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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老家

2024-05-13李晓

躬耕 2024年4期
关键词:乡人堂叔老房子

李晓

在生命的源头,你有一个老家安卧在那里吗?有老家的人,一颗心可以稳稳地落地,生命触满了根须,灵魂不再漂泊。老家抚慰柔软心肠,老家也百般滋味。

马路空旷,大街行人稀少,这是春节里一座北方都市的景象。都市里的人,倦鸟归巢般从都市栖息的大树上纷纷飞回老家过年去了,一座陷入“冬眠”的城,仿佛成了众鸟飞尽的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每年春节,定居这座北方都市的老宋,差不多都要回老家过年。老宋的好友们真心羡慕他,在节日里还有老家可回。他们说,一个有老家的人,是心里有根的人。正月初一早晨,老宋在乡人微信群里接连发了几个大红包,引得乡人们阵阵喝彩:恭喜发财,宋老板!感谢了,宋总!也有上了年纪的乡人称呼老宋为“宋二娃”,这是他的乳名,老宋在家里排行老二。老宋对我说,还是“宋二娃”这个称呼听起来心里舒服。

老宋是村子里当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北方的大学毕业后,老宋就在北方城市定居,在一家行政单位工作3年后,老宋厌倦了那种坐班单位里程序化的工作,毅然辞职创业,经营的企业蒸蒸日上。那年老家人筹款硬化公路,村里给我打来电话征询,可否让“宋老板”赞助一点钱?为了不负乡人重托,我在电话里问老宋:“宋哥,老家的土坯公路遇到雨天,泥泞遍地,汽车也通行困难,乡人们想筹集资金把公路硬化了,你能帮上忙么?”老宋爽快回答,行,没问题!第二天,老宋就让公司财务把60万元资金打到了村里账上。我说,宋哥,这事儿还是让本地媒体报道一下吧。老宋拒绝了,这都算个啥事呐,我一辈子都是老家的人。

每到春节,老宋一趟一趟地回来,我都是他的陪行者。老宋信任我,是出于我的生性笨拙,也是因为我那些描述乡情乡愁的文字打动过他。

乡人们都知道老宋这个“成功人士”有钱,崇敬、羡慕、嫉妒的心情交织着。这些年来,乡人们建房买房、遭遇疾病、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向老宋借钱。起初,慷慨的老宋几乎来者不拒,甚至借据也不出一个,差不多都满足了这些借钱乡人们的要求。我问过老宋,乡人们借的钱都还了么?老宋说,还了一半吧,没还的,他也没催过。去年春节回乡,我和老宋同行,一个披着旧棉大衣的乡人远远看到我和老宋,赶紧躲到墙角一边去了,被老宋发现,他走上前去给那人递烟,那乡人蜷缩着身子跟老宋勉强打了一个招呼。等那人走以后,老宋跟我说,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年他老婆生病住院找我借过5万元,好像还没还钱。老宋对这些没还钱的乡人,也是宽容大度,他说,兴许是他们还有难处,相当于帮他们一把吧。

老宋在北京开的公司,这些年去找他求职的人也不少,只要符合条件,老宋大都安置了。但一些在老宋公司工作的乡人,多次找他加工资作特殊照顾,理由是“乡里乡亲还是要多关照啊”。老宋对公司管理有严格的制度,无理要求当然没满足,这些乡人忿忿辞职,回到乡里后四处传老宋的坏话。

有一次老宋回乡,在一个发小的聚会上,老宋突然感慨这些沉重乡情对他的绑架引起的困惑。发小们安慰他,宋哥啊,你为老家做的好事不少了,也不能有求必应吧,不要理会,我们理解你。发小们的话,说得老宋眼泪纷纷。

今年春节,我陪老宋回到老家,看到瓦砾遍地老墙歪斜几成废墟的老宅院落,老宋缓缓蹲下身来,他拾起一块苔藓斑斑的瓦片不住摩挲着。他说,要把这片老宅破瓦带到北方城市的家里,让儿孙们看一看,摸一摸。在老宋家的阳台上,有一盆茂盛的植物,盆栽里的泥土就是老宋从老家用一个布口袋带回去的。

老宋跟我说,他的孙辈们,乃至更久远的后辈们,跟故土老家的联系,或许就要成为断线风筝了,但只要他还在人世,跟老家的联系,就是十指连心,就是生命的脐带与母亲的子宫。

宋哥,乡情喂养你在异乡的灵魂,也愿一些“乡情”不要让你沉重。

去年中秋节那天,山梁上飘浮着母乳般的薄雾,薄雾中夹杂着蚕丝一样的毛毛细雨。

我陪同老武坐在山梁上,他刚从天津回来。他这次回来,是来老家过中秋,老武很看重一年之中这个秋天的节日,大地清朗,月光浩渺,这正是游子归乡的季节。

我和老武走上山冈,在黑压压的松柏树间穿梭,天光黯淡下来,两个瘦弱的坟墓前,杂草疯长,那是老武父母的墓。老武把家乡的老月饼放在父母墓前,父亲生前爱酒,他把从天津带回的一瓶酒打开,倒入碗里放在墓前,嘴里喃喃,爸,我回来陪你喝几口,一起过中秋。

松风阵阵,老武扑向一棵老松抱住,树身是铠甲一样的树皮。老武说,总感觉风声里,有祖先们的脚步声。

我和老武站在他家老屋前,老屋顽强地耸立了40多年,石头墙身,但檩上青瓦早已不知去向,倒是有青草立于檩上在风中飘动,烟熏火燎的墙上,苔藓斑斑。这老房子,是父亲和帮忙的乡邻们抬回大青石作为墙身,汉子们抬石头时那“嘿呀嘿呀嘿呀”的号子声,还响彻在老武的记忆里。那年,父亲把勒紧裤腰带的全部积蓄都用来建房子了,他记得父亲当年说过的话:“儿啊,这房子是给你今后娶媳妇用的,也不能在村里人面前丢面子,爸就这点能耐了。”老武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亲想,今后老得不能動弹身子了,就跟儿子在这房子里养老。

3年后的夏天,老武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学,大喜的父亲似乎又有些失望,暗暗叹息一声,这房子,儿子今后安家派不上用场了。为庆祝儿子考上大学,父亲杀了鸡鸭款待乡人,乡里的乡长也带了礼物前来祝贺,酒意微醺的乡长去给老武的父亲敬酒,爽快表示,等你家小武大学毕业后,也可以回乡当乡长,乡里确实需要人才。父亲大惊,头直摇,使不得,使不得。

后来,老武的两个妹妹,也相继考上大学和一所专科学校。村里人常来老武家房前转悠,东瞅瞅西看看,村人形成一致看法,老武家这房子,出人才。

老武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安家立业。父亲73岁那年,老武亲自回家接父母去了一趟天津,但住了不到一个月,父亲母亲就神情恹恹的了,如乡下移栽到城里的树,水土不服,根须总是没能往深里扎。老武只好把父母亲送回了老家。2年后,父亲患喉癌而去世,父亲去世3年,母亲紧随而去,他们在松林坡里再次结伴长眠。

父亲母亲走了,老家的房子,没了烟火的升腾,老得比人还快。有一年秋天,老武的两个妹妹给他打去电话说,老家的一个堂叔,想出钱把老房子的宅基地买了,在那里建新房。老武一口拒绝了,老房子留着,总有一个念想啊。

老房子孤独地伫立在山坳里,如打下的一个陈旧补丁,它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的意义到底何在?老武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心里的纠结过后,老武依然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回老家,还能看上一眼老房子,老房子里一家人生活的场景,又被唤醒了。这样的唤醒,是对心房的抚慰。

中秋那天中午,做了满满一大桌乡里土菜招待老武的,就是那想买老武家老宅基地的堂叔,堂叔已经82岁了,他刚从城里医院做了白内障手术回来。饭菜都是老武喜欢的儿时味道,我和老武还陪同他堂叔喝了自家泡的桑葚酒。饭后,老武给他堂叔道歉,他说:“叔啊,我没把老房子的宅基地给你,是想回来时还能看上一眼,我原来想等自己老了,还能回来住,把房子再建一建,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堂叔说,他现在也不想建房子了,3个孩子早已在城里买了房子居住,只留下他和老武的婶娘在老家陪守着村子。

老武和我商量后,决定在他堂叔家住一晚。中秋夜里,雾沉沉,一轮明月没有如约而来,升起在一个游子的眼里。半夜,村子里有几声狗吠响起,老武披衣起床,望着漆黑夜色里的山峦田园,弥漫着秋收后的醇香。老武在微信里发了一条朋友圈,他说,回到没了父母的老家,自己恍然成了他乡客人。

我早晨起来,在老武的朋友圈里留言:武哥,我们都已成了老家客。

上午,老武与堂叔道别,老武硬往他衣服口袋里塞了2000元钱。堂叔突然满眼是泪,声音哽咽:“侄儿啊,你我叔侄一场,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了。”老武上前,拥抱了佝偻着身子的堂叔。

寄居于城市,有一个老家,安卧于我心中。

老家,是诞生你生命的地方,蔓延着你生命成长的根须。

我母亲那年从乡下进城时,一个村人走上山梁,胸膛起伏,眼噙热泪,扯开嗓子唱:“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一群送行的老乡缓缓跟在她身后,那气氛,俨然是送我母亲“上战场”。

母亲进城一起带上的,还有一件蓑衣、一个斗笠、一把铁锨、一把镰刀,这些陪同她穿行在乡下,匍匐在庄稼地里的农具,是她在老家安身立命的东西,母亲要把它们带到城里来,这样才让她在城里的心安稳下来。

母亲进城后,我见她上街走路的姿势,始终是倾斜着肩膀,见了路人便歪着身子主动给人让路,这是一个农人的谦卑,也是一个农人在地里察看庄稼长势的姿势,比如农人穿过沉甸甸的稻田,要给即将收割的稻子让出一条缝。

后来,我83岁的奶奶也进城居住,奶奶带来的,是乡下的针线包,里面有各种各样小针小线,她在乡下缝补着旧衣裳,也缝补着时间的针脚。进城后,我时常见奶奶把小针在头上擦拭几下,她依然在缝补着父母家里舍不得扔掉的旧衣裳。奶奶89岁那年,突然一天就痴呆了,她认不得回家的路了,认不得我父亲了,认不得来看她的亲戚了。有天,我父亲吩咐,让孙子们把她送回老家去看一看。奶奶回到老家山梁,蹒跚着走进一户村人家里,一群鸡云朵一样跟在主人身后,主人正在给咯咯咯叫的鸡丢玉米粒,奶奶见了,顿时眉开眼笑,这是她熟悉的场景。奶奶走到院坝中央,白云下面,是清晰的延伸到天际的山脊线。奶奶突然一一念出声:“马鞍桥、歪梯子、乌龟堡、侯家岩、沙嘴梁……”这全是老家的地名,它们闪电一样唤醒了奶奶浑浊的记忆。父亲在一旁惊喜地喊:”妈,您还认得我吗?”奶奶抚摸着父亲的苍苍白发,喃喃唤出声:“认得认得,你是发娃啊。”奶奶叫出的“发娃”,是我父亲的乳名。

原来老家,铭刻在一個老人的血液里,骨头中。

每年清明、中秋、春节,这样的节日里,我总要回到老家去走一走。有时,在老家祖辈小小的坟前坐一坐,坟前的树如绿伞高擎,仿佛可以听到树身里汁液涌动的声音,那里面也有着我地下祖辈亲人的基因。这些树,有的是他们生前栽下的,有的是后人们在坟前栽下的,它们与我长眠亲人的气息在时空里交融贯通。我去时,这些树摇摆着枝叶,在风中哗啦啦响,恍惚中听到亲人一声一声的呼喊。

父亲生前就嘱托我,他死后要埋在爷爷的坟旁。但,父亲的这个愿望,我无法实现了。

老家,在地老天荒中改变着容颜。那年,老家建起了机场,几年前又再次扩建,老家的村子几乎被全部拆迁了。

那年春天,一群燕子一路呢喃着飞回老家,从云层里俯冲而下,但再也没有了停歇的屋檐,它们鸣叫几声后就飞走了。

燕子的老家,和我一样,走丢了。

我可以和城里一些人一样,把老家在心里清空吗?

有天,几个老家村里的乡人,在城里找到我,他们望着我说,想从前老家的样子了。他们的目光,和我的心房一样,嗷嗷待哺。

于是,我们建了一个村子的老乡微信群,从最初10多个人,发展到如今400多人。在这个微信群里,可以看见乡人们发出从前老屋、老井、老柜子、老家当的照片,还可以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当然,而今的布谷鸟来自老家邻村上空。我相信,它们是从前那些老家之鸟繁衍的后代。

每当我在城里拖着疲惫的皮囊踽踽独行,打开微信看一下里面发出的图片:老房老井,山崖上悬空的树,金灿灿的稻谷……我的心便被一股股来自老家的山水浸润着。

我明白,无论怎样,我不能在心里把老家清空,它灌溉着我,让我在城市里,努力按照一棵树的姿态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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