏武的沧桑与远望、历史的变迁、野草的悲鸣,用外在环境和苏武内心的坚持和决绝,写出了外交官坎坷与传奇的一生。无论是“鸿雁传书”还是“苏武牧羊”,在史传记载中本身就带有想象和虚构,而在作者笔下,则被进一步扩展和敷衍开来。又如对蔡文姬两难心理的书写,她内心的苍凉和面对未来的恍惚,也几乎是艺术的想象。而这些想象,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立足于史传记载和诗文创作。对蔡文姬的书写,就借助于《胡笳十八拍》和《汉书》等诸多材料,在充分理解人物的感受的基础上,深挖细描。
在真实和虚构之外,如何处理故事的详略,以及文本之间的侧重,也是作者极力想要平衡的问题。比如对李陵故事的梳理,根据历史讲述的重点,详略得当。在《另一半中国史》中,李陵故事作为汉代与匈奴征战中的一个细节叙述,其中主要铺陈战争的艰辛,李陵的英勇善战却不幸被俘的遗憾;而在《大写西域》中,因为李陵与西域国家——捐毒的建立和发展有重要关系,所以对人物流落西域,被汉朝诬陷,组建西域军队等相关故事进行了敷衍。这些故事都是只言片语,根据不同内容的需要,对历史资料进行了有详有略的敷衍与扩展,通过对细节的想象进行虚构,从而揭示历史背后的重大问题。
其次,作者的历史叙述视角发生变化。在历史叙述中,作者采用自下而上,由小及大,以小事的书写,去反映重大历史议题。史传记载往往自上而下,从帝王将相到世家大族,再到重要人物,以宏觀叙述视角观测整个社会。而在高洪雷的作品中,则体现出自下而上的微观视角,从小事入手分析讨论,延展到对社会大事的深入挖掘。再举《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为例,该文本以一个极小的案件为切入口,去讨论宋代的司法制度和文明程度。马伯庸和罗翔称赞此书,“其并非秉持惯常的上层视角,而是以一个升斗小民的命运为核心,爬梳史料,抉微扼要,凝之则为阿云一人之生死,散之则见大宋之气象,以小见大,自上而下”“在每一个微小的故事中洞悉法治与文明”,去展现大宋气象。历史并非全由宏大叙事而组成,其中有很多罅隙,构成丰富面向。通过这类微型故事的叙述,从小的视角切入,观照到整个历史洪流,让书写更为饱满鲜活。
作者提及从宏观叙事向微观叙事转变的过程:“此前,我的书大都题材宏大,视角广袤,属于‘宏观叙事……如叙述中国55个少数民族的《另一半中国史》……书写西域48国的《大写西域》……全景观展现陆上丝绸之路的《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而这本书,一反此前的宏大叙事,属于典型的‘微观文学,类似于管中窥豹、一叶知秋,通过一个年份、一个人物或一个事件去展现那个时代……这一次,我就是试图通过登州阿云案,引导出案件背后的大宋文明。”作者借鉴了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史景迁《王氏之死》、马伯庸《长安十二时辰》等一系列经典著作的笔法,转变叙述视角,用微观叙事的方式,去打开历史的长卷。《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的叙述,总体上是通过对微观事件的铺叙,从中发现和揭示重大的社会历史政治问题。阿云案本身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伤人案件,阿云此人更是很难细考生平,但通过对此事的展开,牵扯了帝王在内的大半“帝国精英”,书写了北宋的“法律与政治生态”。
第三则通过类比、迁延,正反比照的方式,将与事件相关内容皆加以描述,增加历史叙述的丰富性,让文本变得有趣易读。比如对阿云案的叙述,作者对阿云案件本身的叙述还不够,还引用相关案件如“阿梁”案进行对照,并举潘金莲故事加以比照。在简单案件叙述完毕,作者巧以联想、勾连之法,又铺排开来,引申到与文学经典作品的比照中。作者用俏皮灵活的叙述语言,缓解案件带来的沉重阴郁之感,通过想象描述,让严肃的事件成为了丰富多彩的故事,具有可读可感之处。又在案件讲述之外,集结各类知识,对司法、科举制度的梳理,让整个文本更为充实丰满。并且,结合历史和当下,作者还科普性质地分析电视剧《包青天》中的错误情节设置,“这纯属戏说,因为宋朝任何官员都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没有什么尚方宝剑,三口铡刀更是子虚乌有,再说庭审自有推勘官负责,根本轮不到他这个首席法官出场。”在描述史实之外,也是有意识的“编织”材料,对历史事件加以重塑。每个历史小故事都是一片叶子,而不同的知识点,如司法制度、选举制度、党争、后世评价等又形成了各自的脉络,将其拼合连缀在一处,则成就了浓荫密布的历史森林。在对西域各国历史的描绘时,将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民族团结的生动教材”,共同组合,“共创中华文明的历史事实”。又比如《另一半中国史》中在汉朝和匈奴对战之后,嵌入一些有意思的小故事,介绍“胭脂”的由来:
对于匈奴女人来说,丢失了畜产品基地用不着过于伤心,因为在别处可以找到新的牧场;丢失了金神人也没有什么,因为祭天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情。但丢失了焉支山,她们就无法为出嫁的新娘化妆了。原来焉支山中有一种名叫“红蓝花”的植物,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在石钵中淘去黄汁,便可制成鲜艳的红色颜料,单于的阏氏用这种颜料混合油脂涂抹面颊,使得因风吹日晒稍显粗糙的脸蛋立时生动红润起来。令人振奋的消息一经披露,匈奴贵族妇女们纷纷仿效,以至这种颜料逐渐成为匈奴妇女的主流化妆品,这种化妆品也因产于焉支山并由阏氏首先使用而得名。
战争、领土、经济甚至是信仰等宏大问题,在女性面前,与能让她们变美的化妆品相比,可能不值一提。焉支山对匈奴女性来说,并不是因为它能够畜牧,是神人生活的神地,而仅仅是因为它盛产能让被风吹粗糙的皮肤变得红润有光泽的胭脂。这个故事放在气势恢弘的两军对战后,初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但细细品味,不难发现作者的匠心。正史所述的政治、军事等重大问题之外,民风民俗、女性生活等多重内容也值得被关注,它们共同去构筑历史的多面性。
他的创作中,借鉴了大量的史传材料,几乎每本书后的参考文献都有数百条之多,这些材料本身无疑是历史真实的体现。作者在书写时,不断强调其中史实的准确性与真实性,“我必须声明,本书不是小说,也不是剧本,以上叙述都有史可查,没有丝毫杜撰。”而在对《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一书的体裁进行总结时,作者又说道:“按说,它应该归类于纪实文学,也叫非虚构文学。既然是纪实文学,就应该采用散文或者报告文学的创作方法。但是,本书除了具有纪实特质,还采用了小说笔法,让故事层层递进,让悬念连续不断,与人物亲密互动,以求不断激发读者的阅读冲动。”“正因为用小说笔法,所以书写起来才比较顺畅吧。”可见,其纪实性文学作品,尽管材料来自史书,但敷衍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小说笔法,通过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多重铺叙与想象,去反映更为重大而宏阔的历史与社会问题,揭示历史的本质。
三、历史叙述中的人物形象塑造
作品不仅记录历史中的大小事件,同时也通过书写形形色色的人物来讲述历史。通过塑造历史进程中的代表人物和人物群像,去丰富和扩充正史中叙述未尽的部分。他将许多纸片化、脸谱式的人物丰满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独立个体,并且通过连缀、耦合,勾画出人物群像。
一是丰富人物塑造的细节,包括神态、动作等。比如《另一半中国史》中对匈奴单于冒顿的描写,从老单于围绕继承权而生出的“废长立幼”私心说起,引出主人翁。并且选择代表性的事迹,鸣镝射父、后发制人等,描绘了一位深沉隐忍、思虑缜密、野心勃勃且凶狠无情的枭雄形象。不同场景中的人物神情变化,举止变动背后的行为逻辑,皆通过文字,娓娓道来。父亲头曼偏心幼子,想要废长立幼,将冒顿送到月氏做人质,并发动战争,想通过敌国之手置其于死地。冒顿拼死逃回,看到的却是温暖的单于庭内歌舞升平,单于和爱妾在饮酒作乐。面对此情景,作者描写出他的气愤、仇怨:
不知何时,冒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披着满身的风尘出现在帐前。头曼和爱妾立时目瞪口呆。也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后悔,也许为长子的英雄气概所触动,头曼暂时将废长立幼的计划搁置下来,并且给了长子一万兵马。显然,父亲低估了有着鹰隼般深邃目光的长子。
“凝固”“血红”二词精准地描画了不可置信和恨意滔天的心绪。同时,又从老单于的视角,写出冒顿深不可测的神色和被父亲低估了的野心,短短数语将其深沉并恨之入骨的情感表达出来,也为后文杀父的情节铺垫了合理的行为逻辑,其后再写“鸣镝射父”故事,也让读者有种“果然如此”的阅读感受。当解决完第一个敌人之后,面对东胡的再三过分要求与威胁,冒顿从“面无表情”到“平静”,在忍气吞声的外表之外,作者同样勾勒他 “坚定的表情和深邃的眼神”,传达出内心的阴沉与怒火。果不其然,东胡的再次肆意妄为下,冒顿“拍案而起,高声怒喝”,发起反攻。在屠杀之后,文本又一次聚焦到主人公的神态,“眼里没有一丝的温情与怜悯”。上述对人物神态、动作等描写,并没有在史书中出现,而是作者的匠心独运。在丰富的文字铺陈之下,一位枭雄跌宕起伏的人生,从被放逐的质子到建立草原帝国的帝王,被叙述得精彩而又完整,其形象转变也显得合情合理,并从一个被批判的负面人物变为复杂立体的人物,并有了更多解读的空间。并且,在重点叙写人物的神情、心理、对话等细节之外,注意详略得当。比如冒顿故事中,对冒顿如何破局“废长立幼”态势、面对月氏后发制人等重点事件层层渲染铺叙,有对话、心理、神态的描述。而与汉朝对峙事件简略带过,叙事节奏得当。
二是通过对人物复杂心理的铺陈,塑造圆形人物形象。特别是作为历史“镶边”式的女性,在数个故事中,成为被描画的重点,她们的复杂心绪和不甘的情愫,被细心勾勒。如果说《另一半中国史》中,对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的外表是一种扩展式描写,描绘她芙蓉如面柳如眉,“柳腰款摆,娇如杨柳迎风;粉颊喷红,艳似映日荷花;浅颦微蹙,仿佛梨花带雨。她脸庞上透出的是清雅若空谷幽兰、明净若秋水长天的绝代风华,眉眼中透出的是比国风、楚辞、汉赋、唐诗还要美妙的风韵”,这是对“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十六字的扩展,展现昭君外貌之美。而对她的心理描绘,则是作者的发现与新创,“然而她没有后悔,既然选择了出塞,就注定选择了坚强,选择了责任。她从此与众不同,不只为落雁之貌,更为奉献之心”“不后悔并不代表她甘心,因为一想起宫中的时光,她心中因画师留下的那道黑色伤疤就隐隐作痛”。奉献之心和不甘之愿,在责任使命和奉献之心以外,昭君的委屈遗憾和不甘被文字释放了出来。她心中有对国家的大爱,但也有对自身命运遭际的苦痛。作者写出了女性刚强与柔弱兼备的面貌。
又比如对蔡琰心理活动的刻画。她是蔡邕之女,因董卓之乱而流落草原,又因曹操的意志而与结伴12年的丈夫左贤王分开。去留两难,一边是自己的故园,一边是自己的小家,两边都无法割舍。作者写出了蔡文姬的纠结和痛苦。“但有谁知她内心的无边苍凉?去留两依依,中原故乡在这头,两个孩子在那头,这边是游子最刻骨的乡愁,那边却是母亲最深邃的爱意!面对子女与故国的两难选择,她欲哭无泪,心如刀绞。35岁的蔡文姬在汉使的催促下,恍恍惚惚地登车而去。在车轮辕辕的转动中,12年的风风雨雨滴滴注入心头。”结合其作品《胡笳十八拍》,文本生动刻画出了一位身心疲惫的女性,如泣如诉。她怀念故土和亲人,不得已下在异乡组建了新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与爱人,却又因为政局,而不得已和丈夫与孩儿分开,她的内心有无边的愁绪,为自己无法掌握的命运,为破碎的家庭,为逝去的故人,为曾经受过的屈辱,为迷茫的未来。当再回顾这段历史时,这位令人尊敬的才女背后所经历的苦痛被大家所见证,其聪慧多才形象之外,又增添了隐忍、苦痛、纠结、茫然等形象与心理特质。
还有《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中对民间少女阿云心理和行为动机合理性的描绘,在重大历史人物之外,對民间少女的心理描写也十分妥帖。作者并未将杀夫事件拔高成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壮举,而是以同理心去理解阿云,他指出,关键在于阿云是一个“颜控”,把握住了阿云最初的行为动机。“问题是,韦大长得太丑了,活脱脱一个登州版的武大郎。更大的问题是,阿云是个‘颜值控。”围绕这一心理历程,作者描写阿云为摆脱该段婚姻的各种反抗举措,同时也想象在案发当天,阿云的心理活动:
于是,她在心里恨恨地说:“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他,让这个人脏了我的身子。反正我也没爹没妈,无牵无挂了。”阿云是个想到哪就做到哪里的人,她决定豁出去,铤而走险,暗中除掉未婚夫。
这段描写在卷宗上没有出现也不可能出现,断案人员皆是有识之士,带着前现代性的自主与文明特质,但也不会注意到这位最普通不过的乡间少女内心的想法。作者推己及人,去分析和描摹这个刚成年女孩的内心活动,还原她会做出如此反叛行为的动机。不过是因为对方长得丑,而她又不喜欢丑男。十分直白而简单的道理,令人啼笑皆非。作者并不想塑造多么高大上的敢于反抗礼教的斗士阿云,而是从她的出身、立场出发,勾画出符合她身份的思维逻辑,还原这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姑娘的心理活动和行为动机。后文,在阿云被捕后,作者又进一步还原了她的所思所想。“接下来,阿云被押入大牢,等待判决。在她看来,不就是砍伤了人吗,人又没死,自己大不了挨一顿棍棒,受点儿皮肉之苦。”这句描述同样是描写了一位没念过书,完全不懂法律的农村女性心态。对于阿云案,前代文人学者都是基于社会与政治,用最深刻冷静的言辞去讨论伦理与法制,却千百年来没有写出过案件中心——阿云的心声。按照旧有评判,这是一个和“潘金莲”“潘巧云”相似的恶妇形象,但作者则用十分人性化的方式,剖析她的内心,并为其缓颊。由此,合理化人物的行为逻辑,塑造一个非脸谱化的完整的人物形象,她从杀夫的恶妇,变为一个不懂律法,冲动盲目,对美有着天然热爱,又因父母早亡而无人维护,令人怜悯的民间少女。作者细腻描绘了众多女性心理,无论是美女、才女或是升斗小民,都结合她们的生活与经历,丰富她们的心路历程,力求形象更为饱满可读。
三是以单个人物为中心,勾连组合,延展到人物群像的营构,将一个个历史片段化叙述串联,形成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从人物特写到对人物群像的描摹,展现宏远辽阔的历史图景。在描写匈奴历史时,以单于冒顿为中心,进行人物特写,并延伸到对战国大将李牧、汉高祖刘邦等人的描述,讲述秦汉两代帝王将相、朝代变迁等重大事件,又有引申到经典历史事件如郑伯克段于鄢、扶苏与胡亥等兄弟相争相关故事的描述,呈现历史上的人物群像。其中还涉及到人物的类比和对比,形成历史对应观照。比如在描述老单于头曼喜欢爱妾幼子,想要废长立幼事件时,就和刘邦偏爱戚夫人及幼子赵王如意,试图要废太子的情况相系连。在讲述冒顿事件的同时,也引申到對刘邦的描述。总体上,以冒顿人生轨迹为中心,向外铺展勾连,在讲述匈奴草原王国建立的同时,不忘和中原人物进行联动。又比如在对阿云的描述,写出少女的“颜控”和不甘,又将案件审判故事延伸,迁延至对登州知州案件审理者许遵、当朝皇帝宋神宗、台谏官钱凯、文豪苏轼以及官场政要司马光、王安石、唐介、吕公弼等人物,可以说,当时政坛上的大小人物或多或少参与了该案件的讨论,而作者就借由案件审定,细致描述每一位人物与之相关的言行举止,特别是对话和辩论内容,呈现大宋官员的思想性和文化及文学才能,以一滴水珠,折射整个王朝的文明之势。
这些人物形象并非是用好坏二字可轻易下判定,在风云诡谲的时代里,人物有各自的政治立场、价值判断。作者没有对人物下直接的评断之语,而是通过一个个故事的描写以及场景的展现,在历史事件中,让读者去感受那个时代人物的悲欢离合,去设身处地考虑每个人物的命运抉择。这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历史记录,而是融入自身对历史事件的理解和感悟之后,以丰富的想象去扩充人物形象的书写,尽可能带着感同身受去还原每个人物在历史现场所可能出现的合乎情理的反应与动作。从一人一事,到一人多事,再到多人多事,社交网络的勾连,人物形象的圆满复杂之外,群像也更为丰富多元,共同营构历史图景。
总体来看,通过对历史人物的细节,包括神态、对话、心理等内容的精雕细琢,作者试图还原历史现场中的人物状态,去体悟他们的所思所感。将一个个纸上人物描写得更为鲜活,发掘他们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情感变化和命运抉择。在沉重的历史感之外,充分展露人物的文学性价值,比如对冒顿、阿云等人的书写更具有审美性,在作者的修饰之下,他们能够被欣赏、被解读,而非只是冰冷史书文字中的一则背景材料。将一段段只言片语、支离破碎的围绕于正史周围的历史片段,拼接组合、迁延敷衍,最终成为言之有据,述之可喜之文。通过想象与虚构,以富有诗意的手法表露历史人物的丰富情感和探索个体选择的行为动机,并以当下立场,揭示人性,表达生命体悟,使“历史”在当代具有了鲜活的意义和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