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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影里的三门峡

2024-05-14徐峙

湛江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梳妆台三门峡大坝

徐峙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暮春时分的阳光,清澈而热烈,洒在这一望无边的碧水之上,耀起粼粼波光。三三两两的水鸟掠水而过,点起层层涟漪,又在天空中留下美丽的剪影。河边绿树成荫,碧草萋萋,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沁人心脾的芬芳。

我有些恍惚,这是黄河,还是江南?

1

沿着黄河走,看着这碧绿的河水,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起贺敬之那首著名的《三门峡,梳妆台》:

“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神门险,鬼门窄,人门以上百丈崖。黄水劈门千声雷,狂风万里走东海……”

30年前,我从一盘诗歌朗诵磁带里第一次听到了这首诗。关于那盘磁带的其他印象已经完全模糊了,唯独记得一个甜美的女声播报:

“《三门峡,梳妆台》,作者贺敬之,朗诵王洪生。”

随后音乐响起,一个浑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传来:

“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

正在上初中的我,被这个深沉的聲音迷住了,也被这首诗的磅礴气势震住了。那是我朗诵的启蒙,也开启了我对三门峡最初的认知。我模仿着王洪生先生的音色练习朗诵,也将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并且借此收获了不少朗诵方面的荣誉。那个有着“神门险,鬼门窄,人门以上百丈崖”的三门峡,那个“黄河之水手中来”的三门峡,那个“幸福闸门为你开”的三门峡,从此种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在心里无数次想象着三门峡的样子,却始终没能一睹其真容。

30年后的这个春天,跟随生态文学采风组一行走进三门峡,当我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踏在这清澈的黄河岸边,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黄河边长大,我知道黄河在上游水是清的。但我的家乡宁夏中卫,罗布泊沙地、毛乌素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吉尔班通古特沙漠在它的北方依次排开,强烈的大气环流和西伯利亚冷空气,将黄沙源源不断地从祁连山和贺兰山中间的豁口吹入黄河,那些年,每年进入黄河的沙子能达到1000万吨。

因此,在宁夏,黄河是真正“黄”的河。那种黄,是黄土高原的黄,黄皮肤的黄,黄种人的黄。那种黄,与西北的苍凉互为映照,与西北人的性格和命运互为表里。我曾经在黄河边捧起一抔水喝了下去,那种泥沙俱下的味道深深地留在我的味蕾上。

那么,那些沙子呢,那些从我的家乡被风吹入进入黄河的沙子呢?它们不是应该跟随滔滔不绝的河水前赴后继,一路沿“几”字形向北再向东再向南再向东,穿过内蒙古草原和戈壁,穿越陕西的黄土塬,穿越山西的大峡谷,翻山越岭到达河南三门峡和我相遇的吗,它们都去哪里了?

2

一边是崤山,一边是中条山,黄河穿山而过,山的这边是河南,那边是山西。在山势最陡峭险峻的地方,在黄河即将大转弯的地方,一座大坝巍然高耸,生生将黄河拦腰截断。

三门峡大坝,一座浓缩了中国人的梦想与挫折、汗水与智慧、痛苦与幸福的大坝。几千年来,黄河不停地改道,无数次地泛滥,随心所欲地在大地上流淌,乃至于留下了“害河”的恶名。终于,它流到了改天换地的新中国。要实现“河清海晏”的千年梦想,治河是摆在面前的首要使命。三门峡大坝,在这个时候走上了历史舞台。1957年4月动工,1961年4月建成投入使用,“黄河清”的绝美场景给了人们多大的鼓舞啊。然而,由于苏联设计师疏忽了黄河“一碗水,半碗沙”的天性,大坝蓄水第二年便发生了泥沙淤积。失去了源源不断的流淌的力量,15亿吨的泥沙在三门峡到潼关之间停留下来,将河床抬高,将渭河变成悬河,将富饶的关中平原变成盐碱地。争议之声由此日盛,甚至有人提出了“炸掉三门峡大坝”的命题。

当然,大坝没被炸掉,它现在就在我的脚下,高大、宽阔而坚实。在困难面前,退缩从来不是中国人的选择。经过两次大规模的改建,三次使用方式调整,加上130公里外的小浪底工程建成后的联合调蓄,泥沙淤积现象基本得到了解决。现在,发电、防汛、供水、灌溉、生态保护、观光旅游……三门峡的作用日益凸显,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你看这两岸的鸟语花香,你看这山边的一层层的梯田,你看那“天鹅之城”的旖旎风光,都是明证。

长长的大坝,连接起了山西和河南,过去和未来,想象和现实。它属于空间也属于时间,它是生命也是文化,它是自身的召唤与回答。在它身边,我失去了所有言语。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脚步踏上去。无数的时间向我涌来,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3

乘坐大坝的电梯到大坝底部,再穿过一条石头铺就的小道,眼前是一座方圆不过数百平方米的石岛。岛上一面峭岩,有两人多高,一丈多宽,似人形一般。旁边人说,这就是梳妆台。

传说中,王母娘娘路过此地,见此处风景宜人,美不胜收,于是驻足梳妆打扮,后人因而称之为梳妆台。“梳妆台啊千万载,梳妆台上何人在……”我顺口诵起《三门峡,梳妆台》中的句子,一旁的记者把话筒对准我,参观的游人纷纷围拢来,我赶紧逃出人堆,来到梳妆台边上向西边放眼眺望。宽阔的河面上,不见三门,只有一座尖尖的石头露出水面数米。“神门平,鬼门削,人门三声化尘埃。”当年大禹治水时用斧子劈开的神门、鬼门、人门,早已在建造三门峡时化为尘埃,只剩下这块孤傲的石头,在河水中兀然耸立。

这块石头,就是大名鼎鼎的砥柱山,《尚书·禹贡》里称之为“底柱”,传说中是大禹治水留下的镇河之柱。《晏子春秋·内篇谏下》里记载,“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中流”,“中流砥柱”便由此而来。另有传说,这座小山是由一位黄河艄公投水化身而成,为的是引导船只驶过三门后避开明岛暗礁,平安地驶出峡谷,奔向前方。化身航标指引众生,牺牲自我成就他人,这位传说中的艄公,将一个大写的“人”字写得顶天立地。禹王治水的神迹,艄公投水的传说,为奇绝无比的三门峡增添了厚重与深邃。千百年来无数的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在此留下心怀崇敬的文字。唐太宗李世民曾为中流砥柱题诗:“仰临砥柱,北望龙门。茫茫禹迹,浩浩长春”,并命魏征篆刻于石上。柳公权曾写下《砥柱》诗,诗中云“禹凿锋鈚后,巍峨直至今。孤峰浮水面,一柱钉波心。”黄庭坚手书的《砥柱铭》,更是创下了中国艺术史的拍卖记录。

我盯着那块石头,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如今的三门峡,在大坝的掌控之下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但几千年来,它曾指引多少航船穿越狂风暴雨,走过惊涛骇浪,驶过激流险滩。枯水时露出地面一二十米高,涨水时依然能留出尖顶指引航向,无论风雨如何侵袭,河水如何冲刷,一直巍然屹立于黄河之中,挽狂澜于既倒。几千年的中华民族历史,又有多少这样的中流砥柱,在民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指引民族的航船走过险滩,驶向远方啊。

一只从远处飞来的白鹭,优雅地停在砥柱山上梳理羽毛,打断了我的思绪。当年险峻的三门,如今已难以追寻,我在吴冠中的名画《黄河三门峡中流砥柱》中回到了当年的三门峡。褐色的群山中间,黄色的河水奔腾而下,冲破三门,流过张公岛和梳妆台,边上一座小小的山尖似乎随时都会被淹没,却永远在那里……

转身离开时,坝体上“黄河安澜,国泰民安”八个红色的大字映入眼帘。黄河之澜已安,如今国泰且民安,贺敬之在诗里所写的“幸福闸门为你开”,现在真的已经打开。

我的心里再次响起那个浑厚的男中音:

“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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