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眼
2024-05-17张彤
张彤
楔 子
好不容易从华东区总部抢来了4000箱黑蚂蚁口服液,一上午要货的电话就打爆了。代理“黑蚂蚁”以来,这种销售态势还是第一次见。郭全胜与朱丽忙得团团转,两人的眼光偶尔相遇,都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兴奋。
口服液是从青藏高原特产的黑蚂蚁中提取生物精华制成,所用原材料在生物学上称为“鼎突多刺蚁”。这可不是寻常的“蝼蚁”,它们在高寒之地的寿命最长可达七十年。在一本传世之书中,它们的名字被称为贡布克罗,贡布克罗与一位活佛的故事已经在当地流传了三百年。
经医药科研机构测试,黑蚂蚁含有51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和37种氨基酸,有免疫增效、抗衰老、抗疲劳、增强性功能及适应双向调节的作用,提取后制成的青少年制剂,可增强记忆力。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如今这种仅在高原上生长的黑蚂蚁已经开始造福全世界的有缘人,科研团队以高原牧场的方式大量繁殖黑蚂蚁,昔日的贡布克罗,如今已经走下神坛,爬入寻常百姓家。黑蚂蚁口服液上市仅仅一年,就行销世界五十多个国家。
好东西就需要有好的推广,配合这款保健品的推广广告有四个系列,都是真实的场景和真实的病例,四个内容的短片,分别为:雪域高原策马扬鞭牧蚂蚁;黑蚂蚁口服液生产厂家探访;北上广深消费者的切身体会;东京药妆店排了两小时队买到口服液的消费者采访。这四个短片的VCD碟片每个只有一份,郭全胜好不容易集齐一套,正在用他的金蝶刻录机复制,刻录机滋啦滋啦地响,朱丽在旁边用马克笔标注好每一张盘的去向:北山千茂4张一套全,乐克百货4张一套全,利事达海滨店加一张东京……
4000箱口服液两天的时间一扫而光,刻录机热得能烙饼,公司的仓库里包装袋、广告单页、捆扎带扔得到处都是,郭全胜的浑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都透着久违的酸胀。没错,这是精神亢奋而机体疲劳所带来的感受,笼统地说,这就叫幸福。要翻身了,没准能赚上一小笔,可以付个首付,这样就不用天天住仓库了。一边盘算着,郭全胜一边瞄了一眼旁边还在努力刻盘的朱丽,电脑的屏幕上正是一位身穿灰白色西便装的日本老人在超市前的采访画面,画面中老人手捧两盒“贡布克罗口服液”高兴地说着一串谁也听不懂的日语,字幕上的内容说:“上次中国的朋友送了我一盒贡布克罗,喝了之后特别来劲,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在日本上市了。”旁边他的日本妻子看上去比他至少小二十岁,字幕上打着“和子”的日本太太全程乐而不淫地微笑,最后两人对视会心一笑时才露出四颗牙齿。这段采访结束后,是一个高大而又瘦削的中国老人字正腔圆地介绍黑蚂蚁的药理,从《神农本草经》到最新的《柳叶刀》杂志,广征博引,深入浅出,而字幕上这位看起来十分有学问的老教授的身份是“华夏保健学会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李达如教授”。
“停!”郭全胜看到李达如教授的画面时,对朱丽大叫一声。
朱丽被吓了一跳,鼠标停在屏幕中间,画面闪着光栅,郭全胜只觉得眼前有点发黑,他喃喃地说:“天哪,这不那谁吗?”
1
说来话长。郭全胜的故事得从1993年的春节说起。
那时郭全胜在家乡雷台的酒厂做供销员,春节过后,正是酒业的零售淡季,他就请了几天假,买了一张火车票,去岛城玩几天。这是临时起意,所以买到的239次列车票是最后一张。
下午两点的车,一上车,两眼一迷瞪,就到了晚上。这个车厢是宿营车,列车员在这里的状态跟在外面精神抖擞的不太一样,一个个都有点懈里咣当的。迎面遇上一个敞着怀儿歪戴帽子的列车员,他问,哥们,餐车在几号?
“还去餐车干吗呀,小伙子,过来凑合着喝两杯还不行?”
說话人大约四十岁的年龄,方面大口,眉毛特别浓,黑白相间的头发根根直立,像武侠电影里那些魔教的护法。他在宿营车最头上的小餐桌上,眼前是一桌子菜。郭全胜可不惧这个,他从挎包里提了两瓶雷台佳酿,就面对面地跟那大哥坐下了。
坐下之后他发现,这个小茶几要比其他的长出一截,是用一个有机玻璃的小台面卡到原来的小桌板上,下面还带两条可以折叠的腿。延长后的茶几,可以放下六个热菜和两瓶酒。
“冉车长刚走,他当班不敢多喝。”对面的大哥解释。
他就是吕栋伟,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自卫反击战蹲过猫耳洞,去年,刚从北京拿到一个项目,在岛城的开发区建设一个国际化游乐城。“中国北部唯一的迪斯尼”。为何冠以中国北部,吕栋伟解释说,那是因为香港马上就回归祖国了,那儿现在有一个海洋公园,规模也不小,咱们现在没把握超过人家,所以叫中国北部。吕栋伟的京腔里稍有一点河北省的口音,比如他不由自主地把我们叫“母恩”,跟《我爱我家》里的宋丹丹似的。吕栋伟说,那可不是因为他学电视里说话,是因为,老爷子是四野的,在河北干革命的时间长,另外,自己当兵时也有几个河北战友,铁瓷。
有这样一个经历丰富又健谈的旅伴一起度过这个咣咣当当的漫漫长夜,可真是件令人庆幸的事。那年郭全胜刚刚23岁,师专毕业后不愿意去教书,就到酒厂干销售,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喝一斤高度白酒不倒的酒量,这几年销售业绩看涨,已经成了酒厂供销科的大拿。坐在火车上撕烧鸡、喝白酒,那算是郭全胜的强项,两人聊天迅速升温,等到列车员第三次来提醒他们早休息时,两人已经各自噘了一瓶白的,又加了两罐青岛啤酒,依然聊得难解难分。
吕栋伟一个劲地说:“兄弟,咱哥俩在这儿碰上,都是缘分,你到岛城,哪儿也别去,先上我那游乐城开开眼,嘿,这么说吧兄弟,你要是觉得哪儿不满意,哥马上把丫炸了重建。”
第二天到站的时候,吕栋伟的车已经在车站外面等着了。郭全胜有一个中学女同学于芳芳在岛城工作,不过因为是临时起意来岛城,他也没有提前联系,于是就在吕栋伟带着酒意的坚持下,跟他的皇冠车到了海洋游乐城。“兄弟你要是不嫌弃,就住在我们的员工公寓,虽然条件一般,但是倍儿干净,住你哥这儿,你也踏实,女同学你就慢慢找,找不着,我给你现划拉一个也行。”
海洋游乐城位于岛城的东部新区,吕栋伟的皇冠车从火车站一路往东开,过了中山公园,沿着湛山大道,路过郁郁葱葱的八大关,海军部队门口,两个穿着雪白海军军装的卫兵正在换岗。再往前开,就几乎是荒地了。可是就在一片荒芜中,又有一栋高耸的建筑,吕栋伟说,这是新修建的市委市政府办公楼。新来的市长有魄力啊,把老政府大楼拍卖了,在这边又建了一栋新的,解决了办公问题,还把这一带带火了。果然,从新市政府再往东,虽然四处都是荒地,但冷不丁会有一栋金光闪闪的大楼冒出来,帝豪广场、福泰中心、嘉里大厦……用的都是最时髦的马赛克加玻璃幕墙的材料,几乎每一栋建筑都没有竣工,远远望去,脚手架上是一片金黄色、橙黄色、橙红色的安全帽,像梵高笔下的麦浪。叮叮当当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他刚看过的电视纪录片《金字塔之谜》里原影重现的场景。正在扩建的湛流干路,半幅在铺沥青,通行的半幅做了处理,像是山里的搓板路,颠得郭全胜耳朵痒得厉害,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吕栋伟也一个劲地掏耳朵。路正在修,他说,一个月以后就好了,长安街以后,中国北部第一个12车道干线。这时车辆驶过一栋已经封顶的大楼,这里正在吊装玻璃幕墙,一大块蓝色反光的玻璃在空中飞,而另一边,缆绳上的是一整个的小独轮车,车里全是水泥砂浆,一个工人正在二楼,接到这一车水泥砂浆就一溜小跑地推进去了。
郭全勝地方也跑了不少,这几年到处都在忙着盖高楼,按说对这场景见惯不怪。但今天的所见略有不同。眼前的场景仿佛是按下了快进键,每个人的动作都很快,显得有点着急忙慌的,像电子游戏里的超级玛丽。这些大楼都很高大,但没有连成片,楼与楼之间全是农田,还冷不丁就在眼前出现一片汪洋大海了。岛城是丘陵地形,路面高低起伏,这时车正行至高处,视野里全是一片湛蓝,随着车辆下行,眼前又逐渐浮现出一片忙碌的场景,海洋游乐城到了。
海洋游乐城,大门是两座方形尖塔,也是由反光的玻璃做成的,那个造型完全是按照美国的独立纪念碑造的,两高两低四座方尖碑就是海洋游乐城的门垛子。车子缓缓驶进城里,一座座小城堡次第展现,其形态风格,让郭全胜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童话书《消灭巨人的杰克》里那些彩插。这些小城堡都像是积木搭起来的,在一片一两百亩的合围起来的土地上,搭起十来堆硕大的积木,完全是一个奇迹王国。游乐城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游泳池上面是一座假山,橡皮艇被传送带推到山顶,然后近乎自由落体般地落到游泳池里,水花四溅。时值3月,郭全胜还穿着羽绒服,但那个假山上一船一船不怕冷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都穿着青蓝色的制服大衣,外面罩上一个绿色一次性的雨披,活像一捆一捆用塑料袋包装起来的冬储“天津绿”。不久,郭全胜知道,这一捆一捆的大白菜来自附近的麦岛工商所,今天是游乐城招待关系单位,全部项目敞开玩,这些平素横眉立目,动不动就火冒三丈的稽查人员由于惊险刺激外加上天也比较冷,个个都表情夸张诡异。
吕栋伟带着郭全胜在园区里小小地转了一圈,就回了办公室,临进门前让一个小伙子带着郭全胜继续走一走,他吩咐这个姓陈的小伙子:“这我的小兄弟,人很有本事,也义气,带他好好玩一玩。”
这是郭全胜第一次到游乐场玩,从前他只在“正大综艺”里看到过游乐场,在火车上认识的这位大哥,居然开的是游乐场,而满园子的游乐设施也向他敞开供应,反正也是没事,郭全胜就来了一个大全套。过山车、海盗船、激流勇进、动感电影、双人飞天、宇宙转轮、星际穿梭、模拟赛车、滑行龙、猫鼠游戏,二十多个项目,整玩了大半天。骤升速降、急行急停让鸡皮疙瘩一层摞一层,这一层还没消停,另一层又起来了。最刺激的还是压轴的“勇敢者游戏”,它是一个小型的摩天轮,人坐到里头,先是纵向转,然后逐渐倾斜,且越转越快,最终会形成水平旋转的态势。在玩这个游戏之前,小陈反复跟郭全胜确认,搞得郭全胜还有点嘀咕,不就是个秋千嘛,还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一坐上去,郭全胜知道小陈还真不是小题大做。这轮子竖着转的时候还觉不出来,等它逐渐倾斜时,紧张刺激就已经上升为恐惧不适了,他眼看着游乐城后面的山呼呼地转动起来,一会儿一圈,一会儿一圈。自己的样子,大概跟滚筒洗衣机里的秋衣秋裤差不多,由于离心力的作用,血全部涌到了头顶上,等到这大铁轮子好不容易停下来,郭全胜已经明显感觉到闭合了二十多年的囟门再次开放,那个位置几乎已经是吹弹可破。
郭全胜忘记解安全带,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个玻璃钢座椅,还是小陈帮他把安全带的弹簧松开,他才连滚带爬地下来。艰难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已经挤变形的石林香烟,好容易把那根折得像人参一样的纸烟捋直了,还没忘给小陈也发一根,然后他掏出打火机时,发现已经很难将火苗对准烟。“斗眼了”,他朝小陈挤出一丝笑容,西装革履的小陈锵啷啷抽出一个黄铜芝宝打火机,火苗子一冒老高,成功地给郭全胜点着了烟。
2
郭全胜辗转问了三个同学才要到了于芳芳的电话。于芳芳听到郭全胜来岛城时很有几分激动,电话里的声音高了好几度“真——的?”于芳芳这一激动,也调动起了郭全胜的情绪,他本来对于芳芳的热情不是很有信心,因为这位女同学在读书时少言寡语,跟郭全胜没说过几句话。于芳芳的父母是当年支援“大三线”从岛城到雷台办纺织厂的,虽然在雷台生活了多年,但总是心心念念想回岛城,于芳芳高中毕业考上了岛城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岛城。于芳芳的工作单位在岛城市供销社。供销社听起来是个很土的单位,等郭全胜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找去了,也不禁吃了一惊,岛城供销社正与韩国的永盛集团合资,开办合资的仓储式超市,“完全开业之后,这里是中国北部规模最大的合资仓储式超市。”
听到熟悉的“中国北部”从于芳芳带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里说出来时,郭全胜也同时看到了她眼睛里放射出的光亮。这不止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年代,一个雄心勃勃的城市,连于芳芳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孩的心也跟着一起激荡了。
合资的吉岛超市自然也位于东部新市区,目前一楼招商已经完成,并开始营业,除了超市,还有一些餐饮店和名牌服装,梦特娇、金利来、老人头、七匹狼是郭全胜叫上名的,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品牌,都在光闪闪的玻璃橱窗里。于芳芳穿着合体的青绿色工装,领口翻出的是紫色条纹的衬衣,于芳芳的皮肤本来就白,身材修长,这时已经一改高中时的豆芽菜形象,而变得凹凸有致起来。郭全胜依稀记得于芳芳的父亲因为工伤落了残疾,母亲就有点含辛茹苦的感觉。有一年暑假,于芳芳家要做煤球,她请几个男同学去家里帮忙,郭全胜也去了。在纱厂宿舍后的大空地上,他们一口气做了几百个蜂窝煤球,于芳芳的妈妈十分感激,给他们做了一大锅打卤面,结果有好几个同学都没怎么吃,他们嘀咕说于芳芳家的面里有虫子。于芳芳的妈赶紧跟人解释,那“虫子”是她好不容易从老家岛城带来的海米,平时都舍不得吃。于芳芳憋着笑吃面,怕笑喷了,赶紧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就是在这时,郭全胜注意到于芳芳的上唇有一个半个米粒大小的黑痣。
就在今年过年高中同学聚会时,大家还曾热烈讨论过班上哪个女娃最来劲,令郭全胜意外的是,有好几个人说了当时不太起眼的于芳芳,郭全胜还以为只有自己注意过于芳芳上唇上的那颗痣。
眼前的于芳芳落落大方,走起路来像一个模特一样,她一路领着郭全胜参观了吉岛已经开业的柜组,柜员们见了于芳芳相当尊敬,郭全胜也注意到于芳芳胸口的铜牌牌,上面有中英日韩四种文字,日文的一行夹杂着“课长”二字,而中文并没有写职务。于芳芳请郭全胜吃麦当劳,“这里是除了北京外中国北部最早开业的麦当劳”,麦当劳排了好长的队,有许多像他俩这样的年轻人在兴奋地排队,这是郭全胜第一次吃麦当劳,许多年后他还经常会记起那天的菜单,记起于芳芳曾把一滴千岛酱滴在制服上,然后赶紧用餐巾擦去。于芳芳的姥姥姥爷一直居住在岛城,她在这里还有表弟表妹,说起表弟表妹,于芳芳的语气冷得很。她住在吉岛的单身公寓里,每天除了工作,还要到夜校学韩语,郭全胜的到来让她感到惊喜,郭全胜约她去海洋游乐城玩时,于芳芳按照韩国人的习惯,送给吕栋伟、朱丽和小陈每人一份精美的伴手礼。吕栋伟直夸这姑娘懂事,他不仅大方地让郭全胜带于芳芳玩个大全套,还邀请她参加晚上的宴会,那天宴请的是跑旅游口的记者、岛城日报的杨向峰,曾在兰州上大学,三人年龄相仿,互留了联系方式。
3
1994年8月10日,首届岛城国际啤酒节开幕的那一天,郭全胜就已经是岛城海洋游乐城责任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了。
那一天海洋游乐城正式“启照”,此前,一直是用的吕栋伟北京公司的名义经营,“这下,就名正言顺了”。开业酒会是啤酒城开城仪式的一部分,游乐城也包办了啤酒城里的多个游乐项目。分管旅游的副市长王嘉朋也来赏光,启动仪式也很有海洋游乐城的特色,是在丽晶大酒店的丽晶殿里,几位重量级嘉宾从几个非常陡峭的塑胶滑梯上速降而下,经过蹦床,弹上舞台,然后再一齐摁下按钮。现场鼓乐齐鸣,冷焰火、彩纸、干冰一起招呼,高大的嘉朋副市长才刚刚37岁,年富力强,对这种新颖的开幕方式非常赞赏,酒会上还一个劲地问,这是谁的创意。
郭全胜这一天穿了刚在吉岛名品店买的一套金利来双开气儿的西装,头发吹得老高,岛城的8月十分闷热,但吕栋伟、郭全胜等一行人,均三件套的小西装穿着,三节头的皮鞋踩着,胸前戴着鲜花,完全是国际电影节嘉宾的范儿。郭全胜听到副市长的夸赞,心里虽然乐开花,但是脸还一直紧绷着。他的档案还在雷台酒厂扣着,如今在这里却已经成了公司总经理。这在以前听起来不可思议,这两个月,郭全胜体会到了全速运动是一种什么状态,他向雷台酒厂交了辞职报告返回岛城时,海洋游乐城正在与啤酒节办公室对接业务,吕栋伟对他很赏识,用人不疑,就要郭全胜来负责全部的谈判。经过几轮会商,游乐城与啤办已经达成了几项合作方案:
发行啤酒城与游乐城的两城套票,价格各自让利10元。
由海洋游乐城负责在啤酒城搭建两个游乐设施,免费开放,以增加游客驻留时间。
向海洋游乐城开放部分啤酒节的广告资源。
……
谈到第三天时,郭全胜发现这个事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郭全胜突然感叹一聲,这不就是“双城记”嘛。
双城记,双城记。双方谈判的人都觉得这名字起得挺响亮,据说啤酒节指挥部的领导向市长办公会汇报啤酒节进度时,特地在最后花了一分钟的时间介绍国际啤酒城与海洋游乐城的“双城记”计划,并以“这是最好的时代”作为结束语,引起了市领导的一致称赞。
啤酒节开幕之前,海洋游乐城的客流保持在千人左右,双城记计划一开始,报纸、广播、电视广告高密度轰炸,机场、高速的路牌、高炮也火力全开,从8月10日上午9点开始,郭全胜就没有再闲过一分钟,每天都是高速运转。郭全胜要求技术部将有动力的游戏如激流勇进、猫鼠游戏等都提高了发动机的速度,这样客流周转起来更快,整个海洋游乐城也像按了快进键,本来进游乐城一小时后能彻底转晕,现在好,基本半小时就全晕菜了。
特别是勇敢者游戏,虽然在这个游戏前加了警告牌,并用三个红三角框起来的惊叹号表示危险程度,但这更加重了游客的好奇心。越说危险,就越想去尝试。因为好多人是刚从啤酒城喝了几杯出来,上去晕得就更快了,这个游艺设备的旁边新种了一排绒花树,郭全胜和吕栋伟有一天傍晚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十分奇幻的景象:男男女女有十一个人,每人抱着一棵树欢快地呕吐。而在不远处的灌木丛旁边的小转椅上,趴着两只海狸鼠。这是麦岛村前不久搞的养殖项目,由于不甚成功,海狸鼠们现在都处于散养状态了。这两只在游乐城居住的海狸鼠经常向天空中飞翔的人类张望,大概不明白这些双足怪物们为何一夜之间突然都转动起来。
吕栋伟对这恶心又好笑的场景感受非同一般,他拍拍郭全胜的肩膀说:“小郭啊,你想过没有,游乐城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咱们的老百姓活得憋屈啊,他们太需要眩晕了……”
4
时隔多年,郭全胜还记得遇到肖将军那天的情景,那是1997年春节过后没几天,海洋游乐城还没有正式营业。但是对吕栋伟和郭全胜来说,过年这段时间,也不能闲着,他们在策划一件大事,要趁这个时间,把银行的邢行长拿下,他们需要贷款,需要扩建,韩国的一家企业的投资人已经看好了岛城的旅游资源,准备投资建海洋公园。
这个韩商名叫金在赫,曾在岛城大学留学好几年,他的父亲是五星公司的高层,而五星公司除了生产电视、手机,也在韩国经营一家亚洲有名的游乐场——爱贝乐园。这些背景信息是郭全胜通过报社的杨向峰打探到的,杨向峰曾随市里的招商团去韩国采访,五星集团特地邀请旅游局和媒体记者去爱贝乐园体验。“一到龙仁,就感觉全体韩国人都在蹦迪。”杨向峰跟郭全胜说,“你们真应该去考察一下,一是规模,光是一个过山车,就有那座山那么大,其实游乐场的项目就是那么多,要么往下落,要么转圈,再不行就掉水里,这符合人生理上的需求。不过,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去过爱贝乐园的人,肯定就不会再到你们这里来了。”
杨向峰向郭全胜发出了“盛世危言”,他提示说,在他们参观体验完爱贝乐园后,五星公司的高管与他们此行的团长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会谈,提了三十多项有可能合作的建议。其中就有可能包含游乐场项目。
郭全胜回忆,大概半年以前,曾接待过一个韩国旅行团,这个团队一共十来个人,个个不苟言笑,年龄也挺大,许多游乐项目都没玩,倒是咔嚓咔嚓拍了不少照片,这给他留下挺深的印象,当时他还嘲笑了一番,现在回想起来,难道他们是来刺探军情的?
更进一步的信息居然是来自于芳芳的。来岛城工作快三年了,郭全胜与于芳芳也是越走越近,虽说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但是两个人看对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用杨向峰的话形容就是“只差临门一脚了”。于芳芳与金在赫是大学同学,因为于芳芳工作的吉岛超市也是韩资的,所以她接触的韩国人也挺多,金在赫前不久回岛城时,与一大帮同学一起聚会,他很高兴地宣布,说自己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回岛城工作。金在赫年龄比于芳芳他们大十多岁,还没有结婚。韩国社会比中国更加传统,他在家感觉压力挺大,所以一说公司有意安排他回中国工作,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不管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一高兴就容易话多,话一多就容易漏。于芳芳也打听到,原来金在赫的公司准备在岛城投资游乐场项目,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现海洋游乐城更往海边的一片滩涂上,据说设计师准备建设亚洲最大的海上摩天轮。难道不怕台风吗?五星的技术有保障,没准能在月亮上顺下一根绳子,把摩天轮固定住。金在赫喝飘了,满嘴跑舌头。
这些信息汇总到郭全胜这里,他就有点坐不住了,赶紧去找吕栋伟汇报,吕栋伟一听也挺紧张,他说这事得消灭在萌芽状态,要不然咱们可竞争不过人家。
怎么灭?吕栋伟在办公室里一整天都没出门,郭全胜路过几趟,每趟都看见他坐在转椅上,用两只脚划着地板,不停地轉圈,转得郭全胜心烦意乱。下午快要下班了,他突然叫郭全胜过去,说自己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他跟郭全胜分析,现在国家鼓励吸引外资,如果韩方有意发展这一业务,挡是挡不住。咱们只能以攻为守,扩建园区,争取能提前上海上摩天轮的,这样竞争门槛就高了,这是主攻方向。另外,就是要造一些迷雾,让外国人感觉经营娱乐场所非常困难,让他们知难而退。吕栋伟说的第一条好理解,第二条郭全胜一下子也没有全明白过来。事情就是这样,吕栋伟这人抓大放小,敢想敢干,在北京又有根儿,这一番话让郭全胜心里踏实不少。
经过测算,扩建海洋游乐城需要近千万的投资,光是海上摩天轮的设计施工费用就得三百万元。游乐城是现金流项目,滚动起来对资金就没有什么需求了,但开销也大,这投资主要还得靠贷款。“主要是,钱就趴在银行里,谁有本事谁就去弄,有本事的人,怎么会花自己账上的钱呢?再说了,咱这也是给岛城人民办好事啊。”吕栋伟这样说。
吕栋伟、郭全胜通过许多人脉关系,想约嘉朋副市长和邢行长一起坐坐,都没能如愿。这也难怪,一般来说要约领导吃饭,得有等同级别甚至高上半级的人才好约,吕栋伟虽然有通天的本领,但在岛城的身份也就是一个民企老板,别说市长了,麦岛的村支部书记都觉得自己能管得了他(这也不是虚言,毕竟海洋游乐城用的是麦岛村的地,市里的规划是规划,村民们还是习惯地把这里叫会场,游乐城的前广场正是以前村里开会的地方嘛)。
杨向峰整天把嘉朋市长挂嘴上,但关系也就仅限于市长能在人堆里把他认出来,打个招呼,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要约出来吃饭,市长的秘书小鹿说,嘉朋市长在这方面很谨慎。杨向峰当着郭全胜的面,把电话打在免提上,跟小鹿秘书通的话,对方十分客气,说约约看,这一看就看了一个多月也没动静,吕栋伟也不催了。
突然这天,吕栋伟通知郭全胜,订丽晶酒店的房间,说是有贵宾来,房间务必要面海,有落地窗,但一定不要套间,楼层既不能低,也不要太高,七八层最好,视野朝向都要提前看好。记住,可以按套间的价格结账,但是不要套间。
郭全胜放下电话就赶紧落实房间,吕栋伟宴请客户都是在这个刚刚开业的丽晶大酒店,酒店的行政总监LILY HSU已经跟郭全胜非常熟络了,她帮忙选好了C座707的房间。吕栋伟的电话又来了,说客人下午就到,不要去机场接,在酒店等候就行,客人是谁,他还是没有透露,只是关照郭全胜,这两天晚上都别安排事,随时待命。
去丽晶大酒店时郭全胜没有打到车,正好有一辆小公共驶过,售票员站在车门上,看着郭全胜,车开得慢,门半开着,那小伙子朝郭全胜一努嘴,郭全胜想,那就上去吧,都是缘分。
各行各业都在提倡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小公共汽车就跟着共同发展了。虽然按公交车的站点运营,但是为了多赚点钱,经常也在各个站之间“捞”几位乘客。郭全胜被捞上车后,发现车里已经没有座了,只好半躬着腰站在过道里,正在此时,司机用气声喊一声:“蹲下,警察!”郭全胜应声而蹲。车上的气氛十分不寻常,全车人都没什么声音,连过道蹲的几位,也都屏住呼吸听广播,播音员正在读一个巨长的名单。窗外一位交警穿着黄绿色的马夹,墨镜里反射出街口的广告牌,售票的小伙子攥着一把毛票默默地点着。郭全胜下来车,特地整理了一下外套,并且戴上了墨镜。春节刚过不久,街面本来就安静,这时就显得更加冷清。
老首长乘坐的是一辆“未F”牌照的红旗轿车,轻装简从,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跟着。吕栋伟一见车子停下,就赶紧过去拉开车门,高大挺拔的老首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一见吕栋伟,就紧紧握住他的手:“小吕呀……”声音含在喉咙里,情绪既不饱满,也不稀薄,让你一看,跟吕栋伟的关系那可不一般。
郭全胜提了行李,吕栋伟和老首长缓缓地上了电梯。吕栋伟约出来了嘉朋副市长、邢行长和老首长一起吃饭。宴会的参与人数降到了最低。老首长姓肖,郭全胜叫他肖将军,老首长也没表示异议。肖将军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参加过淮海战役,解放后一直在北京工作,王副市长的岳父也参加过渡江战役,所以王副市长说,按辈,我也应该叫您叔叔啊。
肖将军说,虽然时间比较特殊,但为了小吕的事业能有一个好的发展,我还是决定要跟您见上一面,毕竟,发展市场经济,丰富老百姓的文化娱乐需要,也是重要的事啊。
王副市长连忙称是,我们岛城市一直对海洋游乐城的项目十分支持,下一步还要继续支持。
高手过招,飞花摘叶就定了胜负,高等级的宴会,往往正经事就是一两句话,还不能说透了,肖将军与王副市长的会谈只进行了两三个来回,就进入到回忆峥嵘岁月的环节。讲到深情处,肖将军也洒下了英雄泪,他说小吕的父亲抗美援朝时死在雪线上,小吕二十来岁时也上过越南前线,这是英雄世家。小吕开始做这个项目时,他是不支持的,认为搞个游乐场不是什么正经事,“我家离龙潭公园近,窗户上就能看到当年北京的老市委书记题的‘北京游乐园五个字,每次看到这五个字,我就想起小吕。”肖将军说,“我现在也想通了,搞游乐园也是在市场经济的前线,小吕啊,我希望你在改革开放的前线再立新功,把这个海洋游乐城搞好,搞成全国最好,到时候,我也让老书记给你题个新名。”肖将军说:“小吕应该立足岛城,辐射全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肖将军说:“美国的迪士尼不就弄几个鸭子老鼠乱蹦,居然能成为世界最厉害的游乐场,咱们中国人也得长志气,小吕,将来是你们这一代人的。”
老首长的谆谆教导就像一个电声乐队中的架子鼓一样,句句都打在点上。在这节奏分明的鼓点声中,吕栋伟频频举杯,虽然有市长和首长在,他也没有感到拘谨,还时不时地一边提醒肖将军“肖叔少抽烟”,一边把手边的转角小熊猫香烟递给他,又跟嘉朋副市长连干三杯。对于那个约了好几次都没约上的邢行长,吕栋伟基本上没搭理。郭全胜明白自己的任务,主要是把邢行长招呼好,几轮酒后,邢行长脸上的各个器官终于都活络起来,跟郭全胜也有了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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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城市的海上摩天轮招标方案,通过刚刚兴起的互联网向全球发出征集令,公司的传真每天都会收到一长串的文件,有时早晨郭全胜去得晚,传真机已经像一个蜘蛛精一样,把文件吐得满屋都是。朱丽提议买一台能自动切纸的传真机,郭全胜不屑地说,用不了几年,这东西就没用处了。说着,他的电脑就开始拨号,在嘀嘀声中,他的OUTLOOK里就收到了几十封邮件,全是各个设计公司发来的方案。
投标的公司很多,郭全胜准备开一个盛大的招标会,既能优中选优,又能再掀起一轮宣传,何乐而不为呢?可是这个方案汇报到吕栋伟那里的时候,吕断然否决了,他让把所有的投标材料整理好给他,然后带着这些材料一溜烟地走了。
过了三天,中标公司就已经确定,虽然有远在美国和欧洲的公司来投标,最后中标的,是来自天津的迪赛国际电气公司。这让郭全胜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在海洋游乐城工作了三年,他的能力越来越被方方面面认可,游乐城的每一步发展,都凝聚了他的心血与智慧,可是,他发现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吕栋伟几乎不跟他商量,都是悄没声儿地就把事定了。由他来做的,都是那些需要大操大办又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事。郭全胜也向杨向峰和于芳芳倾吐了自己的郁闷,他说,这么大的事,公司内部连个会都不开,是不是有点太那个?
杨向峰说,咱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最重要的事,从来都是悄悄定,你这都不明白?
于芳芳说,这份事业是大家的,遇到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充分尊重各方的意见。
郭全胜说,说白了,我一穷二白地到岛城来,能混到今天这地步,也全是靠老吕的这个平台,这个我心里有数,但是我还年轻,还想跟游乐城一起发展。
杨向峰却劝郭全胜,多为自己考虑,趁游乐城的经营状况比较好,能多捞点就多捞点,毕竟……老郭,你还得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啊。
杨向峰、郭全胜、于芳芳三个人同岁都属狗,今年27,对于芳芳来说,这年龄可不算小了。
其实一年前他就已经与于芳芳开始单独见面了,他与于芳芳的工作节奏相同,都是周六周日忙,周一周二休息,上个周一他与于芳芳在一起去石老人的海水浴场骑沙滩摩托,还到一家新开业的西北面馆吃了一份他们都喜欢的“转百刀”。这是一种特别有韧劲的面条,在雷台市家家都会做,而在岛城市仅仅只有这么一家。
于芳芳吃完这一碗转百刀后,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两个年轻人在海岸线上手牵手走着,在1997年的初春里他们初尝了青春的甜美,但是在外人跟前,他俩还装得像个没事人。于芳芳的爸爸妈妈对他的期待很高,姥姥姥爷就更是对外地来的郭全胜有点不接受。要想真正赢得于芳芳,还有好多步骤呢!
海岸线上樱花灿烂,远处的海面上像撒了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此刻,郭全胜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着活力,他觉得自己已经同这欣欣向荣的世界融化在一起。要不是那天他偶然登上了来岛城的火车,要不是在火车上遇到了吕栋伟,他怎么会从西北的小城雷台来到遥远的黄海边?可是,郭全胜又觉得冥冥中一切又都有注定,他记得15岁那年的暑假去国棉厂家属院时,高大的梧桐树上知了叫翻了天,记得于芳芳的妈妈做的转百刀,那个卤子里有泡发的海米,初尝又腥又咸,可是咀嚼一下,又有一丝甘甜,那丝甘甜与于芳芳双唇的味道何其相像啊。
于芳芳曾经漫不经心地说过她与妈妈的一次通话,她跟妈妈提起过郭全胜,但是妈妈认为,好不容易从西北回到岛城,要找肯定得找个当地小伙儿。郭全胜虽然现在热热闹闹的,这游乐城毕竟像是个私营企业,单位能分房子吗?
于芳芳貌似漫不经心的几句话,让郭全胜清醒地意识到他需要解决一套房子。好在这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现在不比以往,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房子。东部正在大开发,好房子正在一片一片地长出来。郭全胜想,最好能在麦岛路旁边买一栋房子,把于芳芳娶进家门。他幻想着每一个日出和日落,幻想着海风吹起了于芳芳微卷的长发,又轻拂到他的手臂上、肩膀上,于芳芳则穿着棉质的长裙,轻快地在开满了蔷薇和海棠的小路上走走停停。
他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芳芳,也没有急于对芳芳发动新一轮的攻势,郭全胜计划给她来个惊喜,届时,自己也可以品尝到青春这朵花最芬芳的花蕊了。
“海上摩天轮最高处为120米,象征着岛城市开埠120周年,共有轿厢56个,象征着我国56个民族,每个转动周期为1997秒,象征着岛城人民正在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接香港回到祖国的怀抱……”
麦岛村的支部书记辛岱文手里的小收音机,传来一位女记者激动人心的现场报道。辛书记最近越发地容光焕发,他多年就有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儿,手里都攥着一个微型的收音机,每时每刻都在播放着新闻。
随着东部市区大开发的扩展,岛城市的核心区正像摊煎饼一样扩展开来。煎饼每大一圈,就离麦岛近一分,如今,站在麦岛村的高坡上已经可以闻到汽油的尾气味了。海上摩天轮正位于麦岛村的最西端,“开轮”仪式将至,这个巨大的轮子四处都拉着五彩缤纷的丝线,上面挂满了三角形的小彩旗。小彩旗的图案来自世界各国的国旗,所以这个四处拉线的大轮子远看像一个巨大的纺车。
海上摩天轮建成开始试运转的时间正是1997年7月1日。附近的麦岛公路也刚刚再次扩建为双向16车道,并正式改名为“香港大道”。而在这条迎宾大道两侧,既有拔地而起的玻璃大楼,也有旧貌未改的城中村。在香港路向海洋游乐城转弯的岔道上,麦岛会场刚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歪歪斜斜地站在原处,龇牙咧嘴地露着钢筋与木梁。麦岛会场是昔日麦岛公社的礼堂,也曾被附近的一所大学的大学生承包下来放录像。现在这里的地价涨得没了边,附近都开始了房地产开发,这座礼堂也适时地被定性为危房,一台挖掘机挥动着大爪子,像掏冰淇淋一样地掏这个顽固的危房。这与郭全胜他们的員工宿舍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吕栋伟也正在规划在园区里建员工宿舍——而郭全胜已经悄悄开始了自己的买房计划。
“这当年是苏联人建的,墙有一米厚。”麦岛村的辛书记跟吕栋伟说。
“辛书记你可一定要来参加摩天轮的剪彩仪式啊。”吕栋伟拍拍辛书记的肩膀。
“这块地已经变性了,可以商业开发,将来是一个别墅群,咱俩好好‘戛乎着,到时我给你留一套。”
“嘉朋市长、邢行长全都答应过来,到时候活动结束,我把他们留下咱聚聚。”
“现在村里的老少爷们眼全瞪起来了,鱼也不网了,地也不种了,整天打听拆迁,寸土寸金哪。”
“那咱就说好了,到时一定过来。”
“你看这会场,多结实,很难拆。”
摩天轮正式开业后,果然引起了新一轮的热潮,本来热度就未降的海洋游乐城,更加贵客盈门。郭全胜留意到,五星公司代表平均每两个月就会来访一次,但最近报纸上报道的都是与电视机厂合资的消息。
就在摩天轮试营业的第二天,郭全胜就约来了于芳芳一起去玩。他们乘坐的是最后一班的摩天轮,不用郭全胜特别关照,这个轿厢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于芳芳这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上身罩了一件马海毛薄衫,像一朵初绽的马蹄莲骄傲地站在轿厢里。摩天轮缓缓地启动,于芳芳身后的浮山正在一点点沉下去。夕阳烧着了天空,在摩天轮的最顶端,郭全胜看到了浮光耀金的海面,那些金黄色的波浪线就在于芳芳的耳廓下面,脖颈两侧,他走过去,冲向那一片跳跃的、激荡的黄金。于芳芳没有抗拒,她尽量把自己摆放得自然而然,但当郭全胜去吻她唇上的痣的时候,于芳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柔软的毛衫扎得郭全胜的手臂麻酥酥的,隔着毛衫去抚摸于芳芳少女的胸,炙热从指间一点点地聚集。毛头小伙子在第一次抱住心爱的姑娘时,或许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但郭全胜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侦察兵那么清醒,他快速地把本次行动分成了几大步骤,每两个步骤之间都存在着递进式的跨越关系。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次行动都得到了于芳芳的默许,就像一支部队,在攻战一块高地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郭全胜感觉到自己一步一步地冲上了山顶,就像脚下的摩天轮一样,正在攀爬到最顶端,世界正在他的脚下,此后,于芳芳身后的海面正在一点一点地升起来,拥抱着的两个年轻人缓慢而带有弧度地滑动和降落,海面上的漫射光包裹着他们,将他们投射到轿厢上,又从玻璃窗投射出去,在摩天轮巨大的动力轴和轮辐上,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空间里,他们拥抱着彼此的影子,一点一点沉入大海深处。
摩天轮每天都排长队,好多小年轻来买了摩天轮票,一排队就是一个多小时,麦岛村的村民们就在长队外卖气球、烤鱿鱼、煮玉米。7月的海边,湿度特别大,因为赶紧工期,摩天轮轿厢里的空调还没有安装到位,每个从摩天轮里出来的人都汗流浃背,他们涨红着脸,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闷热。
毫无疑问,海上摩天轮已经成了岛城的新地标,有许多旅行社来谈合作,要把摩天轮做到旅游的套票里面去。
郭全胜就在这时发现了套票里可以有许多文章可做。因为套票要给旅行社让利,原价110元的游乐城通票,给旅行社的底价是60元,但是最终价格要看谈判的结果,郭全胜跟中青旅行社谈的价格就是80元,到会计那里结算时,还是按60元结。中青旅的导游很能干,一个月给带来七八千客人,这下郭全胜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赚了十五万。他把这个过程细细地捋了一遍,发现除了负责财务的朱丽有可能了解他从中做手脚,其他人都不会觉察。他话里话外地套过几次朱丽,朱丽都前言不搭后语,这下郭全胜就基本心里有数了。朱丽据说是吕栋伟的远房侄女,有几分姿色,怎么看都是个花瓶,没准“侄女”只是个幌子,谁知道她与吕栋伟私底下是啥关系?
郭全胜放心大胆地展开了他的客户扩展计划,他本来就有总经理的头衔,开发集团客户、发展对外合作就是他的职责。通过旅行社的朋友,他还发现了一个路子,就是让出租车师傅带散客,然后再给司机返提成。每个出租车带客来都由游乐城的工作人员记下车号,专拉外地游客的出租车也有一个稳定的隐秘组织,头头叫潘大董,过了很久,郭全胜还是没搞清楚他究竟姓潘还是姓董——这并不关键,关键是老潘或者大董手里有七八百个司机的资源,是岛城出租车行业最大的穴头。郭全胜跟老潘第一次见面约在刚开业的佰金瀚洗浴城,两人围着白浴巾在芬兰浴的小屋子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只要一说到返点,老潘就拿一瓢冷水去浇那个炭炉,蒸汽嗡地就扑了过来,浇到第四回时,郭全胜说,再让一个点儿吧,多了真干不了了。老潘把水瓢一扔,握住郭全胜的手,说就这么定了。一不小心,浴巾松了下来,郭全胜看着刺龙画虎的老潘吊儿郎当地站在那儿,就觉得这场景不是太严肃。
旅行社导游、出租车穴头,一个夏天,郭全胜就跟他们泡一起,晒得漆黑,汗水长年从头发上往下流,杀得他睁不开眼。但是这份辛苦的回报也十分明显,他除了给游乐城带来了三百多万的票房收入,自己也不声不响地闷了四十多万,他已经背着于芳芳悄悄地去看过房子,刚开盘的爱琴海花园,有一套140平方米的复式公寓,全海景,送地下室和观景平台,全款大约110万。郭全胜想象着于芳芳走进这套海景房的表情,想象着他们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甚至,他都看到了他们未来的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长筒的白色棉袜和圆墩墩的黑皮鞋,走在小区里。那是一个小男孩,他上了校车,在一尘不染的车窗后面朝郭全胜和于芳芳龇牙笑呢。于芳芳一直渴望有一架自己的钢琴,那肯定得给她买一架。上初中的时候,郭全胜曾听过于芳芳用学校里那台风琴弹奏《金梭和银梭》,弹到节奏比较快的时候,风琴的风就有点跟不上,只听到她脚底下叮叮哐哐地紧忙活。吉岛超市的二楼有一个琴行,好几次郭全胜与于芳芳路过琴行,于芳芳的眼睛会在钢琴上停留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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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最火的歌叫《相约98》,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两位最火的女歌星各站在一个肥皂泡里,哼哼唧唧地唱: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声音一高一低,互相盘旋追逐,像两条起点不同的正弦曲线在数轴上起伏。这首歌在当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一炮打响,大街小巷唱个没完,一直到了夏天,海洋游乐城旺季来临时,每天都还会作为背景音乐,在园区埋设的室外音箱里播放出數十遍。
游乐城出事的时候,郭全胜的对讲机突然激动起来,他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是“勇敢者游戏”的电动机突然失控,这个项目的电源开关那个红色的按钮怎么也按不下去,转轮不停地转动已经超时20分钟,三十多个游客齐呼救命。操作人员紧急切断了总电源,巨大的惯性仍然让这个转轮不停地转动,上面有三十多位游客,大呼小叫,郭全胜还在头脑发蒙的时候,突见眼前一道黑影,吕栋伟手提着一个冲击钻跑了过来,他一下钻透了“勇敢者游戏”下的液压装置,滚烫的机油从电动机里喷出一道黑色抛物线,这个转轮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停了下来。赶紧安排工人一个一个地往下接乘客,可就在这个当口上,有个小伙子从椅子上坠了下来,摔到后脑,等到120急救车赶到时,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因为紧急断电,园区里所有的设施都停了下来,摩天轮上有三四百位游客全都停在空中,几十个轿厢在空中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激流勇进的橡皮船爬坡爬到一半,滚梯突然没了动力,一船人扑通扑通地落进水里,过山车的轨道上,有一车乘客正好停在一个S形拐弯处,两个姑娘披头散发,表情狰狞……
这边呼救,那边叫骂,现场乱成一团。缺乏处置经验的员工们,等到想起来合闸送电时,许多游客已经崩溃了。等到游艺设施恢复运转,游客们将办公室团团围住,现场的安保人员无法控制局面,有两个保安还与游客厮打起来。有人打了110,警察将郭全胜带走去做笔录。
“勇敢者游戏”上受伤的小伙子情况十分不妙,医生说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这件事上了市委的常委会,书记市长当场拍板,要对海洋游乐城的安全隐患进行全面排查。市里成立的安全生产事故工作组已经进驻,海洋游乐城暂停营业的新闻也登上了岛城各家报纸。
调查的结果十分惊人。海洋游乐城所有的游艺设施,全部来自一个即将倒闭的企业——河北省某县的液压设备厂。就连摩天轮的动力装置上的铭牌也是伪造的,调查组的人发现,揭开外文标志,内里的钢印仍然显示生产企业为上述液压设备厂。而这个液压设备厂在三年前就因为生产的设备不合格被机械工业部黄牌警告。
进一步的调查结果还显示了海洋游乐城的资金状况不乐观,这个游乐城虽然看起来经营状况良好,但是贷款基数大,成本支出也十分惊人。
工作组鉴于海洋游乐城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受到巨大威胁,建议无限期停业整顿。一个小小的蚁穴能让堤坝完全溃毁吗?郭全胜最后一次与吕栋伟通话时,老吕还显得十分有信心,说先避避风头,然后再从上面找找人,相信难关一定能渡过去。
这次通完话之后,郭全胜就再也没打通过吕栋伟的电话。吕栋伟消失了,他到北京去托关系找人了,海洋游乐城还会再开业的,不过就是把设备翻新一下,这里会重现往日的辉煌的,人们会排起长队,在各个转动的、令人眩晕的铁家伙上肆无忌惮地笑、闹,个别转晕了的姑娘小伙,会抱着树干哕。这些念头还是时不时地在郭全胜的脑海中出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这已经不太可能了。
吕栋伟扔下一个烂摊子跑了,这个家伙早已经发现局势不妙,悄悄地收拾金银细软,溜之大吉了。
郭全胜多次在大脑中搜集蛛丝马迹,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在问自己这个话时,已经被麦岛村的辛书记堵在屋里好几天了。这位辛书记显然是个知法懂法的好干部,他虽然带来了四个棒小伙,但从未动过郭全胜一个手指头,不仅如此,每天早中晚都有三顿大包子。虽说包子馅每天都是芸豆五花肉,还特别咸,但人家辛书记和那四个小伙儿也都吃一样的饭。财务主管朱丽也出现过几次,每次都由辛书记派的村妇女主任陪着,朱丽其实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她来回来去就是那么几句:市里的工作组早就把账目查遍了,其他的她也不知道,要问问吕总。
到这时候,郭全胜才算理明白海洋游乐城与麦岛村的关系。五年前,吕栋伟带着上面关于同意在岛城市修建大型公共游乐设施的批文来到岛城,经过市里的人介绍,与辛书记认识,在麦岛村原来的公社会场和村里晒鱼的场院等闲置地上建起了海洋游乐城。起初时没有任何合同,随着游乐城经营规模越来越大,特别是郭全胜为法人代表的“岛城海洋游乐城发展有限公司”注册后,经营活动逐渐走上正轨。游乐城与麦岛村签订了租期为十年的合同。附加的条件是安置本村原海狸鼠养殖场的三十名劳力在游乐城就业。
海洋游乐城停业刚一个月,因为海洋游乐城与麦岛村还有五年的租约,租金已经提前支付,所以据说市里的工作组要把这娱乐设施与五年的租期估价拍卖,偿还贷款。郭全胜被叫去问了几句话,工作组的人就告诉他,他的任务是协助工作组做好善后工作,至于要不要负法律责任,还要等一个结论。在此期间不要离开岛城市。那么老吕呢?郭全胜迫不及待地问。工作组的人说,这是个好问题,我们也在找呢。
此后,辛书记就开始代表这三十个员工向郭全胜讨薪了。虽然他在游乐城公司是总经理,但游乐城的收入主要是散客,而且全部都是现金,一直到停业整顿前,游乐城每天的票房收入都主要是在一个上锁的大铁箱子里。这个大铁箱子只有吕栋伟有权力打开,所以海洋游乐城的收入完全可以不在账面上显示。郭全胜只是一个账面经理,而游乐城另有一个私账,这个私账究竟是什么情况,就只有吕栋伟能说清楚了。现在吕栋伟不翼而飞,这三十个员工伸手向辛书记要钱了,老辛也是被逼无奈,把郭全胜困在办公室里。任凭郭全胜说破了嘴,他也不相信郭全胜手里没有游乐城的钱。
也不多,三四十万就够用了,这些村民本来也没心思干活,现在这么一弄,让他们赖上了。老辛说得倒是实在。
郭全胜每天都给吕栋伟打电话,可是从来也打不通,他又找朱丽,朱麗的电话总是忙音,后来有一天,他收到一个短信,内容如下:
郭哥,吕总估计不会回来了,有些内情我以为你了解,如果这一关能过去,再细讲。
看这个短信的号码,是个声讯电话的号,这是电信公司的留言服务,不是用手机发的。
这显然是朱丽发来的,有什么内情?为何朱丽会以为自己了解?郭全胜整宿地睁着眼,正是盛夏时候,才半个月的时间,游乐城里的蒿草就长到了一尺多长,牵牛花的藤蔓爬到了摩天轮最低的一个轿厢上,在门把手那里开了几朵小紫花,迎风招展。
公司资不抵债,员工聚集讨薪,自己作为总经理,被地头蛇困在办公室里出不了门。郭全胜在迈入岛城之后曾经想过许多种“栽”的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好端端的一个游乐城,每天人来人往,真给人一种“清水捞银子”的感觉,可是现金流只要一断,金山马上就成了冰山。
两天两夜没合眼的郭全胜,终于顶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在梦里梦到了连绵起伏的海岸,梦到家乡的腾格里沙漠,梦到了离家的那天,彤云密布,一场浩大的风沙蓄势待发,而他兴冲冲地往火车站跑,时代的风暴就要来了,他告诉自己,于芳芳上唇的那颗痣多像是风暴的眼睛啊。在梦里,那个能坐下三四百人的摩天轮横着飞了起来,排出一团一团的蘑菇云,于芳芳在最远端轿厢里看着他笑。
郭全胜多想一直睡在这梦里啊,但是辛书记的便携式半导体收音机还是准时响起了节目“新闻和报纸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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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胜从票房里抠出来的四十万块钱没有存银行,都放在办公室一个鞋盒子里,四十万只有多半盒,他曾设想,这些钱存够一盒,他就可以去爱琴海公寓买那套心仪的房子了。一万块钱一匝,用猴皮筋勒着,还有一股夏天潮湿的味道。他抱着鞋盒子,跟着老辛来到工作组临时的办公室,把一盒子钱交给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那人一张一张地把钱清点好,然后说,好了。
老辛说,好了。
郭全胜说,那就好了。
说完他与老辛握了握手,就走出门去。
海洋游乐城仿方尖碑的大门已经用黄色的警戒线拦了起来,郭全胜是从底下钻出去的,他的钱包里还有不到五百块钱和一张老潘送给他的佰金瀚洗浴中心的年卡。
从麦岛路走到香港大道的路口,麦岛会场已经拆了一多半,一辆一辆的“小飞虎”货车正在往外运会场的座椅。在最初来海洋游乐城工作时,郭全胜也在这个会场里看过《罗马假日》和《出水芙蓉》,会场里以附近岛城纺织工学院的学生为主,不管放什么电影,在场灯熄灭后,都可以听到学生情侣亲嘴的声音。麦岛村的村民有时也会带小孩来看电影,曾有一次,郭全胜看到一个小孩蹲在过道里撒尿,那地板是水泥的,为了防滑有一道一道圆形的棱,小孩的尿从后排的高处一直往下输送,分了许多汊道,其痕迹犹如海洋游乐城的地下管供电线路图一样。那些滑硬的座椅用厚厚的铸铁支架相连,如今像铁甲连环马一样在小飞虎货车上连缀着,奔腾着。因为颠簸,座席与椅背之间不停地开合,五六辆小货车,几百个座椅,此起彼伏,像十万个人一起在打牙颤。
夏天还没有过去,郭全胜已经在麦岛会场高坡上瑟瑟发抖了。那些铜墙铁壁般的游乐设施,势必也会同眼前的会场座椅一样,在卡车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吕栋伟哪儿去了呢?他不是有通天的本领吗?难道回天无术了?郭全胜一点一点地回忆自己与吕栋伟这三四年的交往,他发现,虽然在火车上相遇的第一天,他们就喝成了哥们儿,但一直到吕栋伟消失前的最后一天,他们的交往还是处于这个深度。既没有变深,也没有变浅。一棵树如果长在土地上,根会越扎越深,一条一条的根脉,会再生发出一条一条线样的须根,两个人如果在一起近距离工作三四年,就会像两棵离得很近的树一样,根须会越来越近,直至交织在一起。然而他与吕栋伟的交往,不是这种模式,而像是两根电线杆子,中间只有一根电线连着,现在电线被扯断了,他们就互相孤立了。吕栋伟看起来是一个直爽、义气的大哥,可是谁能想到他憋到最后,一撒手啥也不管了?这个乱摊子竟然得自己打扫?郭全胜这几年虽然天天过得花天酒地,但是正常的工资收入也没有几万块钱积蓄,老杨曾向他建议,应该跟吕栋伟要股份,他还想等摩天轮扩建结束,坐下来,好好跟吕栋伟把责权利掰扯掰扯呢。唉,这个吕栋伟,他哪儿去了呢?
还要继续待在岛城吗?这个“中国北部最有希望的城市”如今像是在郭全胜眼前拉起了一道玻璃幕墙,他在墙上曾看到高大的楼宇,奔涌的车河,看到觥筹交错的夜宴,看到于芳芳的马海毛开衫,而如今,夕陽西下,他只能在这玻璃幕墙上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的一张惨白的脸。
他的栖身之所也已经列入了拆迁的行列,在大门上贴着一张拆迁须知,领到遣散费的外地员工能走的已经都走了,这一排房子空空落落。郭全胜坐在石狮子的底座上,遥远的海面上,有一只大鸟在盘旋,在靠海的那一边,许多联排别墅已经交工,外墙刷的是深紫色,这个楼盘叫作澳门花园。澳门花园的旁边,是待拆的农舍,一个农人正赶着一头牛不慌不忙地走在澳门路上。前不久,他曾在东方时空里看到过一个短片,叫作《都市放牛人》,正是拍摄的这位麦岛村的村民。虽然土地尽失,房屋待拆,人与牛都无所事事,但是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往前走。
天色灰暗下来。他觉得心里有一堵墙或者说是一根柱子,如今正在一点点地倒塌,变成遍地的黄沙,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很难再聚拢起来。
郭全胜想的最多的,是于芳芳,配合调查这一个月,没再跟于芳芳见面,海洋游乐城刚出事的时候,芳芳来过电话,语气很着急,郭全胜只在电话里说,等调查结束后再跟她联系。可是现在怎么跟她联系呢?现在自己已经要开始居无定所地生活了,别说海景别墅,现在就连身后的小破屋也住不了几天,难道让于芳芳跟着自己去担惊受怕受苦受累?坚决不能。
可是是不是应该去跟于芳芳做个告别呢?至少应该报个平安吧。想着想着,郭全胜就走到了麦岛的公交车站。香港路上有岛城市唯一一路24小时运行的公交车,是双层的316路巴士。巴士缓缓进站,车上居然有点拥挤,是十来个大学生,他们彼此熟悉,是安徽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学生到岛城来写生的,明天一早他们就要离开,今晚提前退了房,去啤酒城买醉,然后到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度过剩下的时间。这些大学生里有两三对情侣,穿着同样花色的情侣装,有的依偎着坐在一起,还有一对,男孩子拉住车厢里的吊环,女孩子则拉住男孩子的双肩包,车辆一拐弯,他们就一起摇晃,车厢里是海水、啤酒和青春的气息。有个男孩子抱着一把吉他在唱歌,那歌是老狼的《恋恋风尘》,当唱到“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时,郭全胜的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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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冬天罕见的寒冷,麦岛会场的房子拆出了一条裂缝,每个晚上都呼呼地往里灌风。郭全胜找了老潘帮忙,开起了出租车,他没有本地户口,拿不到运营证,所以只能当一个黑司机,顶替的是老潘的名字。在江湖上飘的人嗅觉灵敏,反而最可靠,郭全胜这会儿已经体会到,以前在游乐城结交的那么多朋友,到了这时候,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就连天天在一起玩的杨向峰现在都难得接一次他的电话。反倒是刺龙画虎戴金链子的老潘,一听说郭全胜有了难,二话不说,就把出租车钥匙给他了。
“正缺夜班司机,不过丑话说前头,除了交份子钱,你一个月还得另交一千块钱,这算风险抵押。”
“放心潘哥,我这也是临时找个事干,不会麻烦你太长时间。”
“明年五一前都查得松,旅游季节可不敢让你开。”老潘语重心长地说,“郭儿啊,别去琢磨考那营运证,听说小公共还能再跑一年半,到时候一杀,那些司机都得来开出租车。而且,我看你也就是在我这儿一缓,往后还是该干吗干吗。”
老潘的红色夏利,即便是在冬天,一晚上也能赚三四百块钱,开到第二个月的时候,麦岛会场的房子就彻底推倒了。郭全胜连新房子都没租,他想起包里还有一张佰金瀚的年卡,开始每天早晨交完车之后,就去佰金瀚洗个澡,然后找个足疗按摩床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往往就是下午了。华灯初上,桑拿城穿着暴露的技师们开始在大厅里穿梭,而郭全胜吃一顿19块钱的自助餐,就出车了。
岛城现在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城市了,即便是同在一个街区,天天在路上奔波,也很难遇到一个熟人。他曾经设想过许多场面,比如在路口等红灯时,发现旁边一个车道上有一辆豪车,于芳芳正坐在副驾驶上涂眼影。又比如某个凌晨,他正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吃野馄饨时,看到于芳芳挽着高大帅气的男朋友神情倦怠地从面前走过。但是几个月过去,这些场景都没有出现。
平安夜那天,全城堵成了一锅粥,车过丽晶大酒店时,郭全胜遥想了一下丽晶殿里圣诞晚宴的盛况。正在此时,两个客人为谁先打到了车争执起来,一个穿着黑色小皮裙的姑娘不由分说拉开前车门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上,大喊:“开车。”
居然是朱丽。
朱丽惊叫一声:“郭——哥——”左手从驾驶座与副驾之间的有机玻璃防护罩空隙里伸了出来,拥抱无法完成,手却明白无误地到了郭全胜眼前,于是使劲挥舞了几下手腕,拍了拍郭全胜的肩膀。她说:我打过你好几次手机,都停机了,你的呼机还用吗?
朱丽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她迅速地记下郭全胜的新传呼号。她的目的地挺远,是在老市区的腹地,郭全胜知道这里是国棉厂的宿舍楼,这两年国家主导压锭,纺织厂的工人下岗很多,不少女工外出找活干,半夜打车回家,所以郭全胜对这里很熟悉。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朱丽,妆化得很浓,假睫毛粘得长长的,忽闪忽闪地很招人。他又回想了一下朱丽上车的方向,应该是丽晶旁边的荣成会馆,那里是岛城市最高消费的夜总会,朱丽不会已经“下海”了吧。朱丽是个聪明姑娘,她转了转眼珠,递给郭全胜一叠材料,说:“郭哥,我现在做这个,今天我们公司开年会,我的销售业绩排进了前十名,你要是有兴趣,有空了呼我,咱们研究研究,你是做大事的,干这个指定行。”
年前年后的挺忙活,郭全胜混得灰头土脸的,也没心情回雷台老家。年初五那天,突然想起了朱丽,于是就试着打了个传呼。
朱丽家附近唯一营业的,就是一家名叫“再回首”的音樂餐厅。郭全胜晚上得开车,于是便约在中午见面。
朱丽的父母都是国棉六厂的工人,在两年之内相继下岗。父亲天天在家喝酒,喝多了就深情回忆国棉六厂的辉煌岁月,“订单码起来,这么高,去上海参加纺织博览会,全国各地工厂的师傅都冲我们挑大拇哥。说,你们是这份的!”再喝下去,就开始痛骂现任的纺织局长,
“这小子当年刚来的时候,就在我们车间学徒,技术很差,就是赶眼神,你看怎么着,就让这个逼养的把咱折腾成这样……”
“我爹,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天天愁啊愁。我娘,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下岗第二天就在我们学校边支了一个煎饼摊。城管撵得她满街跑,同学们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我娘,她在大街上看见我都不打招呼。我们娘俩就跟地下党一样,就为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将来找个好婆家。”
“有你吕叔下落吗?”郭全胜干了一杯啤酒,胡乱地问一句。
“我现在做的这个黑蚂蚁口服液真的很有前途,郭哥,华东区的总代就在岛城,那个人你也熟悉,就是丽晶大酒店的徐丽芳。”
“徐丽芳?”
“LILY,走路一扭一扭的那个……”朱丽说着站了起来,开始学LILY HSU走路的姿势。 “我早知道她是南下干部。”
“南下干部?”
“哈哈,你可真老土,徐丽芳也是国棉厂的,不过早就去南方了,据说跟了一个台湾老头,对她可好,可是没几年又回来了,成了LILY HSU。我们厂里,管这种人,叫南下干部。”
“有你吕叔的消息吗?”
“什么吕叔。”朱丽淡然的表情,似乎已经把海洋游乐城抛到了脑后。她原原本本地把这几年她对吕栋伟的观察和盘端了出来:“他不是我叔,是我爸爸同事的战友,很偶然的机会,爸爸的同事介绍我有这么一个工作机会,说得玄玄乎乎的,我从国棉厂技校的财会班毕业,哪儿去找工作,工厂都快没了,有这么一个机会,就赶紧去了。”朱丽从一开始就知道吕栋伟不是什么高干子弟,而他从京城搬来的救兵,那位“肖将军”来的时候,是朱丽从一个在舰队当司机的同学那儿借的车。如果是真将军,难道部队不会安排车吗?
音乐餐吧里白天没有什么人,几个服务员围在吧台前看重播的《西游记》。春节假期已近尾声,《西游记》演到了“误入小雷音寺”。在这一集的最后部分,一个头上长角的神仙,顶开了妖怪的铙钹,一道亮光透了进来,诸神得救了。郭全胜目不转睛地看着吧台上那台小小的电视机,蓦然间,朱丽就好像那位长角的神仙一样,刺破了罩在郭全胜头上的那个铙钹,一道刺眼的亮光透了进来。
9
黑蚂蚁口服液的销路的确是好,仅仅过了半年,郭全胜与朱丽的业绩就冲到了最前面。徐丽芳对郭全胜和朱丽刮目相看,不仅把岛城市,还把附近的两个地级市的代理权也放给他们。徐丽芳已经从丽晶大酒店辞职,现在全心全意投入到黑蚂蚁口服液的事业中去了,一天到晚在天上飞,很少能在岛城看到她。
谁也想不到口服液的市场有如此之大。仅仅是在报纸、电视上投放了一点广告,这个口服液就迅速火了起来,与月亮神、中华鼋精鼎足而立,成为国内三大知名口服液。除了口服液,黑蚂蚁还推出了黑蚂蚁产区的青稞酒,该产区的青稞本来就是与黑蚂蚁一起成长的植物,在酿酒的关键环节,还加入了黑蚂蚁活力素,特别能够“重振雄风”。这使得这种青稞酒,成为许多中年男人暗藏的珍品。针对女性的养生需求,黑蚂蚁也特别出品了蚁王浆。一窝蚂蚁才有一个蚁后,一个蚁后能产多少蚁王浆?所以这个产品极其珍贵,最高端的那种,蚁王浆装在纯水晶瓶子里,再装进一个红丝绒的红木盒子里,有三级防伪装置,一打开盒子,伴随着悦耳的水流声和辩经的音响,水晶盒子默默地立在那儿,肃穆极了。
黑蚂蚁青稞酒要到商超铺货,郭全胜也在两年之后首次踏进了吉岛超市,超市里人来人往,个个都像满弦的钟表。郭全胜起初走得有点艰难,像是踩在黄河铁桥上,觉得晃晃悠悠的,但是,也就是十来分钟的时间,他就恢复了正常,他找到烟酒柜组的王课长,放下样品和物料,留了电话与传呼,约好“一起坐坐”。黑蚂蚁酒顺利地在吉岛超市上柜,他时不时地约王课长喝个茶,吃个饭,王课长不收礼,吃饭喝酒不怎么拒绝,喝高兴了也掏心掏肺地说,但郭全胜没从这位王课长那里打听到于芳芳的下落。
没有于芳芳的消息,郭全胜倒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中学那帮同学撺掇过年聚会,曾有人给他打过电话,他说生意忙回不去,那同学说,你不回来,让于芳芳代表也行。郭全胜含含糊糊地把电话挂了。他听同学说,于芳芳的父母已经离开雷台,回了岛城,也许于芳芳已经找到了好人家,把父母安顿好了?
王课长是一年前才从大连的吉岛超市交流过来的,吉岛超市现在开遍了中国北部,成为全国第二大的商超企业,管理人员相当吃紧,经常在各个大区域之间调换人员。“人进进出出很多,去总部的也不少。”王课长说,现在人花在买东西上的单位时间越来越短,特别是年轻人,所以他想办法给黑蚂蚁酒在动线中争取到一个好位置,“最好还能有一个堆头,配上定制的销售VCR就更好。”王课长提了一个建议。
针对各地分售商的不同需求,黑蚂蚁口服液也采取了“一地一策”的营销方式,比如岛城这样的海滨城市,天气潮湿,人们喜欢吃贝类、喝啤酒,这几年痛风患者大大增加。黑蚂蚁口服液特地推出了嘌呤克星版,上市以来备受欢迎。因为是新产品,对应的宣传物料还不够充足,郭全胜觉得王课长的建议挺好,就向总公司提申请,要求加拍一条养生短片。
总公司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要求郭全胜在公司营销总监的指导下,自行联系拍摄事宜,虽没有专项资金,但按照拍摄成本核减进货成本。营销总监余利是个大忙人,说话很快,人也特别麻利,没说几句就定好了拍摄时间。
拍摄地是在北京的草场地,虽然离最繁华的国贸也很近,但这里还是一派京郊气象。黄色的面的半敞着拉门,沿街拉客,在高架桥下有一个三层的板房,外墙刷得花里胡哨,郭全胜满腹狐疑地站在石棉瓦残墙边上,等李教授。不断有骑着小摩托的人停下,四处看看,然后问郭全胜,要盘吗?好看的。
李教授身穿一件长风衣,从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斜穿过来。
“郭总?”
“您叫我小郭就行。李老师,咱們多长时间开始试镜?”
“行,给我半小时的时间,我化化妆,默默戏。”
“我们这来得仓促,没请化妆师啊。”
“我都是自己化,当年我们的老师就告诉我说啊,自己的脸自己最熟悉,所以一定要自己化。”
“嘿,您这老师真职业。”
“那是,解放前北平剧校毕业的,要不是37年南下,至少人艺当个副院长,可是后来怎么着,北京都呆不住了。”
说话间,郭全胜已经陪着李达如走到了三楼的摄影棚。
蓝色背景,两个机位,三盏灯。一开机李教授就很在状态,洋洋洒洒一段词儿,背得汤水不漏,余利一个劲地夸,嘿,要不怎么说人家职业呢,就得找这样的,省心。上回他们非让我去医学院找个真教授,同样的词儿,那老爷子说得结结巴巴一头大汗,我说您这么多年课怎么上下来的,他说,那大灯烤得他,眼晕。没辙,最后还得找李老师救场。
余利抽的北京人喜欢的中南海点八,这个烟抽时间长了,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脚丫子味,郭全胜忍着这个奇怪的味道,跟余利聊了好一阵,他想知道余利是怎么认识李达如的。
余利说,是以前跟剧组的朋友介绍的,李老师以前是文工团的演员,真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见面就叫李老师。演过一些小角色,一直没什么起色,后来就开始专门拍广告片,现在也在小西天那边买上房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郭全胜请李教授和余利一起吃饭,忙了一天,大家都挺累,喝点酒余利就兴奋起来,扯天扯地地说,一趟趟地跑厕所。
郭全胜趁机凑到李教授身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肖将军,有吕栋伟的消息吗?”说着就用手攥住了李教授的手腕。
“什么将军?什么吕栋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您忘了,97年2月,在岛城的海洋游乐城?”
李教授面不改色心不跳,连把手挣脱的意思都没有。他用另一只手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就喝了下去:“郭总啊,千万别搞错了,我可是你请来的。”
“李教授,你今天演个教授,明天演个将军,蒙了这个蒙那个,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要你告诉我,吕栋伟跑到哪儿去了?”郭全胜血往上涌,手上也加了劲,李教授喉咙里发出暧昧不清的声音。
上厕所回来的余利看到这一幕赶紧拉着郭全胜。“郭儿,郭儿,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人,钱不都给了吗?还有啥事可急的?”
郭全胜一把推开余利说:“边儿上呆着去,我跟他有点私事。”
“哪有那么多私事啊,告诉你小郭,咱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见你这人开面儿,才把李教授的情况告诉你,你可别犯浑。”余利拿着一个厚底的玻璃杯,在餐桌上敲得当当响,满大厅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
10
软硬兼施了两周,郭全胜终于撬开了李达如的嘴。李达如,没错,这居然是他的真名。他原是京郊永宁县文工团的话剧演员,八十年代初电影电视一兴起,剧团要黄,他就三天两头跑北京,开始在八一厂有个导演朋友,几个月能挨上一个小角色演演,后来电视剧一火,他就慢慢能挣点钱了,至少吃饭是不愁。说起来,李达如算是商品大潮中培养的第一代准职业演员。最近两年电视购物火了起来,就老有广告公司找李达如合作拍广告片,一开始还是传统的广告,后来就开始在电视购物里扮演老中医、老教授了,偶尔还演一回老干部。
这些对于郭全胜和李达如来说,都算不得什么秘密,互相不需要保守。
郭全胜只是想知道,当年的海洋游乐城是怎么回事,吕栋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总得要弄个明白。接下来,李达如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与吕栋伟有关的碎片。
比如,他与吕栋伟原来是同事,吕栋伟确实当过兵,是部队文艺兵转业,但没去过前线,更不是什么高干子弟,他爹娘都死得早,从小是他姐带大的。
吕栋伟的姐姐挺出息,恢复高考那年就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国家计委工作,当年在永宁县就很出名。
“他可能做的事不太地道。”李达如说:“但是小郭,他是既没坑过我,也没害过我,还给我对付了不少活儿,所以我不能说他什么不好。我们这些人啊,都不容易,我这已经在北京安了家,里里外外这么一大摊子事,也很少回老家了,所以他现在什么情况,也说不太准。如果你能找着他,就算你跟他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我也劝你往前看,毕竟他也做了不少好事不是?”李达如这回见面的时间挺仓促,因为还要去接孩子。看来,在北京安家也是个系统工程,也不知老婆孩子还是不是原装的。
“放心李叔,我叫你李叔了啊。”郭全胜一张口,觉得自己也挺江湖:“违法乱纪的事咱不干。”说着,就塞给李达如一个信封,这是说好的剩下的片酬,郭全胜一直还没给他呢。
两周待在北京,岛城的事忙成一团,朱丽天天打电话催郭全胜回去,被問得实在没词儿了,郭全胜就告诉她,自己正在找吕栋伟。
“吕栋伟……”朱丽说起这个名字时,仿佛在说一件姥姥家的旧家具,“还找他干嘛?赶紧回来吧,家里事这么多。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搞那么清楚干吗,凡事咱都得往前看。”一个“咱”字,把郭全胜说得有点没脾气,最近黑蚂蚁的业务上得快,他跟朱丽两人整天加班加点,后来,为了节约时间,两人就凑合着住一块了。白天一起忙事业,晚上一起忙生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用郭全胜的话说,这日子过得“挺解乏”。
“再给我一周,朱丽,再有一周,不管查不查清楚,这事就都不管了。”郭全胜掐灭了电话,登上了去永宁的小巴。
在永宁县大十字街的东首,就是永宁县人民剧场。剧场的前广场正在举行物资交流大会,穿过一个又一个小摊,郭全胜走到后院的入口。
传达室的大爷烟瘾大,一说话就能顶人一个跟头,嗓子里好像安了一个哨一样,“吕栋伟?我在这里看大门快三十年了,剧团里的老老少少都熟悉,就没个姓吕的。那什么,你有照片吗?”
郭全胜提前让朱丽通过彩信传了几张吕栋伟的照片,给传达室的大爷看。
“炮轰啊,炮轰。他的小名就叫炮轰,大名叫刘卫东,我们都叫他炮轰。炮轰这孩子聪明哪,脑子好用,学什么像什么。他的‘叫小番还是我教的。那时候已经不让唱《四郎探母》了,但是我不管,逮了空就教他,你听——调转头来-爱-爱-爱,叫小-奥-奥-奥……番,戛调,炮轰能唱上去……”
大爷手里香烟的烟灰老长,马上就烧到手指头了。郭全胜麻溜地给续上一根,借大爷对火嘬烟卷的工夫,赶紧插两句话。
“是这样的大叔,我是个画家,这个大哥多年前赞助过我搞画展,虽说钱不多,但我一直记着,想找着他,可是那时候也没有手机,也没有呼机的,就给我留一个地址,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郭全胜说着,把剩下的大半包中南海给大爷扔桌子上。
大爷一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都这么说,都这么说。炮轰这孩子啊,真是个演戏的料,我从67年在这儿,团里的每个小孩儿都熟悉,从来没看走眼过。这个认识不?”大爷一指墙上印有“大众电影”字样的挂历,“要是赶上好机会,炮轰得是这份的……不过啊,聪明人到哪儿都瞎不了,听说人家在外头玩得挺猖,前几年在山东那边投资了一个游乐城,干了几年权当练练手,后来又去了海南,这回啊,人家干的是房地产。听说,海南那边有块地,全是几千年前火山喷出来的石头,既不长粮食,也不长树,好几千年,这块地就一直那么晾着,为啥?谁也没招儿哇。人家炮轰啊,坐在飞机上那么一看,就相中这块地了,愣是在那儿搞了一个火山高尔夫球场。全世界独一份啊,连施瓦辛格周末都飞过来打球。施瓦辛格,您知道不?浑身腱子肉的那爷们,我琢磨着啊,他那一竿子打出去,那高尔夫球还不得飞到太平洋里去……”大爷的话越来越搂不住,郭全胜赶紧打断他追着问:“他原来是住这儿吗?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大爷看了一眼桌上那盒烟,指着大院里的一排平房说:“第三个门,自己找去吧,前年还回来过,大包小包的,还送给我一筒外国烟,我也抽不惯啊……”
那一排平房在剧院的后面,上午的时候没有什么光照,门框上的蓝色油漆斑驳而又顽强,第三个门上挂着一个铁链锁,能推开一条缝,门扇有点变形,左下角重重地划着粗糙的水泥地板,发出吱嘎一声响。从巴掌宽的门缝往里面看,迎着门就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几本几年前的新闻杂志,一个疤疤瘌瘌的搪瓷茶缸子,有“永宁县文艺大汇演纪念”的字样,纪念二字套在一个空心的红五星里,闪闪发光。茶缸子的把手上结满了蛛网,将它与桌子、墙面粘在一起,那蛛网层层叠叠,一直向屋顶蔓延,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从屋顶倒挂下来,风从门缝里吹进来,那蜘蛛在空中旋转,飞舞,看起来快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