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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2024-05-17韩运民

山东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鹏飞小美回老家

韩运民

1

我隐约听到了手机的铃声,忙靠边停下电动车,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机屏上显示“哥哥”。我略有些紧张,我想,肯定老家有事情了。接听电话的时候,有同事从我身边刮蹭过去,回头嚷一句:“干啥呢?”我没理他。

哥哥说:“小美她娘老了,明天发丧。”我“哦”了一声,心落下,随口问:“礼金多少?”哥哥絮叨:“昨天晚上小美给我打的电话,她问你的电话,我说我通知你就行。”

我说:“明天你去吧。我就不回去了。需要上多少钱,到时候我转给你。”哥哥没有像往常那样,痛快地说“行”。我纳闷儿,问:“你明天没时间?”哥哥说:“有,有时间。”我松口气。这些年来,因为哥哥在镇上,离老家较近,老家的人情往来,都是由哥哥出面。我这边,只管随上礼金,那人情,也只在一纸一字间了。

年前回老家,一个本家侄子,和我一样高,我愣是没认出来是谁家的孩子。我问大哥,大哥微一皱眉,说:“看看你回老家的趟数多少吧,连当家子都不认识了!”我呲牙笑笑。不仅仅是不认识了,竟连名字都忘记了。回家当笑话讲给妻子听,妻子说:“认识不认识的,有什么用啊!再说他们小孩子长得快,有两三年不见面,就大变样了。”

也是。可心里总觉着不应该。哥哥说:“明天我回老家,和咱大哥他们商量商量再说吧。”我随口应了一句。此时路上人车嘈杂,我像忙得不可开交,急促地说:“我刚下夜班,在路上呢。”哥哥沉吟道:“夜班啊,困吗?赶紧回家吧,吃点东西,赶紧歇歇。”又补一句,“少喝酒!”

前方的绿灯亮了,我匆忙挂了电话。

2

我父亲排行老三,小美是我二大爷家的弟媳。那年我初去北京,按图索骥,辗转找到他们赁居的院落。正当我迷离恍惚的當儿,鹏飞劈面疾步走来,他的后面,传来小美的喊声:“你干啥去啊!”“我看看,我出去看看!”鹏飞急切地说。听到他两口儿熟悉的声音,感动的瞬间,一片树叶“嚓”飞落在我脚前。

那时候我还没手机,也没有提前通知他们。猝然间的相遇,鹏飞惊得“咦”了一大声,站住,揉揉眼,喊道:“二哥?二哥!”小美也闻声奔来,嚷着:“你哪里的二哥呀,这么一惊一乍的!”忽然立住,失声叫道:“娘哎,天上掉下来的?”

那一次,小美告诉我,鹏飞正在切洋葱呢,忽然扔下菜刀就往外跑,喊都喊不住,鬼使神差似的。鹏飞“咳”道:“我就听着有人在喊‘鹏飞——‘鹏飞——我就赶忙出去了,没想到竟是二哥!中了一百万,哈哈!”小美笑道:“中了一百万,也没二哥来高兴啊!钱是什么,还是得有人,没有人,钱再多有什么用!”

小美是我姥娘门上的一个“姨”,比我小三岁。小时候我在姥娘家住着,那时候小,她总叫我哥。后来被大人纠正。小美说:“什么姨不姨的,那只是乡邻间的称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哪有叫哥来的亲切!”后来她和鹏飞定婚,再见面,她一脸得意的笑,说:“这哥算是叫定了,名正言顺了!”鹏飞纠正:“是二哥,是叫二哥!”语气是重口音的。小美扬手打他一巴掌,笑问:“‘二哥和‘哥有区别吗?不都一样吗?”鹏飞吸溜着咬着牙,恨恨地说;“一样,在你眼里都一样!”

关于婚后小美叫我哥的最初,母亲是有些疑惑的。母亲干笑道:“也行,叫哥也行。嫁到咱门里,房份又这么近,也应该。”又叹道:“三拃不如四指近啊!”

3

楼宇后的悬铃木,盛大地生长着。巴掌大的叶子一层一层,从地面堆积到三楼的窗户。我刚搬家来的时候,悬铃木的主树干才手腕粗,现在,它弯向地面的侧枝都碗口粗了。有时我心发感慨:这些悬铃木!一年一度,被修剪着,往上生长的树头,被一次次地修剪掉,又一次次地冒出新的枝条,奔向新的高度。

也很有趣。悬铃木像极了一个人,微侧着身子,一手指天,一手画地。我每次回家,这些一溜“人”的悬铃木,庄严热烈,俨然是一种欢迎仪式。其实,在回家的途中,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中,我犹豫着。直到来到了楼下,支好电动车,我才决定这次要回老家。

妻子也是夜班。茶几上放着空碗筷,盘子里,两个土豆块粘在菜水里。我扒拉扒拉沙发上的衣物,边掏手机边坐下来。我决定给哥哥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回老家的事儿。我已经想好了,明天早上7点离厂,8点请出租车老王送我回去。老王是我回老家的专用司机,收费不高,单趟70元。

在电话里,我对哥哥说:“我得回去,不回去不是个事儿!”我听到了哥哥开心的笑。我说:“这是个特殊情况,鹏飞回不来,咱这些兄弟,就你和大哥了。”

哥哥意味深长地说:“嗯,回来吧!”人死为重,死者为大。我想,亲去吊唁,不仅仅是对死者的尊重,更是对孝眷亲属社会关系的考虑,是一种绵延的情怀。想到了这一层,我忽然间释怀了。哥哥干笑道:“如果你再不回来,明天还真就冷场了呢!”

我说:“回去,我一定回去!”我想起了俗语“红事不请不去,白事不请自去”的话。挂了电话,我起身往杯子里放了蒲公英、决明子、菊花和枸杞。眼睛花了,还时常有眵目糊。烧开水往杯子里冲水的时候,我想我应该给大哥打个电话的,他是鹏飞的哥哥,此事他应当主持大局。

我先拨了大哥的手机号,响了一会子,没人接听。我想可能大哥正在和小美他们商议明天人情的事情吧。要扎纸,要摆盒礼,要安排祭奠时、架扶孝子的人选等。麻烦着呢,哪一步错了,都是笑话,族人脸上都无光。过了一会儿,我又给大哥打视频电话,响了一会儿,手机屏上出现了大嫂。大嫂问:“有事啊?”我一愣,我问:“大哥呢?”“你大哥去地里看看去了,雨下的不小……”我愕然,我说:“明天……小美她娘发丧……”

大嫂说:“不知道呢!”稍会儿,又说:“倒是听说昨天她都挨家讨服了,没来这边……”我说:“哦……这个……”我知道这里边有事情了,我再问,问多问少似乎都不合适。我尴尬着。大嫂说:“现在的事情,和以前不一样了,随她呗!”

后来,我吞吞吐吐地告诉大嫂,明天我要回去一趟,不回去,街面上不好看。大嫂说:“回吧,你们商量着办。估计咱大爷家的他兄弟俩也回不来,事儿上,就你兄弟俩了。”

我没有料想到,小美竟然没去大哥家讨服。在我们老家,族门儿的媳妇,娘家父母倒头后,是要给近族内的各长子家磕头报丧的,俗称讨服。讨服后,才可以在婆家戴孝。这是礼数,少了礼数,就没了人情来往。

我猛地打个激灵。

4

我想不论怎样,都应该给小美打个电话的。一个家庭妇女,在母亲去世之后,男人不在家,公婆均已离世,而她,又没给大伯哥家磕头讨服——独自张罗丧事,关心一下,至少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抚。

可是,真正接通电话了,我却一时语塞。所谓的关心,拿什么去关心?冠冕的话语吗?冠冕的话语在现实生活中,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我感觉我的头顶在冒汗了,就像每次喝多酒后,头皮上刮着飕飕的凉风,滋滋地冒汗。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小美说:“二哥……”

我嗫嚅着问:“小美,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都准备好了。”窸窸窣窣了一阵子,电话里的嘈杂声小多了,我听到小美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可准备的,现在我这个情况,都知道,办好办歹,也没人怪意我这个妇道人家的。”

怎么说呢?小美这个人,通透得很,做事就奔着主题去,记忆中我所知道的那些繁杂琐碎的习俗安排,到了她这里,简单得要命。盒礼呢,和她妹妹家共用一架,钱呢,平摊;扎的纸,只要别人家有的,都扎上,由她妹妹妹夫去操持,钱呢,也是平摊;至于明天去人情的族人有多少,那是明天的事儿,去,谢谢捧场,是情分;不去,也理解,毕竟现在,大家都忙着挣钱。

我所认为的大事情,在她眼里,竟是羽毛一只!说不重视吧,样样儿不错,说重视呢,又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原来天地之间,真的有一种心叫七窍玲珑心,蕴含万物却又通透自如。终究,我是落伍了。

小美说:“二哥,我办事,你看现在这么多事,都是我一个人,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多担待呀,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说着又笑笑。我能理解她笑的深意,在大孝期间,她的笑,是把我搁在了一个尊贵的位置,有巴结讨好的意味。我何德何能啊,我鼻子一酸,我说:“明天,明天我回去,一定回去,9点之前!”

小美沉吟道:“能回来呢就回来,真不能回来,也别难为自己。你二大爷生前说过,你们这些兄弟,数你最难,到现在连辆车都没有,光供学生了。”我说:“不难,难啥呀,我和你二嫂都上班,难为不着。”小美说:“过去这一阶段就好了。家里没事,你侄儿和你侄女都回来了,明天,大面上过去就行,咱还都得过日子,还得往前看。”

我“嗯”了一声。“节哀顺变”四个字,在我嘴里吞吐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吞出来。我问:“钱够用吗?”说完我就后悔了,到这个时间节点了,再问钱的事,有卖人情的嫌疑了。又何况,万一她说不够用呢,我能拿出多少来呢?

小美说:“谢谢二哥,有这句话就足够了。钱上的事情,别说还有,就是没有,俺姊妹们之间,串通一下,都好说。”

我松口气。忽然之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明天,是必定要回去的,我想。

5

其实,从一知道小美娘明天发丧的事情,我就隐约犯愁。单纯的上礼金,倒是问题不大,给妻子说一声,把钱转给哥哥就可以。问题是,我要不要回去。特别是我决定了要回去,妻子那边,该怎样给她说。

妻子是个崇尚简单的人。妻子说过,闲事不问,把这个家安顿好就行。有时候闲聊,聊起老家的人和事,妻子不耐烦,训诫我:“扯落那些干吗?别议论人家的事情,议论的越多,是非越多!”所以这些年来,特别是近年来,我们几乎不聊老家的事情。

可是,聊与不聊,老家都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像是在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忽然地疼了一下,牵筋动骨,也不光是疼,是那种疼引发的绵长的百味杂陈的酸楚。

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我推开门,下夜班的妻子侧身进来,一手扶住墙,换鞋。

“吃饭了?怎么还不睡觉去?”她问。换完鞋,转身把包放在沙发扶手上,又一转身,歪坐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长吁口气,幽幽地说:“听说又要降工资了。”

我没言语。稍会儿,我笑道:“小美她娘老了,明天发丧。”

妻子径直说:“降降降,再降工资,还有人干活啊?唉!”说罢,起身,“睡觉去!”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去。她的头发有一绺扎煞着,背影显得有些单薄。我说:“听说是脑溢血,太突然了。”

“你不是有钱吗?该上多少钱,你转给咱哥就行了。”妻子不耐烦,接着叹一声,“这样的事情,只要钱到位就可以了。”妻子这样一说,我莫名地来气,不分析具体情况,妄下结论,好像钱能代替一切似的。我说:“咱那么近,眼里不能什么人都没有。再说鹏飞也不在家,这些兄弟们再不回去捧场,人家街面上笑话。”

“你要回去吗?你怎么回去?你不上班了?”

我想了想,说:“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我得回去。”我已经打算好了,我想事情的最终,不论她同意不同意,我都得回去。夫妻之间,商量是商量,原则是原则。

6

傍晚,我炒了一盘木耳芹菜肉,炖了猪肉粉条白菜,这都是她喜欢吃的。锅里煲了小米粥。女兒曾经说,咱家虽然穷点,可你们从不吵架,也挺好的。妻子起来的时候,我把饭菜都盛好。这些年,幸亏妻子的工作稳定,这个家,她已不是撑起半个家的概念了。

妻子笑道:“巴结我是吧?”

我故意沉了脸,说:“你想多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吗?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妻子尴尬地笑笑,说:“就你那心眼子,谁不知道啊!”我决计不再提明天回家的事情。即便是夫妻之间,应有的照顾是可以的,也是一种态度,但绝不是筹码。

妻子问:“小美让你回去?”我没言语。妻子又说:“这种事儿,有咱哥在家,全权代表了。”我承认她说的都在理儿。“我估摸着,咱大爷家的俩哥也回不来,他们都千里迢迢的,犯不着。”我插一句,我说:“就是因为他们都回不来,我才回去啊!”妻子说:“就是呢,猪脑子就是猪脑子,人家都可以不回来,都为了挣钱,你谝什么能呀?再说,闺女女婿都不回来,你上的哪门子劲儿啊?”

也对。我无话可说。想起小美安排的人情事宜,好像都用不着。也难怪,她可以不去大哥家讨服。我有点想通了,可心里仍是不甘。妻子說:“如果小美安排你回去,你就是请假也得回去,租车回去我也没意见,毕竟谁都有用着谁的时候!现在的人,有哪个不现实啊!”

我不由得“哦”一声。妻子说:“家里有咱大哥在,他是好面子的人,如果真需要你回去,他也会给你说的。你想有他在,这事儿能办错?”我用手撸把脸,感觉眼睛里不干净,又用手使劲儿揉着。我含混地“嗯”一声,我没有告诉她,在这件事情上,大哥已被出局。

吃完饭,我准备去上班。妻子谑笑道:“明天我休班,我替你回老家吧!”我说:“按说,你也该回去。祭奠时,小美也需要人照应着。”妻子撇嘴道:“你都不知道没脸值几个钱!那好哇,你别去上班了,现在去买辆车,明天咱们开着车回去,风光风光,咱也显摆显摆!”

我笑笑。妻子的话里话外都是刺儿。我能顺利回家就不错了,哪里能指望上她?这些年来,老家的红白事儿,她回过几次?可是,明天,我真的非得回老家吗?

7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俩小时下班回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回去,可是我知道,我应该回去。我固执地坚持着自己。

妻子问我:“你还真回老家啊?”我说:“我确定要回去了吗?”妻子说:“回呗,脸面值千金,咱现在,就剩下这张脸了!”我没言语。我已经给哥哥和小美说好了,今天要回去。如果不回去,这嘴我还真不好张。

妻子自言自语:“我还真就想不明白了,不就是别人家发个丧嘛,一样的兄弟人家都能不回去,谝什么能呢?自己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呢!”我猛一回头,一团火气在嘴里噙着,忽然看到妻子的眼圈儿红了。我忍忍,说:“你扯落这么多干嘛,不就是小美她娘发丧吗?能回去就回去,不能回去就不回去!”妻子说:“我并不是计较这些,我是想说,咱有事的时候,人家是怎么待咱的!你光知道这也应该,那也应该,你有事的时候,人家‘应该了吗?不说亲自来吧,能有一句话也行啊,有吗?你仔细想想,有吗?不都是装憨卖傻啊!”

妻子说着说着,用手抹了把眼。我呆愣住了。自从前年我的脚受伤后,妻子从没有谈及过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成了岁月中的一个伤疤,我们有意回避它,并不是怕疼,是不忍直视那段不堪的日子。可是现在,那件事情好像是一面镜子,被妻子一把扯下蒙在上面的绸布,我们看到了镜子中的我们。

我颓丧地坐到沙发上,耷拉着头。

我说:“都已经说好回去了,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妻子没言语。她伸伸那条胳膊,那条胳膊还有些伸不直。我说:“我给小美发个信息,就说厂里有事,暂时回不去,看她怎么回。”

我给小美发了信息。直到下午四点多她也没有回。我想到了这时候,人情的事情也到尾声了,我打电话给哥哥,问他现在在哪里,回家没有。哥哥说:“没呢,事儿还挺麻烦的。”又无奈地笑道:“路祭时,没人招应大侄子,小美问我能不能照应,我说‘你安排呀!”哥哥叹着气,“有咱大哥在,我照应,不合适啊!”我说:“是不合适。可是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也是没法的事儿。”

我是第二天下午收到的小美的回复信息。当时我睡意朦胧的,只瞄了一眼。不多会儿,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迷迷糊糊地接听,是问我为什么没回老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随口嘟囔道:“回老家?怎么回?租车那么贵!”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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