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之物
2024-05-17周新月
辣条和奥特曼
印象中,他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令人很难靠近。不过幸好,他长期在外地工作,每年过年才回来。五岁以前,他每次和母亲离家的日子便是我得以解放的日子。“走了才好呢!走了就没人管我了!”幼年的我总是这样想。
高中以前,我都是跟着阿婆在四川一个小城生活。阿婆不识字,却极重视教育。出租屋内那几块逼仄、生硬的水泥地是阿婆的希望,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每天午饭后,我都要拿着粉笔在那几块水泥地上趴着,洋洋洒洒地默写课文。不过,谁愿意背那些枯燥的课文呀?我只想跟小区里的其他小朋友去打石子、扔沙包、跳大绳、打扑克,还有,“偷”别人家楼道外废弃的纸板、瓶子拿去卖废品,为了一包劲爽可口的辣条。当然,阿婆不知道后面那些“勾当”,只是疑惑有时明明没给我零花钱,回来嘴里却一股的辣条味。为了跟阿婆斗智斗勇,我常常跟其他小伙伴在外疯跑散得嘴里基本没味了才回家。这是我童年的秘密,那个人常年不在家,他更不会晓得,他只会在工地上桀骜不驯地夹着一杆烟吞云吐雾,指挥其他工人打混凝土,回“家”后再喝二两酒。当然,这些都只是我想象的,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实际工作的样子。但是,我很会推测,因为每次过年,家里都会多两种我很陌生的味道:刺鼻的烟味和糟糕的酒味。他也会拿出指挥工人的气势来教育我。不过,我可不是他的雇佣工人,不能为他提供剩余价值,我也不是宰相肚,我的肚量只有阿婆绣花针针头那么大。他说的那些“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不会像我一样打工”“跪下!谁教你这样跟阿婆说话的?没教养!”这些话我都记着,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封建家长的权威!总有一天,我长大了、自由了,我一定会反抗的。
再说回默写课文的事。阿婆每次看到我趴在那“认真”地默写课文,她脸上的皱纹都会如莲花一般地绽放,一层一层的,老婴孩般的脸颊透出少女才有的绯红,驼峰一般佝偻的背脊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同时,将她那上下仅剩的几颗稀疏的黄牙裸露到空气中,用以表达对我的赞赏和嘉许。匍匐在水泥地上的我不时以看似童真但实则狡黠的笑容来回应她。她不知道,我正在谋划着什么,我要把今天的课文掐头去尾,中间也要省略些语句,这样,我便能更快地得到阿婆的奖励——一毛钱。没错!这是我快乐的原因,一毛钱对那时的我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它在我童年的吃货生涯中占有重要一席,我也很感谢那个卖辣条的老奶奶,她愿意将一整包辣条拆开卖给我一毛钱的分量。小学每次下午放学,我都会在校门口游荡半个小时以上,跟随那些流动商贩的小推车,分泌着唾液,看着滋滋冒油、金黄色的锅巴土豆,还有神奇的糖画。我最喜欢的是龙形的糖画,因为感觉同样的价格,它的大小和做工更繁复。不过,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糖画是什么味道,那个手艺人叔叔的杰作没有哪一次是为我创作的。年幼的我只吃得起一毛钱的辣条。五角一份的锅巴土豆和两块一个的糖画于我而言是奢望。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可真不会理财,为什么不多攒几天默写课文得的零花钱呢?但是,谁的童年又能轻易经得起及时行乐所带来的快乐和诱惑呢?
那个人好像从来都没给过我零花钱,童年中有关吃的记忆好像全然没有他的身影。我的第一个玩偶是大伯送的,第一次考双百分的零食是大姑买的。我的家长会没有家长,只有我,我就是自己的家长。其他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不停地夸我:“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是我童年的代名词。不过,在那个人眼里,我好像从来都不懂事。是的,我也从来都不想懂事。
“看什么奥特曼?给我滚出去站着,没叫你不准进来!”在外公外婆乡下的老家里传出了那个人震耳欲聋的声音。没错,我被那个人教训了。可此次情况不一样,我这次的愤怒和委屈简直可以掀翻外公外婆的瓦片屋顶,真想一口气冲出那扇木门,一头扎进老家门前的那片池塘。是的,没错,我想报复。可是,我还是没有胆量和勇气,别说跳湖了,连顶嘴都不敢,只能乖乖地站到门口,迎着过年时寒冬的冷风受罚。可是心里却腹语:“凭什么只能看你想看的频道?刚刚表哥不也跟我一起吵着要看奥特曼吗?凭什么不罚他,只罚我?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看过动画片?”
村子不远处的几户人家传出了过年时热闹的歌声:“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我無声地流着眼泪,那个人却忙着有说有笑地给他的工人数钱发工资,犒劳那些父亲、那些儿子一年的劳动。
为什么他不爱我呢?如果他真的爱我,为什么又从不夸我呢?
大海和自行车
2023年4月,机缘巧合,我去烟台参加了几天的学术会议,每天的学习结束后,我都会打车去一趟海边,这其中不仅包含了内陆人对大海的执念,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大海的广、大海的博、大海的神秘和危险很像那个人,我也想知道,比起我,他陪伴时间更长的大海究竟有什么魔力?像黑洞一样吸附了他的大半生。
那是我时隔十四年再次见到大海。我承认,大海确实美得不可方物。四月的烟台还有凉意,天气也算不得好,阴沉沉的。傍晚,我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和一条带有流苏的海蓝色牛仔裤,吹着有些刺骨的海风漫步在沙滩上,远处的汽轮和一些雾青色的海崖以及熟悉的咸咸的味道将我的思绪拉回了2009年的那个暑假。
“来,背对着大海,做一个张开手臂的动作。诶!好!笑一个,茄子!”阳光真的很刺眼,摄像师流着豆大的汗珠指挥着我和我的发小(也是一个小女孩)做着已经足够让我们害羞和局促的动作。那张照片成为了我人生中与大海的第一张合影。一件带有字母印花的黄色短袖T恤,七分牛仔裤,粉红色的卡通凉鞋,并且因为拍摄的那一瞬间吹起了海风,我扎起的马尾被风带着糊住了半边脸。因为阳光过于刺眼,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毛也因为风和头发的凌乱而拧作一团。真不知道这么难看的照片,为什么那个人还乐呵呵地给那个照相老板付了钱,还夸他照相技术很不错。
那是我童年生活中最难忘的一个暑假。那年九岁,因为巧合,老家的一位刘阿姨要从四川出发到威海工作,于是那个人和母亲便商量着拜托那位阿姨将我和发小捎上到威海玩(她的父母在那个人的手下打工,当然,那个人也只是一个包工头而已)。我已经记不清出发前的心情了,只记得成都到潍坊两天两夜的硬座绿皮火车所带来的痛苦经历(后来还要在潍坊转火车到威海)。八个人分两边面面相觑地坐着、熬着。刚开始我还很好奇沿途的风景,可是,时间的无限、炎热而密闭的车厢内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汗味、脚臭味、方便面味,以及火车行到轨道连接处所引起的不断的晃动,都在销蚀着我对这趟旅行的信心和期待。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晕车了……可是这才第一天。从那时起,我便成为了那节车厢厕所的常驻选手,我必须到厕所去呕吐。可是,那简直是磨炼人意志的家伙!因为一节车厢人很多,厕所基本上每时每刻都亮着红灯。我常常愁眉苦脸,后来甚至流着眼泪站在门外,随着车身的晃动蹲下排队,还要一边使劲咽口水来控制自己的呕吐物不会因为某一次的晃动而喷涌而出。那样,我会觉得很丢脸。一个已经九岁的小女孩,居然因为晕车吐到火车过道上,这样将会吸引多少好奇、抱怨的目光啊,我不想出糗。
火车上的第一晚是那个阿姨抱着我睡的,因为白天的折腾,晚上稍微休息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我不怎么吐了,因为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有胃酸反复地往外涌,但是我已经累得不想去厕所排队了,只好一次次地往下咽。就这样,我坚持到了那个人在威海的居所。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早上十点钟到的。那个人和母亲住的是一个独立的一层平房,只有三间屋。房间陈设很简陋,两张床,一个放置大花脸盆的木架、一张陈年木质桌,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的杂物。不过,我很开心,因为母亲将最外间做成了一个小卖部,里面有很多零食。每次晚饭,母亲都会从冰柜中取出两瓶啤酒给那个人下饭。我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看到我到那儿时的神情如何了,我累得一头躺在他和母亲的那张床上呼呼大睡,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是那个人亲切的呼喊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新月,幺儿,别睡了,起来吃晚饭了。”
接下來几乎每一天,他和母亲都会带我去海边玩。我第一次看到海的时候简直兴奋极了。怎么会这么清澈!我脱掉凉鞋、踩着细沙一直走到有海水的地方。我把手伸进海水里荡,又捧在手里闻,有一股腥味儿!不够,又用舌头舔了舔。呸!“好咸呀!”我面目狰狞地一口啐了出来。我想,那个人看到我这样幼稚的行为一定笑了吧。我很少看到他笑,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实话,那段记忆已经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当时我是否问了他“为什么海水是咸的呀?”“为什么海水这么凉快?”“那些赶海的人怎么挖到宝物的呀?”“你和妈妈也挖到过吗?”这些我现在都回忆不起来了。我想找那个人问问,却找不到了,我只能来问大海了。
那时的他还没买汽车,因为2009年中国的房地产建筑业刚刚起步,他还很穷,只有两辆自行车。在那个夏天,在威海,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初学时,他很鼓励我,但却从不亲自指导,他好像总觉得我能自学成才。刚开始我只能一只脚放到踏板上,另一只脚支撑在地上像划船一样艰难地前行。后来过了半个月,我终于在不经意间将另一只脚也放到了踏板上。我骄傲地在那夕阳的金黄光辉下飞蹬着踏板绕着厂房骑行,一边大喊:“爸爸,爸爸!你快看!我学会骑自行车了!”我想,那时的他应该笑了吧。
直到现在,看到自行车,我总是会想起那个人,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他对我的复杂感情了。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我跟那个人小时候完全不同,那个人十分叛逆。我心里却想:“那都是我装的,你以为我很懂事吗?”不过,听完奶奶的描述,我还是震惊到了。他居然会因为生父母的气而一气之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剁掉自己的小拇指。年幼的我曾想象过那血淋淋的场面,可怎么也无法与断指之痛感同身受。他还偷过大姑、小姑的裙子并用剪刀绞得粉碎扔进农村那种污垢满布、臭味熏天的粪桶中。他还敢蹬着自行车在山坡上一条不足15cm宽的羊肠小道上放开车把、张开手臂放肆狂奔。可是,现在的他却成为了一个丈夫、父亲,常年远离家乡漂泊打工。他好像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担当。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生命激扬的时刻,也再没有机会见证他叛逆少年般的模样。那个在威海的他只是一个39岁的青壮年,可已经有了老年般的沉稳与肃穆。
“呜呜呜……”平房外面传出了我的哭声。我因为骑着母亲那辆刹车不灵敏的自行车撞到了墙上而坐在地上掉起了金豆。那时他正好在房内,听到哭声便神色慌张地跑出来。我哭着向他诉说我的委屈,他不但不心疼,反而教育我:“就这点疼痛都忍不了?那你以后还能干什么?哭个锤子,摔倒了站起来不就完了!”我顿时更委屈了,像击中了泪腺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也毫不示弱,冲进房内拿出了一根木质挠痒爬,神色威严地指着我:“是不是想挨打了?还不给老子爬起来!”还时不时地扬起手中的“武器”吓唬我。
是的,我又怂了,像那次过年一样。我飞快地爬起来冲进房内,“嘭”地一声关上了我房间的那扇门,捂着被子伤心地哭。我决定了,我一句话都不会再跟他说了。就那样僵持了两个小时,母亲已经从外面买菜回来了,察觉到父女俩的异样,她做起了“和事佬”。在母亲的“撺掇”下,他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进入我的房间,简直可以用“畏畏缩缩”来形容。其实我当时已经气消了大半,更重要的是,为了表明我的决心,那两个小时我滴水未沾,也未进食。已经快到晌午了,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过,我可不想那么快就低头,那多没面子呀!这两个小时不能白受罪!不把我哄高兴了才不理你们!
“新月,幺儿,嘿嘿!”那个人贴着我坐下来居然开始撒娇。
“哼!”我一脸傲娇地向他相反的方向侧了侧身体。
“对不起嘛,幺儿,是爸爸刚刚太凶了,爸爸以后再也不凶你了。爸爸那样做也是为你好,我们做人要学会坚强。无论男孩女孩,又没破皮,又没流血的,跌倒了重新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你说是不是?”他用他温暖而又粗大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湿热的气息喷到了我耳侧,我一下子心软了,不再说话。
母亲见我态度不那么强硬了,立马笑盈盈地说:“对嘛,我们幺儿最乖了,不跟爸爸生气了,下午爸爸妈妈带你去超市买好吃的!”
“诶!对!爸爸下午带你去买东西,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就这样,我被一堆零食“收买”了。唉,有哪个小孩能轻易经得起零食的诱惑呢?反正我不行。
在那个假期,母亲给我做了自创的川式花蛤,有海的鲜味和川菜熟悉的麻辣味。那个人闲得没事就去淡水区钓小鱼,经常提着一大桶活蹦乱跳的小鱼满载而归。母亲将这些小鱼清理干净,裹上蛋液,炸上两遍,又酥又嫩。他每天都会用这些小鱼来下酒。
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他钓的小鱼了。
他应该是爱我的吧?他不爱我的话又为什么会亲切地叫我“幺儿”?他不爱我的话又为什么会一边向我道歉,一边又用他那没有小拇指甲的手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珠?他不爱我的话又为什么会给我钓小鱼吃?他不爱我的话又为什么会像候鸟一般长途跋涉到这异乡漂泊呢?是的,他一定是爱我的。
遗 书
“新月,和你在一起的这十八年,爸爸觉得很开心。”
这是那个人留给我的绝笔。是的,绝笔。
可是,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记错了,明明就不是十八年,只有十七年,我那时明明才十七岁。
而且,他什么时候陪了我十八年?我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五年。为什么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都这么不严谨?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查出那个病的,母亲也极少再跟我提起。从那时起,我很讨厌吸烟的人,我有时也很讨厌我自己。我总感觉是香烟和我害他患上那个病。
2017年,高二放寒假那年,我得知了一个令我世界黯淡无光的消息。那时我和阿婆一起已经在新家住了九年了。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们便摆脱了之前的租房生活,拥有了第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后来,经过他在外地的几年奋斗,先后又买了一套门面、一辆车和一套房。我也通过自主招生考试进入了离家三个多小时车程的一所有名中学上高中。本以为一家人以后的日子可以顺风顺水,他也说等我2018年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后,他也要“隐退”了。可是,还没来得及休息,他的生命便在2017年5月17日早上戛然而止了,47岁。
“新月,我们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难过。”客厅里的那对父母面色紧张地看着他们的女儿。正在播放的电视机也被按下了静音。
母亲停顿了几秒,长舒一口气,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新月,你已经17岁了,我想我们应该将这件事告诉你,你也一定能够承担。”看得出来,母亲在尽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想要保持理智。
我不以为意,认为他们肯定又要像平时那样对我教育一番,谈谈学习的重要性这种琐碎小事。
“你爸爸他,得了肺癌,其实之前在山东的时候就查出来了,我们怕耽误你学习,就没告诉你。”母亲说完便有点哽咽。
我坐在他们中间,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觉得有点可笑。我以为他们在骗我,因为那晚我不愿意写作业,只想看电视,他们肯定是觉得我叛逆、贪玩,就编了这个谎来鞭策我,而且居然还演得如此逼真,真是用心良苦。
“你们别开玩笑了,爸爸不是已经动过手术了吗?你们不是说就是简单的肺炎吗?”看你们能演到几时!
“新月,爸爸对不起你……”那个人将我一把抱住哭了起来。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他哭。见他如此,我的心脏像上了发条一样开始狂跳,心率飙升,瞳孔也因为惊讶开始放大。我开始意识到,他们没骗我,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唯一的父亲,得了绝症,可是,我还是难以置信。
那晚,母亲担心我的情绪,陪我一起睡的。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父亲的咳嗽和起床吐痰的聲音,我才发现,原来父亲已经咳嗽这么久了,我却全然不知,还老埋怨他话多和对我的责备。他为什么要抽那么多烟?是不是为了我,他才会在外面这么拼命地打工?是不是我害了他?
第二天,他们又去医院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怀着怖惧的心情走到父亲的房间,却看到床边的垃圾桶内有扎眼的血色。我的心一沉。爸爸居然已经严重到咳血了?当时的我对肺癌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一旦咳血,就表明已经到了晚期,意味着死亡的趋近。
那个寒假,我继续将懂事的标签拿起,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每天照常学习、吃饭、睡觉,可是,我的心已到崩溃的边缘,我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后来,寒假结束,我不得不返校。父亲也和母亲回到了外公外婆的乡下老家。现在想来,父亲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好好放松,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死后要将自己埋葬在老家对面山坡的那块土地上,从此好长眠于青山绿水间。
开学后不久,学校举行了一场拔河比赛。我参加了这场比赛,但是,这场比赛就像一个预言,我注定是死神的手下败将,我救不了父亲。
哨声吹响的那刻,我总感觉父亲在对面的方阵正在被死亡痛苦地拖拽。而我却幼稚地想象如果我能赢了对面班级,父亲就不会被死神带走。可惜,这不是《聊斋志异》,无神亦无怪,浪漫奇异的幻想在残酷理性的现实力量面前显得多么幼稚可笑。
对面班级是理科班,男生都人高马大,而我们却是一群“文弱书生”。任凭我多么用力,绳子却还是一点点地向“死亡”逼近。我心里大喊:“不!爸爸,你不要走!我一定要救你!你别丢下我!”因为用力过猛,我手掌的皮肉被撕裂,脚底却还是不住地往前趔趄。当绳子上的红标越过中线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输了,父亲将要与我永别了。
“周新月,你怎么哭了?没事,就一场比赛嘛!别难过,尽力就好。”朋友安慰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挂满了泪珠。
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我刚刚在和谁比赛?他们又怎会知道这场比赛关乎着我父亲的生死?而我却窝囊地输了。
我想确认父亲还在不在。我一个人走到空旷的行政楼前,坐到台阶上。拿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
“嘟……”
“嘟……”
“喂?新月哇?”
太好了!父亲还在!他还在电话那头亲切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想到刚刚的殊死拼搏,一下子哭了出来:“爸爸……我输了……”我输给了死亡的命运。
父亲笑了笑:“这有什么!不就是一场比赛嘛!不必太在意。”
“爸爸,那你不要输好不好?你一定要帮我赢回来。你不要离开我……”我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
父亲带着哽咽的腔调回我:“新月,爸爸也不想离开你。你别想太多,好好学习,我先挂了。”
我不知道挂断电话时的父亲有多不舍。我只知道,他一定也跟我一样撕心裂肺地哭了良久。
那场比赛后的两个月,5月17日,天气很炎热,仿佛又回到了2009年在去威海的那趟绿皮火车上。我坐在一辆出租车上要去看我的父亲,同样流泪,同样晕车。这次的旅程缩短为了三个小时,只是,八年前的父亲还能温柔地抚摸我,而八年后,他已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毫无生气地“等”在火葬场,等我见他最后一面。
我不想仔细描述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场景。尽管距他离世已经六年了,可我感觉我还没有勇气和能力抽离出那个场景。我还无法从第一视角转化为上帝视角,用冷静的文字,像路人一般回忆、演绎那场生离死别。因为那是我生命之痛。
但是,我肯定,我的父亲真的很爱我。
现在,我已经不怎么吃辣条了,也对奥特曼提不起兴趣了。在大海边照的第一张照片我保存得很好,因为我总感觉,父亲也在那张照片里,他就站在照相师的背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宠溺地笑。不过,我骑自行车的车技还是不太好,可能是当时留下的阴影,老是怕撞到其他人或物,到那时,摔倒了就再也没有人来佯装着要打我又因为愧疚而耐心地哄我。我一定会坐在地上哭个天荒地老。那封遗书,我一直放在母亲给我买的成年礼物——灰粉色钱包中。它随我完成了高考、读完大学,也将陪我读完硕士、工作、成家……我坚信,它会像父亲一样伴我一生。
只是,我逐渐记不起父亲的样子了。我记不清他到底是哪只手断了小指,记不清他做的酸菜鸭、毛血旺是什么味道,记不清冬天时他将宽大的手掌握住我手时火炉一样的感觉,记不清有父亲的春节有多热闹了。
但我记得,我有一个很伟大的父亲,他用自己的大半生为我计划深远,想让我摆脱底层的阶级身份。他吸的每一根烟里都有一个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与担当。
人们都说,一个普通人,死后50年就将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或许50年后,已经没有人再记得我的父亲,但我这一生,将牢记这个人的名字。我的父亲,他叫周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