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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田哥的高粱湖情结

2024-05-17鲍冬青

山东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小王高粱大叔

鲍冬青

昨天接到爱田哥电话,邀我去高粱湖喝酒,近几年我们很少见面。吃过早饭,我买了点菜,捎上两斤好酒和一盒茶叶,沿徒骇河西岸的公路向高粱湖进发。高粱湖原称北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蓄水工程,后退湖还耕。一万多亩土地,搞成深沟台田,分配给周边村子,我们村分到东库区紧靠徒骇河西岸的三百亩地。湖里松软的红土,最适合种植管理比较粗放的高粱,渐渐的人们就改称“高粱湖”了。

我骑车缓缓而行,去见谁,就会想谁的事儿。我和爱田哥从小到大相处的情景,像一段段视频在脑子里展现。他是比我大八岁的堂兄,儿时我是他屁股后抖不掉、割不断的小“尾巴”。跟他在徒骇河游泳、西湾捉虾、上树摘枣、瓜园“摸瓜”,处处受他庇护。那时爱田哥长得虎头虎脑,我则细瘦如豆芽。他上高中,我上小学,星期天他总是兜里装几块糖块来看我,激动得我搂着他脖子喊哥哥。爱田哥高中毕业时,没机会考大学。他说老爸给他起名儿叫“爱田”,就是让他热爱土地种庄稼,看来他就是种地的命啊,种地说不定也能种出点名堂来。

他任村团支部书记期间,带领五名青年,搞起三亩科学种植试验田。在省农科院专家指导下,搞杂交高粱、玉米配种实验,取得成功。全村在爱田哥他们指导下,开始大面积繁育良种,成为全县良种繁育基地。当时农村以粮食种植收入为主,一斤种子能卖三斤粮食钱,我们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爱田哥也成了村里乃至县上的农业技术能人,加入党组织后,先后担任生产队长、党支部副书记,一干就是十多年。实行生产责任制时,土地割成小块承包到户,失去制种环境条件。人们关注的热点,也转移到外出打工挣钱上,制种项目搁置作罢。年近六十岁的爱田哥,也从村领导岗位上退下来。

第一轮土地承包时,高粱湖的地也是割成小块承包到户。那时家家户户,赶着小毛驴地排车到高粱湖种地。折腾了几年,由于离家远,耕作方式又原始落后,大多数户感到得不偿失,撂荒弃种。村里召开第二轮土地承包会议时,湖里的地干脆没人承包了。村干部一筹莫展之际,爱田哥站出来要承包高粱湖这片地,当时全场震惊,不少人劝他不要承包。他笑着说:“大伙不要劝了,‘傻事也得有人干啊。”他毫不犹豫,当场签了承包合同。当时我也在场,我感觉爱田哥是个有主见的人,绝不会盲目行事。

村承包会议结束后,爱田哥喊我到他家。兄弟见面,经常是我喊声“哥”,他点下头,从无客套。老嫂子已炒好菜,摆上酒。

“咱先庆祝承包高粱湖土地成功。”我端起酒杯说。爱田哥抿嘴一笑,又摇了摇头显得有点无奈。

“兄弟,我是想了这么个理儿,为啥咱国家不放弃台湾啊,还不就是因为台湾是咱的国土吗!将大比小是一个道理,高粱湖的地,如同咱村的台湾,如果放弃撂荒了,很快就会被附近村的人抢占,甚至被挖土卖了钱,到那时再想要回来可就难了。国家事咱要关心,集体事咱要操心守住堆,这就是咱村的大局。我不忍心看着这片地荒废掉,才揽下这事的!我结合看报纸、电视反复琢磨,咱农村将有新发展机遇,但发展离不开土地。趁着身体还行,在高粱湖再折腾几年,说不定能为大伙养出棵‘摇钱树来。”爱田哥说着话,举杯和我一碰,一口把酒喝干,刚毅的长方脸上泛起红润。我正在琢磨老大哥这话的道理和可行性,他又倒满一杯酒举起来说:“别瞎琢磨了,咱有全套农机具,种这几百亩地不成问题。”他话说的豪爽,我的心也开朗起来。酒酣耳热之际,又说起高粱湖的趣事。

我十八岁那年的麦收前,高粱刚没膝,天气渐炎热,我第一次随生产队的人们下湖锄高粱。刚学干活的我,热得汗流浃背,累得腰酸腿痛,手上打满血泡,就差流眼泪了。那时爱田哥, 已是身高一米八,体格健壮,活路熟练的生产队长,见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抓起我的手看了看,皱了下眉头,默默地在前面给我多锄着一笼地。爱田哥伸手相助,既是疼爱,也是鞭策。我心里涌起的暖流,化作咬牙坚持下去的力量。

队里全体劳力,在湖里锄一遍地需三天时间。当时生产队低矮窄小的两间土屋子,支着两口大锅做伙房。一天几十个人的饭做下来,屋里蒸笼般不能住人。人们劳累一天,只能露宿田头。三三两两分组搭伙,各自找块平稳地方,铺点高粱叶或杂草,用秫秸秆支起蚊帐,再铺上各自的褥子,就是过夜铺位。吃过晚饭,爱田哥就催我钻蚊帐,他说马上就要起蚊子了。果不其然,成群结队的蚊子不一会儿从周边庄稼地、绿草丛钻出来,密密麻麻地围着人身体转,滚着团在人头顶上旋。由于蚊子群体密度太大,发出的嗡嗡声让人发怵和膈应。大黑蚊子,叮到人身上,就是一个刺痒难忍的大包。蚊帐里钻进的少量蚊子,只能随手瞎捕勉强支撑。被蚊子咬死人的事,听说过没亲眼见。今天真正感到,人如果没蚊帐在这里过夜,定会发生无法预料后果的灾难。

爱田哥是带队负责人,边抡着汗衫赶蚊子边安排事情。一会儿,他在上风头点起一堆火,滚滚浓烟霎时弥漫过来,蚊子被熏得被迫撤走,人也熏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这种驱蚊方法,叫“打蚊烟”。浓烟过后,会持续一段时间轻烟,轻烟散尽,蚊子就会卷土重来。人们抓住这短暂时机,纷纷钻出蚊帐,喝水、抽烟、坐在一起说话,享受清爽的夏夜晚风。烟雾缭绕,月色朦胧,人们的活动,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如梦似幻,美妙恬静,似悬浮的缥缈仙境。听着天籁般人们的话语,望着天上眨眼的星星,身上顿感轻松。天近半夜,气温渐凉,蚊子收队,人们渐渐入睡。“天当被,地当炕”的浪漫,第一次体验得如此深切。几十年前的事了,老大哥笑着摇头叹息。我却是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因为那是我步入人生的肇始。那晚兄弟俩,又扯东道西玩得很晚。

秋收过后,爱田哥叫上玉田哥做帮手,开上自己的“泰山—25”拖拉机,进高粱湖整地。几天时间,连耕带耙,把地整得舒舒坦坦。冬天雨雪多,春天地里墒情好,第一年播种的高粱苗就出得很齐刷。从此爱田哥在湖里安家,精心管理这片土地。嫂子则在济南照看孙子、孙女。只有冬季,爱田哥才能回村或到孩子们那里团聚,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

几年下来,种地也出现新模式,播种、浇水、除草、施肥、喷药各环节,一个电話就有专业队伍来服务,平时只细心观察守护就行了。爱田哥是“老三届”高中生,有培育高粱、玉米良种的丰富经验。他引进种植的红高粱,是耐旱涝、抗倒伏的稀有品种,籽粒粉红晶莹,据说可做军工、化工原料,价格比小麦贵几倍。高粱秸骨节长,水分少,柔韧度大,是做工艺品的好材料,比普通秫秸价格高许多。他的高粱有订单,到时客户来全株收割,不用自己动手,效益相当不错。签承包合同时,底价是每年一万元,最初两年他真是连一万元收益都不到,总是在家庭积蓄里拿钱交承包费。随着收益不断提高,他主动按纯收益的50%交给村里,最多每年交到十多万元。他说,地是集体的,收入好了,钱不能都装在自己兜里。

爱田哥有较高收益后,在地头建起五间砖瓦房,在不远处的徒骇河管理站,接来用电线路和自来水管线,生活条件虽比不上现时村里,但和过去相比,就天壤之别了。房子落成时,我曾带老伴前来祝贺,当时村领导、老朋友、本家侄孙们来的不少,专门请来“餐车”做菜,摆了三大桌。爱田哥说:“我是往七十岁奔的人了,很快就不能干了,到时候房子和土地我会交给村里。我是个没啥本事的庄稼汉子,咱庄稼人归根结底是要依靠田地安身立命的。这个道理,是在父亲给我起‘爱田这个名字上体会到的,我感恩他老人家。只要诚心对待田地,田地就会对咱有回报,不但有粮吃,还能有钱花。大家看到了,高粱湖这棵 ‘摇钱树已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时的‘摇钱树属于大家!”发自肺腑的话,感染了大家,掌声热烈。我发现爱田哥,激动得嘴唇有点哆嗦。

中秋时节,高粱进入将要成熟的“晒米”期。爱田哥的红砖瓦房,在起伏摇曳的高粱地间格外显眼。门前停着一辆轿车和两辆三轮车。我正想停车进屋,发现老大哥正领着几个拿袋子的妇女、小孩,顺小道去南边。我扯嗓子喊了一声“哥”,快步追过去,爱田哥返身迎我。虽然相互间很长时间没见,真正面对面,却又感到无话可说。我发现老大哥背驼了,长方脸布满细碎皱纹,满头斑白短发,只有眼睛还有点当年的神采。这次老大哥意外地攥起我的手,他的手很热很热,似往我身上传输无法言表的亲情,我心头一热泪水溢出眼睛。

“你先回屋等我。她们几个是县城里来剜菜的,我送她们到菜多的地方,一会儿就回来。”真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老大哥啊。

我推门进屋,竟见两个年轻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交谈。见我进屋,马上站起来,面带微笑对我打量。

“您是二叔吗?”高个青年试探着问。

“哦!对对。你们是?”我神情一顿,马上回过神来。

“我俩是收购大叔这片高粱的企业代表,是来看高粱长势的。我姓王,他姓张,叫我俩小王、小张就行。”高个小王指着稍矮的小张笑着说。

“大叔说今天您要来。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小张边说边拉我坐到到沙发上,勤快的小王为我捧上一杯热茶,让我感觉很受用。

“大叔不辞劳苦,领我俩转了几天高粱地,联系了多家种地户。如果没有大叔向导,我俩就晕头转向迷在地里出不来。感觉比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还要好,如这时在这里拍个抗战故事片外景,准能拍出神出鬼没的好镜头。大叔讲了抗日时期游击队的故事,他说您知道得多,先来一段行吗?”小张笑嘻嘻地轻声慢语。我意识到,这俩小家伙哪里是转着玩,分明是考察来了。让我讲故事的目的,无非是想了解这里的人文历史。我捋了下思路,讲了一段。

抗战时期这里被称为“北洼”,方圆几十里长满芦苇和黄荆。共产党抗日游击队,经常隐藏在这里和鬼子周旋。西边不远处的“羊欄屋子”,是共产党秘密交通线上的联络站,经常有共产党干部过路和交通员碰头交接。一位老党员,放着一群羊,住在那里做掩护。有一次北边据点十多名鬼子和二十多名汉奸,闯进“羊栏屋子”抢夺羊群,恰遇过路打尖的沾西独立营。鬼子汉奸,被独立营来了个“包饺子”“一锅端”,从此鬼子再不敢深入北洼腹地。细说起来,故事很多。北边的“过河道子”,是“清河区”和“冀鲁边区”,穿越徒骇河进行联络的咽喉要道,为开辟和保护这条通道,八路军和敌人斗智斗勇的故事更精彩,有机会讲给你们听。他俩对这里有很多抗日故事可挖掘,很感兴趣。

“二叔,这里不但有土地开发价值,还有搞红色旅游、季节性特色旅游的潜力。回去向领导汇报,争取公司和县里尽早联络协调,争取我们牵头,有地村子入股,成立‘高粱湖股份制农业合作社,做篇综合性大文章,您看行吗?”小张牵着我的手激动地说。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其实这事,昨天爱田哥在电话里说过。如果这事办成了,高粱湖将会有一个大的发展。

“二叔您不知道啊,这地方已被人盯上了,白天有人在高粱地的小道上摄影、写生。晚上屋前的场地上,有带上音响唱歌、唱戏的,有来就地烧烤喝啤酒的,可热闹了。大叔和我俩变成服务员了。”小王兴高采烈地接着说。

“有一位王老师曾是大叔儿子的班主任,她前天在这里搞了场‘高粱熟了诗歌创作活动。他们十几个人,分组到高粱地里转悠搞创作。中午吃的是大叔做的大锅菜,猪肉炖粉条,晚上喝的是‘婆婆丁熬的野菜汤。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说这才是真正的继承传统体验生活。王老师的女儿也是教师,她准备最近带全班学生,到这里搞野营训练。”小王的话,绘声绘色,富于激情。多年“养在闺中人未识”的青纱帐,既然有人“掀起她的盖头来”,说不定真到了火一把的时刻。

我们交谈了一阵,爱田哥还没回来,我想先到高粱地里转转,再到刚坝输水渠看看。刚坝输水渠,原是在徒骇河引水入湖的干渠,也是东西库区的分界线。退湖还耕后,输水渠汇入西边的胡营河,成为徒骇河的支流。由于库区段地势低洼土质松软,渠道被冲刷得既宽又深,是高粱湖灌溉的水源和排涝渠道。

小王陪我沿台田小道,走进高粱地。地两侧边行的油绿高粱叶,伸展在狭窄小路上,微风吹拂不停摇动,像是对我俩夹道欢迎。高粱、青草、野花混合的清香气息,沁人心脾。蹦跳的蚂蚱,飞舞的蝴蝶,游戏在台田沟两侧,色彩不一,形状各异的野花盛开在沟渠间,丰富的生命绽放和涌动就在我们周边,它们都用各自的生活方式活出精彩。穿过高粱地就到输水渠了,我俩慢慢悠悠地边走边聊。

突然,输水渠方向传来妇女们的喊叫声,当我和小王快步冲到输水渠边时,正看到一位白发老人,在激流中把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托上岸。孩子并无大碍,老人却被激流冲出去几十米远,才艰难地爬上浅滩。小王眼快,喊着大叔飞奔过去。我赶到时,只见爱田哥已颤颤巍巍站起来,浑身衣服和白发正滴着水,蜡黄的脸上还露着笑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大叔,不要紧吧!”小王心急火燎地问。

“能救出孩子,搭上我这把老骨头也值。这几年我在这里,已救起三条人命,凭我这水性,这不算事啊。这个地方太凶险了,回去咱做个警示牌插上。”

“哥——”我高喊一声和爱田哥紧紧拥抱在一起。

此时,阳光下的红高粱,正舞动叶子相互拍打,发出经久不息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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