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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寨纪事

2024-05-17周旗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5期

周旗

金寨纪事

金寨人民为革命付出了“三个十万”的牺牲: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有十万人参加红军,五十年代修水库淹掉了十万亩良田,因此又造成十万人移民。

故事到处流传

1929年,鄂豫皖大别山深处的金家寨地区(现金寨地区)农民协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抗租抗债、减租减息运动风起云涌,乡村的治理结构急剧改变,“耕地农有”的大众愿景为土地革命战争奠定了民意基础。那种“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欢欣鼓舞之景,令农人禁不住往更深处憧憬。

这年5月6日,农历三月二十七日,立夏,当地爆发了史称“立夏节起义”的商南农民暴动,随后又爆发了规模更大的六霍起义,加上1927年11月湖北的黄麻起义,中国共产党在两年时间里,创建了人口约350万、总面积达4万平方公里,规模仅次于中央苏区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而人口不到30万的金家寨地区竟然为红军贡献了十万子弟兵,几乎家家出红军,户户有烈士。

1929年11月,霍山六区(现属金寨)苏维埃政府在闻家店成立后,发动群众分配土豪劣绅田地,废除国民政府中央银行纸币,交通银行和中国银行纸币继续通用。关于债务,凡贫人欠富人者,本利一律作废,借约无效;富人欠贫人者,本利一律照还;双方经济地位相等者,自己(协商)解决,准许继续放债,政府规定利息一分。税收方面,实行累进税。(1930年12月10日舒传贤给中央的报告)

山中一条小河潺潺流淌千年,滋养着大片生生不息的斑竹,人们称这条小河为“竹根河”,实际上它是悠悠史河的源头之一。过去这里是蛮荒之地,战乱不断,行政区划变更频繁,斑竹园的地名却从未更改。据说漆家的祖先为官时路过此地,怦然心动,竟辞官来此,开枝散叶,创下“三才五桂”的家业。

漆先治的祖父漆远恒是斑竹园五大富户之首,漆家祖业“漆三兴”远近闻名,商号经营土法炼铁、榨油、木材、中药材、日杂百货、当铺等,产业遍布鄂东北、豫南及皖西一带,在武汉三镇也设有分号。

漆先治的叔伯、兄弟们都是丰衣足食长大的。漆先治比他同龄的小伙伴早见世面,从大山里一路读书到武汉,并在武汉加入中国共产党。大约1927年,漆先治回乡,从此“漆三兴”便不再是一家纯粹的商号了,而是革命活动的隐蔽据点,并且为革命捐献了大量的钱和物。

当时,漆远恒对满脑子新潮思想的孙子说,你回来闹革命,不是革我们自己的命吗?

这句话一语成谶,在后来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漆家历经许多不为人知的沧桑隐痛,然而“革命”二字如火炙在漆家门楣上的一道封印,迄今散发着历史的微芒。

“1928年正月,漆德玮、漆先治、漆汉南、漆道三等人召集漆氏家族一百多名男丁在走马坪漆氏宗祠以祭祖为名召开家族会议,动员大家参加革命,随后又组织集体立誓,投身革命,保守秘密。会后,参会族人分头行动,动员其他亲戚朋友参加革命。这样,很快壮大了革命力量,在当地形成了广泛的革命基础。”(《漆先治:舍弃家财矢志革命》)

“红三十二师成立之初,全师仅二百多人,师长周维炯、副师长漆德玮、党代表徐子清、师党委书记兼参谋长徐其虚、政治部主任李梯云等都与漆先治关系很好。经漆先治介绍和推动,五百多名漆氏子弟及亲友先后参加红军。据金寨县有关档案记载,解放后经民政部门确认的漆氏家族烈士达三百零三名。”(《红色商号“漆三兴”从事革命斗争纪实》)

从时间上推断,中国工农红军第11军第32师的革命主体应该就是1928年正月誓师革命的漆家“一百多名男丁”。

类似的会议不止一次,这年农历十一月夜,漆氏分支的一些男性来到位于香田湾的漆家老宅里,屋里陆续聚集了20多人,待人全部进入房间后,漆旭珠把门一关,将女人和小孩都挡在外面。

不知怎么,漆旭珠的媳妇儿哭了起来,才8岁的女儿漆德珍瞧着母亲的模样,心里莫名地害怕,也跟着哭闹。几个婶子连忙把母女俩带到另一个房间,女人们都忍不住哭成了一团。

在那个寒冷之夜,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漆家的女人会那样杌陧和忧伤?几年之后,漆德珍才知道,长辈们在屋里做出了关系到漆家人命运的5项决定:

一、为了防止不测,把所有家属分散到外地的亲戚家去;

二、变卖“漆三兴”在武汉的全部资产,充作革命经费;

三、如果革命不成功,决不许变节投敌;

四、利用“漆三兴”家族的声望发展革命力量,并做了具体的分工;

五、身体较弱的男丁留下照看家眷,其余的人全部參加革命。

“随着一批优秀子弟相继牺牲,加之为革命捐赠太多,‘漆三兴商号逐步败亡,最终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红色商号“漆三兴”从事革命斗争纪实》以这句话结束了对漆氏家族革命史的考证,但留给后人的思考并没有终结。

1929年立夏节前夕,詹谷堂秘密奔走于各暴动点之间。5月6日夜,南溪镇洪学智、闵鸿友、陈伯禄等200多名联庄队员、农协会员和陈觉民率领的明强学校一部分师生,举着红旗、火把,扛着土铳、大刀聚集在火神庙,詹谷堂在大会上宣布起义,成立赤卫军,建立农民政权——农民委员会。

詹谷堂曾是大清朝的一名秀才,博得功名的次年成为商南乡村的教书先生,1924年夏天,经蒋光慈介绍,成为金家寨地区最早的中共党员。也有人认为,他是1922年被董必武、袁汉铭引入中国共产党的。

1924年秋,詹谷堂与袁汉铭、曾静华应聘到笔架山甲种农业学校讲学,帮助该校筹建学生会,发展进步学生加入中国共产党。

周维炯就是在笔架山甲种农业学校成为中共党员的。

有关周维炯的故事,要从他的舅舅漆先涛说起。

漆先涛是清末秀才,斑竹园老鸹窝村人,出身地主家庭,曾在笔架山甲种农校和火神庙列宁小学教过书。他的外甥周维炯和长子漆德玮都是著名的革命烈士。

漆先涛私塾的底子深厚,又毕业于商邑预科中学,接受过新式教育,视野开阔、博才饱学,声望很高。有过政商经历的漆树人、林伯襄、漆楚峰等人,都喜欢到他的塾馆谈古论今,剖析社会,针砭时弊。他们忧国忧民的正义感和旧式知识分子的胸襟情怀,不知不觉地感染着塾馆里的青少年学子们。

周维炯正是得益于漆先涛的早期启蒙和进步思想,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成长为一名立夏节红色武装起义的领导者,而后转战鄂豫皖革命根据地,一步一步创造了人生传奇。

在整个立夏节革命武装暴动的行动部署中,策反驻守丁家埠的杨晋阶民团主力是至关紧要的环节。而周维炯早已“潜伏”进了该民团担任教官,秘密发展党员,筹划策反工作。周维炯为人豪爽刚直又讲义气,很快就在民团中树立起了威信。

起义当天,周维炯利用职务之便,主动担任值星班长,他以节日整理内务、打扫卫生为名,让团丁们把枪支弹药集中放置于厢房,以便一举而缴。他又向队长吴承阁、副队长张瑞生建议停训放假一天,安排团丁到驻地镇子上的商家摊派酒菜鱼肉,立夏了,好日子,晚上大伙儿聚餐过节,热热闹闹喝上一场,也不枉弟兄们平时辛苦。

这项建议提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大家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觥筹交错的纵情场面,酒宴建议被迅速贯彻落实下去。

然而,万事俱备的当口出现了意外情况。团总杨晋阶带着四名护兵到牛食畈去了,快到傍晚还没回来。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似疑兵重重,令人不安。周维炯担心有生变的可能,立即派人去报告起义副总指挥肖方,请他们前往牛食畈严密监视杨晋阶,随时采取必要措施。

在团丁们兴奋的期盼中,晚饭时间到了,开饭哨声一吹响,全队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集合。不巧,田继英姗姗来迟,周维炯猛然恼火,罚他当晚负责警戒。大伙儿都同情地瞧着田继英沮丧地提着一杆枪出门了。

夜幕像一张黑暗之网从天而降,群山隐到了幕后,除了镇子上的点点灯火,四周一片漆黑。田继英带着4名团丁,分头盯死了路口。在民团里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是中共党员,从现在起只要杨晋阶露面,田继英将立刻以不听口令为由开枪击毙他。

周维炯这边已做好了周密的筹划,喝酒时安排共产党员控制枪支和警戒,把队长与非共产党员的团丁们灌醉。副队长张瑞生是杨晋阶的亲信,而队长吴承阁虽是一名共产党员,但出身于地主家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起义前,周维炯没有向他透露消息。酒喝到了深夜,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周维炯下令动手,大伙儿立刻收缴了枪支,捆绑起酩酊大醉的张瑞生,叫醒睡觉的吴承阁。

周维炯站在院子的天井中央,集合全体团丁训话,讲解共产党的主张,宣布起义。如果谁不想干,也不为难他,发5块银元遣散。

团丁们多数是穷苦的农民,出来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见枪支被缴,领头的又是他们平日里崇拜的“炯爷”,除个别人要求回家外,其余的人都愿意跟着闹革命。

就这样,立夏节起义在李家集、吴家店、包畈、西河、斑竹园等11个地方全面爆发。三天后,各路起义队伍按照计划在斑竹园朱氏祠堂会师,举行庆祝起义胜利的大会,起义武装根据上级指示的红军番号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11军第32师——金寨第一支主力红军诞生了。

星辰闪烁在岁月里

民以食为先,吃饭是天大的事!农民的愿望是把饭碗端在自己手里,粮食不再靠天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便在财政极其紧张的背景下,动工兴建了淠史杭自流灌溉工程。工程建成后,灌区的粮食产量占全国粮食总产量的1%,老百姓饭桌上100碗的口粮中,就有1碗出自淠史杭。到今天,依然是!

灌区上游有佛子岭、梅山、响洪甸、磨子潭、龙河口以及后来的白莲崖六大水库提供水源,其中梅山、响洪甸两座水库的总库容量达到48.73亿立方米,包括金家寨、流波、麻埠三个经济重镇在内的金寨13个乡镇和156个村庄沉入水下。

陈仁如一家是从麻埠镇到梅山的水库移民,她家的坟也迁走了。2016年初夏,陈仁如坐船从响洪甸水库去扫墓。

陈仁如在麻埠镇的家后面有一座山,叫梁山寨。撑船的当地船工和她聊天:“我跟你讲梁山寨在哪里。”

陈仁如四面张望,说:“在哪里,你说在哪里?”水面如镜,照映着一个个绿树掩映的岛屿,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船工指指前边的一个岛,说:“喏,那就是。”

“那就是……梁山寨的……”陈仁如简直不敢相信,“梁山寨的山顶子?”

船工知道她的心思,把船稍稍停了一下。陳仁如使劲朝水下瞅,这里就是老麻埠啊!

碧波荡漾,清澈、幽深,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

1951年1月,戴传芳在老家砀山县报名参军,结婚不到一个星期就到队伍上去了,分在某部第90师269团的炮兵连。炮兵,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兵种,戴传芳兴奋地跟随部队到寿县进行训练,等待命令下达直接上朝鲜战场,结果下来的命令是修淮河。步兵第90师改为水利工程第1师,师长马长炎率军进山,修建新中国第一个自行设计、施工,当时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钢筋混凝土大型连拱坝的佛子岭水库。佛子岭水库自1952年1月动工,1954年11月建成,历时2年零10个月。马师长后来兼任治淮委员会秘书长。1954年3月,队伍开拔到了梅山,1956年4月又到了响洪甸,水利1师愣是跟治淮水利工程结下了不解之缘。

戴传芳他们用步兵的步伐从寿县走到了佛子岭,一边开地、盖屋,一边正式施工。269团是夏天进山的,当时山谷热得像蒸笼,战士们挥汗如雨,搞基础、备石料,连基本的工程机械都没有,那堆着的像山一样的沙石,都是靠他们两条胳膊硬筛出来的。

“那时困难,活儿都是人工干出来的。部队只有两辆汽车,没有汽油,烧炭的。”戴传芳说,“每天到合肥有一班汽车,进山出山的交通就靠它了。”

戴传芳刚到佛子岭,妻子就撵了去,部队有探亲方面的管理规定,家属住个十天半月就得回去。戴传芳在佛子岭的两年间,妻子一共就来过两次。第二次是1954年,他们部队已经集体转业,夫妻俩本来可以不用再分开,更何况妻子已怀孕,然而部队奉调去建设梅山水库,那边又近似于白手起家,房子不够住,探亲的家属不能跟着队伍开拔,妻子只能返回砀山老家。

梅山水库的建设,实际上从1951年6月就开始启动了,编制、设计文件、进行地质勘探和水庫测量、水文测验等,经过两年多的筹备,1954年3月正式开工。其时,梅山镇的人很少,修大坝时这里霍然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比当初刚到佛子岭时有所改善的是,当地已经盖了一批毛竹篱笆糊上泥墙的草房子,床也是竹制的大通铺,一张床睡二三十人。竹子的弹性不负盛名,夜里一个人翻身,大家伙跟着晃动。革命的浪漫主义在这样的氛围中很容易产生,不少顺口溜应景而生,其中一首是:“吃饭大食堂,住的是草房,睡的是大床。”

除了战士、工人,大批民工从安徽金寨、六安,河南商城、固始等地涌来,建设工地上一派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的景象。在佛子岭时,干活全靠人工,梅山虽然有一些机械,但依然是靠人的体力、意志和精神。

佛子岭水库的建设经过两个汛期,是半个半个地修起来的,梅山水库只用一个汛期就干下来了。部队的作风是军令如山倒,到梅山后,他们先打一个引流的隧洞,然后全力以赴地掘进,五一进洞,八一会师,三个月打通。上游来水,从隧洞引走,这边立即抽干水,清理掉沙场,清到岩石层,钢筋打上去,如同当年围城的攻坚战,战士们人山人海地涌向大坝,用肩膀和胳膊挑、抬、搅。不管什么日子,白天黑夜都得浇灰。特别是汛期,水从山上呼啸着奔腾而下,人们只能拚命地和洪水抢进度。最危险的时候,人和老天在扳手腕,拼死拼活不敢泄劲。当时有“73”和“84”的提法,老话说73岁、84岁是要人命的坎子,这里“73”“84”指的是大坝浇铸的高程,拱和垛子的高程必须分别抢到73米和84米,低于这个高程,汛期山水冲下来就要漫坝。

“我们大坝的净高,从浇灰的地方到坝顶,88.24公尺,15个垛子,16个拱。”2019年戴传芳已经86岁高龄,但这一组数字他依然记得异常清晰。

戴传芳在佛子岭时差不多把所有建库的工序都干了一个遍,清基、盖房子、搅灰、推车子……当时,车轮是铁制的,中间没有滚珠轴承,他推起来时一身汗,也没有雨衣,晴天雨天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到了梅山后,有柴油机发电,大约1957年,淮南火力发电厂的电送过来,工地上不需要柴油机了,机器被调去了金寨境内的第二座大型水库——响洪甸水库。

梅山水库1956年开始蓄水,总库容量是佛子岭水库的4倍多,下游1970平方公里流域面积的居民生活、生产因此受益。大坝修好后又建电站,戴传芳就此留在这儿,退休前的最后一任职务是梅山水电站主任。他的后半生,再也没有离开过电力行业。

他的妻子于1955年来到梅山,并把户口迁到此地,与丈夫长相厮守。这个小家庭的生活就像大别山里流淌的溪水一样弯转曲折。1958年兴办人民公社,大办钢铁,政府动员城镇富余人口到农村去,戴传芳的妻子响应号召,把户口迁回了砀山,没两年就到了困难年景,她一人拖儿带口的在乡下没办法生活,只好又回到梅山,户口也一并迁了过来。

这一家人的青春都贡献给了电力,在他们的生命长度里刻着一格一格的千瓦每时。用戴传芳的话说:“我的几个孩子都是在电上。”连他的大女婿也“在电上”,女婿以前在梅山水电站,后来调去了响洪甸水电站。

几十年来,水库管理部门的隶属关系不断地在水利、电力系统之间转换,现在省电力局撤销了,戴传芳他们单位的名称叫“梅山水库管理处”,是省水利厅的下属机构。

对于戴传芳来说,时代的历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如今,管理处的人大多是新面孔,当时修水库的那一茬人有一部分调走了,其余的大部分已去世。他有些伤感:“唉,在一个地方蹲老了。我现在不行了,脑子也不行了。”

不过有些记忆还是在他的脑海里生了根:

1954年7月,他转入梅山水库工地电厂工作;1958年9月1日,梅山水库开始发电,是安徽省最大的发电厂,年发电量近一亿度。这在当时可不得了,时任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任之亲自来剪的彩。

大坝施工的时候,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在这儿拍摄纪录片《建设中的梅山》,有一位年轻的记者晚上出来解手,踩到一根被风刮落到地上的电线,不幸牺牲。那夜的山风好大啊,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要是有灯就好了。“他的名字我记不得了。”戴传芳摇头,“但他就埋在大龚岭的山头上,每回从路边经过,都能看到。”

刘仲友与戴传芳同岁,老家在亳州,自小跟随父母迁居蚌埠,在淮河岸边的这座城市长大。

1950年夏天,豫皖交界地区连续暴雨引发洪涝灾害,淮河破堤。毛泽东主席在安徽省的灾情报告中读到有的灾民来不及躲避就爬上了树,结果被同样逃生到树上的毒蛇咬死落水的惨景,下决心要把淮河修好,前后4次作出采取防救措施、根治淮河水患的批示。紧接着,周恩来总理主持治淮工作会议,确立了“蓄泄兼筹”的基本方针,制定了计划和步骤。1950年11月6日,治淮委员会在蚌埠成立。是年冬,按军事建制组织起来的80万民工投入到第一阶段治淮工程中去。次年春耕之后,又有数十万民工以及当地驻军开赴治淮工地。

治淮工程拉开帷幕的时候,刘仲友还是蚌埠皖北铁工厂的一名工人。

当时安徽省工业厅只有三大机械厂:蚌埠、芜湖两家铁工厂和合肥矿山机械厂。刘仲友被抽调参加工业展览,结束后就留在了安徽省工业厅电管科,全科就三个人,全省的电由这三个人鞍前马后地张罗。当时连合肥都没有电厂,芜湖倒是有一家,但不是工业厅的下属企业。

那时电力紧张得无以复加,安徽省最大的淮南火力发电厂除了保证煤矿自用,还输送一小部分给合肥照明,合肥仍得靠500千瓦的柴油机嘣嘣嘣地发电补充,灯光暗淡,且时不时断电。水力发电即将发挥作用之际,安徽省工业厅成立了佛(子岭)梅(山)水电工程处,专门负责从佛子岭到合肥几百里路的11万千伏高压线路的安装建设。

佛子岭5台发电机组合计1.1万千瓦,是华东地区最大的调频水电站。调频,就是一旦电网出了问题,急需顶峰,火电厂要先烧上几个小时才顶用,而水电站一合闸,机组就火力全开了,电压直线往上顶。

11万千伏高压线路,华东就这一条,安徽省没有技术力量,只能从武汉请人来架设。佛梅水电工程处的两名工程师带着刘仲友,三个人组成小组跟在后面学习,筹备阶段就边干边学。日后庞大的安徽省送变电机构和工程队伍,就是从这里开始探出了自己的脚步。

那半年时光,刘仲友就在合肥、佛子岭两地来回跑。我们一直自诩中国不缺人,可在1954年,刘仲友感觉最缺的就是人,连个电工都没有。合肥螺丝岗变电站要安装变压器,电工呢?从淮南、蚌埠、安庆到处搜刮,好不容易才抽调了几个。技术人员珍稀金贵得像大熊猫,安徽省只有芜湖一个电校培养出来几个人,还有就是旧社会留下来的电工。

电和电工同样金贵,刘仲友他们搞电的人想拿电炉热热饭菜都不行,电除了点灯之外严禁他用。工作条件的艰苦如今难以想象,没有大型起重机械,变压器都是工人们光着脊梁喊着号子拖到现场的。没有公路,开出来的简易路面吃不住重压,工人们就扛来东北松方木铺到地上。汽车只能运到梁家滩,往下就是拼体力了,在河床里往前拖,底下用铁圆滚桶滚动,人撬、人拉、人扳、人推……一切都是人的力量。

后来的梅山水电站也是这样,由人的筋骨、肌肉拖运出来的。

1958年,刘仲友被调进梅山水电站。电站主任之前是淮南电厂的一名材料员,电站秘书是原国民党军连长,是被解放过来的“解放干部”,主任资历浅,压不住秘书,两人不和,成天顶顶撞撞。两头叫驴拴不到一条槽子上,上面瞧这也太不利于工作了,于是对刘仲友说:“你去把那个秘书调过来吧。”

“那时说一声调就调了,没有条件可讲。”61年后,刘仲友乐呵呵地说,“我留在了梅山,顶了秘书职,跟着厂长具体办事。其实就是干办公室的活儿,秘书、人事、劳资等等,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所有具体事务都是我顶着。现在分工细了,当初一个人要干好几个人的活。”

梅山水库发电厂安装水轮发电机4台,一台机子一万千伏,比佛子岭的功率大了将近4倍。电机自然大许多。变压器25吨,发电机转子30吨,这么大的电机,国内只有工业发达的哈尔滨大电机厂能够制造,其他地方想都不要想。运输的难度也成倍增加了,怎么才能把这些个大家伙弄到山里来呢?

大伙儿到处寻找大型运输工具时,刘仲友听说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中,有美国佬拖大炮的大块头汽车,连忙向军委申请了一辆大马克汽车。这种车块头真不小,虽然与电机设备一比长度还略短,不过是骡子是马都是它了。开这号车的司机也没有,刘仲友又到省交通厅借来了一个高个子的驾驶员曹文英。

运输过程如同一场战役,驮着25吨变压器的大马克汽车过不了梅山水库公路的二号桥,刚上两道桥孔,桥就撑不住劲了,咔咔直响,他们立马退回去,还得用在佛子岭使过的土办法——从河床里拖。

佛子岭的机组小,省内组织安装力量就拿下了,梅山的机组翻了几倍,是北京安装队来装的。

很快,佛子嶺、梅山水电站成为华东电网调频的主力电厂。当时华东地区整个装机才100万千瓦,这两个电厂合起来有5.1万千瓦,比重占到了5%,华东系统出了故障,这个5%一推上闸就可以顶峰。

在共和国的水利史上,佛子岭水库和梅山水库的首先建成,不仅关乎治淮工程,还在淠史杭自流灌溉工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更为深远的意义在于,这两个水库的建设培养出了全国修建水库大坝的工程队伍。

安徽省的合肥、马鞍山、蚌埠等地电力部门都有梅山水库的人,他们把设备安装好之后,技术人员都培养起来了,这个意义当时看不出来,后来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佛子岭水库是一边干、一边试验、一边改进,摸索着往前走的。西方技术封锁,就找人家的画报看,工程师、技术员、木工老师傅和干部现场研究拱形大坝,推敲施工方案。那时候的梅山水库也是这样干起来的。梅山水库建好后,建设队伍就撒遍了全国。长江葛洲坝、黄河三门峡建坝队伍都是佛子岭、梅山出来的。

青山不改水长流

随着响洪甸、梅山两座水利工程的开建,金寨地区10万亩良田被淹,近10万人迁往新的地区生活。尽管他们对故土无限眷恋,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仍义无反顾地远走异土或依山上迁。他们扶老携幼,艰难辗转,却没有埋怨,没有灰心,在艰苦的生活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们为淮河两岸的幸福生活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在牺牲和奉献的同时,他们也得到了党和政府的温暖和关怀。

现在有了资金扶持,交通基础设施得到很大改善。而以前迁到高寒山区的移民面临着就医难、上学难、行路难等八大难的困境。

那年安徽省移民局副局长王凡来考察实施一个水库移民搬迁解困项目,硬是爬上了深山里的仰天凹。山下已经没有雪了,可山上的积雪还很厚。那户移民家的房子倒了一半,老人双目失明无人照顾,床上粘有鸡屎,锅台也是露天的。

王凡不禁问她,当时你为什么要搬?

老人说,毛主席叫我们搬,我们就搬。

你当时提什么条件了吗?

什么条件都没提,叫我们搬我们就搬。

王凡一下子动了感情,转脸就对和她一道爬上来的地方同志说,你看人家的思想境界多高,还不赶快把她的房子修起来!(采访县扶贫和移民开发局王宏记录)

响洪甸水库蓄水以后,曾经号称“小上海”,以出产茶、麻闻名的麻埠镇沉入了水底。

麻埠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六安瓜片”的原产地核心区。清末明初,安徽茶厘分南北两局,南局在徽文化的中心皖南屯溪,北局便在麻埠。麻埠镇的商业繁荣经年历久,民国时期一个小小的镇子就有茶行、麻行30多家,春季贩茶,秋季销麻,其余时间兼营竹、木、山货等土特产品。可想而知,当年的麻埠镇是何等的繁荣兴旺。

麻埠镇古色古香,一条穿街小河潺潺流淌,由北向南注入西淠河。北、中、南三条主要大街组成了光鲜热闹的商业中心,另外还有河街、新街、西门街和花桥街等锦上添花,衬托出了一个山沟内十里洋场的“小上海”。

刘发霞1951年出生,响洪甸水库开建时她才5岁。那时逢大别山的雨季,大河里的水位猛涨,洪水汹涌地奔腾而去,山外淮河平原地区的压力陡然大得“洋熊”(方言,极致的意思),弄不好就汪洋一片。

响洪甸水库大坝于1956年4月开工建设,1958年竣工,同期蓄水,把这年夏季里桀骜不驯的洪峰拦截在高峡平湖之中,并灌溉下游河南、安徽、江苏三省的良田。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此前麻埠镇已经分批进行移民,头一批移民去寿县,第二批到金寨县城关镇的梅山。

刘发霞家是第一批移民,去寿县。其时全家6个孩子加上父母和爷爷奶奶一共10人。刘发霞记得,是妈妈牵着她、妹妹和小弟弟的手走的。早晨在老麻埠上等候的大卡车连家具带人一趟拉到寿县的谢墩子,到地方时天已黑透了。汽车的大灯如探照灯一般射进黑黢黢的夜幕,寿县那边的人热情地迎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帮着忙,饭早就烧好了,盛饭的盛饭,舀菜的舀菜,透着亲人一般的热乎劲儿。

整整三个月,刘发霞家都没有挑过水,全是人家担着送来的。寿县的邻居们把他们看作新搬来的一门亲戚,嘘寒问暖的,能照顾的都照顾了。然而祖辈在山里生活的刘家人乍一来到平原地区,实在不习惯。山里一场雨过后,树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路面便已经干了,可这里雨停了一天水还积得很深,黄汤一般,瞅着就窝心。到处找不到一根树枝棍子,没有柴禾,烧锅全靠草,最上等的燃料居然是牛屎。当地人将牛屎做成椭圆状贴在墙上晒干,需要时揭下几块派上用场。

邻居捧了一叠牛屎宝贝一样送来,刘家人面面相觑,直咋舌。

更要命的是,在这儿“蹲”着干什么?寿县这边给分了田亩,但刘家人过去是做生意的,不懂得侍弄庄稼,根本就不会种地。三个月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做,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没有落地生根的主人翁感觉,就是一个客人,不情不愿的浑身不自在的客人。三个月后,刘家人决意回去,甜不甜家乡水,一想起金寨的水,怎么着都比寿县的甜那么一点儿。

这一次,他们跟逃荒一样,带不走的家具等东西都丢下了,送给相处三个月已经有了感情的寿县邻居。邻居帮忙挑着生活必需品、小孩衣物等,一路远送到了六安汽车站才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分手。刘家人倒是义无反顾,拉着小孩子的手,走一截歇一截,前后走了几天,走到了金寨的江店才落了场,盖上两间房子……

李贤林一家也是麻埠街的移民。

故土难离,闭上眼睛就是熟悉的一幕幕,所有的记忆全在这里,谁愿意走呢?听说寿县那边的人性子野,不好相处,去了以后万一受人欺负怎么办?他母亲一想到将要去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愁肠百结,忍不住落泪。母亲怨父亲——父亲是乡移民工作队的积极分子,要起带头作用。

大清早车子就来了,要移民的人昨夜没睡好,暂时留在这里的邻居们也睡得不安稳,早早地开门出来送他们。不仅仅因为远亲不如近邻,更是触景生情,现场哭声一片,移民工作队的劝导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一批有6辆车,6家一起走。一个马达轰鸣的搬家车队摇摇晃晃地行驶在20世纪50年代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组成一道浩浩荡荡的移民迁徙队伍。中午打个尖,带的有干粮,跑了足足一天,眼看着日头一点儿一点儿地降落到远方的地平线上,这6家人才到达目的地。

原来寿县人并不比大别山里的人性子野,人家热情、诚恳,知道移民的不易,你缺什么,只要他们有都尽量给你。一个住在4间房子里的陶姓七口之家,愣是挤出了一间房让给李贤林一家。

当地人见了面总爱问,你们家还要什么,张个口啊,跟我们讲。到了年关跟前,不用张口讲,邻居们就送来了咸货。当地的干部也来看望他们。

可就是不习惯。胸口那儿虚虚的、胀胀的,像那戏文里说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一天不想回去。李贤林家一直不愿領移民补助,他们不要补助,只要求回金寨。

在寿县生活了一年,政府终于同意他们返回了。发了回金寨的车费,一家人喜忧参半地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老话说搬家三年穷,何况移民。回来时李贤林家其他物件都扔了,只带了不得不带的铺盖等,到汤店大队停住脚,临时住在油坊,他父亲四处联系,到汤店学校借了两间房,继而又搬到大队保管室暂住。再后来终于盖了三间土坯草房,一家人才安顿了下来。

家里这时已经一贫如洗,没有钱交学费,李贤林先弃学,在生产队放半年牛、念半年书。随后,他的弟弟和两个妹妹也都不再念书了。

2016年,老麻埠的张康建81岁了,他1958年来到汤店大队时,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

1957年农历三月初五的晚上,政府通知他麻埠要淹水了,明天必须走。

淹没麻埠镇是水库建设规划之中的事情,移民分批次迁走,张康建家是麻埠镇最后一批移民。

在张康建的记忆里,当时库区移民有三条政策:一是仍然留在原籍,搬到水位线以上的高度去。这种安置方式有一个专用名词:后靠。也有往高山上搬迁的,叫作“上靠”。二是投亲靠友,自找迁移地点落户。三是由政府统一安排。

张康建属于第三条,与李贤林家一样移民去了寿县。

到了寿县,张康建一家住进三间牛棚,当地人又帮助他家搭了间厨房。寿县移民住牛棚的不止他一家,几十年后张康建还记得几句顺口溜:“大汽车,像花轿,不管男女与老少。哭的哭,笑的笑,一车拉到吴山庙。住牛棚,烧稻草,从此家乡不见了。”

当时长丰还没有建县,吴山庙属于寿县。他们在这里生活不习惯,想金寨的山山水水,想过去的时光,想得人瘦毛长。老父亲不太管事了,张康建就自己跑,找到汤店这个地方,向当时的潘区长诉说家里只剩两床被子了,要求回来。

回头看看,同他们一道移民寿县的如今还在当地的只剩下了一户,其他人家全部拖儿带女地陆续踏上了归途。

郑祥富家有六七间房屋,两个院子里有果树和厨房。移民时,像供案、大桌子一类的家具他们都没要,送给了农村的亲戚,楼板、椽子和瓦等物件拆下来拉到梅山,盖了三间房。那些天,麻埠到梅山的路上都是移民搬迁的拉板车。

郑祥富这一辈子仿佛注定与水库有解不开的情结。1955年从金寨初级师范学校毕业后,他被分到梅山水库职工小学,翌年梅山水库大坝修到了顶,响洪甸水库上马,施工队伍全体转移,职工学校的原班人马也像端盘子一样被端去响洪甸。文学作品中歌颂工人为水利工程挥洒汗水做贡献时,却忽略了那一代的孩子们也把童年时光献给了工程的动迁。那时郑祥富他们的隶属关系也划转到治淮委员会,不算金寨县的人了。又过了两年,位于皖南的陈村水库开工,郑祥富他们又“端”了过去。直到后来的三年困难时期,1962年苏联专家也撤走了,已经修到90米高的大坝搁置得开了裂,人心散盘了,纷纷自寻门路,郑祥富想,还是回家乡金寨吧。

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的三间屋子卖掉了两间,有时填肚子比住房子更要紧。郑祥富本来有机会留在县城的文化单位,可妻子说我们下半辈子就教书吧,于是夫妇俩去了双河公社黄谷大队的门前小学——郑祥富妻子的母校,他们在那儿待了17年。两人在梅山生了大女儿、在陈村生了大儿子,一座水库一个,到门前小学又添了两个小的。郑祥富带着4个孩子种菜、养鸡、喂猪,几乎过上了田园生活,直到改革开放的次年他被调到梅山第一小学,又回到县城。

郑祥富期待有朝一日将被淹掉的金家寨、流波和麻埠三个当年最繁华的镇子描绘出来,特别是麻埠,盛满了他少年时代的回忆。这个梦想折腾了他很多年,如今会画画的人没见过老麻埠,熟悉老麻埠的又不会画画——除了他。他想,这个世界上舍我其谁啊!

1997年,郑祥富退休了,终于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供自己挥霍,他从5米长的《故居图》起笔,开始了根据记忆进行写真民俗画的创作。

蚌埠的一位工商局局长出差到这边,让梅山的同行带他来郑祥富家,想讨一幅老麻埠的画。他是为了朋友母亲的心愿来的。朋友的母亲早年随朋友迁去了外地,心心念念着故地老麻埠,倘若有这样一幅画,她会特别欣慰。

还有一天,两个陌生人拎着两箱酒敲开了郑祥富家的门,他们自称是张冲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来看看郑老师。

看看?拎酒来干什么?

来人解释他们在张冲乡干了许多年,平常大伙儿总说流波镇当年是“小南京”,商业多么多么繁荣,可是没谁见识过,最近才知道在郑老师家可以见到,所以他们就来了,不但想见,还想求一幅挂到张冲乡人民政府的办公室里。

不久,张冲乡人民政府办公室的墙上挂起了一幅《流波再现图》。

郑祥富画的最大的一幅画是《麻埠闹市图》,画幅35米长,耗时6年之久,画中精细地摹绘了数百间房屋和2000多个人物,消失了的麻埠镇盛况得以艺术重现。

如今的麻埠镇人民政府坐落在鲜花岭。在一次大型活动中,两幅喷绘长卷《麻埠闹市图》和《麻埠再现图》铺在广场的地上展览,轰动一时。人群中很多都是移民,不断有人给作者郑祥富作揖,热泪盈眶地趴在画旁寻找他们曾经的家,找到了的人甚至激动得去放一串炮仗,找不到的人急着叫,郑老师,我家在哪里?我家在哪里?

郑祥富就去指给他们看。整整一天,他的胸膛都是滚烫的。

郑祥富说,我要是不画,以后就永远没人知道麻埠是什么样子了。

山道不言草木浅

地处梅山水库西北岸的金寨桃花乡景色秀丽,曾经是立夏节起义爆发点之一,现今则是最贫穷的乡村之一,老百姓的茅草房屋破败不堪,家徒四壁。20世纪50年代兴建水库,部分移民迁徙后又陆续返回库区,说他们无田无房无衣食丝毫不夸张,不少人在山上睡竹棚、挖野菜山笋度日,甚至全家人靠一条裤子轮换出门。姑娘们都不愿意嫁进这样的穷窝子……

1983年,老红军邓六金和陈兰想去曾经战斗过的苏皖老区走走瞧瞧,感受人民群众生活的巨大变化。可到了这里后,她们受不了了,吃不下、睡不稳,既问当地干部也问自己:“我们当年闹革命,流血牺牲,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让我们的人民过这样的生活吗?”

回到北京后,她们俩便慎重地给中央写了一份考察报告,呈送时任中央委员会总书记胡耀邦。

同样是这一年,工程兵副政委陈祥将军回乡省亲,路遇一位衣衫褴褛、行走不便的老人。老人看着陈祥,忽然跪下了,陈祥连忙上前把对方搀扶起来。待得知老人的名字,将军拉着他的手百感交集,当年闹红时将军可是老人手下的小红军啊!

陈祥抑制不住激动和冲动,把回乡探亲变成了一场调查走访。回京后由他牵头,联合6名将军向安徽省委、省政府反映金寨老区人民生活的贫困,又请曾在鄂豫皖苏区长期工作过的郭述申和金寨籍中将陈先瑞把信转呈给当时的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

我是从事这个专业(蚕桑)的,已经退休了,又回到了扶贫岗位上。

2018年,全年养蚕3000张种子,收入600万元,全乡这一项收入就600万元。对农民来说,这可不是小数字。今年春节市场上的桑苗一两块钱一棵,我们乡里群众买桑苗只要出一毛钱,大头都是乡财政想办法解决的,扶贫扶到点子上去了。群众积极性极大提高,今年全乡一下栽了30万棵桑苗,300亩。

过去我们国家丝织品的工艺落后,洗一次要熨一次,掉色也厉害。现在工艺先进了,在国际市场上有了竞争力,可是主产区蚕丝跟不上。茶叶过去好出口,现在农残过不了关,唯独桑麻能出口,是个发展的好时机。(采访农技推广研究员、槐树湾乡杨桥村驻村第一书记陈从明记录)

朱家湾名不副实,居民都是漆家人。漆轩昂原先不叫这个名字,他的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在子女中最喜愛这个灵活聪明的儿子,便让他去读书,之后他和四五个同伴又一道去武汉读大学,回来再看家乡的目光就不一样了,于是他自己把名字改为漆轩昂。

漆轩昂担任少共阴山县委书记时,率众抢了舅舅家的粮食,家人才晓得他是共产党。漆轩昂算是命大之人,后来“肃反”时亏得站岗的认识他,透露饭后就要有难。他们十几个被关押的人冲出来三个,活到1949年以后的只有他一人。

风声过去后,漆轩昂走投无路,一个远房亲戚偷偷地叫他去天津找一位漆氏的本家寻找生路。漆轩昂转身去了合肥,顺着往北的铁路线走了两个月,终于到天津找着了那位亲戚。

生活慢慢地安稳了下来,漆轩昂在天津过起了低调的小日子。然而特殊时期瞬息万变,每一个拐弯处都可能站着个不速之客,谁也不敢预料自己下一刻会遭遇什么。一日,亲戚家又来了一个家乡的亲戚,漆轩昂与来人一照面,心知不好,扯了个谎回屋,连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一对金戒指都没顾得上拿,就往后门跑。幸亏他当机立断,他走后没过一会儿,军警就赶来抓人,扑了个空。

漆轩昂躲过了这个阶段,找了一个政府部门的会计职位谋生,依旧在天津生活。

大约194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8军军长漆远渥听说漆轩昂流落在天津,为他重新续上了组织关系,安排他进华北军政大学学习。

抗美援朝时,漆轩昂在后勤部队任连长,在世界上最强大的空军连番轰炸下,志愿军的供给仍然保持不断线。有一次漆轩昂押车往前线运送给养,轰鸣而至的敌机将汽车炸翻进山沟,他被反扣在车下。车子上拉的是罐头、压缩饼干和毛巾等物品,朝鲜老百姓去扒吃的,才把他扒了出来。

走完了惊险的前半生,作为安徽人,他转业到了马鞍山市,分派在林场工作。

20世纪60年代,漆轩昂返回故乡,少小离家老大还,故乡早已变了模样。走在回朱家湾的路上,漆轩昂老远就望见了前面道旁站着一群人,他心里咯噔一下,家乡人远远地迎出了十几里路,他既感动又惭愧。

漆轩昂参加革命早,资格老,又是第一次回家,所以公社书记非常热情。漆轩昂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公社的接待安排,带着儿子住到了朱家湾的亲戚家。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公社请求老领导批一台柴油机,帮助生产。漆轩昂明白自己实际上就是一个普通人,和那些将帅或高级干部不能比,批条子不管用的,但是架不住公社同志一再恳求,老领导再坚持下去就不近人情了,只好写了一张条子:请给某某公社批柴油机一台,云云——当然不会有效用。

在家的时间过得飞快,又到了离去的日子。那些天漆轩昂心里除了感慨还是感慨,家乡太穷,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天天唠叨的都是那些事,如何改变山乡的面貌、把工分值提高几毛钱、把大伙儿的生活改善一点儿。他回头望望从朱家湾延伸出来的小路,大别山的山道曲折蜿蜒,但终能走到山外的大世界去。

實际上在那之前、之后,人们始终都在寻找一条更适合山乡建设发展的道路。

袁兴怀这一路好像老是磕磕碰碰的。

袁兴怀家住在槐树湾乡万冲村,他生于1963年,9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家里还有一弟一妹。奶奶的眼睛半盲,母亲的脑子不太好,60多岁的爷爷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家中实在困难,袁兴怀10岁就辍学回家干农活。

当地包工头徐用文在新疆奇台县承包了一座砖窑厂,每年要带一批人过去做活。在金寨本地做工一天能挣三四元钱,徐用文给6元,再加上在家找活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闲的日子比干的时候还要多,在新疆则是出满勤,从3月干到10月天冷上冻为止。袁兴怀便跟着打工者们上了路。

新疆奇台的砖窑有一个大棚子,40多人全部住在里面。一个月出勤26天,每天从早晨6点钟干到下午6点钟,中午吃饭一小时。袁兴怀的主要任务是拉平板车,把砖坯子拉去晒。

此间家里出了件事,爷爷突发脑溢血,愈后留下后遗症,生活不能自理,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袁兴怀只能返回老家,和弟弟妹妹一起种地。

眼瞅着袁兴怀到了娶妻的年龄,堂哥给他做了个媒,但光靠红嘴白牙是娶不来新娘的。1988年,袁兴怀跟着包工头老陈去了山西阳泉下煤窑,挣了1000多元钱,顺利地办了婚礼娶了媳妇儿,这一连串的喜事总算给他惨淡的人生添了一抹光彩。接下来,他和媳妇儿按部就班地生儿育女,翻盖新房。

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那些年,袁兴怀在家做农活,季节性地出门打工。2003年,他投奔弟弟袁兴德去了无锡,在一家砖厂做工,后到建筑工地当瓦工。在无锡的工地上行走了10年,他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专门搭建脚手架的小包工头。

成为小包工头的袁兴怀感到生活虽有经济压力,但还是有奔头的。压力主要来自妻子,她得了胃癌,2008年动的手术,2013年心脏又告警,安装了心脏起搏器。袁兴怀这一年回到家乡,在县城新区商贸城工地上继续当搭建脚手架的小包工头,抽空就回槐树湾看看他那饱受疾病折磨的妻子。

柔软的大地

2014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印发了《关于创新机制扎实推进农村扶贫开发工作的意见》,以此为标志,全国的扶贫开发工作进入了“精准式扶贫阶段”。

脱贫,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就一句话:要增加老百姓的收入,让人人都过上好日子。随着年收入的逐步增长,2014年到2019年金寨县累计脱贫38428户、128096人,全县71个贫困村实现清零,做到全部“村出列”,贫困发生率从22.1%下降至0.31%。2020年4月29日,金寨县正式摘掉戴了几十年的贫困帽子,退出贫困县序列。2020年,金寨GDP(国内生产总值)首次突破200亿元,大约是2012年的2.5倍,并且以排名第二的成绩获得第六届全国文明城市称号,也是同批次前20名中唯一一个国家级贫困县。

如今的斑竹园已经洗尽铅华,朱氏祠堂门前的那株红檀还在,只是被一圈白玉石栏杆庄重地环绕着,成为重点保护对象。两人合抱的红檀树周围辟出一块文化广场,是镇上群众茶余饭后的休闲去处。往往西沉的太阳刚刚落入黛色的群山,广场上便响起欢快的乐声,在中国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广场舞大妈们迅速占领了革命遗址边的广场,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把每个黄昏推向高潮。(采访追记)

袁兴怀记得妻子胃癌开刀的那年,他申请为贫困户,实际上1997年他就已经是帮扶的贫困对象了。那年他和弟弟袁兴德各立门户,奶奶年龄大分给了他,母亲由弟弟赡养。

1997年至1999年,金寨开展了三年“万名干部结对帮扶”活动,所有县直单位、乡镇干部都要和一家贫困户结对帮扶。每名干部每年从工资中掏出400元作为干部帮扶基金,用于修路架桥、改善基础设施、发展生产等。那个阶段金寨的财政就是一个舀不起来水的破瓢子。1997年正是丝绸销售大滑坡时期,转移支付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不少乡镇靠借钱发工资,县财政拨款只能保证基本工资,“开口工资”的部分由各单位自己找米下锅。当时一般干部的月工资是400多元,约等于每人每年拿出一个月的工资充当帮扶基金。原计划三年后返还个人,可是钱都用掉了,没有来源填补这个窟窿,最后不了了之,就算奉献乡村建设了。

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首提“精准扶贫”,翌年国家扶贫办详细规制了精准扶贫工作模式的顶层设计,2014年以后各地对贫困户“精准”立卡建档。之前扶贫的主要形式是逢年过节干部到贫困户家走访慰问,有条件的帮助介绍出去打工,或者指导特色种养业,比如养羊、种茶什么的,既没有建档亦没有脱贫的年限。2015年开始的精准扶贫,针对贫困户有了相关资金、医疗、教育等方面的单独政策。

其实袁兴怀也不想当贫困户,谁都想过好日子,奶奶身体虚弱,孩子又小,他不能长期出去打工,就买了一台碾米机,通过在梅山水库工作的一位叔父帮忙搞了个旧变压器,在家开展稻米脱壳加工业务。碾米机一年能挣2000元,基本上可以保证家里的柴米油盐支出。1999年,他从县科技办、乡财政所借了为期一年的无息贷款2万元,承包经营村里200多亩农业开发管理地种植板栗,可是村里的土壤不适合板栗挂果,板栗的市价直线下掉,投的钱全部亏进去了。

袁兴怀很纠结,既想出去多挣钱,又需要留下来照顾家庭。每隔一两个月,他就要风风雨雨跑一趟,耽误在外做工时间不说,还增加了成本。不过风雨之后见彩虹,他在无锡工地上的历练,总算给自己开创出了一番小事业。家里新盖了房子,孩子上学了,全年正常开支之外还有结余,按照现行的标准已经符合脱贫的条件了。

可是,重创的2008年使他们又重回贫困,需要举家借债。在农村,因病致贫占贫困因素的67%,因灾致贫约占10%。袁兴怀家的致贫情况在乡村比较有代表性,他在不同时期遇上了各种典型的致贫原因:20世纪70年代父亲去世,主要劳动力丧失使得全家陷于贫困状态;八九十年代结婚、盖屋、赡老人、养小孩,始终处于经济紧张阶段;新世纪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些,妻子一场大病重击了这个家庭。打击接二连三地到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这个家的全部希望就要破灭,袁兴怀又回到了无锡,直到现在,依然每年出去七八个月,他在那边有信誉,要价也低,人家愿意把活儿交给他。

2018年,袁兴怀家脱贫了。

2016年开始推行的“351”医保兜底和“180”补充医保制度,使农村的大病致贫现象一去不返。袁兴怀家里在册4口人享受到健康扶贫政策;入股光伏发电扶贫项目和“一亩园”(一亩荒地耕种,比如油茶等,租赁给大户)项目,分红收入5500元;袁兴怀被聘为村里的生态护林员,月工资500元;拆掉老房子盖了两层新房,县里补贴老房子11万元、4个贫困人口8万元、安置过渡费2.16万元,共计21万多元。袁兴怀还到县城给儿子购买了一套105平方米的房子。

如今他的女儿在合肥工作,成了家,不过户口没有迁走。家乡好,不愿迁。儿子在合肥打了两年工后报名入伍,到山西汾阳当了武警。

扶贫政策有一定的延续性,脱贫了还可享受一段时间的相关政策,这既是巩固也是激励。袁兴怀眼下总共还欠有房贷及外债7万元,但是他的心里有底托着,这点儿压力他还真不放在眼里了。

第七批扶贫工作队于2017年4月28日进驻永佛村,挂职长岭乡永佛村扶贫工作队队长、驻村第一书记的余来洪,转业前在火箭军的前身第二炮兵部队服役。另外两名队员是燕子河派出所副所长陈圣林、警员姜新兵。

永佛村的明显特点就是一个字:远。地理位置处于金寨县的东大门,再往上走几步就踩到霍山县的地皮上去了。全村面积14平方公里,最高点海拔约1000米,8个村民组,1860位村民。虽有一条省道和另外一个乡的乡道过境,然而村里的交通基础设施极其落后,只有一条机耕道,平时进出主要靠摩托车。2014年建档普查贫困户时,全村有168户、608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贫困发生率达到33.3%,是一个深度贫困地区。

大多数村民的房子破陋陈旧,有安全隐患,住在山上的村民家距两条过境省道和乡道最近的也有五六公里,一旦出现急危病人,车子上去都很困难。县、乡根据具体情况制定了中心村庄“1+3”的模式,就是把大部分村民集中到一个中心村庄和三个规划村庄,在这里绿化、用水、道路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

易地集体搬迁的实现,是因为三大政策的支撑:一是扶贫政策,一个贫困户补助2万元;二是移民搬迁,每个移民户补助1.5万元;三是宅改补助,其中每平方米土房子补助250元、宅基地补助70元、砖瓦房补助380元、砖混预制板房补助450元。如果一家既是移民户、宅改户又是贫困户,盖房子的钱就够了。村民们的积极性很高,2016年到2018年一共搬迁了195户,其中7户放弃了在宅基地建房,在外面买了房子,其余188户盖了新房,建起了美丽乡村居住点。

除了针对贫困户的“351”“180”措施,“1579”政策则覆盖所有村民:一个病人在省外住院治疗自付部分超过1万元的,在1万至3万元之间可以再报销50%,3万至5万元之间再报销70%,5万至10万元再报销90%,自付得越多报销的比例越大,有效地解决了因病返贫的难题。

王忠礼家是典型的受益于扶贫政策的家庭,倘使没有“351”和“180”政策,光是妻子和儿子两人的医药费,就足以把这个家压垮了。以前他们住的土屋子在坡上,下雨天走上去脚底打滑,窗户残旧不关风,土坯墙歪斜,用树枝支撑着,已经是危房了。搬迁下來建新房,几项政策综合补贴后一算,他也就花了一点室内装潢的费用。2017年,余来洪他们帮王忠礼联系鸡苗,县公安局出资帮他盖鸡圈,首批养了300只鸡,来自公安系统的帮扶干部有社会关系广泛的优势,连同鸡的销路都帮他打通了,仅这一项就让王忠礼赚了一万多元。2017年,他脱了贫。2018年,在县里统一安排下,扶贫工作队为永佛村的贫困户修建了50个扶贫猪圈。王忠礼养了4头猪,获得产业奖补3000元,4头猪他自己卖掉一头,帮扶干部给他销了3头。这年碰上非洲猪瘟,猪肉行情紧俏,黑毛猪更加金贵,卖上了一个好价钱。

人有了钱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王忠礼以前病歪歪、苦叽叽,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如今说话有了一些底气,显出了一种自足、自得和自信的神态。

何治霞家的情况也发生了根本好转。以前破旧的房屋换成了新楼房,不用再为居住的安危忧心忡忡;儿子每年至少要住院一个月,医药费基本不需要自己负担了;孙女在安徽建筑大学读书期间每年有8000元免息贷款,2017年共获得各种资助7000元,2018年大学毕业后在合肥找到了工作。

县公安局为村里争取了资金200万元,投资建成装机容量432千瓦的光伏发电站。永佛村的集体经济从无到有,如今年创收40万元左右。2018年留足公积金和公益金后,永佛村向全体村民首次分红。

村集体经济之外的专项年收入3.2万元,主要面向贫困户。村里还与永佛寺水果种植园分别投资60%和40%,由后者经营流转外出务工人员的闲置土地110.65亩发展猕猴桃产业。流转的土地中包括12家贫困户土地,猕猴桃园优先雇佣贫困户,一天工作8小时,男工120元、女工100元,就近务工成为现实。

金寨地区传统重教,砸锅卖铁也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永佛村离县城太远,不少贫困户的子女都被家人送到了霍山县的寄宿制私立学校——文峰学校,虽然收费高于公立学校,但无需陪读,大人可以去外地打工挣钱。

如今,这片承托着几代人百年理想的绿水青山,在月华的掩映下,道路仿佛蜿蜒飘舞的绸带,雾岚中的村庄如梦如幻,农家乐的灯笼宛若夜色的眼睛。有春虫从泥土中爬出来,草叶摇摆,也许会有一只松鼠跳上树梢,惊得栖宿的鸟儿拍打翅膀歌唱着飞向天空,一条银河流淌过广袤穹窿的无极之顶,满天都是莹亮的灿烂星辰。

大地柔软,万物葱茏,乡村的夜晚妩媚撩人。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彭婷婷〕

〔原载安徽文艺出版社《万物葱茏——一瞬百年的乡村理想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