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诗中的灾害书写
2024-05-10王慧文郑虹霓
王慧文, 郑虹霓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黄景仁(1749-1783),江苏武进人,字仲则,一字汉镛,号鹿菲子。黄仲则七八岁已能写文章,在写诗方面尤有天赋,钱仲联称他为“早熟的天才”。黄仲则一生却坎坷艰辛,仕途不顺,生活困顿是其诗形成关注民间灾难这一独特风格的重要原因。郁达夫曾评价黄仲则:“要想在乾、嘉两代的诗人之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然非黄仲则莫属了。”[1]
有清一代,灾难频发,据邓云特《中国救荒史》统计:“清朝统治中国,共二百九十六年,灾害总计达一千一百二十一次,较明代更加繁密。其中有:旱灾二〇一次,水灾一九二次,地震一六九次,雹灾一三一次,风灾九七次,蝗灾九三次,歉饥九〇次,疫灾七四次,霜雪之灾七四次。”[2]频繁的自然灾害给广大人民的生活带来沉重的伤害。黄仲则一生漂泊四方,历经各种磨难与自然灾害,但诗人却能在逆境中进行自我疏解,其灾害诗以多样的对比方式、赋笔的使用以及独特的声音描摹在清代诗坛上独树一帜,为后世留下宝贵的文学财富。
1 黄仲则诗中的灾害类型
1.1 雨涝灾害
黄仲则诗中书写雨涝的有十首,包括《遇雨止云谷寺》《苦雨》(江南本雨产)《泥涂叹》《望泗州旧城》《久雨寄示顾文子》《退潭舟夜雷雨》《大雷雨过太湖》《苦雨》(雨脚如丝苦未收)《夜雨》(三间老屋瘦木架)《春城》。乾隆三十七年(1772),黄仲则游历安徽黄山途中遇大雨,他在诗中详细地描绘了当时的天气状况:“晕日暗东岭,惨雾忽上蒸。中途遂雷雨,寸步迷崚嶒。电光得峯窍,万道金蛇腾。”[3]134在这种情况下山路是非常危险的,黄仲则在后文也提到“已有悬崖崩”[3]134,可见其威力。而对于寺中僧人来说,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老僧喜相告,幸未山水发。往年梅雨多,岭迳每漂没。崖颠田数亩,冲入万丈窟。”(《遇雨止云谷寺》)[3]134一个“喜”包含着僧人多少无奈,同时也揭示了梅雨天气给人们生活带来的沉重打击。同年,黄仲则游历池州期间再遇梅雨,写下《苦雨》(江南本雨产)一诗抒发自己的无限愁容:“江南本雨产,江上更多风。雾黯梅根冶,寒侵箬叶篷。沙虫缘树上,洲鸟浴溪通。日日愁凝望,乡书滞远筒。”[3]140除了思乡之愁,黄仲则在书写雨涝的作品中抒发更多的是民生之愁,如《久雨寄示顾文子》:“梅雨经旬未放阳,舍南舍北尽汪洋。只疑天意骄河伯,可念人穷到子桑。巨蝮公然争卧榻,轰雷多半杂崩墙。故人邻巷无消息,问讯明朝驾一航。”[3]208此诗作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主要写水灾后的情形,看着一片汪洋的土地,想着万千百姓正在经受的苦楚,诗人的内心经受着极大痛苦。再如《苦雨》(雨脚如丝苦未收):“雨脚如丝苦未收,凉深五月尽披裘。一方坐对堂坳水,万里心悬瓠子流。底事孤萤明入夜,最怜百草烂先秋。三间老屋浑防塌,可笑先生不自谋。”[3]346此诗作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诗人在京师期间,这是黄仲则一生最悲苦的时段,“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裁剪”[3]318,是黄仲则对这段生活的总结,尽管自身难保,可黄仲则依然心怀百姓,足见其忧民之情。
1.2 旱热蝗灾
旱灾是清代最常见、发生次数较多的灾害。据张崇旺统计,明清时期江淮地区有9次大旱期和特大灾年,其中发生在清代的有5次[4]。旱灾通常会伴随着蝗灾一起出现,黄仲则集中记录旱热蝗灾害的诗歌有七首,包括《夏夜》《苦暑行》《后苦暑行》《夜雨》(潇潇冷雨洒轻尘)《院斋纳凉杂成》《邓家坟写望》《朝来》。其中《夏夜》《苦暑行》《后苦暑行》分别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四、五、六月,从“阑风伏雨吹十日,作此酷暑如蒸燖。树阴不肯动毫末,月出照面黄于金”(《夏夜》)[3]85到“火轮杲杲悬中天,下铄大地生青烟。千章黝绿披且死,中有嘒嘒蝉声联”(《苦暑行》)[3]86,再到“南飞黄雀翅倒垂,十日不得微风吹。岂惟凉飙不可得,万里长空净云色”(《后苦暑行》)[3]87,能够看出从四月到六月天气炎热的程度不断加深,逐渐让人难以忍受。“桃笙昼展北窗里,睡余汗欲浮身起”[3]86,尽管在阴凉的地方铺上凉席,依旧无法安睡。然而炎热的天气不仅折磨着人们的身体,在江淮一带更是发生了大旱灾:“颇闻亢旱江淮田,三日不雨无今年。”[3]86
据《清史稿·灾异志》记载:“三十六年二月,即墨旱。夏,五河(隶属安徽蚌埠)旱。冬,瑞安、当阳、宜城旱。”[5]《来安县志》亦有记载:“乾隆三十六年,旱。”[6]旱灾带来的是“老亲病妇瓮牖底,忧饥苦暑谁相怜”[3]86的沉重场面。面对此景:诗人内心十分复杂,“明知一雨难遽得,安得将心作顽石”[3]86是诗人内心的真实写照,无可奈何却又放心不下。除了旱热灾,蝗灾也是造成民不聊生的重要原因。《邓家坟写望》中揭示了蝗旱灾害发生次数的频繁,道路两旁到处是无家可归的流民:“频年苦蝗旱,此患匪所云。但见途路旁,野哭多流民。”[3]270“匪所云”一词揭露了蝗旱灾的恐怖;《朝来》一诗不仅将蝗虫来临的场面刻画得细致入微,结尾的“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为饿民”[3]538更表达出他对盛世之下的担忧。
1.3 寒冻灾
黄诗中书写寒冻灾害内容的诗歌共五首,包括《骤寒作》《寒夜曲》《岁暮篇》《雪意》《即事》,这类诗歌语言大多质朴自然,直观地书写了极端天气之下百姓生活的窘境。《骤寒作》作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诗人用平直的语言书写恶劣的环境:“秦岁首后七日夜,五更不周风发狂。殷山万窍拉枯木,压地径寸堆酸霜。千门揅缩尽嗟息,声薄冷圭成白光。”[3]5农历十月,狂风大作,地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严霜,尽管有日光出现,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雪意》一诗则是寒冬中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非因裘薄更衾单,坐不生温卧岂安。先冷指尖如有信,忽生肤粟似无端”[3]333,衣衫单薄,坐卧不安,寒气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人们就在这寒冬中煎熬着、挣扎着,直到天气回暖方能好转。《岁暮篇》则叙述了黄仲则因“大雪人尽饿”[3]65而走上乞食之路的窘境:“岁暮无一就,嗒然卧深巷。面长愧乞米,心苦乏藏酿。”[3]65黄仲则满腹才华,自有傲气,他曾作“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3]107惊艳四座,获得无数赏识,可如今却依靠乞米为生,心中自是有万千感慨。《即事》篇则通过客人之口叙述了南方一场令人惊诧的寒冻灾害:“官河彻底冰,大雪十日五。龟手病老农,堕指苦行旅。问之百岁翁,此景云未睹。”[3]342官河彻底结冰可见南方冷的程度,老农的手因寒冷而干裂,有的行旅甚至因此冻掉了手指,真实地反映了底层人民的凄惨生活。
1.4 瘴气、火灾
黄仲则诗中书写瘴气的有三首,分别是《黔阳》《辰阳道中》《答和维衍二首》;书写火灾的有一首《夜饮孙吟秋斋头邻家火发归而成此并讯吟秋》。瘴气是分布在我国南方地区的一种有毒气体,对人身体的伤害非常大。乾隆三十五年(1770),22岁的黄仲则从湖南回乡的途中经过黔蜀地区遇瘴气,他在诗中记载了这一现象:“黔阳水冷山刺天,千年积瘴生绿烟”(《黔阳》)[3]44,“山通黔蜀多逢瘴,地杂蛮尞喜遇人。”(《辰阳道中》)[3]44。乾隆三十七年(1772),黄仲则在答和左辅的诗中提及了自己因长期遭受瘴气的荼毒而发病的事情:“知君怜我有羸疾,那禁触热如燖炰。滨江瘴湿更多厉,遍体疮溃流黄膏。”[3]149本就体弱多病的黄仲则在瘴气的影响之下竟遍体疮溃流黄膏,且瘙痒难耐,留下满身伤疤,可见瘴气对人体的危害。
《夜饮孙吟秋斋头邻家火发归而成此并讯吟秋》一诗记录了黄仲则一行人在孙吟秋家夜饮遇邻家失火的经过,诗人将火灾发生的过程以及在场宾客的反映描绘得十分真切:“一声炮解天地拆,东舍已作阿房宫。各将酒面看天色,泼翻血海无其红。”[3]268夸张的手法和恐怖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2 黄仲则灾害诗的艺术特色
2.1 一与多的对比方式
程千帆先生指出:“在古典诗歌中,一与多的对立统一通常是以人与人,物与物,以及人与物,物与人的组合方式出现的,而且一通常是主要矛盾面,由于多的陪衬,一就更加突出,从而取得较好的艺术效果。”[7]黄仲则描写灾害的诗歌常用一与多对比的方式。如《辰阳道中》:“山通黔蜀多逢瘴,地杂蛮尞喜遇人。”[3]44其中瘴气是多,而遇到的人是一,既突出了瘴气的可怕,又符合客观规律。再如“一方坐对堂坳水,万里心悬瓠子流”(《苦雨》)[3]140,诗中所提到的“河决瓠子”发生于汉武帝元光年间,据《史记·河渠书》载:“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旱。乾封,少雨。”[8]黄河此次决堤给国家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其受灾年时间长达二十余年之久。诗中黄仲则所处的一方低洼的积水是一,而万千可能会决堤的河流是多,以此更能表现出黄仲则忧国忧民的情怀。
此外,黄诗中的灾害书写有同一场景不同情感的对比,在《岁暮篇》中,面对“瘦鬼驱蒲鞭,豪奴走华饷。更闻井里喧,索逋百不让”[3]65,“儿童喜抃跃,衰耄感彫丧”[3]65,孩童不知发生何事,因热闹的声音而手舞足蹈,而饱经沧桑的老人早已感受到世态的炎凉,在这喧闹的场面中,这一喜一悲的对比显得十分刺眼;有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对比,《遇雨止云谷寺》:“斋厨列蔬果,茗味更清绝。老僧喜相告,幸未山水发。往年梅雨多,岭迳每漂没。崖颠田数亩,冲入万丈窟。”[3]134往年梅雨季都会爆发山洪,将寺庙中赖以生存的数亩田冲入万丈深渊,幸而今年雨季来得不甚凶猛,这才让黄仲则有了品尝美味的机会。再如《院斋纳凉杂成》:“去岁此方旱,地有千里赤……今春好雨暘,喜见收二麦。”[3]256去年因干旱造成赤地千里的场景,而今年却有雨有晴,收成颇丰,同样的地方却因灾害的影响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可谓一年欢喜一年忧。
在诗歌内容的布局上,黄仲则同样采用了一与多的对比方式。如《黔阳》一诗:“黔阳水冷山刺天,千年积瘴生绿烟。行人暮入不知出,但闻猩猩子规啼耳边。蛮歌夜深遏云上,和我车前铎铃响。清时幸少豺虎乱,劳生久绝风云想。江山故国是耶非,空拟孤帆他夜归。闻道江乡春雨后,桃花新涨鳜鱼肥。”[3]44在这首诗中,诗人幻想的场景是一,而真实的黔阳道中的场景是多,这张弛有度的对比不仅显示了诗歌在艺术上的节奏,更凸显了诗人能够在逆境中自我调解的乐观精神。同样的方式也见于《夏夜》:“阑风伏雨吹十日,作此酷暑如蒸燖。树阴不肯动毫末,月出照面黄于金。江城如斗江气湿,万派涛声静中合。夜深鸡犬寂无闻,起舞悲歌继之泣。辜负鸢肩火色人,侯门褦襶鄍百酸辛。绝憶水云空阔处,夜凉垂钓蠡湖滨。”[3]85炎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忍耐,而诗人疏解的方式则是在逆境中畅想,想象自己在清凉的夜晚于水天相接的蠡湖边垂钓。其中对凉爽夏夜的畅想是一,对酷暑的描写是多。这种自我疏解的方式虽不能使身体得到完全解放,但却能带来精神上的片刻享受。
2.2 赋笔的使用
刘熙载《艺概》中论到:“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御,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9]刘勰《文心雕龙》亦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10]灾害的发生一般伴随着时间长、范围广、危害大的特点,以赋法入诗不仅能扩大诗歌篇幅,更重要的是能够将灾害发生的场面刻画得细致入微。以《望泗州旧城》为例:“泗淮合处流汤汤,作此巨浸如天长。长天垂幕滉欲动,区区城郭何能当?城雉龃齖出波尺,高谷深陵感畴昔。十万楼台罔象居,千年生聚蛟鼍宅。号声未绝波压头,人身鱼首随波流。当冲水伯择人啖,余者到海流方休。”[3]201诗人极尽铺陈之法,面对旧城遗址,以丰富的想象着力刻画了泗州城当年水灾的恐怖场面,用“罔象居”“蛟鼍宅”“水伯啖”等夸张的描写将水灾具象化,给读者留下了十足的想象空间。《夜雨》则可以看作深夜大雨中人们抢险救灾的纪录片[3]493,诗人细致地铺陈了人们在大雨中抢险救灾的过程:“睡梦惊醒”“夜起移塌”“器具接水”“儿童啼哭”“晨起遇蝎”,宛如一幅幅生动的图画,将水灾发生的过程及其给人们带来的危害展露无遗,这一内容正是史书记载中所缺失的,对于补史之缺具有重要意义。
再如《朝来》一诗:“闻道蝗飞不渡江,于今遍地同虮虱。连翅接尾不计千,冲过巨浪浮成国。中逢芦洲忽飞散,顷刻千亩无芦田。”[3]538诗人用铺陈之法将蝗虫来临的场面刻画得十分生动:遍地的蝗虫如虮虱一般,形成一股巨大的蝗虫浪潮,顷刻间田野里庄稼全无,其破坏力一目了然,不禁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夜饮孙吟秋斋头邻家火发归而成此并讯吟秋》则是用夸张手法铺陈,将火灾场面描绘得十分恐怖:“传呼列缺导祝融,咨汝解围惟奏功。彤幢紫纛倏飘下,中堂哄饮犹讻讻。一声炮解天地拆,东舍已作阿房宫。各将酒面看天色,泼翻血海无其红。”[3]268迅猛的火势将隔壁的房屋掀翻,在席上喝酒的人议论纷纷、惊恐不安,抬头看被火染红的天际,竟比血色还要深上几分,给人极为直观的震撼。张之淦、萧继宗评价此诗“夭矫变化,而铺叙明饬”[11],所言不虚。
2.3 独特的声音描摹
视觉与听觉是人类重要的感官系统。自古以来,诗人便十分重视诗歌中的声音描写,许总等人指出:“诗歌中音声的引入,使诗歌感知方式多样化,使得意境的建构从二维平面向多维立体空间延展,增加诗境的空间感与纵深感。”[12]黄仲则书写灾害诗歌中的声音是多种多样的,展现了灾害下的社会百态。《寒夜曲》中“深巷小儿呱呱啼,床头阿母知未知”[3]16,在幽静的深巷中小儿的啼哭声显得尤为凄惨悲凉,而远在他乡的老母亲却浑然不知,表达了黄仲则浓烈的思家之情。《黔阳》:“行人暮入不知出,但闻猩猩子规啼耳边。蛮歌夜深遏云上,和我车前铎铃响。”[3]44“猩猩”与“子规”在古代诗歌中是悲的象征,耳边传来阵阵猩猩与子规的啼叫声不仅平添悲凉,更让人觉得十分可怖;“蛮歌”是南方少数民族的歌曲,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深夜的蛮歌响亮动听,与车前的铃声相互映衬,打破了林间恐怖的气氛,也给诗人带来一丝心理慰藉。《岁暮篇》中通过描写市井的喧闹声来表现官吏对人民的压迫:“更闻井里喧,索逋百不让。”[3]65大雪害稼使得人民食不果腹,而官吏丝毫没有体恤之心,依旧逼迫人民缴纳赋税,这里的“井里喧”一说并没有给人热闹的感觉,反而体现了人民的百般无奈。《苦暑行》则运用了动静结合的表现手法,“千章黝绿披且死,中有嘒嘒蝉声联”[3]86,嘒嘒的蝉声则打破了这片寂静,给画面注入了生的气象。
黄仲则在描写灾害发生过程时常极尽夸张之态来表现声音的宏大。如《退潭舟夜雷雨》中,黄仲则首先以“古壁腾龙蛇”[3]216做铺垫,预示暴风雨的到来,后以“岩风忽刮一灯灭,惊起百鸟鸣呕呀”[3]216作开端,一阵大风吹灭了僧人照明的灯火,也惊动了百鸟,发出了呕呀的鸣叫声。而“千林万窍浩呼汹,俄顷急雨翻银车。岭头墨色接天色,白处雨脚垂如麻。我舟忽尔移断岸,噌吰水石声交加”[3]216,则是高潮部分,描绘了大雨到来时的声势,“呼汹”“噌吰”等词皆是对声音的模拟,这种声音的堆叠更有助于增加气势。《大雷雨过太湖》:“张帆迳渡不顾反,去厓稍远声汹汹。舟空帆足半掠水,或出或没疑游龙。”[3]245为了凸显雷雨的态势之大, 诗人用“飞廉”“翳驱”“列缺”“赤蛇”等意象将雷雨具象化,营造出人与自然斗争的效果。诗人此时的感受则是“如山巨浪相撞冲”,“冲撞”一词首先给人们带来的是强烈的视觉冲击,而山与巨浪的冲撞势必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产生视听结合的震撼效果。
3 黄仲则灾害诗对文学传统的继承
王昶曾评价黄仲则:“至其为诗,上自汉、魏,下逮唐、宋,无弗效者,疏沦灵腑,出精入能,刻琢沈挚,不以蹈袭剽窃为能。”[13]黄仲则在诗歌创作方面转益多师,不拘泥于一家,而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清代诗坛上独树一帜。综合看来,其灾害诗主要体现了对以下几位大诗人的学习。
黄仲则灾害诗的创作承袭韩愈以文为诗的写作方法,常以议论入诗。其中以《泥涂叹》最具代表性,诗人以大雨起兴,以“漏天裂”为切入点,抒发议论,抨击了倒行逆施的黑暗社会:“经旬滞愁霖,春泥苦融泄。但积征途艰,那补漏天裂。沈浊溃欲浮,流阴荡难闭……前途更淤洳,欲铲无巨铁。所望阳光开,庶闻叹声绝。”[3]198在诗人看来,“天已裂”无法补救,而前途艰难更无“巨铁”来铲除道路上的“淤洳”,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阳光”之上。黄仲则对于韩愈的继承还体现在喜以奇崛险怪的意象入诗,如《望泗州旧城》以一系列水神、水怪的形象指代水灾,营造了一个紧张而又惊险的水下世界;其《夜饮孙吟秋斋头邻家火发归而成此并讯吟秋》更是脱胎于韩愈的《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不同的是黄仲则并没有像韩愈那样用一连串的意象将诗歌塞得满满当当,而是在适当处留有余地,借助“列缺”“祝融”等意象创造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黄仲则灾害诗的忧患意识则与杜甫一脉相承。试比较黄仲则的《骤寒作》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多年衣絮冻欲折,气候有尔自不防。富人一岁独苦暑,窭人四时惟畏凉。渐愁空墙日色暮,豫恐北牖寒宵长。谁将彤云变狐白,无声被遍茅檐客。[3]58(《骤寒作》)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14]831(《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黄仲则一生漂泊四方,生活困顿,衣食无着,所以他在天气骤降时的体会尤为深刻,故能写出“渐愁空墙日色暮,豫恐北牖寒宵长”这样令人唏嘘的句子。结尾的“谁将彤云变狐白,无声被遍茅檐客”更是与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遥相应和,体现了深刻的忧患意识。再如《春城》中一段东西家对比的描写:“春城久阴雨,欣见白日轮。照我叹羁寂,更照东西邻。东家娶新妇,开筵罗众宾。烹珴香彻舍,喧笑夜达晨。西家屋颓破,中有新死人。床头老妪哭,哭子声酸辛。共此日光裹,哀乐胡不均。”[3]121久雨放晴后东西邻家这一喜一悲、一生一死的对比,不正是对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4]264的扩写吗?
此外,从黄仲则《后苦暑行》也能看出宋代诗人王令《暑旱苦热》的影子,黄仲则的“南飞黄雀翅倒垂,十日不得微风吹”[3]87与王令的“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15]可谓异曲同工,都是以奇特夸张的想象来表现暑气难挡。在酷热的环境之下,王令想到“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15],黄仲则将思绪飘到“分冰豪饮羡河朔,浮瓜雅会思南皮”[3]87,二人沉浸在对清凉之境的畅想中,可转念一想,万千百姓还在酷热中难以脱身,即使自己能够只身前去,又有何意?无论是在夸张手法的运用,还是对意象的选取上抑或是诗篇的布局中,二人都有极多的相似之处。
学界一般认为黄仲则诗以七古见长,而其灾害诗的创作也体现了这一特性,如《即事》《僧寒舍甚醉而作歌》《夜雨》等诗皆是这类作品。此外,黄仲则以五言创作的灾害诗也别具一格,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春城》,既承袭乐府余韵,又脱胎于杜甫,在清代诗坛中绽放出独特的光彩。
4 结论
黄仲则在世三十五年,创作诗歌千首有余,他以自身的真实感受及对现实的强烈关注为后世留下了不少书写灾害的作品,在清代诗坛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些作品再现了灾害之下劳动人民的悲苦生活,隐晦地揭露了乾隆时期社会的阴暗面。黄仲则诗中所采用的一与多对比的方式以及注重对声音的刻画使得其灾害诗独具特色;他善用赋笔铺陈诗歌内容,扩大了灾害诗的内容与功能,展现了清代灾害的局部图景;黄仲则转益多师,不拘一格,在诗歌创作中对杜甫、韩愈、王令等人的承继丰富了灾害诗的表现方式,对灾害文学的发展具有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