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朱莉
2024-05-17唐岱霞
唐岱霞
我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搬新家前,我决心与过去做个了断,一股脑将旧书旧衣服堆到一起,准备卖掉。小区的保安兼职收废品,小伙子勤快,爱笑,平时家里的零散纸箱我都给他留着,半卖半送。他看着一米多高带着潮气粘到一起的书,连连摇头,说:
可惜了,翻翻看看,别有存折掖里头。
我正对着沙发上的几床棉被发愁,想象它们塞进我开了十年的小Polo后备箱的样子,听他这么说,我转过身来望着那堆书,若有所思。
小王看我没动,走上前抓起最上面的一本,右手捏住书脊往上提,手腕用力抖了几下,书页哗啦啦响,倒是没什么存折钱款掉出来,只见一张照片卡在书页中间,像一把插向天空的利剑。
这是一本《生物化学》。照片夹在书的第五章第156页——我记得毕业时将所有的照片都放进了毕业纪念册,不知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夹在书里。那天,我没舍得卖掉这本书。在仔细翻看了所有旧书之后,我把这本书跟照片按原来的样子,放到了新家的书橱中。
就是现在我手里的这张照片。
这是一张落单的照片,也是宿舍的七个人和一个人的照片。在它之后有无数张照片出现,一个人的,几个人的,全班的,或是某一个城市的某几个人,但311宿舍的合影只有这一张。
一
那年九月,我是311宿舍第一个领到钥匙的人。
老爸帮我放好行李,便去赶回家的那趟火车。我看着空荡荡的宿舍,突然感觉很没意思,就重新锁上门,扫一眼门框上的铜牌——“311”,随后走出宿舍楼,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乱转。
校区是新建的,坐南朝北,像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端端正正地坐在郎茂山这把大椅子上。女生宿舍楼在学校最高处,楼边几条往四处铺展的下坡路,如同章鱼的触角,弯弯曲曲隐没在钢铁水泥的丛林中。
四周山多,虽进九月,这里的气温依然很高,走不多时我的额头就冒出了汗。我怕迷路,不敢走远,便朝着刚才匆匆路过的荷花池走去。
啪嗒,啪嗒。我穿着一双浅绿色卡扣塑料凉鞋,光溜溜的脚趾像泥鳅一样,总想滑到鞋子前面去亲密接触大地。我将身体往后仰,挓挲着双臂,企鹅一样摆来摆去,努力掌握着身体的平衡。
前方不远处,走来一个女孩。
她走的是上坡路。她身子前倾,微低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在阳光下遮住大半张脸,稻糠色的后脖颈上露出新刮的青色毛茬。一个个子不高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紧跟在她的身后,双手用力拖着一块装有橡胶轮子的木板,木板上用麻绳捆着一只巨大的多边形包裹。
许是过于专心,在离我几步远时,女孩方才察觉对面来人,她猛然抬头,惊慌的眼神从我脸上一扫而过,我也急忙错开目光,侧身往旁边一闪让出路来。她低头快步走过,空气中有好闻的淡淡的香皂味儿。我没看清她的脸,只看清她的背影——她穿着一件鲜亮的水红色的确良褂子,褂子上嵌着月白色小圆领,经过一大片深绿色荷叶时,她瘦弱的上半身仿佛一枝即将绽放的荷花。
说来也巧,在这所省级卫生学校两千多名新生之中,我们选了同一个专业——臨床检验,分到了同一间宿舍——311。她在我的对角线位置,也住上铺。
她叫朱莉。在311,按年龄排序,我是老七,她小我俩月,是老八。
那一年,我十五岁半。
二
窗外光线黯淡,海浪一样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让人没有一刻清净。天气预报说的大雨迟迟未下,闷热的空气从外面压进来,屋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我把修剪下的碎指甲倒进书桌边的垃圾桶,再将指甲刀擦拭干净放回盒子——这是一套用了十几年的指甲刀,里面有大小指甲剪、挖耳勺、锉刀和小剪刀,有了它们,我的指甲长度便可以长期保持在一毫米左右。
我揉揉酸胀的眼睛,抬头看向窗外——灰青色的天空下,几棵梧桐树粗壮挺拔,几乎与四楼平齐,一阵风吹过,暗绿的叶片快速地摇动着。
“卡啦卡啦、叽哩咕隆”,刺耳的装修声毫无意外地又响起来。我摸起手机,打算找物业经理投诉,“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可恶的物业。
烦透了这些声音。
它们像地鼠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这家装完那家开始,没个消停。对我的投诉,小区物业刚开始还上门告知一下装修时间段,后来干脆把我的电话拉进黑名单,说惹恼一个总比惹恼整个小区的人要简单得多。
我站在窗前,火气不断往上涌,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
搬到这个小区的三年里,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跟我作对。白天在单位焦头烂额,各种检查和报表,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罩得严严实实。夜晚像隐匿的黑洞,将我的声音和躯体完全吞噬。每天早上挨到最晚的那一刻起床,匆匆洗完脸,涂抹上六七层功效不同加起来不到二百块的杂牌化妆品,掩藏起疲倦而又焦虑的神态。戴上眼镜出门时,我总是一副优雅得体的样子。
有人说,我的笑容像块招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招牌。
我的眼白很白,瞳仁很黑,目光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清澈。腮边淡淡的酒窝,随着笑意深深浅浅,像我的内心一样浮沉不定。
每次笑,只露八颗牙齿,我的笑容像尺子量过一样标准。没有人知道我的第九颗牙齿被一个庸医拿锤子和钳子错误地拔掉,而第十颗牙齿则因为龋齿被戴上一只银色的牙套。我天天藏宝一般,把这只灰突突的牙套隐藏在我的笑容里。
我的眼睛和酒窝遗传自母亲。我不喜欢母亲,甚至嫌弃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粗鄙的农村妇女,要不是她当年哭哭啼啼不让我读高中,不让我远嫁,我也不会在家门口这个毫无存在感的机关门诊工作。虽然不喜欢她,但又不得不享受母亲遗传给我相貌上的福利。我悲哀地认为,这或许是命运对我的补偿。
啪、啪啪,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像候场多时的鼓手终于等到指挥的命令,噼里啪啦敲得格外有力。这声音盖过了恼人的装修声,如同当年311宿舍里叽叽喳喳的聊天总是盖过走廊里哗哗的倒水声、踢踏的走路声或者各种口音的说笑声,还盖过查夜老师因为我们屡教屡犯而乱了节奏的敲门声。
三
311宿舍的八人,全部来自农村。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中专、包分配,从此摆脱农村端上公家饭碗,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是一条最好的出路。中考前的预选,我像一匹黑马冷不丁地窜了出来,超过预选分数线一百多分,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里,拥有了考中专的机会。教导处主任兼着教我们政治,她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她说你要不想考中专,就把机会让给某某吧。某某是我的同学,我知道某某跟她是亲戚。我回家跟父母一说,他们常年劳作甘于认命的眼睛突然发射出某种期待和希望的光,母亲甚至当场就掉下了眼泪,说,你个女孩子,有个旱涝保收的地儿,安安稳稳地多好。老爸用商量的语气跟我说,中专很难考,要不咱考一年试试,要是考不上,明年一定让你考高中。
中考的结果让父母很满意,让他们在这个小村子拥有了“看人家老田家的闺女”这样的知名度。而我在小小的骄傲之后,便对某种宿命一般的安排有了妥协和接纳的意识,开始准备迎接新的学习生活。
班里的同学来自祖国各地,我对那一个个在中国地图上重点标注的城市心生向往,它们不像我的家乡一样,瞅得眼睛疼,才能找到那个蚂蚁大的地方。开学之后,我听说学校里不仅有我们这样的“统招生”,还有“定点委培生”和“自费生”。“统招”的分数线要高几十分,学生只需交很少的学费和住宿费,而后两者要多拿一大笔费用,从几千到上万不等,他们往往是父母在单位工作或者经商家里经济条件好,这些学生多数性格开朗又多才多艺,平常不太计较成绩好坏,过得更为舒适洒脱。
一群十六七岁荷尔蒙正慢慢萌发的少年,在一个课业并不繁重的班级里,同吃同住,很快便熟悉起来。六十多人的大集体,也是根据脾气秉性分群分组的。在班里,多数同学只是跟同桌、前后位的同学说说笑笑,只有几个性格外向的同学有勇气把眼神从全班同学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311,我与老二李玉凤、老三孙孟美、老四孙辉走得最近,老五段楠与老六高虹玩得来,孟彩霞以舍长老大自居,时不时教育一下我们。私底下我们揶揄孟老大拿一块咸菜疙瘩俩馒头当午饭,认定她一定是葛朗台式的人物,直到毕业时才知道她咬牙坚持复读三年才考上中专,等家里交完学费,能拿得出来的只有咸菜疙瘩。
老八朱莉,平眉細眼,瘦削的脸上趴着几颗饱满的青春痘,理着学生中最为流行的“运动头”。她的头发极多,几乎是我的两倍,我趴在上铺看她在宿舍进进出出,头上像顶着一只肥硕的蘑菇。跟我们不一样的是,即便在宿舍里,她的话也很少,看我们聊得热闹,偶尔插上一两句,多数时候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311宿舍里的都是统招生,穿戴土气,在班里很不显眼。朱莉坐我前面,她很用功,下课很少出去,趴在书本上一笔一画做课后习题。我认为考上中专就是完成了爸妈交代的任务,心里那点不得志的小火苗越烧越旺,很快就厌倦了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课上我昏昏欲睡,课下我出去闲逛,周末跑到山下的租书店,一次租四本,一本五毛钱,再从车站旁的小吃铺子买上一堆零食,然后窝在床上昏天黑地地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贫穷的家庭到底有多贫穷,看我们的饭菜和零食就明白了。可总有打肿脸充胖子的父母——我老爸。老爸说我考上中专给家里省了不少钱,又加上劝我放弃读高中心有愧疚,所以他们在家只舍得给弟弟买半斤油条,却用洗干净的化肥袋子装一大袋苹果、梨,搬成箱的方便面和饼干,三两下将我的橱柜塞得像即将生产的孕妇。
我盘腿坐在床上咯吱咯吱啃苹果,老二李玉凤坐在斜下角她的床上用仰望的眼神伴着莱芜口音大声感慨:
喔,我说是吧,老七肯定出身富贵家庭,喔!
我受不了李玉凤那浓得化不开的口音和每句话都要加上的语气助词,但又喜欢她率真可爱男生一样的性格。她毫不隐瞒自己土坷垃一样的身世:少年丧父,有个大三岁的姐姐和小一岁的弟弟,母亲为了供他们读书,每天一大早就去建筑工地推小车。
看李玉凤吃烧饼,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她一边赞叹这外酥里嫩的肉烧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一边摇着头说,这半个留着晚上就馒头吃,一个烧饼两毛钱,俺娘推老么远一趟小车才五块钱,不能多吃,喔……
太阳从郎茂山的东边升起,到七里山的西边落下,时间一丝一丝淹没在校园一栋栋楼宇一条条长廊里。
医学院校的学生比普通学校的学生有更多的故事。
比如,看到显微镜下那一簇簇越是色彩斑斓越是危险的细菌病毒之后,我们对于一切要用手拿的东西都感觉恐怖,仿佛上面爬满了蠢蠢欲动的微生物,大家争着抢着去洗漱间,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搓洗,然后拎着湿答答的双手在楼道里挥来舞去,让它们自然晾干。再比如,微生物老师在第一堂课上就跟我们苦口婆心地说,同学们,我姓李,大家可以叫李老师、微生物课的李老师,就是千万不要叫微生物老师。大家哄堂大笑。
多少年之后同学聚会,我们仍然会说起微生物老师、病原体老师、解剖老师……
我最怕的就是解剖课。
解剖教室在实验大楼一楼的最西面。要去上课,先要穿过一条阴森森的长廊,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屋,打开门,屋里靠墙的是一排排展示架,上面摆放着各种形状各种尺寸的玻璃器皿,玻璃器皿里面盛放着人体组织或器官的切片,屋子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展示台,屋里不见人影,只听到有声音从地下幽幽地传上来:上边的同学,来搭把手……让人毛骨悚然。原来,标本室就在解剖教室的地下一层,尤其有几具人体标本,平时浸泡在特制的盛满福尔马林的箱子里,每次上课前,都需要老师和几位同学从教室一角的洞口下去,借助机械装置取上来……解剖课有时会上合堂,两个班一百来人一起上,要是去晚了,便只好在同学们围成的好几层圈圈之外,盯着大家的后脑勺,皱着眉头“享受”福尔马林的味道。
第一堂实操解剖课是给小白鼠注射生理盐水。大家自由组合,一组六个人,每组发一只小白鼠。孟老大、孙孟美、张霞、朱莉,加上我和孙辉,在一个组。孟老大很有大姐大的风范,只用一个眼神,便带领她们仨一人捏住小白鼠的一只爪子,剩下我跟朱莉面面相觑。
朱莉看四只爪子都有了主儿,她没吭声,先是用手把眼前的刘海扒拉利索,再把两边的头发掖在耳后,随后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将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环儿,小心翼翼地套在小白鼠的脖子上。
然后,五个人的眼睛齐刷刷看向我——缩在桌角的我看起来跟小白鼠一样可怜。我向四周张望,各组同学俨然已经沉浸到各自的战斗中,没人能替我冲锋陷阵。
我无奈地拿起一支注满生理盐水的针管。
小白鼠肚皮朝上,被五个山一样的巨人按在台面上,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紧张地颤栗着。它红豆一样的眼睛瞪着我,无论我转到哪个角度,它的眼神都像在向我质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的心跳隨着小白鼠肚皮的起伏而加剧,在大家无声的等待中,我咬紧牙关,双手握住针管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针尖上——
“哧!”
针尖的斜面刺破小白鼠那轻薄如纸的皮肤,我的汗水顺着鬓角滑到颧骨,顾不得脸上的微痒,我左手食指压住针头,右手拇指抵住针管推进器,往白得晃眼的肚皮里打盐水。
终于,针管打空了。看着肚皮渐渐鼓起来的小白鼠,大家紧张的身体都松弛下来,我悄悄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腿脚,右手挥舞着空针管像手持长戟的大将军,我说,放开它!
在我的脑海中,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彼时那神奇的一幕:
宽大的白色实验台上,被同学们折腾完的几只小白鼠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高抬腿低落下,动作特别滑稽。同学们起哄说各组都来参战,我们要举行一场竞走比赛。可是朱莉拎着的小白鼠被硕大的肚子拖累,竟然从朱莉的手里“吧唧”一声,肚皮朝下跌落到桌面上,一动不动。有胆大的男同学碰碰它的爪子,它纹丝不动。又提起它的耳朵,它仍然紧闭着双眼。不一会儿,我们组小白鼠这异于常“鼠”的表现,成功地引起了解剖老师的关注,要知道,他在同学们的心目中,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我们这些刚入学的医学生来说,“人体解剖”已然是最高最大的“世面”。他从实验台的另一侧倒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过来,平日里静如潭水的眼睛此时在黑框眼镜后面发出怀疑的光,在翻眼皮、摁肚子、拨拉脑袋等一系列操作之后,老师向我们正式宣布:小白鼠死了。
据解剖老师推测,小白鼠死亡的原因有二,一是原本应该注射到腹膜下的生理盐水,被我注射到了腹腔里,它被硬生生灌了一肚子水——当然这并不致死。是第二个原因导致了它的死亡——朱莉活活掐死了它。
我们惊恐地盯着朱莉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几步。朱莉脸上的青春痘在同学们无声的注视下越来越红,她低着头,两只手拧麻花一样翻来覆去,仿佛在研究到底是哪只手指干的好事。
四
单位食堂的饭菜油多味重,我喜食清淡,便不常去。但食堂每周三卖的包子皮薄馅多,卖相好看,荤的香,素的鲜,很受欢迎。一到周三,食堂大姐就会收起平日里春风般的笑容,拉长了脸,无视我们饿狼一样的眼神,在每个人的餐盘里顶多放四个——好像我们买不起似的。然而又在某个周三,单位组织活动有大批人员外出时,任由一堆堆白胖诱人的包子垛满油渍麻花的簸箩,落寞地等待那些总也不出现的饿狼。
每当此时,我就会暗自佩服当年学校食堂的总管未卜先知的能力。
我们学校食堂的总管每年都要把握好几个时间段,以此来保证食堂经费的充足,避免粮食浪费。学校每年有新生约两千人,各专业的课程设置不一样,但解剖课作为医学生的一门必修课,进度是一定要保持一致的。
食堂的包子与我们的解剖课呈反比例关系,我是到第二年新生入学之后才知道的。
当然,我一直属于后知后觉型。
第二年秋天的某个上午,我听不进课,睡懒觉的直接后果就是没吃上早饭。伴随胃的抗议,我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填满它。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目标是肉包子,就是学校食堂那咬一口满嘴流油的皮薄肉多又劲道的肉包子,我盘算好了,要两个猪肉的,两个牛肉的。平时我不舍得买牛肉包子,死贵,一个猪肉包子五毛钱,一个牛肉包子赶上四个猪肉的。我可是出身贫苦人家。但那天我想豪气一把,让我的胃也见识一下它的主人对它的撒泼并不是无计可施。等我把马尾辫甩成一束芦花冲进食堂,意外地发现平时挤掉鞋的包子窗口冷冷清清,不锈钢餐盘里只放着一些让人毫无食欲的蒸地瓜,还有一堆黄了吧唧的小窝头……
坐在李玉凤的床上,我有气无力地端着搪瓷饭缸,里面盛着清汤寡水的半份清炒油菜。我目光空洞,自言自语道:
今天为啥不卖包子?
李玉凤坐在我身边,一脚踩地,一脚踩在宿舍里唯一一只跛腿木凳的脚撑上,凳子上面放着她伤痕累累的饭缸。她左手拤着俩馒头,右手拿筷子飞快地往嘴里送辣椒丝。
孟老大已经吃完饭,站在自己旱冰场一样平整的床边,端着饭缸喝水。她在我的下铺。照常理,上铺吃饭时会坐在自己下铺的床上。但她不准我坐她的床,理由是学校检查宿舍卫生要排名,而她的床一直是模范标兵。
孟老大转到我跟前,我的目光平视刚好落在她的肚子上。刚吃饱饭,又喝饱了水,她的肚子此时像一只倒扣的盘子微微隆起。脸黑个矮的孟老大,年龄是个谜,她从不跟人说她的属相,只用睥睨天下的口气说,叫我老大就好了,知道那么多干吗?
见我盯着她的肚子,她往后退了一步,倚着床边的梯子,说:
嗨!这两天不是上解剖课嘛!
为啥不卖包子?我此时对学业毫无兴趣,继续追问。
孟老大见我理解不了她的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一屁股坐在她平时视作眼珠子的床上,苦口婆心地解释:
上解剖课啊,那些肌肉纹理跟牛肉猪肉多像啊,颜色也像,你说谁还吃包子?多少新生啊,哪年不得看吐好几个?
李玉凤的馒头举在半空,一脸要吐又不能吐的样子,她努力咽下嘴里的饭菜,将筷子使劲儿一放,不满地说,老孟,你还让不让人吃饭!
宿舍里安静下来,一时之间三个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咔嚓,咔嚓……
循着声音往上铺看去,只见朱莉安静地盘坐在床上,床边放着一袋锅巴,正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着……
五
就在几个月前,不知谁提议我们班要组织毕业二十年聚会,班长在微信群里作动员,全班一个都不能少啊!拉人,进群、进群……
身处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同学们激动万分,一时间,你找我,我找他,班级群的队伍很快壮大起来,最终群成员的数字定格到了“65”。
大家自觉地进行分工,确定日期,预订学校周边的宾馆,组团订票,去奔赴一场追忆青春的聚会。
一切都变了,又仿佛没有变。
李玉凤坐在宾馆的床上,有点心不在焉。她站起来,坐下,往外走几步,又从我们眼前绕回来。我刚赶到宾馆,攒了一肚子的话,只好越过她晃动的身躯,扭着脖子跟孟老大和孙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索性走过来,在我们面前连连摆手:
喔,你们看看,我这身衣裳好看不,喔?
孟老大笑得眼角全是褶子,呀,你俩来得晚,老李已经跟我显摆半天了,你俩快欣赏欣赏她那高贵的衣裳!
这么多年,李玉凤的性格一点没变。
我仔细审视她身上藏蓝色的蕾丝裙装,这是一家大品牌的主打款。我厚着脸皮试穿过两次,回头偷偷从网上搜仿款,导购小姑娘的不屑从唇角的笑容中不小心就露了出来。
我故意瞪大双眼:
老李,你这衣服不便宜吧,怎么也得好几百块钱!
喔?老七,你说你在城里上班,咋不认识这个牌子,这么薄的裙子花了八千多块!喔!你看看,这手表两万多,叫浪琴,海浪的浪,喔!
大家笑着叫她再走几步,看看八千块的裙子转起圈来是否格外妩媚。我们对于李玉凤嫁了一个小老板和如今的拜金主义没有丝毫的鄙视,相互倚靠着,闹成一团。孙辉跟老公都在县医院工作,生了一对龙凤胎,成绩优异,已经上了高中。孟老大在镇上的卫生院,跟她已经转业到地方的兵哥哥生活幸福,白胖了许多。孙孟美在一个私人诊所打工,嫁给了一位老师,当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没能搭上最后一班国家包分配的列车,成为我们宿舍唯一没有正式单位的人,倒也因此保留了农村户口,批了二胎指标,生了俩闺女。
全班六十多人,在大小医院上班的有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有公务员,有企业家,也有单打独斗的。班长提议举起酒杯的时候,每个人的眼里都有泪光。我不胜酒力,很快败下阵来,坐在一边看大家把酒杯碰得叮当响,啤酒沫儿洒得到处都是,场面喧闹,像是到了镇上的菜市场。李玉凤八千块的裙子扫过诸多同学面前的碗盘,带着一阵风终于转回了我身边。正当面红如霞的李玉凤一定要与我碰杯时,一个短发白净的男人走了过来。
是邱之林。
邱之林依然腰身紧致挺拔帅气,不像一些男同学早早地挺起了将军肚。他端着酒杯站在我们面前,谦逊而又清晰地介绍他现在的商业领域,让我们到省城游玩的时候提前通知,他负责安排。我跟老李都不太适应场面上的应酬,只好微笑著点头致谢,却接不上客套的话。喝完一杯,邱之林没有离开,他拿起我们桌上的啤酒,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满,说:
这一杯,敬朱莉。
说完,一饮而尽,转身离去。剩下目瞪口呆的我们,和眼里渐渐涌上的泪水。
电光石火间,深藏的某段记忆复活了。
我们班一共六十六个人,微信群里六十五个,少的那个人,就是朱莉。
六
311宿舍的夜晚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了。
对我们实行“严管”的孟老大表面上看起来很凶,其实内心善良,像个大姐,比整天孩子气的我们成熟得多。我们嘴上说很烦她管,其实心里都明白受了她不少照顾。
孟老大有一阵子频繁收到家里的信,收就收吧,还神神秘秘地躲到一边看。不像我收到家里的信,就在宿舍里哭天抹泪地想家。还是孙孟美眼尖,瞄到信封上盖着一只三角形的邮戳,还瞄到用蓝色钢笔水写的几个飘逸的字:孟彩霞同学亲启,某某部队。孟老大扭扭捏捏地说是家里给她相的亲,他们正处在互相了解的阶段。我们大呼小叫让她请吃喜糖。孟老大难得大方一次,给我们买了一包大虾酥糖,说:吃吧,快粘住你们的嘴。
那天晚上311每个人的嘴巴里都有酥糖,熄灯之后大家还不肯睡,连不怎么说话的朱莉都加入了进来。几轮话题过后,大家渐渐安静下来。
天蓝色的棉布窗帘半开着,窗外月如银盘,如水的月光洒到地面上,宿舍里一片咽口水的声音。像是要活动一下甜到麻木的舌头,有人说话了:
你们听说了吗?护理班的一个女生跟咱班赵冬好了,那个女生在男生宿舍大半夜还不肯走呢!
啊?
还说要住下,让别的同学挂上床单不要管!
咱床这么窄,俩人挤不开啊——她们本来说得很热闹,我一开口,大家都不说话了。
空气像是冻住了。我尴尬地在嘴里寻找酥糖,它只剩下一小块酥心,舌尖处有一点苦涩。
关键时刻,孟老大来救场了。
孟老大轻咳了一声说,嗨,你们还小,啥都不懂,这男女两人睡觉还需要多大的地方?一个人的地儿足够了。
李玉凤没憋住,喔,孟老大你故作高深,男人女人抱一块就能生孩子,谁还不知道似的!
孟老大估计是被相亲的幸福冲昏了头脑,非要证明她比我们懂得多。她问,那你们谁知道处女膜在哪?
孟老大的声音不大,问题却很提神。老五平日里入睡神速,刚刚已经睡了一觉,听到孟老大的话,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兴奋地说,这个我听说过,知道要保护好它,但是不知道在哪。
我对孟老大扔出新问题救了我的场心存感激,为了表示感谢,我也赶紧接话,这是啥,听起来很别扭。
呀!你们初中不学《生理卫生》么,你们老师不教你们么——孟老大的口头语“呀”字短促有力,不像李玉凤的“喔”那么上扬悠长,在空气中打着旋儿。
我已经忘了初中的生理卫生课老师是谁,但是上课自己看课本,考试对着答案自己批卷子的经历印象深刻。我读的初中是一所乡镇学校,校风保守,对于与身体相关的知识讳莫如深。记得一次课上,语文老师刚要讲《核舟记》中的“佛印袒胸露乳”,引来班里一个女生怪叫和一群男生坏笑,女老师红头涨脸,训了几句怪叫的女生,女生不服,抓起一把椅子就扔到了讲台上。因此,我的生理课基本属于“盲学”。
孟老大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告诉了我们那个膜的位置,又老母亲一样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们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那个膜。
大家听完之后,顿时感觉索然无趣,关注点重新转移到那一对热恋的同学身上,抢着述说自己道听途说来的八卦:还有还有,那个谁谁谁跟谁谁谁看起来是一对儿,他们下午约着上山呢。
秋天的风带来野山枣的丝丝甜味儿,也带来莫名的思绪和伤感。一个周末的下午,宿舍里人都在,李玉凤大声咋呼着311集体上山摘酸枣儿、找野山楂。大家闲极无聊,一呼百应。我们在路上声嘶力竭地唱歌,爬一阵儿,歇半天,等我们呼哧呼哧爬到半山腰,夕阳刚好落到我们脚边。不知是谁借到一台相机,一阵忙乱之后,各人寻到了各人喜欢的位置,有坐在石板上的,有倚着树干的,还有背靠背站立的,照片定格了这一瞬间,七个人的脸上带着干净、明媚、鲜艳的笑容,齐刷刷望着镜头,只有一个人的脸微微侧着,眯着眼看向夕阳……
没有人去注意一个其貌不扬又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女生,只有当她与众不同时,才会是一个例外。
我敢肯定我不是第一个注意朱莉的人。至少在311宿舍不是。
朱莉坐在我前面两排,靠走道的位置。
那天讲临床检验技术,那位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男老师喜欢捧着课本在教室里巡视穿梭,像农民一垄一垄地耕耘着田地。就在他走过朱莉身边,向我走来的时候,朱莉回转身飞快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迅速回到原来的姿势。我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经常在课堂上走神儿,幻想有外星人开着飞碟来把我接走。我挠挠头,待老师再次朝我的方向走过来时,我把课本竖起挡住一半视线,另一半紧紧盯住朱莉,只见她等老师走过后,往右后方一甩头,一瞄,一转,随后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到桌面上,小学生一样端正地坐着。动作迅速而又熟练。
我不由得关注起朱莉来。
我发现她上课坐得很标准,课本却很少翻动,无论老师讲什么,她只盯着右边书页的上三分之一处,这让她看起来总是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她还会趁着捋头发,拽衣服,或者捡笔帽的机会,扭着脖子往后看。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出她好像在搜寻什么,有一天,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心跳不已——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七
就像一个家庭总得有个主事儿的,311宿舍能压住阵脚的还得是孟老大。我用颤抖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告诉孟老大这个秘密,孟老大淡定地说,我早就发现老八不对劲儿了。
我的嗓音像电量不足的收音机一样有些跑调:喜欢谁不行啊,非得喜欢他,这可咋办?
我激动的成分很复杂,掺杂了一些兴奋,期待,失望,甚至还有一点点羡慕。朱莉喜欢的男生叫邱之林,家住省城。一到周五的下午,他就背个书包来上课,下了课直接坐公交车回家去,把我们这些外地学生羡慕得不行。听同桌说他只需要拿个文凭,毕业之后就可以接管他家的家族企业。我很纳闷,既然以后要接管企业,为什么要来上中专。孟老大到底比我多吃几年包子,她说,呀!人家家里有钱,上高中不舍得让孩子吃苦,初中毕业又太小,拿钱念个中专年龄正好,学医还能长长见识。
我被这样超前的谋划惊得目瞪口呆,不得不承认城里人的眼光就是比我们农村人长远。邱之林不仅在我们班,就是在全校也很出挑,一看就是城里的孩子,长得也帅,像郭富城,在足球场上他将头发一甩就迷倒了学校的一大片女生,这入学才一年多,公开出入的女同学已经换了好几个。
邱之林跟我们不一样,孟老大说。
朱莉不能喜欢他。我的目光更加坚定。
我们开始想方设法阻挠朱莉的“暗恋”。
不管她愿不愿意,一下课我们就拉她出去,回宿舍没话找话也要跟她聊天。老段、孙辉与朱莉都在一个城市,老段甚至把自己一个在省城上学的初中男同学介绍给朱莉,让他们互相学习,一起坐车回家。起初,朱莉对大家的关照很开心,但我们演技拙劣,她很快就看出我们“居心叵测”,便任由我们费尽心思,她一概不理。
孟老大这时发挥了大作用。她跟朱莉在同一个学习小组,她俩一起去打饭,一起做实验,一起回宿舍,几乎到了出双入对的地步。
见朱莉再没什么反常的舉动,我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认为这场必定不会有结果的暗恋已就此结束,甚至有点小得意,觉得我们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八
班主任给班长安排了一个任务,让班长带着我们在周边走走,算是完成学校交代的集体活动。老班拿着班主任给的尚方宝剑带全班同学到黄河森林公园野餐。
说森林公园有点夸张,但这里树木成荫,河面宽阔,倒是个玩乐的好去处。约定好集合时间后,孟老大带领311宿舍的人远离热闹的大部队,开辟了一处寂静的地方。铺上备好的塑料布,摆上蘸糖花生、怪味豆、葡萄干和麻辣锅巴几样零食,又拿出路上买的肉火烧,油旋儿这些充饥的面食,几个人左瞅右看,参照记忆里年夜饭的样子,凑齐了一个席面。
我对零食不感兴趣。我拎起裤管光着脚,往平坦的河床上走,河床里的淤泥柔软,细滑,像打了肥皂的布料,表层看起来没有水,踩着踩着就有水渗出来,偶尔还有小螃蟹露头吐泡泡。我开心地跳着脚,淤泥温柔地包裹了我的脚掌,脚背。我的脚丫热乎乎的,全身从未有过的舒畅。踩出来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浑浊,淤泥与水混合在一起,像鸳鸯饼干的巧克力夹心融化在嘴里那样湿滑,我被这湿滑所吸引,完全沉浸在其中。渐渐地,泥水淹没了我的脚踝,后来缓缓往上,没到了小腿,我踩不动了。
我的脚拔不出来了,我被困住了。我惊恐地大叫。
有人飞快地跑过来,是朱莉。
朱莉说,别动,越急会陷得越深。她蹲下身去,让我扶住她的肩,然后双手抓住我的小腿,告诉我将脚背绷直,配合她的双手用力往斜上拔——幸好陷得不深,我的两只脚很快出来了。
我连声道谢,心里疑惑她怎么懂得这些。朱莉挺胸抬头大跨步走在前面,肩膀上被我抓出两个脏兮兮的泥手印。
回到311的地盘,她们正在畅想着未来。
孟老大说,以后跟俺兵哥哥在一起,他要是转业,我就上班,他要留在部队,我就随军。我们朝她撇嘴,她咯咯咯笑个不停,像刚下完蛋的老母鸡。李玉凤说,俺工作之后就不让俺娘推小车了,就在医院门口给她开个小吃铺,别的都不卖,专门卖烤饼。大家你推我一下,我碰你一下,闹成一团。
对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未来有些迷茫,还有些可怕,至少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把刚才的狼狈抛在脑后,说,以后我想有一张自己的大书桌,那就可以租一大摞书,不像现在四本书就把床边占满了。
孙辉往嘴里扔了一个怪味豆,嘎嘣嘎嘣嚼了几下,有书桌,你还租书干啥,买不就行了。
我想想也是,就不说话了。
以后我要去大城市,住屋里带楼梯的小洋楼,还要有一辆汽车。朱莉的声音不大,却完完全镇住了我们。
汽车——
我想起我们村里唯一的一辆皮卡车,书记去镇上开会用它,村里人生病去大城市看大夫用它,上级来村里检查还是要用它。听老爸说人坐在里面一颠半尺高,时常得捂着脑袋下车,这还得早早地排队约上,就连开皮卡的司机,我们见了都要敬三分。
朱莉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她抬头望着远方,继续说,每天早上我穿着旗袍从二楼下到一楼的客厅吃饭,汽车司机在门外等我。说完,她羞涩地朝我们一笑,发现我们脸上的表情不对,她提高了语调说,你们这样看我干什么?电影里的上海女人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我感激她刚才出手相救,赶紧提醒她,咱们都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县里来的分到县医院,市里来的分到市医院,咱们311都是镇上出来的,要分到乡镇医院工作……
说不定是去村里的药铺呢!李玉凤抢着说,我来之前,俺娘就听俺们村支书说了,国家包分配就是让你回老家支援家乡建设,不是让你到处乱跑。
不!我坚决不回农村!我过够了夏天去河里捞水草喂鸡喂鸭、冬天戴着棉手套还要冻手冻脚的生活,我要住洋楼,我要进城!朱莉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动着星星一样的光芒,肩上的黄泥此时已半干,皴裂出一道道口子。
再也没有人说话。朱莉所说的这一切,显然不是我们能想象到的未来。中考前所有的犹豫和迷茫,都被老师和大人们所描绘的稳定的可见的未来所掩盖,而朱莉的固执和独特重新挑动起我们不安分的神经,不远处暗黄色的河水向前涌动,波浪一层又一层,像一个巨大的迷阵,看得我有些眼晕。
九
这晚熄灯不久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朱莉睡着了。
我轻轻侧起身,朝着下铺喊:老大,老大。
嗯。孟老大依然是举重若轻的音调。
老大,我感觉她没事儿了。我向下探出半个脑袋,随着我的动作,床吱吱呀呀地响。
孙辉说,我总觉着哪里不对。
老五难得没睡,用她林妹妹般的声音小声说,我同学说朱莉说话像是在天上,他听不懂。
孟老大叹了口气,呀!可愁死我了,这些天我头都大了好几圈,她比之前能吃能喝,可我感觉她越来越入迷了。
李玉凤忽地一下坐起来,你们还说能拦住,邱之林那么帅,真喜欢上了,咋能断?喔?
大家压低声音,商量着怎样才能帮朱莉把心思收回到学习上来,哪怕不恋邱之林,恋上班里的任何一个男生都可以。
“我知道你们都在说我,我就喜欢邱之林,你们管不着!”
谁也没有注意朱莉的鼾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当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宿舍上方传下来时,大家汗毛竖立,我的右半边脸上立时生出一层米粒样的鸡皮疙瘩。
朱莉说完,倒头就睡。我睁着眼不敢睡,担心半夜里朱莉一个凌波微步跨到我的床上找我算账,虽说我俩都睡上铺,但相对于她睡梦中能听到我们说话来说,这些都是小本事。
孟老大说自己扛不住了,她已经给朱莉的家里打了电话。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那个低头拉木板的女人来到我们宿舍。她有着跟朱莉一样扁平瘦削的脸,面色枯黄,衣着简朴,朝我们不自然地笑。孟老大热情地向她一一介绍,我们喊她姨,她就连声答应,哎呀,这些闺女们,真好,真好。朱莉显然早已得知母亲的到来,她最后一个回到宿舍,紧绷着脸,气呼呼地爬到上铺,嗤啦撕开一袋虾条,自顾自地吃起来。朱莉的母亲尴尬地笑笑,这孩子,让我惯坏了。
孟老大从食堂给朱莉的母亲打来饭菜,让我们别聊了,赶紧上床睡觉去。朱莉吃完虾条,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孟老大让朱莉的母亲到自己床上休息,她怎么都不肯,只是坐在床邊,无声地望着窗外。
不知道孟老大以及朱莉的母亲是怎样与学校交涉的,那段时间我们都适应了朱莉母亲跟着朱莉去打饭,给她洗衣,陪她散步,晚上挤到朱莉的上铺一起睡觉的生活,当然,除了上课。
朱莉上课的时候依然往后看,依然不允许我们说邱之林的坏话,执拗地喜欢着那个跟自己有天壤之别的男生。
就在我们适应了九个人的宿舍生活之后不久,实习期到了。对于医学生来说,临床实习比理论学习更为重要。我们八个人分散到七个医院,庆幸的是孟老大与朱莉分到了同一个医院。
在新的学习环境里,面对真实的病人,我剪短头发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却又无奈地把自己淹没在病患无数次的催促和抱怨之中。临床检验的第一个实习任务是给病号采血,有些小孩子不肯配合,身体像蛇一样扭来扭去,闲着的一只手得空儿还在我胳膊上挠几道。家长则紧盯着我的手,对我在孩子手臂上摸来摸去找血管的动作极为不满,不等我的针头扎进去,便“啊”的一声把自己的孩子先给吓哭了。之后他们便怒气冲冲地朝着窗口里面喊:看把我们孩子扎的,有没有医生,让这个实习的闪边去!
实习期的我们忙得脚不沾地,不时有人住在医院跟着老师值夜班,311宿舍便也极少有凑齐闲聊的时候。朱莉的母亲什么时候回的家,我没有注意到。那时对于未来越来越迷茫,生活既定的轨道已经铺好,我们要做的,便是对照好标记,一步一步走上去,不容偏移。
一个夜晚,我跟孟老大回来得早一些,我约她到操场走走。天上繁星闪烁,夜晚的操场有着原野般辽阔的壮丽,远处的山峦隐约可见,仿佛一个个黑色的巨人,宽厚和蔼地护佑着这里。五月的夜风温柔,我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东拉西扯地瞎聊。
老七,毕业后有了医院地址别忘了常联系。
一定要去医院吗?
呀!不去医院还能干啥,咱不就是为了去医院上班才考的中专?
可我害怕那些骨头架子,那次上课前有人喊我,我一回头,骨头架子竟然朝我招手晃脚,我的魂儿都吓丢了……
呀,大家笑了好几天呢,王龙喜那瘦高个儿藏在骨架后面就像一个影子。
我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孟老大的胳臂,她又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她笑。
上到第三年,我们由“新生”变为“老生”,临近毕业的我们终于拥有了作为学长的“特权”:可以不遵守熄灯时间,不回宿舍住宿,以及不必考勤上课。深夜的操场上,只有我跟孟老大,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我的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整个人都是沉闷的。
孟老大确定要回老家,那里有她的未婚夫在等她。我没有目标,回家服从分配是看得见的路,包括看得见的中年、老年以及未来。但没有我想要的梦想。我不想去镇上的医院,可不去医院又能去哪儿呢?
孟老大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们都在想朱莉。
她怎么样?
还那样,吃大把大把的药片,她走到哪她妈跟到哪,越来越胖,虎背熊腰的,我们医院不让她去实习了,她跟她妈回家了。
不是跟你一起实习吗?
老七你咋啥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儿……
孟老大的诉说急促而又简略,透过她张牙舞爪的手势,我眼前真实地重现着那些场景:那个曾经荷花般亭亭玉立的女孩,那个成绩优异安静如水的女孩,面无表情地举着一只针头朝上的空针管,动作机械地来回抽送推进器以测试管壁的流畅度,然后慢吞吞把针管凑到患者因为束起太久而青紫的臂弯前,比画半天,即将要扎针的时候,突然疑惑地问:针头呢?而彼时那位男患者七魂早已吓掉六魂,哆哆嗦嗦地用另一只冰凉的汗津津的手从耳朵上方的发丝间,摸出那飞镖一样射过来的针头,顾不得头皮上冒出的血珠,结巴着说:大、大夫,给、给你针头……然后,落荒而逃……
孟老大陪着朱莉母亲带朱莉去过医院,在听完她们各执一词的讲述之后,大夫及时点明了朱莉不切实际的幻想,给她开了大大小小的药片,让她安心学习,什么都不要想。看来那些药片并没有阻挡住朱莉追逐爱情的心思,却阻止了她顺利完成实习的脚步。
实习医院把朱莉不认真实习的情况反馈到学校,学校领导让朱莉回家反省。孟老大说朱莉起初不肯回去,认定这是学校为了阻挡她的爱情故意设计的一个陷阱,朱莉母亲一边跟学校抹着眼泪道歉,一边哄劝朱莉先回家住两天,很快再回来。那时十七八岁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一个母亲如何接受乖巧的女儿变成这般走火入魔的地步,只是感觉有点遗憾,并很快陷入到毕业季不可名状的焦虑与伤感中。
十
二十年聚会的酒席散去,孟老大、孙辉、我、李玉凤,四个人挤在一个房间,大家的嘴巴像刚揭了封条一样不停地说。深夜十一点,老五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她的医院要评三甲,不好请假。老五说,我很想见你们,老公下班之后看我心情不好,直接带我上了高速。我说,老五你嫁了个好男人。
段楠的到来,犹如往岁月的长河中投了一枚石子,尘封的记忆终于被搅动,大家急于知道朱莉的消息。
段楠说,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一开始朱莉不愿去乡镇医院,但是咱们一毕业就定好了单位,人还没到,档案就过去了,她闹了一阵子,后来就去镇上的卫生院了。
去上班了就好。我说,人的命运都给安排好了,拒绝有什么用。
孟老大不愧是老大,心思细腻,对我云山雾罩的言语起了疑心,扯着我的胳膊问我现在怎么样。我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还能咋样,在家门口的小门诊干些杂七杂八的活儿,饿不着撑不死,稀里糊涂混日子呗!
李玉凤脚下生风,忽地一下来到我跟前,老七,你可不是混日子的人,是不是有啥事儿?喔?
我大笑,你们这些八卦的女人!瞎打听什么?!
那晚我們挤在一个房间里睡,像在311一样不停地聊,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在她们的话语中感受她们的幸福,在我的笑容里隐藏我的消沉。那次聚会归来,重新淹没在纷杂的生活中,我又恢复了原状。一套小房子,一个人,家到单位十五分钟的路程,开车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冲动:一直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但很快理智就占了上风,下一个路口,我乖乖地拐弯去上班。
我怀疑我的心理出现了问题。
几年前,在保险公司的老公调到了省公司,他说那边教育资源好,让儿子小宇去省城上学,公公婆婆也跟了过去。他们劝我办停薪留职,跟着孩子陪读。我不想去,从心底里抵触被动的选择。慢慢地,我成为那个家里大家口中的“小宇他妈”。小宇已经长大了,每次见面不再黏着我,只是淡淡地喊一声妈,然后该干吗干吗,我像个客人一样,在那个家里浑身不自在。
后来,我懒得再去。至于老公,忘了上一次两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或许他早已有了别人,我不想知道。我把自己投入到忙碌中,业余时间除了偶尔回趟娘家,差不多全部给了关于写作的所有事情,把自己忙得团团转。我害怕闲下来时的空虚,那空虚无边无际,让人绝望,窒息。
多年以前,在森林公园畅想未来时,我羞于把梦想说出口。二十年聚会的那晚,李玉凤追着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没有说。这么多年,我的梦想一直没有改变,我梦想成为一名知名的作家,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但显然,这并不可能。同学聚会之后的一个深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朱莉像印度法师一样盘腿漂浮在半空中,又像是坐在莲花座上,笑嘻嘻地对我说着什么……我从梦中惊醒,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找到朱莉。
我先给段楠打电话,她正在迎接评审,她说:找孙辉吧。孙辉忙得不可开交,双胞胎儿女正在准备中考,白天在医院被匆匆挂掉的电话,晚上打过来又在俩孩子的催促中再次中断。
我不喜欢被动的选择,既然决定了要找朱莉,为什么不能自己去?两座城市不过相距几百里而已。
那个周末的傍晚,当我满脸疲惫地出现在孙辉面前时,她挓挲着双手——这是我们当年在医院实习时的标准动作,两只手从不轻易插兜、拿东西,工作的间隙就让双手离开身体和其他物体,因为做完每一项工作之后都要洗手、洗手、再洗手。孙辉挓挲着双手站在走廊里,老半天才将瞪大的双眼恢复到喜出望外的情感步骤,多年养成的安全距离习惯,她的亲昵表现也不过是站在我几十公分的对面,又是笑又是叫地问我怎么来的。
我有点狼狈。一大早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三拐四拐找到老段提到的医院,没想到那所小医院竟然在几年前破产了,职工分流合并到好几家医院。现在这里是一家私立妇科医院。大厅值班的导医护士一开始对我特别热情,极力推荐他们的特色手术,不仅仅是妇科手术,甚至对我两颊的几颗痣都表现出极大的关注,说这是从外在体现了我内在生理的不平衡,一定要让他们最权威的专家为我诊断一下。她介绍她的,我打听我的,我说这里几年前有个叫朱莉的女医生,在检验科,跟我年龄差不多,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见我不能成为目标客户,导医护士精致的脸由热转冷,将大眼睛往上一翻,说我只认识盗古墓的大嘴朱莉……
孙辉下班后,我俩来到一家餐馆。热腾腾的饭菜吃到一半,我才恢复了元气。
孙辉问,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其实想找朱莉,看看她過得怎么样。我说。
孙辉愣了一下,眼里充满疑问。
我将那晚的梦和盘托出。听完我的话,孙辉的眼神有点闪烁,嗨,为了一个梦,你大老远跑过来。
也为了来看你,反正周末,我有的是时间。
餐馆的三楼是宾馆,吃完晚饭,孙辉没回家,跟我住在了宾馆。她脸带歉意地说俩孩子正在备考,家里房子不大也没有空房间安顿我,只好让我住外面。我倒是很乐意,对那种大人孩子温馨相处的环境,我并不适应。
孙辉,你觉得生活幸福吗?
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想知道你工作家庭两边忙,累不累?会不会跟姐夫吵架?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的!不过我跟你姐夫吵得不多,和好也快,毕竟孩子大了,不能影响他们对婚姻家庭的看法……
我俩挤在一张大床上。孙辉倚靠在床头,天花板上的射灯打下一束光,她的脸上泛着光泽,眼睛亮晶晶的。我伸出手揽过她的胳膊,她的胳膊温热,我情不自禁地将脑袋靠了过去,鼻子一酸。
我说,孙辉,记得么,当年在311咱俩头对着头睡上铺。我挨着窗子,冬天的北风先吹我,我把被子裹紧,风就吹你,你也裹紧被子,风就从门缝溜出去了。
孙辉噗嗤一下笑了,她把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问,真要找朱莉?
我没有动,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字:嗯。
孙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其实不想说,但你来了我不能再瞒你,老段说朱莉结婚了,那是咱们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朱莉家里给她找了个家庭困难的农村小伙子,人家图她是有铁饭碗的人。结婚后,小伙子看她不见好,就不乐意了。我最后一次见朱莉,是她挺着大肚子来做引产,因为怀孕不能离婚,所以先引产,再离婚……
孙辉的声音低沉,鼻子囔囔的。我惊得紧紧箍住她的胳膊,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不会吧,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这个消息太过意外,让我一时不能接受。孙辉沉默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胳膊,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休班,咱俩去找朱莉。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孙辉也没睡着,她侧着身一动不动,跟当年睡在上铺时一样的姿势。我很想找孙辉聊点什么,以打发这难捱的黑夜。可一想到朱莉,我就想发抖,眼前总有她的影子在晃,荷花池边的她,黄河岸边的她,课堂上的她……我努力想象她现在的样子,想象她也跟我们一样中年臃肿、肤色暗沉甚至言语粗俗,却怎么都想象不出来,我只好把被子拽到脖颈处,将自己完完全全罩在里面。
找到朱莉当年的同事并不容易,他们被分流到好几家医院,年龄大的已经退休或者转岗,年轻的不认识朱莉。辗转打听好几个人,终于在地处偏远的一家小医院,找到一个曾经与朱莉一个科室的女医生。
女医生年龄比我们大一些,病恹恹的,身上的白大褂肥肥大大像挂在了衣架上。女医生好奇地问,你们真是同学?又说,好多年不见她了。
她手里拿一块抹布,把我们让到刚擦干净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一边擦桌子一边慢慢地说:
我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值不了夜班,刚好供应科有个大姐退休,只剩一个人,我就转到了供应科。本来供应科两个人足够,就是看着机器洗洗隔离衣,洗洗病房的床单被罩,发个材料包,俩人值个白班,镇上的小医院也没多少工作量。我转过去一年,突然有一天又来了一个人。我一看,是检验科刚来没多久的那个闺女。我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挺欢迎她的,人家年轻,干活肯定比我们利索。可没想到啊,这闺女刚来没多久,就差点造成安全事故,院长把我们劈头盖脸一顿训。
咱学医的都知道,高压消毒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休班的时候嘱咐她看着压力表,到时间后一定关电,凉了之后先放气,再把消毒的物品拿出来备用。她说她忙得忘了,机器高压运行,把消毒的白床单白被罩都消成乌漆麻黑不说,还差点引起火灾。把院长的脸都气白了。
她三天两头往外跑,大家都不愿搭理她,院里只给她发基本工资。再后来我们医院破产职工分流,别的医院都不愿要她,她成了挂在“帐本”上的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女医生说话很慢,时不时端起水杯喝口水,说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吸着气。临别,她突然想起什么,说,她娘家好像住在东风小区,听说是为了她上班方便,她父母用老家的拆迁款买的……
周末两天的时间即将过完,孙辉的休班也已经结束。周一对我来说,是极为抵触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一天。孙辉说东风小区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而我要尽快赶到车站去坐最后一辆长途车。孙辉看出我的犹豫,安慰我说,先回去吧,周一单位上的工作多,现在知道朱莉住在哪儿,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找她。我明白我不能再任性,孙辉刚刚接听电话时飞快地挂断,我能听出电话那头家中的忙乱。作为一个女人,家庭永远是不能忽略的甜蜜的负担。我有些伤感,上前抱了抱孙辉,她也搂紧了我。
或许是长途跋涉的原因,那个晚上我很快进入梦乡。周一重新陷入如常的琐碎中,好几天都没有想朱莉。
小区里的邻居陆续搬进来了,我早上匆匆出门,天黑才回来,谁都不认识,像一个独行侠。夜深的时候,我一个人对着台灯发呆,大家各自忙碌着大人孩子,此时的我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无所事事。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增长,我开始重新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
十一
孙辉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气乎乎地跟一份文件较劲。说起来这并不是我的工作,但门诊主任给我的同时还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反正你一个人,加个班也没什么。不知为何,这句话激起了我的斗志,我想起自己在单位里分工最重,却被当成理所当然,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我将那份文件扔在桌子上,扭头就走。
孙辉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老七,我打听到了朱莉的地址,你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看她。
我说,好,现在就有空。我拎起包直奔车站,路上给主任发了个短信:“家中有事,请假两天。”
开门的是一位老人,我愣了一下,才认出她是朱莉的母亲。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瘦削的脸上满是皱纹,身形比之前矮小了许多。我喊了一声姨,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我们。孙辉赶紧介绍说我俩是和朱莉一个宿舍的同学,她才哦哦两声,缓慢地转身,把我们让进门去。这时我们才发现她的视力不太好,双眼蒙着一层薄薄的云翳。
朱莉母亲说,朱莉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随便坐。
我跟孙辉坐到沙发上,打量着房间。这是一套老房子,屋内陈设简陋,窄小的窗玻璃上贴着残缺不全的褪色的窗花,客厅摆放着几件布艺沙发,沙发的不锈钢支架锈迹斑斑。朝向客厅的卧室门半开着,床上看起来还算整洁。
朱莉去赶集了。朱莉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张木椅子上,她上半身前倾,将脸朝着我们的方向说。
我跟孙辉对视了一下,心想看来朱莉状态还不错。
朱莉母亲又说,小芳跟她一起去的,唉,累苦了小芳……
小芳是谁?我轻轻地问。
朱莉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小芳是莉莉的妹妹,小一岁,这孩子打小就懂事,那年莉莉考上学,家里花销就大了,供不起俩学生,小芳自己做主念完初中就找了份活儿干。唉,也是个拿奖状的孩子啊!
那小芳跟你们一起住吗?孙辉问。
朱莉母亲回身拿椅背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眼睛,说,不一起。小芳拖家带口的,白天送孩子上了学,下班就过来洗洗涮涮,多亏找的婆家好,没啥怨言。难为这个闺女,那年她爸得了急症走了,也是那一年,为了离婚莉莉去引产,她俩都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小的陪着大的打引产针,大的不知道哭,小的咬着牙不肯哭,唉,我的眼就是那个时候哭坏的……
时间已近正午,我不时朝门口张望,朱莉母亲的话听得断断续续。突然,咔哒一声,门开了。我跟孙辉忽地一下站起来,紧张地望向门口。
一个与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女人的个子不高,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两只手里提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细看之下,她与记忆中的朱莉长得十分相像,我不敢确定她是不是朱莉。我跟孙辉还没来得及反应,倒是门口的女人被屋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朱莉母亲紧接着站起来说,小芳,这是朱莉的同学,来看她的。
哦,你们快坐。小芳跟我们打了一声招呼,便拎着东西朝厨房走去。
朱莉呢?我跟孙辉同时问道。
我姐在我后面,马上到了。小芳扭头朝客厅喊了一句,厨房里传出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砰!”半开的门被人一下子拉开,重重的脚步像是踏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咚咚作响。门口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挤进一个人来——
朱莉!
我跟孙辉的惊呼同时发出,我却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只听到她激动得有点撕裂的嗓音。估计,她听我的也是如此。
确实是朱莉。她就那么直直地立在门口,庞大的身躯几乎与门同宽,将楼道里的光线全部挡住。朱莉的眉眼更细长了,烫过的头发扎到脑后,宽阔的脸上油光光的,她左胳膊上挎着一只巨大的袋子,里面是弯弯曲曲的膨化玉米棒,右手的五只手指插满了玉米棒,像是白骨精那指甲半尺长的魔爪,她低着头,无比认真地啃着手指上的玉米棒。
朱莉母亲急切地上前迎着,莉莉,你看谁来了,你同学来看你了。
朱莉也不答应,只管边吃边往客厅走。走到我跟孙辉面前时,她停下来,我们看着她,她愣愣地看着我们,片刻之间,我的眼里就涌上了泪水。忽然,朱莉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将她仅剩的右手小拇指上的玉米棒伸了过来,老七,你吃不?那带着鲜甜味道的玉米棒就那么直愣愣地戳在我面前,离我的脸只有几公分。
朱芳端着一盆苹果从厨房飞快地走过来,将朱莉的手拉了回去,说,你先吃你先吃,给你同学吃苹果。朱莉艰难地回转着身体,眼睛到处搜寻,苹果呢,苹果呢?
我的眼里全是泪,朱莉转身那一刻,它们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借着放苹果的工夫我悄悄抹了下脸。
坐了不過半小时,好像有几个世纪那么久。多数时候是我们问,朱芳回答,朱莉望着我们嘻嘻地笑着,偶尔插句话:老七,你吃玉米棒吧;孙辉,你吃苹果不;老七,咱明天上啥课……
十二
孙辉送我去车站,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她开车,我别过脸去看向窗外。临别时,我上前轻轻地拥抱住孙辉,她瘦小的身体此刻分外有力,她说,老七,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人总得学着长大,生活总得要往前走。你看朱莉,只记得十六七岁的事情,可人不能总逃避下去……
车窗外暮色沉沉,急速退去的树木连成长长的胶片,朱莉从荷花池边婷婷走过的影子和如今壮硕笨拙浑然忘我的样子,在眼前交互闪过。我忽然急切地想表达点什么,我不要再一个人面对长夜,我不再想是不是被动的选择,不管面对什么困难,我都要跟我的家人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渴望,这渴望越来越浓,我摸出手机,颤抖着摁下那无比熟悉却又好久没打过的一串数字,我的心跳得像车速一样快,终于,电话接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犹疑传了过来:
喂,你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