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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乙(短篇小说)

2024-05-09马学全

椰城 2024年5期
关键词:姑妈表弟舅舅

作者简介:马学全,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参花》《延安文学》《佛山文艺》《短篇小说》《北方作家》《躬耕》等刊物,获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入选多种选本。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张小乙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噜声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打着格子的灰白色屋顶。张小乙对这个环境很陌生,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慢慢移动,于是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电视机。电视里一个染着白头发红嘴唇的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唱歌,但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张小乙瞬间恍惚了,我的耳朵聋了吗?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呼噜声还在继续,且不是一个人的,一声高一声低,呈呼应之势。他的目光继续下移,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床脚的位置,两侧各趴着一个花白的脑袋。张小乙的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我在医院里?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张小乙越发糊涂了,他明明记得在给他爹办丧事,亲戚和邻居们都来帮忙,他家好久没来过那么多人了。我为啥又躺到病床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张小乙在记忆里搜寻着,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张小乙迫切想要知道真相,于是干咳了几嗓子。床脚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两个花白的脑袋同时抬了起来,一个是姑妈,另一个是舅舅。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很快有了笑容,几乎同时说道,小乙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张小乙说,我爹呢?姑妈说,已经下葬了。我怎么了?张小乙继续问道。姑妈说,昨天在你爹的葬礼上,你突然晕倒了。张小乙似乎想起来了一些,他只觉得当时两腿无力。

张小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坐起来。姑妈叫他躺着不要动。张小乙说他躺着难受。姑妈要扶他坐起来,张小乙不让。他用胳膊肘撑着上半身打算坐起来,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两条腿使不上劲,好像没有知觉。

张小乙的脑子像被电击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得了跟他爹一样的病,下半身瘫痪了,意味着后半生要在轮椅上度过。他爹瘫痪后,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照顾。好在他爹有他,天气晴朗的时候,他时常用轮椅推着他爹,到街上去散心,他爹跟村里的人们谝闲传,打牌。他爹虽然身体不能自由活动,但活得并不寂寞。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生活,张小乙的心里就难受,他问自己,以后谁能照顾我呢?

张小乙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看着两个長辈哀怨地说,为啥要救我呢,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张小乙在他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但此刻他觉得与其这样活着,倒真不如死了好。

姑妈和舅舅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顿了一顿,姑妈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嗔怪道,你这孩子,咋能这样说话呢,你才多大岁数,以后可不许这样说。舅舅也跟着附和道,就是,人活着多好,虽然你爹不在了,可你还有我们这些亲人呢,你要好好地活着。

张小乙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姑妈也跟着他抹起了眼泪。病房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压抑。舅舅开始劝张小乙,叫他看开些,人活一辈子总会遇到坎坷的,看开了就好了。是啊,万事看开了就好,可怎样才能看开呢?张小乙着实有些迷茫。

张小乙四岁那年,他妈去城里卖菜,三轮车被一辆大货车撞上,他妈连人带车掉到了路边的水渠里,货车司机趁天黑开车溜了。他妈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因耽误太久没救过来。他妈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他和他爹,还有他奶奶。虽然他妈不在了,但舅舅经常来看他们。姑妈是他爹唯一的妹妹,也常来看他们。张小乙上学的那些年,每个寒暑假都要在舅舅家和姑妈家待一阵。舅舅家和姑妈家有他的两个表弟,他们都跟他亲。张小乙上中学的时候,他奶奶也去世了。

张小乙的家在城郊,村里人多地少,村民为了增加收入,利用离城近的优势,在各家院子里修起了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租给进城打工的人住。有的人家还把临街的屋子改成店铺出租,有开理发店的,有开麻将室的,还有开小吃店的,因为村里住的人多,店铺生意也好。张小乙家也有十几间出租屋,两亩多地也租给人搭了温室种菜。张小乙家一年收回来的房租和地租,足够他们父子俩花销。但张小乙和他爹都不是懒人,他爹会干木工活,十多年里都在村里的家具厂干活。张小乙中学毕业后上了卫校,中专毕业就在城里的药店打工。

张小乙父子的生活,在村里比上不足,但比下绰绰有余,唯一的遗憾就是家里缺少女人味。在张小乙还小的时候,有人多次给他爹介绍对象,还有人把女人领到家里来,但他爹无论如何没有答应,他怕张小乙受委屈。

张小乙渐渐长大了。他爹有了一个计划,等张小乙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就不打工了,要留在家里带孙子。可还没等到张小乙找对象,他爹就瘫痪了。自从他爹瘫痪后,他家的生活轨道也变了。

张小乙他爹爱喝酒,喝半斤八两轻易不醉。张小乙二十三岁那年,他爹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壮得跟小伙子一样。有一天,他爹在外面喝了一场酒,晚上回到家后,跟张小乙聊了一阵,问他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要有就抓紧点,他急着想抱孙子了。张小乙那时候正偷偷喜欢着一个女孩,但还没有表白,他怕被拒绝。他爹鼓励他,有喜欢的女孩就大胆追,不要害羞。

谁能想到,他爹睡觉前还好好的,第二天却下不来床了。送到县里的医院没查出来病因,转到市里的大医院,还是没查出来啥毛病,前后住院二十多天,花了不少钱,下半身最终还是瘫痪了。张小乙他爹病倒后,他就辞掉工作在家照顾他爹。他希望他爹能好起来,但他爹到死也没能站起来。

张小乙他爹心疼他,不忍心拖累他,有天夜里把一整瓶安眠药都吃了。张小乙早上去看他爹,见他爹没醒来,就去买早点,回来后叫他爹却叫不醒,看到了枕头边上的空药瓶,才知道他爹想自杀,于是赶紧打了120,把他爹送到了医院。

张小乙他爹从医院回来后就开始闹绝食。张小乙找来姑妈和舅舅开导他爹,他爹说自己活着是多口气,留在这世上就是儿子的负担,不如趁早死了算了。姑妈和舅舅劝他爹,你活在世上一天,小乙就有爹,你死了,小乙就没家人了。他爹用手捶着两条没用的腿嚎啕大哭。张小乙也跟着哭,哭他爹,也哭自己。

一转眼,张小乙就三十三岁了,他爹也瘫痪在床十年了。张小乙前后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没成,原因多半跟他爹患病有关。张小乙常安慰自己,与其被人嫌弃,不如独自安好。张小乙对自己的未来没抱过啥期望,但他从没怨过他爹。村里的老人,提起张小乙来就夸他是个孝子。

张小乙他爹原来胃口挺好,自从瘫痪后每顿吃得很少,他是怕麻烦张小乙。虽然他爹看起来很瘦,但身体没别的毛病,可在几天前,他爹突然就吃不下去东西了,人看起来很虚弱。张小乙要送他爹去医院,他爹坚决不去。张小乙劝不动他爹,就把姑妈和舅舅叫来。他爹说他活够了,也不想拖累儿子了。张小乙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他爹伸出干枯的手指,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安慰他说,儿子呀,你不要哭,爹拖累你十年了,该走了。张小乙说他不怨爹,有爹在他才有家。他爹说,爹有你这个儿子,这辈子没白活,等爹走了以后,你趁年轻抓紧找个媳妇,再生一对儿女,日子会越过越有盼头。

张小乙他爹咽气后,他哭得稀里哗啦,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舅舅舅妈和姑妈姑父,还有两个表弟都来帮忙料理后事。让张小乙欣慰的是,村里的人们虽然平时不怎么来往,但听到他爹去世的消息后,大多都主动来帮忙了。

晚上,两个表弟陪张小乙给他爹守灵。张小乙去街上买了些凉菜,又开了瓶酒,兄弟三个边喝边聊。大表弟是姑妈的儿子,小表弟是舅舅的儿子,两人都在城里打工,找了对象,因为没钱买房子结不了婚。两个表弟羡慕着张小乙,他爹这一走,他算是一身轻了。最让表弟们羡慕的事情,还是张小乙家马上要拆迁,在原址上建住宅小区,到时候就能分到两套楼房和一间门店。哥呀,到时候你就是那钻石王老五,不用你着急,好姑娘就主动送上门来了。表弟们羡慕带调侃的口气,让张小乙多少有点得意,他也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

张小乙他爹出殡的那天,亲戚们和村里人早早就来送葬。也许是因为太劳累,张小乙觉得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后来的事情,他都是听姑妈和舅舅说的。

张小乙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爹的命运会早早在他身上重复。

姑妈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张小乙心里难受,说他没胃口,不想吃。姑妈说,你得吃东西,吃了东西身体才能好起来。舅舅也说,人是铁饭是钢,吃東西才能有精神。姑妈出去给张小乙买吃的。张小乙问舅舅,大夫有没有说过,他的病能治好?舅舅安慰张小乙,现在医学发达了,一定有办法治的,叫他不要灰心。可舅舅闪烁的眼神,却让张小乙心头的希望幻灭了。

姑妈带回来一塑料杯稀饭,还有两个包子。姑妈把吸管插在稀饭杯子上,看着张小乙慈祥地说,小乙,来喝稀饭,我还买了你最爱吃的葫芦包子。张小乙小时候去姑妈家玩,姑妈问他喜欢吃啥,他说葫芦包子。于是他每次去姑妈家,姑妈都会蒸葫芦包子给他吃。其实他早就不爱吃葫芦包子了,但他不想叫姑妈失望,每次姑妈蒸了葫芦包子,他都会努力多吃几个。

张小乙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用胳膊撑着身子往上挪了挪,靠在床头喝了几口稀饭,又吃了一个包子。姑妈劝他再吃些。张小乙说啥也不肯吃了,他怕上厕所。他爹瘫痪后,在床上拉屎拉尿的那种滋味,他太有体会了。

然而,身体却不受意志的控制,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越是来得快。吃完东西没多久,张小乙的肚子就开始有反应了,他清楚这是要解手的征兆,可当着两个长辈的面,他觉得特别难为情。首先,自己身子动不了。其次,他解手离不开人帮忙。张小乙咬牙忍着,肚子却越来越难受。

姑妈看到张小乙不自然的表情,问他怎么了。张小乙说他肚子不舒服。姑妈以为是东西吃得不合适,就去叫护士。护士进来后,问张小乙是不是肚子疼。张小乙不好意思地说他想解手。护士拿起床下面的尿壶,掀开了张小乙身上的被子。张小乙脑子里一激灵,说他想解大手。护士又拿起床下的便盆,放到床上叫张小乙自己解决,转身出了病房。

张小乙看一眼舅舅,再看一眼姑妈,越发不自在了,可他实在憋得难受,便用劲扭了扭身子。舅舅大概明白了他的心思,给姑妈递了个眼神,姑妈便出去了。舅舅来帮张小乙,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舅舅开导他说不要紧,习惯了就好了。张小乙实在憋不住了,一使劲便释放了出来,身体也感觉轻松了许多。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污浊,舅舅清理完现场,又打开窗户通风。

过了一阵,姑妈回到病房,问张小乙解完手是不是好多了。张小乙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觉得自己笑的肯定比哭还难看。不过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张小乙渐渐不觉得难为情了,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姑妈出去买早点,舅舅去卫生间倒尿的时候,张小乙正躺在床上看手机。村支书老万突然来到病房。张小乙放下手机想坐起来。老万叫他躺着别动。老万把一箱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把公文包顺手搁在牛奶箱上,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张小乙随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老万问他有没有好转。张小乙苦笑道,恐怕就这样了,以后都要坐轮椅了。老万掏出一盒烟,问张小乙抽不抽。张小乙说他不抽烟。老万自己叼了一支烟,刚准备点,又塞回了烟盒。张小乙说,叔,你抽吧。老万说,还是算了,这里是医院。老万接着开导张小乙,说病不由人,叫他一定要看开些。老万家跟张小乙家隔着一个院子,但很少有来往。老万以前是村民组长,只有通知开会或者收费的时候,才会进张小乙家的门,后来当了村支书,他们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老万的突然来访,让张小乙有些意外,但他还是挺感动的。

姑妈和舅舅从外面回来后,老万笑嘻嘻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又问起了张小乙医药费之类的问题。张小乙不太清楚,都是姑妈和舅舅替他回答的。

老万寒暄了一阵,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村上开会专门研究了,等张小乙出院后,就把他送去福利院,那里会有专人照顾他的生活。老万还说,等张小乙到了福利院,就不用再麻烦亲戚们了。老万又跟张小乙的姑妈和舅舅说,当然了,你们想小乙的时候,随时可以去看他。

张小乙问老万,他去福利院后,他家的房子还有地咋办?老万说,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村里会处理好的,再说你到了福利院,也不需要房子和地了,在那里吃喝都有人管,住的還是公寓。张小乙说,福利院要钱吗?老万说,村里会替你办好的,你放心去就是了。张小乙说他要考虑一下。老万临走时强调说,村里都是为你好,你仔细考虑清楚。

老万离开后,姑妈和舅舅给张小乙分析道,他一旦到了福利院,他家的房子和地就充公了,他在村里的户口也就注销了,村里征地修的楼房跟他也就没关系了。姑妈和舅舅叫他一定要慎重考虑。张小乙开始矛盾起来了,他要不去福利院,以后可怎么生活呢?姑妈和舅舅当即表明态度,等他出院后,他们两家轮流照顾他。

张小乙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成了筹码。姑妈和舅舅盼他活下来,并在医院没日没夜陪他,是在拿他家未来的房产做赌注。而村里之所以要送他去福利院,也是因为房产,只要他去了福利院,村里就有充分的理由处置他家的房产了。

张小乙思量再三,他的身体成了这样,已经没有啥盼头了,但他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后,他名下的房产却能改变舅舅和姑妈两家人的生活。他说,我不去福利院,我要跟着你们回家。

姑妈和舅舅的脸上,很快有了笑容。

过了两天,老万又来了,问张小乙考虑好了没有。张小乙态度很明确,说他不去福利院。老万说,村里的房子过几天就要拆了。张小乙说,拆就拆,我去姑妈家住。老万说,你可想好了?张小乙口气坚定地说他想好了。

老万把目光转向姑妈。姑妈说,我们愿意照顾小乙。舅舅也说,小乙就剩我们几个亲人了,我们愿意轮流照顾他。老万挨个看了他们一圈,说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到时候后悔可没地方说去。姑妈和舅舅都表示,有他们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张小乙。

老万带着点失望离开了,再没有出现过。

张小乙住院的日子,两个表弟每晚下班都来陪他,兄弟几个常聊得热火朝天。有表弟们陪伴,张小乙的情绪慢慢好起来了,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张小乙出院的那天,表弟们找来一辆出租车,把张小乙送回了他家。村子里租住的人大都搬走了,村民们也到别处租了房子,大部分已经搬走。曾经日夜喧嚣的村子一下子没有了生气,昔日人来车往的街巷也显得很冷清。张小乙家的租客已经搬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遍地是垃圾,仿佛被强盗洗劫过一般。

姑妈打开屋门,表弟把张小乙背进屋里。张小乙躺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感觉不是在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里,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村里还未搬走的人们,听说张小乙出院回家了,纷纷前来看望他,大家除了询问他的病情,关心最多的还是他对未来的打算。显然,村里准备送他去福利院的事情,村民们早都知道了。或许,他们也希望他去福利院。

张小乙说他要去姑妈家。有村民问他,这可是日久天长的事情,你姑妈老了谁来照顾你?张小乙没有接话。还有人说,福利院毕竟是政府办的,你到了那里,住多久都不会有人嫌弃。

姑妈和舅舅开始还热情地招呼客人,渐渐地脸上就挂不住了。他们大概是担心张小乙会改变主意。不等村里人离开,姑妈就问张小乙,要不要当天就搬到她家去。张小乙留恋这里,毕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他说还想住一晚上。舅舅要赶回家给麦子浇水,待了一阵就离开了。表弟们也要上班,只有姑妈留下来陪张小乙。

张小乙想到村子里看最后一眼,他知道过不了几天,村子就会变成一片废墟,再过一年半载,几幢高楼就在这里拔地而起,到时候就会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了。

张小乙向姑妈说了自己的想法,姑妈推起轮椅,带着张小乙在村里转了一圈。村民家的院门,还有沿街店铺的门,大都敞开着,仿佛一个个张开的嘴巴,向这个世界诉说着什么。看着眼前熟悉的房屋和树木,张小乙却有了一种陌生感,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

张小乙在他家院子里度过了最后一晚。街上不时有汽车驶过,偶尔传来说话声,还有狗吠声和猫叫声。张小乙听着屋外的响动,把自己从记事起到他爹去世,再到自己得病住院,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如今又成了别人的累赘。

天快亮的时候,张小乙才迷迷糊糊睡着。太阳光顺着窗子照进来,他就醒了。姑妈拿来尿壶让张小乙解完手,又端来水让他洗脸。

张小乙正在吃早点,大表弟就来接他了。大表弟雇了一辆大货车,找了几个帮忙的人,把张小乙家的家具和生活用品装上车,一起拉到姑妈家,放在了在一间空房子里。

姑妈家距离张小乙家不远,也就三四公里的路程。车子离开村子后,朝着姑妈家一路驶去,张小乙隔着车窗,看着熟悉的一切渐渐远去,不禁有些失落,仿佛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姑妈为迎接张小乙到来,专门给他腾了一间向阳的房子。大表弟把张小乙原来屋里的摆设,墙上的体育明星海报,原样复制了过来。张小乙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体育明星,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少年时的他是一个足球爱好者,曾经在学校的操场上健步如飞……张小乙突然哀伤起来,不愿再回忆那些往事。大表弟回来后,张小乙让他把那些体育明星统统撤掉,换成了风景画。

姑妈和姑父每天要上地干活,他们走的时候,先服侍张小乙吃喝完,帮他清理完卫生,再给他晾一杯开水。天晴的时候,姑父就把张小乙从床上背下来,放到轮椅里,推他到院子里晒太阳。遇到刮风下雨天,张小乙就只能在床上待着了。

张小乙家的那台液晶电视机,现在就挂在他的屋里,正对着他的床。张小乙有时候躺在床上看电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电视里的人还在说话。不想看电视的时候,他就玩手机,打游戏,刷视频,他总觉得自己的一天比别人长。

大表弟过几天就回来一趟,陪张小乙聊天,有时候还给他洗澡。姑妈家有个大洗衣盆,大表弟弄一盆热水,放在张小乙的屋里,帮他脱光衣服,再把他抱进盆里,给他浇水洗头,还给他搓背。大表弟力气大,给张小乙洗完澡,再把他抱回床上,还给他按摩。张小乙就像个孩子,享受着来自表弟的亲情和温暖,却由不得心生歉意。

大表弟爱喝酒,给张小乙洗完澡,问他想不想喝两杯,张小乙说他不喝。大表弟回来的时候其实准备了下酒菜,他还是打开酒瓶,给张小乙倒上酒。张小乙闻到酒菜的香味,便不再拒绝,兄弟俩喝着酒,聊着天,不知不觉一瓶酒就见底了。晚上,大表弟就睡在张小乙的屋里,两人还像小时候那样亲热。

张小乙虽然下半身动不了,但两条胳膊能使上劲。他慢慢掌握了技巧,想下地的时候,就把轮椅拉过来靠在床边上,用胳膊撑着身子,把自己一点点挪进轮椅,再用手转动轮椅来到院子里。

张小乙逐渐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

舅舅和姑妈商量好,他们两家轮流照顾张小乙,每家三个月。

三个月后,小表弟找来车,把张小乙从姑妈家接到了舅舅家。舅舅家离城远,小表弟不常回家,虽然舅妈也像姑妈一样热情,尽心尽意照顾张小乙的生活,但他却不如在姑妈家自在,晚上总也睡不熟,还经常做梦。

舅舅家的院子里有个几平方米的花池,十几株月季和牡丹开得热烈,引来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在花朵间嗡嘤飞舞。张小乙把鼻子凑过去,也想闻一闻花香,却从轮椅上滑下來,掉到了花池里,轮椅也受惯性作用退到了两三米外。

张小乙从花池里爬出来,好不容易爬到轮椅跟前,抓住扶手想爬上去,轮椅却似乎专门跟他作对,他一用劲轮椅就往后退。张小乙沮丧极了,也悲哀极了,他趴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任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肆意流淌。

舅舅和舅妈从外面回来后,看到张小乙浑身沾满泥土躺在院子里,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要轻生。舅舅赶紧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到轮椅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张小乙尴尬地说了事情的经过。舅舅和舅妈开导他说不要紧,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张小乙一连几天没出门,躺在床上闷闷不乐。舅舅怕他想不开,没事就来陪他聊天,还把小表弟叫回来,在家陪张小乙待了一天。

村外有条小河,张小乙小时候来舅舅家玩,常和小表弟到河里玩水,有时候还能抓到鱼。张小乙想去小河边,小表弟就推着张小乙来到河边。小表弟捡起石头在河里打水漂。张小乙看着哗哗流淌的河水,想起了小时候玩水的情景,由不得感慨道,还是小时候好。小表弟也感慨道,还是小时候好,没这么多烦恼。因为小表弟在城里没房,女朋友的家人反对他们在一起,还逼着她去相亲。小表弟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张小乙很同情,也很无奈。

那天,张小乙打开手机微信,看到一个网名叫“娟子”的申请加他好友,看头像是个女的。张小乙想起了曾经认识的一个女孩,名字也叫娟子。他不知道这个“娟子”是谁,也不知道跟他认识的娟子有没有关系,但还是通过了对方的请求。

“娟子”很快发来消息,问张小乙在干啥。他说没干啥。“娟子”又问他结婚了吗?张小乙有些纳闷,对方究竟什么来头,为何一上来就问这些问题。犹豫了一下,他回复说没有。“娟子”又问他在哪里。他说在舅舅家。“娟子”问他在舅舅家干啥。他说养病。“娟子”问他得了啥病。他说瘫痪了。“娟子”便不再理他了。

张小乙判断,这个“娟子”十有八九是他认识的娟子。可他和娟子好几年都没联系了,她长啥样都快忘了。

两天后,“娟子”给张小乙发来信息,问他舅舅家在哪里,还说要来看他。张小乙更纳闷了,对方为啥打听得这么仔细。他说,你是谁,为啥关心我?“娟子”说,等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张小乙更加认定这个“娟子”就是他认识的娟子。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呢,而且是在自己得病以后,她究竟想要干啥?

张小乙正在院子里看花,门外突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张小乙看到门外停下一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手里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女人进到院子里,张小乙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果然是他认识的娟子。

娟子径直来到张小乙跟前,盯着他看了许久,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张小乙说他得了跟他爹一样的病。娟子问他爹现在怎么样了。张小乙说他爹已经去世了。娟子问他啥时候得的病。张小乙说几个月了。张小乙和娟子说话的时候,小男孩靠在娟子的腿上,盯着张小乙看。

张小乙叫娟子搬来凳子坐。娟子坐下后,小男孩依偎在娟子怀里,仍然盯着张小乙看。张小乙问娟子,这是你的孩子?娟子说,他也是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张小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娟子说,毛毛,你不是老嚷嚷要找爸爸吗,这就是你的爸爸。娟子把小男孩朝张小乙这边推,让他叫爸爸。小男孩胆怯地望着张小乙,身子使劲往后缩,一声不吭。

娟子叫孩子自己去玩。孩子仿佛得到解脱一般,跑到花池的另一面,摘了一朵花,又去捉蝴蝶。张小乙的目光,紧追孩子瘦小的身板,在心里问自己,我有儿子,他真的是我儿子?娟子把凳子往张小乙跟前挪了挪,郑重地说,毛毛就是你的孩子。

张小乙的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感觉身上出了一层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娟子学过理发,租下张小乙家的店铺,开了间理发店,吃住都在店里。张小乙没事干,常到娟子的理发店聊天,有时候也理发,娟子给他烫过卷毛,还染过黄头发。毕竟是同龄人,他们能聊到一起,也能玩到一起。张小乙渐渐喜欢上了娟子,私自做主把娟子的房租也免了。

张小乙和娟子的恋情公开后,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爹也不赞成他找娟子。但张小乙却固执地认为,他和娟子的感情是靠得住的。后来,娟子却突然不辞而别了,电话也打不通。张小乙想娟子的时候,就一个人去理发店待一阵,躺在娟子睡过的那张床上,回味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娟子为啥会突然消失,是因为他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张小乙始终没想明白。直到一年后,有人要租他家的门店,张小乙才把理发店的东西处理掉。娟子也慢慢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张小乙问娟子,她这几年去哪里了。娟子说,那年她妈突然病倒了,她接到电话就赶回家,本打算待几天就回来的,可她回去后才得知,她妈已经病了很久,因为怕她担心,才没告诉她。她到家的第三天,她妈就去世了。她爹日夜陪伴她妈,已经熬出了满头白发。她妈去世后,她爹的精神状况特别差,她怕她爹有个三长两短,就留下来陪她爹。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想回来找他,可她爹也需要人照顾,她就留下了,后来孩子就出生了。

娟子的解释听起来没啥毛病,但张小乙却怀疑她在骗自己。他问她为啥不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他的电话。娟子说,那些天她心情特别糟糕,不想给他添负担。他问,那你为啥现在又想起来找我了?

娟子没接话,看向独自玩耍的孩子说,你看毛毛长得多像你,眼睛、鼻子、嘴巴,连眉毛都跟你一样。张小乙端详着孩子,觉得他更像娟子。

舅舅和舅妈回来后,见家里来了客人还挺高兴,当听说娟子带来的孩子是张小乙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他们认定娟子是来敲诈张小乙的,她肯定听说张小乙家拆迁了,即将到手一笔房产,也想乘机捞一把。舅舅和舅妈对娟子冷言冷语,连口水都没给她喝,就要把她撵走。娟子临出门,扑上去拔了张小乙的几根头发,声称要去做亲子鉴定,让证据来说话。

娟子气哼哼地离开后,张小乙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不确定娟子说的是不是事实,但他不希望舅舅和舅妈那样对待她。可舅舅和舅妈说得也在理,为啥她几年时间都不来找他,偏偏在这时候来,显然目的不纯。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他的该怎么办,张小乙很迷茫。

张小乙听到舅舅在屋里打电话。不到半個小时,姑妈和姑父就赶到了舅舅家,两个表弟也来了。大家围着张小乙问这问那,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一致认定娟子来找他,就是图他即将到手的房产。他们给张小乙出主意,叫他无论如何要守住底线,坚决不认那个孩子。

张小乙失眠了,几乎一夜没合眼。如果亲子鉴定证明孩子真是他的,自己岂不是早就当爹了,说起来也算件幸福的事,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生活都不能自理,如何抚养孩子,如何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呢?

那个念头又一次蹦了出来,张小乙觉得只要自己死了,因他而生的矛盾也就烟消云散了。

大表弟一大早就来到舅舅家,把张小乙接到了姑妈家。大家都不希望娟子再来纠缠张小乙,他们不让张小乙告诉娟子他在哪里。娟子几次在微信里问他,张小乙都没回复。

姑妈家的院外有棵老白杨树,树上有个喜鹊窝。张小乙他坐在轮椅上,仰头看树上的喜鹊,大喜鹊带着小喜鹊,在树枝间欢快地蹦来蹦去,不时喳喳喳叫几声。张小乙觉得它们是快乐的一家子。

张小乙正羡慕着喜鹊,姑妈家的院子门被推开,娟子走了进来。张小乙问她是怎么找到的。娟子却气呼呼地骂开了,张小乙你个王八蛋,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了,告诉你,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想让我找不到。娟子从包里掏出亲子鉴定报告复印件,扔在了张小乙怀里,歇斯底里吼叫着,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孩子就是你的,你不想认他门都没有。张小乙可怜巴巴地说,娟子,不是我不想认孩子,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能力养活孩子?

娟子果然有备而来,她口气强硬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要么你把孩子留下我走,要么你出抚养费,孩子我自己养,从此跟你没任何关系。张小乙说,我现在住在亲戚家里,吃的喝的都是别人的,我哪有钱。娟子的口气咄咄逼人,你不是马上就要分房产了吗?张小乙低下了头,他不想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姑妈和姑父听到家里来人的消息后,风风火火赶回家,要把娟子撵走。娟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扬言要跟张小乙在法庭上见。张小乙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团羊毛,憋得难受。

晚上,张小乙躺到床上后,从裤子上抽下皮带,套在了脖子里,用两只手使劲拽皮带,企图把自己勒死。他很快就上不来气了,觉得马上就要死了,甚至有了一种解脱的快感。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又醒过来了。

张小乙睁眼到天亮。

早上起床后,姑妈来给张小乙送吃的,看到了他脖子里的红印子,问他怎么了。张小乙说他不小心碰到绳子勒的。姑妈叫他以后小心,低头看到床上的皮带后,很快便明白了一切。姑妈知道张小乙心里不好受,说要带他去看他家新修的小区。张小乙他们的村民微信群里,三天两头有人发新小区修建的照片和视频,张小乙之前也说过想去看一眼,但姑妈和姑父一直都很忙。

吃过早饭后,姑父骑上电三轮,带着张小乙和姑妈,来到张小乙家小区的工地。一人多高的彩钢板,把工地围得严严实实。姑父把电三轮骑到工地入口处,拉建筑材料的车进进出出,工地上干活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一个头戴安全帽的胖子走过来,问他们找谁。姑父说不找谁,随便看看。胖子说,没事就赶紧走,工地有啥好看的,出了事故谁负责?姑父只好骑上三轮车往回走。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张小乙村里的几个人,都是到工地附近转悠的。看到张小乙后纷纷围上来,问他的身体有没有好转。张小乙苦笑着说没啥变化,这辈子恐怕就这样了。几个人便替张小乙惋惜,说他年纪轻轻的家都没成,真是遭罪。张小乙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人们这样说,心里越发不舒服了。姑妈看他脸色不好,就说家里还有事,催促姑父骑三轮车离开了。

那些天,张小乙的心情始终都是阴郁的,

中秋节过后,天气越来越凉了,张小乙常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迟暮的老人,无限眷恋着太阳的温暖。

张小乙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自从病倒后,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他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声,问他是不是张小乙。张小乙说就是的。对方说他是法院的,娟子把他起诉到法院了,下个月开庭,问他在哪里,要给他送传票。张小乙顿时懵了,他想不到娟子真把自己告到法院了。

姑妈和姑父回来后,张小乙说了法官给他打电话的事。姑妈和姑父安慰他不必害怕,到时候他们会陪他一起去。

天黑前,大表弟回来了。大表弟跟张小乙说,要找律师帮他打官司。张小乙问大表弟,找律师有把握打赢吗。大表弟说他也没把握,不过有律师比没律师好。

过了两天,法院的人就把传票送到了张小乙手里。

张小乙整天恍恍惚惚的,他害怕法院开庭,却又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法院开庭那天,姑妈家和舅舅家的人都来了,他们陪在张小乙左右,形成了强大阵容。娟子那边,就她和律师两个人。张小乙的官司最终还是输了。法院判决,张小乙按月支付孩子的抚养费,直到十八岁。没有支付能力,可用其他财产抵顶。

张小乙的官司打输后,他感到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变了。姑妈和舅舅两家人,对他明显没那么亲热了。有一回,张小乙跟姑妈聊天,说起了自己的烦恼,本以为姑妈会开导他几句。没想到姑妈却说,要是当初我们不救你,也许你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张小乙只当姑妈是在开玩笑,跟着附和道,就是,当初不要管我多好。

娟子又来过几回,是找张小乙要钱的。张小乙始终都是一句话,没钱。娟子去找老万,要把孩子的户口落在张小乙名下。老万当然不会答应,张小乙连婚都没结过,他哪来的孩子?娟子拿出了亲子鉴定报告,还拿出了法院的判决书。

张小乙与娟子的事情,老万并非没听说过。本来他们当初计划好,要把张小乙送去福利院,但他的姑妈和舅舅说要照顾他,大家都清楚张小乙姑妈和舅舅的意图,没想到半路又杀出来个娟子,还带着个孩子。老万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跟娟子说除非张小乙来找他。娟子在老万那里吃了闭门羹,只好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第二年秋天,张小乙家的小区竣工了。村民微信群里,不时有人转发小区的照片,有人还进到室内拍了视频,群里的议论声不断,有说房子和门店如何分配的,也有说将来如何装修的。张小乙每天关注微信群里的信息,但他从来不发言。其间,有人给张小乙打来电话,问他房子到手后有啥打算。张小乙说等到手了再说。还有人问他,两套房子要不要卖掉一套,他家亲戚正要买房。张小乙说他暂时还没打算卖。

终于,村委会在微信群里发出了分房的通知。群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又开始讨论哪家装修公司活干得好,哪家市场的装修材料价格公道。张小乙看着人们热情高昂的议论,也跟着有些兴奋,但他又觉得这些好像跟自己无关。

夜里躺在床上,张小乙把自己得病以来经历的事情,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他觉得活着真累,他真的不想活了。张小乙想,自己虽然活得窝囊,但他死后不能叫人戳脊梁骨,他要让人们记住自己,尤其要让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记得自己。两个表弟与他情同手足,他们找了对象却因为没房结不了婚,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成全他们。娟子和孩子,虽然他跟他们没感情,但他毕竟是毛毛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不能亏了孩子。即将分配的门店,如果出售的话,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足可以把毛毛养大成人。

分房的那天,张小乙专门洗了头,刮了胡子,换了一身新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扮了一番。大表弟从城里租车回了趟家,把张小乙和姑妈姑父接上,早早来到张小乙家的小区。舅舅一家也来了。出人意料的是,娟子也带着孩子来了。

张小乙坐在轮椅上,由两个表弟推着去抓阄。村里人看到张小乙,眼神里就多了一层含义。张小乙心里清楚,有人想看他如何收拾这场面,也有人想看自己的笑话。张小乙表现得很坦然,他微笑着跟见到的每个人打招呼。他还主动向娟子问好,并摸了摸孩子的脸。

张小乙的手气好,抓到的房子楼层好采光也好,门店的位置在小区大门旁边。有人当场提出愿意补一笔钱,跟张小乙交换门店,张小乙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应。

张小乙在分房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摁了红手印后,让表弟们推着自己,来到他分到的楼房下面,叫表弟背他上楼看了看。从小区出来后,他又去看了门店。一路上,张小乙有说有笑,让人感觉他是那么快乐。

离开小区后,张小乙说要请姑妈和舅舅两家人吃顿饭,一方面庆贺分到房子,另一方面感谢他们对他的照顾。来到酒店后,张小乙一口气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酒。吃饭的时候,张小乙表现得很主动,他给几个长辈分别敬了酒,招呼他们多吃菜。他还跟两个表弟划拳,一杯接一杯喝酒。好幾次,姑妈和舅舅有意把话题引到房子上,张小乙却只顾喝酒。

吃过饭后,张小乙仍然回到了姑妈家。

次日早上,姑妈来给张小乙送早点,见他还没醒来,就把碗放在了床头柜上。姑妈和姑父从外面回来,在院子里没有看到张小乙。姑妈进到张小乙屋里,见他还睡在床上,床头柜上的碗原封没动。姑妈喊了几声,张小乙没有反应。姑妈以为他的酒劲还没过,担心他出事,就把姑父叫来。姑父去摸张小乙的身子,却惊恐地叫了起来。张小乙的身体早已冰凉,他的枕头旁边有个空农药瓶。

亲戚们办完张小乙的丧事后,正在为怎样处置他的遗产争论不休,一个律师突然找上门来,当众宣读了张小乙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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