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于泥土(组诗)
2024-05-09王喜
作者简介:王喜(弋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会宁人。作品见《文艺报》《野草》等刊,著有长诗《漂萍集》《兽骨传》《列国游》等三十部。
善者辞
我对粮食的恩情,源自母亲
从小到大由来已久执着的教导,刻刀一样
在记忆的碑石上
留下智者的珍贵名言。珍惜
一生,一生受用
今日再次看到这些曾经的救命恩人
所剩无几的块田
依然在坚守最后的岗位,
我的感动,像当年
母亲把所有的吃食留着给我们
籽种只要埋进泥土
使命就已诞生,拼尽力气,给人间硕收
无心的人
风吹倒的大树,挂着露水,没有再站起来
雪压折的枝条,披上春风,没有再长出新芽
我走了一圈,还能再回去
得益于血脉连着村庄,多么幸运——
母亲说,炊烟在
家就不会倒,粮食活着就不会饿死人
母亲走后,我就成了
无根的草木,泪水流干了,也养不活
村庄是一截朽木
从外到内,腐烂是唯一的路
从内到外,心死了,
世间万物没有能够活着的
唯有无心的人
在这人世间,将苟且当成了再生
无根水
通常是对雨水的另一种称呼,母亲
不这样认为:天空是
雨水的家,云朵是雨水的妈妈,从上往下
生长的事物,根不在大地
它不是无根的孩子,不历练就不能
成材。母亲将选择权
交给我,十几岁出门打工,我知道
母亲在家,希望的灯盏
会一直不熄,大雪不讲情面,从此以后
我做了真正的无根水
总想起母亲说的话
田里的草要除根,地埂上的草要留根。
区别对待同样的草
小时候,我不是太理解
直到母亲走后
想明白了,她割碱蓬也要留根的
玄机,田草除根
为给粮食活路,埂草留根,为泥土
留后路。碱蓬是生命
通往肠胃的仙草,养活了太多人
母亲也是一簇碱蓬
自己割倒自己,是不是不想留根,至今
仍旧是个谜
风吹浪走
“云朵是大风吹上沙滩的海浪。”
女儿说出这句话时,我们是大风吹离村庄
随意飘荡的蒲公英种子
比蒲公英更加幸运的是我们有
固定的落点。这里的泥土
生不出根,更不能像海浪一样,只在
石头上留下痕迹
最终还是会回到大海。故乡的天空
一直空着——
粮食与草木远走,大地也会一直空着
《神曲》的泥土中
充满诱惑,扎根要从内部发芽
籽种越过冬天顶开冻土
成就春天的底蕴。走遍黑森林,适合生长的泥土
要在智慧的溶液中
浸泡,诸神手中的词典,比大地
还要厚,这独立宇宙
收不尽的粮食,分娩出多少理想,泥土
胸中有数
贫瘠之地
从乡下归来,心上的粮食,病了
并非它们拒绝生长
贫瘠之地,缺少雨水如何也长不出秋天
该有的景象。
困境依旧是野草,它们
一面提住泥土,一面替粮食
守住田块,应该感恩
谁又能给粮食一条生路,一想起
路两边迎风摇摆
时而呻吟,时而呐喊的野草,我的心
蓦地像被尖刺戳了一下
眼里潮水,篱笆围不住,愧疚是另一把刀
困境
糧食的难处在于没有手脚
无法自己钻进泥土,延续养人救命的火种
父亲的难处在于跑不过时间的锋刃
无法让粮食长成养人救命的火种。我也有
难处,在于无能接过
父亲手中养人救命的火种
田里长满了,草——
试图延续粮食养人救命的火种
梦里的天空,长满了
粮食,村子的天空空着,无根的云朵
像没有方向的人
风一吹,轻飘飘地,乱撞,游走
暂坐
匠人从树根中,解救出茶台
解救出弥勒佛笑看人间,好像这个世界
并没有疼痛。
想起匠人挥汗的动作,飞溅的木屑
忍住了喊叫
在心上雕出母亲,开始模糊
后来清晰,用了十二年
才坐在心上,不烧香,也不用跪拜
母亲懂我,不会怪罪
来人间一趟,万物各有归宿
造孽
种种迹象表明,老天一旦愤怒,人间
万物就成了人类的
替罪羊。天象暗和今天的世道
亏了老天的是人
破坏宇宙平衡的还是人,让万物受罚,我觉得不公,在这场冰雹降落的过程中
我诅咒老天,雷声
太大了,只有我的心听见了,大野之上
粮食草木的哀嚎
大雨过后,天空中星光盏盏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慈悲的事物
冰雹收走了苞谷叶子和它幼小的孩子
根还在,像孤独的老人
站在田里,守着最后的念想
人世间有太多事,
无法提前预知,希望一次次破灭
一次次重塑,经历过
春天霜雪的利刃,活着不死的粮食
眼看硕收在即
在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中,交出养活人的
把自己活成
一株草料,养活牲口,慈悲
从来不会消失
听天由命
不到秋天就落了的叶子,它们没有抱怨
什么也不会说,比起它们
百孔千疮的身子,光秃秃的枝条
更让人心疼
我抬头,目光撞上尖矛
要说的话咽下去
活不下去的人自己想办法
死不掉,想活下去的
草木,站在枝头上也活不下去
这场天灾过后
世间又会多一些叹息,命运是
一片叶子,挂在风雨中
解毒
放纵是一味毒药,一旦成瘾,很难戒掉
很早就明白,克己是我的仙丹
却无法根治写诗的瘾。将虎啸隐于词语的山林
我也有成王的执念,在诗歌中
放纵,我已中毒太深,代价是孤独
深陷其中,克己
另一种放纵,无药可医。一个人
一条路,词语的海洋
没有尽头,我渴望一次鲸落,万物再生
这一块磁石
粮食的根在泥土中,草木的根
也在泥土中,人一生
想着如何站上故土,死后入土为安
由此可见,泥土
的确是万物放不下的家园
这些年
有太多人身背故土中,依然选择
离开家园,在踩不出
脚印的水泥地上,谋取
活下去的机会
活着渴望,在有生之年
回到故土,落叶
一般,哪怕是作粪肥,也要滋养
故土上的粮食与草木
晴夜观瞻
想要看诸星光明,就去乡村,最好去
我的老家,平坡川的天空
依然是露水洗过的,能在其中看到,一个人
脸上真实的笑容。我一直相信
星星是从泥土中长出
花朵一样,挂在故乡的枝头,泪水
越旺盛,花儿就开得
越娇艳,在城市想起乡村的夜晚
眼眸深处的花园
充满水色,泥土越潮湿,星光越璀璨
四十铺饮酒记
酒过五巡。整个世界乱了套
火焰从眼睛里喷出来,大海烧干了。野草长在
花园里,想成为一只鹰隼
未命名的翅膀,落在海浪褪去的沙滩上
所有人都陷得太深
体内的野兽,肋骨的牢笼
关不住,愤怒,哀伤
对灯火的希望与青草对露水的渴望
形同。马匹在舌头上
奔跑,是非从书页上童话一样,长出来
恐惧是一汪清澈的泉水
他们从其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似火,似冰,似锋刃
游走在骨头上。再饮一杯吧,压下心上的苦
在于泥土
泥土的心在于种什么
长什么,煤炭的心在于谁点燃温暖谁,人的心
同样一腔热血,生出不同
根须,埋进泥土,开出不同花朵
看似美丽的春天
暗中较劲,相互争艳,不停地变换
谁不是活着活着,活成了
一堆土,泥土里种什么,都能够活
两个梦
走进黑森林,水帘遮蔽的黑洞中
藏着渴望的火焰,徘徊
要不要忽略危险进入,成为火焰与水的俘虏
犹豫。花朵还会再开吗
在不确定中,又重新回到另一个世界
渴望是喷火的眼神
久旱的青草对雨露也是这样。泥土
之下,黑暗之中
醒来之后,一切都不是梦里的样子
劝己书
走的时间长了,应该歇一歇
草木也好,行者也好,加满油的汽车
也会停下来再加油
我在诗歌这条路上没有一日停顿
还是未能触及,诗歌的根须
一度我怀疑,功力与耐力不足
制约到思维与逻辑
从落叶和秋后空出来的土地,我悟到
宇宙万物都有恢复期
父亲在冬天,也要将腰更弯一些
春天伸直了才有弹性
白纸黑字也会疲惫,走的时间长,坐下来歇一歇
担当
在诗歌中重复风雨,无非是喜悦,无非是疼痛。
在诗歌中重复春天,无非是希望,无非是感伤。
在诗歌中重复父母,无非是活着,无非是死去。
在诗歌中重复尽头,无非是触及,无非是灵魂。
找不到自己,在诗歌中如何重复,都将是一场空
天空拥有星辰与云朵,大地之上,万物各自有序
创作后记:根
根在,万物皆有希望。
这是我粗浅的理解,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几年,粮食走上了绝路,野草守住了田块,应该站着粮食的地方,野草举起尖矛,对抗荒凉。
常常想起母亲,坟头上的野草,坚持最后的底线,维护母亲的尊严。曾經被无数次割倒过,无数次起身感谢手握镰刀的人。
在我的意识中,只要留根,不割倒一次,草就长得不太茂盛。因此上,我一直觉得,母亲手中镰刀有增长功能。
后来我写诗,根就是我诗歌的底线。根在,家就在。母亲走后,的确留下了根,留下了灶台柴火,什么都没有带走。
炊烟失了,家就不在了。
因此上我明白,家是母亲,母亲就是根。当母亲变成一堆土,根就消失了。
希望落空,春天不再。
万物活得没有精气神,终究是要分别的,但不应该是现在。
在母亲走后十二年,往事重提,希望早已破碎,而人们尽管从过去抽不出身,愿意对往事还抱有渴望。
根在,万物就还有希望,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