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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乱落如红雨(短篇小说)

2024-05-09沈月沉

椰城 2024年5期

沈月沉

你认识虞诗诗吗?

路边的小叶榕站在热辣的阳光里,树冠的影子投在窗边乳黄色的小圆桌上,像是一片陈年的墨迹。我喝了一口冰镇的紫红色乌龙茶饮,咸咸奶盖里的藿香味提醒我下次不要选它。小茶屋里空调开得强劲,冯月澄却大大咧咧地摇着一把绘有《神奈氚冲浪里》图案的团扇,她上火的样子使我想起自己过世的姥姥。

是院里的孩子吗?

在这气温三十八度的六月,我回到故乡,见缝插针地约会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我喜欢管这叫做“约会”,听着比相亲更有少年感。

和冯月澄见面,是相亲里的重头戏。母亲为此絮叨了一年。回家之前,她殷勤地劝我约冯月澄吃饭,还说只当见个老朋友。我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暗笑母亲的转弯抹角。我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说到相亲,难道还会逆反不成……只是,我和冯月澄,当真算是老朋友吗?我们相识于总角之年不假,互相有些了解也是真,我还知道她动过阑尾炎手术,肚子上有个疤……可是,我们上次见面已是十多年前,十多年里,我俩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冯月澄是院里的孩子。许多年前,我们一同搬进了院里的八号楼。两家人原没有资格,但本该搬进楼里的领导犯了事,上了新闻,空出的几套房便分给了几家未来可期的年轻人。那时候,几家人互相串门,孩子们在旁玩耍。那是一种没有乐趣的玩耍,不带来轻松,不孕育友谊,常常随着大人们的散场兴味全无地戛然而止。看着我们有说有笑,又蹦又跳,父母还以为我们玩得尽兴,可他们不知道,人小鬼大的我们在搞懂鸡兔同笼之前,就学会了逢场作戏。

按理说,逢场作戏的人本应铁石心肠,然而那天傍晚,当我回到阔别五年的八号楼时,心里还是一阵唏嘘。晦暗的天空下,墙上粉白色的瓷砖发黄发灰,一扇扇窗口里装着或明或暗的浑浊,就像几只长了白内障的眼睛嵌在枯萎的人脸上。二十年前风光无两的房子如今人老珠黄,当年搬进楼里的年轻人也是行将花甲,除了我家,其他几户早已卖了院里的房。赵叔叔、王叔叔去了京城,冯月澄的父亲也在几个省份间调动,唯有我爹扎根省城,唯有他六十岁退休。他一定心有不甘。

你还看电影吗?

冯月澄把团扇放在小圆桌上,埋头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抹茶奶绿,她告诉我,自己现在只看恐怖片。我连忙讲起一部恐怖电影,主角是个小女孩,女孩的爸爸是个心理医生,两人都是人格分裂。冯月澄听后咬了咬吸管,慢吞吞地说出了罗伯特·德尼罗和小范宁的名字。我像哈巴狗似的点了点头。聊起电影,她还是那么无所不知。

你怎么只看恐怖片了?

十多年前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看的电影还是让·吕克·戈达尔的《蔑视》。

看恐怖片解压啊。

你还拍照吗?

拍。拍领导。

冯月澄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有个酷爱上镜的领导。你总能见他坐在办公室里,二郎腿上摊着平板电脑,电脑里全是他新近出席活动的照片。他的手指翻飞跳跃,屏幕都能被他划出火星子。一轮筛选,入得了他法眼的照片十里挑一。他会伸出两根手指,把候选照片上自己的形象聚焦放大,接着脸贴屏幕,细细端详,一个像素点也不放过。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那张头发拍得最茂密,表情拍得最肃穆,和大领导走得最近的照片脱颖而出,荣膺在单位网站上永垂不朽的机会……前两天,冯月澄还在京城。她把对工作的不满配上金融城的高楼大厦发在朋友圈上,碰巧被我看见。我点了赞。这是多年以来我给她的第一个赞。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她删了动态。没想到,冯月澄的能力和背景远不足以帮她在一家藏龙卧虎的天字号单位里逃脱受气包的命运。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她摇团扇的样子可爱了许多。

那么虞诗诗呢?她身在何处,在为怎样的事情发愁懊恼呢?

虞诗诗一定不会出来相亲。不为别的,只因她长得比冯月澄好看。可是女大十八变,我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上初中。那天她站在白果树下,胸前抱着一本书。她胸前抱的是什么书?是福尔摩斯探案,还是哈利波特?或是一本习题集,一套乐谱?这些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那不大不小,有些细长的眼里闪着软绵绵、懒洋洋的光,一只眼的双眼皮还褶出了第三层。她尖尖的鼻子似乎正在嗅着白果的臭气,娇俏轻启的双唇间微微露出牙齿,仿佛还想吮吸昨夜梦里的奶嘴。那天的虞诗诗和之前大不一样,她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走进了晨雾般的青春里,要不了多久,她白净光滑的额头上也会像我一样生出几个恼人的痘痘。

虞诗诗的母亲徐阿姨是父亲部门的办公室主任,却没有分到大院里的房。来串门时,她对我家两百多平的复式新居赞不绝口,有色镜片后的眼里满是和拍马屁无关的艳羡。她总是戴着粗框有色眼镜,穿着女士西装,分叉的发丝支棱在盘得不太讲究的发髻周圍,像是通了电。我记得她老气横秋的模样,也记得她讲话时老太太般的和蔼慈祥。这份慈祥,用来哄小孩尤为合适。她经常张罗几家人带着孩子郊游串门,我也是因此熟识了比我小一岁的虞诗诗。

那天,我和一众孩子带着虞诗诗闯进对面楼的地下室。七号楼有十八层,地下室也有两层。地下一层阴森可怖,地下二层更是压抑得如同监狱。错综复杂的承重墙把空间分隔得犹如迷宫,密布的管道和功能不明的机器发出阵阵闷响,听着就像即将破土而出的地铁列车。没有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孩子们调皮捣蛋了。虞诗诗躲在手持灭火器的我身后,一待电梯门打开,她便看到一拨倒霉孩子湮没在白茫茫的干粉烟尘里。而当电梯里的人换成了她,恭候多时的我依然毫不犹豫地举起灭火器,对着她温柔一喷。虞诗诗尖叫着冲出电梯,不知是哭是笑,在我呆立原地的一刹那,她飞起一脚,直击我刚刚开始发育的裆部……

要是因为一次裆下的痛楚就认定虞诗诗是个假小子,那就错了。她实则性格娴静,易于相处,一两次的泼辣,如同吃面包时橄榄油里滴的葡萄香醋,酸甜又开胃。不过,虞诗诗只来过院里一次就跟着我到处撒欢,住在楼上的冯月澄却是大半年都不见人影。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哪有几个女孩愿意跟着男孩挥汗如雨呢。

二十多年后的冯月澄再也没法躲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到了饭点,冯月澄说几步之外就有一家网红餐厅,味道十分不错。我俩走在小巷里,冯月澄边走边摇着团扇。不远处古色古香的中医诊所前,一群排队量血压的老太太和她一起摇着扇子。冯月澄扇风的样子像是驱赶蜜蜂,扇出的风里带着调皮的气息。我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冯月澄,风没有送来凉爽,却吹出一丝暖意,还有一丝回头是岸般的安稳。

从下午四点开始,餐馆门口就喊起了号。排队的食客坐在几排塑料椅子上,满身的汗水蒸发成了空气中的酸臭味。服务员搬出一架巨大的、能扇出水雾的电风扇,对着聒噪的人群送出聊胜于无的凉风。我和冯月澄站在远离人群的树荫下,冯月澄手里的扇子就没停过。

天太热了……好想游泳啊!你会游泳吗?

我偷偷瞧了一眼冯月澄光洁修长的腿,心想她必定不是经常游泳,不然早就晒黑了。

我不会!

她不会,但虞诗诗会。徐阿姨带着我们游过泳。我是个旱鸭子,只敢套着游泳圈在儿童池里泡澡。虞诗诗也套着游泳圈,但却在成人池里大胆地扑腾。见我还泡在儿童池里,她一溜小跑过来,蹲在池子边沿看我。我游到她跟前,目光从她大腿内侧的细密水珠一路挪到了那张带着绛紫色笑容的脸。每次她在水里泡久了,站在岸上一吹冷风,嘴唇就会变成绛紫色。那笑容就像雨林里剧毒的花,显现出某种生机勃勃却又病态的美。

日头西沉,凉风习习,我们准备回家。更衣室里,换完衣服的我不见了游泳圈。我火急火燎地跑回泳池,定睛一看,游泳圈正孤零零地漂在儿童池的中央。虞诗诗已经换上了淡绿底子、印着白色菊花的无袖连衣裙。她站在出口处,隔着栏杆冲我叫喊“游泳圈”。我烦躁地应了一声,便要跨入水中。

不对!下水我的衣服裤子不全湿了吗?那怎么回家!

我瞟了瞟手中装着浴巾泳裤的袋子,望了望不远处头发湿漉漉的虞诗诗,然后干脆地脱下体恤和短裤,停了一停,又不慌不忙地撸下了自己画着奥特曼的小内裤。

夕阳格外温暖,晚风格外凉爽,虞诗诗的目光也格外火辣。我感到全身痒酥酥的。一定有人在泳池里撒了尿。

泳池里剩下的几个人,谁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这个还没长毛的小男孩。我穿上游泳裤,扑进水里,直奔我那心心念念的游泳圈……后来,当虞诗诗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时候,我无知无觉。她就像漂在奔流河川中的游泳圈,不知漂去了哪里。

我刚记事的时候,南河是一条奄奄一息的河。不宽的水面被五颜六色的油污和惨白的泡沫覆盖,河道两边的排污口日夜不停地吐出恶臭的口涎。蚊子聚成朵朵黑云,压在行人头上,每次路过我都浑身发痒。后来上馬了整治工程,排污口被堵上,水被净化,两岸张牙舞爪的夹竹桃被砍光。沿河修起了绵延十几公里、别具匠心的花园,里面种上了鸡爪槭、红叶李和蟠槐。上高中时,水一度清澈许多,难闻的气味彻底消失,还有人声称从河里捞起了娃娃鱼。今天见到南河,依然没有气味,水却是浑浊的黄绿色,像翡翠,更像一碗浓稠的胆汁。我问冯月澄,这几年,难道水质变差了?她摇了摇头,说水向来如此。

只是名字变了。现在来省城的人,都管南河叫萃霞溪,我叫它南河,别人还纠正我。

古代确实叫那名字。

是啊,可你知道,南河我们早就叫顺口了。

我慢吞吞地走着,肚子里装满了茄子烧鳝鱼、火爆腰花和番茄圆子汤。没有美酒,没有咖啡,没有硕大的盘子盛着指甲盖大小的食材,只有一顿接地气的简单伙食。冯月澄说,五年没回国了,应该吃吃家乡的苍蝇馆子,看看省城的变化。我忽然想起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让冯月澄带你到处走走,看看这几年的变化。

我不喜欢变化,就连同事给我的年终评语里也如是写着。我也不喜欢接受新事物。我不用网约车,不用外卖app,刚到省城时摔了跤去买云南白药,收银员让我扫码付款,我打开微信,把添加好友的二维码杵到她的眼前。她瞪大眼睛,像看流氓一样看着我……我把这事告诉了冯月澄,她笑完之后,突然问道,不对啊,五年前就有网约车和微信付款了。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五年前我就不用,现在我还是不用。

冯月澄又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知我的执拗让她想起了什么。她或许还记得自己倔强如刺猬的时光。十多年前,我们同在一座城市上大学。又是在父母的撺掇下,我们吃了一顿饭。那时我的社交媒体常被冯月澄刷屏,不是天花乱坠的电影海报,就是惊心动魄的愤青文字。餐桌上,我小心翼翼,她彬彬有礼。聊起电影,她如鱼得水,我像是溺了水。本来我对电影颇感兴趣,但她聊得太过专业,从西部片到新浪潮,从爱森斯坦到安德烈·巴赞,从波姬小丝头上的白底黑边宽檐帽到裘德洛没刮胡子的屁股下巴……一部电影在她眼里,真正破碎成了无数镜头的堆叠。哪个镜头致敬了哪位大师,哪段影片进行了何种剪辑,如此种种,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不带半分炫耀。她最喜欢美国电影,于是她去了美国,而我去了欧洲。几个月前,我在日内瓦的影院里看了《蔑视》的重制版,也算是为这次见面做些功课。听着影院里隐隐响起的鼾声,我更加佩服冯月澄。听说戛纳每次放送戈达尔的片子都有人睡得香甜。

南河边新辟出的步行街上,放眼望去宛如腿的森林。欧美女孩的大长腿着实好看,但比不上东方女孩的纤细白皙。看着一条条白亮的荧光棒,我这对腿无甚癖好的人也忍不住说了句夏天真好。冯月澄在我身边噗嗤一笑,问了句,好在哪里。我大言不惭地说,腿真好看。

是在说我吗?

我吃了一惊,但立刻口齿伶俐地回答道,是啊,就是说你。

太阳下山了。步行街上亮起了灯。地灯、路灯,还有安在居民楼上的射灯,立体的光线把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白亮之中,比白昼还要亮。远处的天空意外地现出隽永的深蓝色,那不是省城天空常有的颜色,想必也是周遭光线的缘故。各色气味混着光线流进我的鼻孔和眼睛,让我不知身在何处。披萨店里烤糊面饼的焦香搭配火锅店里热气腾腾的麻辣,土耳其餐厅里窜出的孜然味掺着省城头一家水烟馆里飘出的玫瑰香……我仿佛一条穿梭于气味和光线溪流里的游鱼,而溪流的尽头,是一家安静的北欧风酒吧。我和冯月澄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个和我记忆中形象相符的老旧居民院落。

冯月澄的手机放在装着金黄色雪莉酒的杯子旁,雪莉酒是我帮她点的。她在美国念书已是多年前的事,洋酒的种类早已忘得精光,此刻,她正拨弄着照片,想要选出几张向我展示。开闸放水的大坝,等待合龙的铁路桥,还有夕阳余晖里耸立的电站冷却塔,全是她出差时的见闻。她说她最喜欢那张冷却塔的照片,拍摄的时候刚巧雨过天晴,又赶上日落,潮湿的地面上映着清清楚楚的倒影。我盯着冷却塔那巍峨的形状,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认识这个庞然大物时的情景。

冷却塔这个名字,是虞诗诗教我的。她说,外招楼的门卫告诉她,那些两头粗、中间窄的大家伙就叫冷却塔。她说话的档口,一辆冒着白烟的蒸汽机车轰鸣而来,活像一头张牙舞爪的黑色怪兽。就在我们面前,汽笛声刺破青天。车轮掀起的气浪裹挟着煤炭和胶皮的味道,在我的鼻腔里打转。虞诗诗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口水狼狈地糊了一脸。我说,咱们还是站得远些,望望围墙外的火车就好。她点了点头,淡红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仿佛是我逼着她到这里来的。围墙外,是陇海铁路。那里的火车离我们足够远,它们风驰电掣地呼啸而过,留下一缕稀薄的青烟和一片格外安静的空气。一条铁轨伸进这个拥有六座冷却塔的厂区,在围墙内展开成交错纵横的铁网。傍晚时分,夕阳照在锃亮的铁轨上,如同在地面刻下了一棵巨大的青铜神树。虞诗诗常常蹲在铁轨旁,忐忑不安地等待火车的到来。她对火车有着一种奇妙的热爱,她喜欢看火车,却害怕火车发出的一切声音,好比一个爱看恐怖片的胆小鬼,遇到怪诞血腥的画面就急忙遮住眼睛,碰上扣人心弦的情节又悄悄张开指缝。汽笛一声,围墙外一台红白相间的韶山5牵着一串绿皮车隆隆驶过。虞诗诗在我身边微微一颤,右手抓住了我的左手。

第一次来到电厂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虞诗诗只会玩泥巴。适逢大年三十,外招楼的餐厅不开门,父母只好叫上徐阿姨和几个同事,找来炉子锅子,准备自己做饭。母亲要去买鸡蛋,我跟着她出门,目的地是电厂对面尘土飞扬的菜市场。市场里空空的,老乡们早已回家准备除夕。寻遍整个市场才找到一个老乡,手里只剩两个闪闪发光的鸡蛋。我们买点东西尚且这么艰难,不知楼下那两个德国人今天吃什么。昨天我用一个梨从他们手里换回一盒巧克力,前天我用一根蛋卷从他们手里换回了另一盒巧克力。照此推断,他们一定有吃不完的巧克力。想到这里,我十分安心。换来的巧克力,我一颗也没分给虞诗诗。

母亲规定,一天最多能吃两颗巧克力。等到盒子变空的时候,春天扑天盖地地来了,虞诗诗也终于察觉了我这一个月来的快乐源泉。那天,她像索命的冤魂一样缠着我,把我逼到了外招楼外的花园里。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走到花园尽头的那片粉红色云朵下,我才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虞诗诗轻轻地咬着嘴唇,脸上粘着几丝被眼泪打湿的头发,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随时都有可能流出淚来。我背靠在身边的桃树上,不知所措地左瞧瞧,右看看。两片花瓣悄悄地飘在空中,不紧不慢地下落着,像是两只交头接耳的蜜蜂,讨论着春天里百花盛开的消息。我望了望头顶的桃花,从树上支起身子,朝旁边挪了两步,然后回过头,猛地撞在树干上。

多年以后,我记下的许多诗歌都能形容花瓣落下的场景,可是多了一个虞诗诗,便又没有哪首诗合适了。她在花瓣里扬起嘴角的时候,一个迷迷糊糊的冤魂终于往了生。她把一片落在白色大翻领上的花瓣放进嘴里的时候,一声汽笛在很远的地方呜呜地响起。她把头发上的花瓣轻轻拨落的时候,我又撞了两下树干,更多的花瓣撒在她的头发上,撒在鹅黄色的沙土地里。要不了几个日升日落,花瓣就将零落成泥,溢散如尘,陷于沟渠,浊于污淖,总归没有一片能够修得一个干净无垢的好下场。

冯月澄的酒杯里装着威士忌,这次是她自己点的。她还要了咖啡,说是打算熬夜。我问她,熬夜是为了工作吗。她摇摇头,有些事情没做完,但她只是不想睡觉。

我们院子里去美国留学的很多吧?

赵雨淅,尹乔,楚然……还有不住院里的孩子……李芸,徐紫依……

反正全是女孩吧。

还真是……你认识尹乔吧。她长得可漂亮了。

知道啊,小时候一起练乒乓球,那时她细胳膊细腿的,长得像新疆人。

嗯,就是她……对了,赵雨淅要回国了。

她早结婚了吧。

是啊,她老公不愿意回,但她必须回。你知道,赵叔叔……

听说了,那她的老公?

不好说啊,说不定以后就散了吧。

冯月澄掏出手机找了半天,之后把一张照片推到我的眼前。照片上,七八个女孩站在临海的悬崖上。几乎不化妆的尹乔惊为天人,赵雨淅则晒得皮肤棕黑,胖得就像生过孩子。冯月澄的圆脸上,苹果肌红扑扑的,楚然头顶的帽子像要被风吹走……冯月澄说,这是八年前的照片。我一边对她说,照片上的人我认识四个,一边暗自嗟叹,自己当真福薄命浅,错过了这么多千金小姐。冯月澄点着剩下的几个人头,嘴里碎碎地念着,这是刘叔叔的女儿,这是李芸,这是那个谁,还有……徐紫依不在照片上了,她比尹乔还好看……冯月澄猛地停下话头,把手伸向酒杯,酒杯旁的玻璃盅里点着蜡烛,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我也顺势举起了装着白兰地的酒杯。

碰一个吧。我说。

薄脆的轻响如同雨中的风铃声。冯月澄微微打了个寒颤,旋即饮下一大口酒。她的杯子见底了。她又要了一杯。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未把冯月澄的形象和一杯接一杯的烈酒联系在一起。

徐紫依是谁?

垂涎漂亮的人绝对不是罪过。

徐紫依啊……冯月澄的眼睛看着别处,手把酒杯攥得紧紧的。

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

你什么意思,你把她杀了吗?

冯月澄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

酒是喝到位了。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盼望着越来越多的虎狼之词。一个鲜活的灵魂即将在我的面前袒胸露乳。冯月澄在我眼里一直是个不谙世事、听从家里安排的乖乖女,但仔细想想,对电影颇有研究、在网上扮演愤青的她,心底大约装着惊涛骇浪。她许久不再吭声,兀自喝着杯中的酒。我突然有些担心,要真喝出什么问题,我可没法向两边的父母交代。我连忙劝她,别喝得太快。她说自己偶尔跟着领导参加酒局,也会喝点酒,叫我不用担心。我不再言语,可转念一想,倘若微醺时张口就是杀人放火,要是她真在酒局上喝多了,指不定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

你喜欢喝酒吗?

不啊,怎么可能喜欢。我爸喜欢,估计你爸也喜欢。嘴上说是应酬,身体却很诚实。

我冷笑一声,心中赞她说得有理。听母亲说,半年来父亲鲜有回家吃饭,快退休了,应酬竟比之前还多。他这分明是想在退休之前过足酒瘾,退休以后,等着他的恐怕只有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生活了。

你知道吗,徐紫依跟我说过,她爸爸是被她害死的。

蠟烛的火苗又开始轻轻跳动,四周明明没有风。敞开心扉的冯月澄让我不寒而栗。我故作镇静地问她,这个徐紫依,真的是单位的子弟吗?

冯月澄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她开口道,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徐紫依把她沉甸甸的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之前,我的大腿从没给人当过枕头。那片微暗的灯光下,房间里仿佛笼着氤氲的水汽,徐紫依仰面朝天,白森森的脸庞就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一样。那双凄楚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一眨不眨,那头长长的秀发四散开来,宛如随波逐流的水草。

徐紫依一直躺着,语调平缓地念着她的自白:也就是母亲不在的那几天。我外出补课,却因为没带课本折返回家。正巧,父亲发病了。家里所有的阿斯匹林、硝酸甘油,还有速效救心丸,全被我扔掉了,就连父亲大衣口袋里的也不例外。父亲蜷在打开的床头柜前,抽屉被他扯到了地上,杂物散了一地。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床沿,挣扎着想起身,腿却一时使不上劲。我知道电话是他唯一的希望,于是抢先一步跑到玄关,拔掉了入户的总线。他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我刚拿起,他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倚着门框的他,身体像把雨伞似的撑开又收拢,最后如同钢丝折断一般塌到地上。他用尽全力,伸手指着我,嘴里含糊地叫着手机。站在餐桌旁的我一动不动,双手紧握手机捧在胸前,像是捧着一个骨灰盒。他的眼里先是诧异,后是剥皮见骨般的惊恐。我揣着他的手机,心神不宁地出门补课,路上我一直在想,光是没了药,他挣扎着打个电话说不定就能得救,可我偏巧回来了,这也是某种天意吧。

回家之前,我在楼道里站了很久,那感觉就像站在瓢泼大雨里,身上被斗大的雨点拍得发烫,仿佛天空下的不是雨,是红色的血,是金色的火星……

蜡烛的火苗变得平稳,就像一片薄薄的金箔悬浮在空中。我脖子前伸,大声问了句为什么,然后又压低声音,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啊,她爹做了什么,她要这样做。冯月皱了皱眉头,我当时听她讲完,大气都不敢出。你觉得我会有勇气追问为什么吗?我当时只是想,我的膝盖上怎么躺着这样一个人……她爹是单位里的吗?我小声地问。冯月澄撇了撇嘴,好像她母亲是。

难不成是那种事情?你知道吧,现在越来越多的电影电视都有的那个题材……

不知道。不像。我想想……她说过她爸有先天性心脏病,还说过她爸是个神经病……感觉倒没那方面的坏事。女孩的感觉,很准的。

步行街上行人渐少,摊位也冷清下来,点缀在树丛间的灯火并不会因此而熄灭,它们会让河边的小叶榕通宵达旦地绽放光彩。黑沉沉的南河水上映着黄灿灿的光球,光球之间洒满了月牙型的金色碎屑。如果没有灯光,我都不知道这水是不是在流淌。气温终于降了下去,夏日的晚风送来惬意的凉爽和草木的腥气,我总对人说,那腥气是叶绿素的香味。我和冯月澄坐在河边的长凳上醒酒,冯月澄再没摇动她的团扇。没坐多久,我便站起身,走到河边的栏杆旁。人就是这样,坐久了想站着,站久了又想坐着,有事做的想躺平,能躺平的有野心。我倚在栏杆上,黑夜里看不见栏杆上的灰尘和铁锈,也就不觉得脏了。夜色比之前更加恬静,灯光的倒影也比之前更圆,更平滑,更像猴子捞不起的月亮。我转过身,对着冯月澄的方向张开手臂。冯月澄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起身,站到我的身旁,被我的臂弯轻轻地拢着。

你说,要是离婚,赵雨淅会难过吗?

我见过她的老公,他们蛮和谐的。也许能异地呢。又或者,她老公变了卦,愿意回来飞黄腾达呢……话说回来,无论你是谁,这世上总有由不得你的事。从来有得就有失,没有谁能把一切占全了。你有的那点东西,也许她做梦都在想,她有的东西,也许你做梦都不敢想。

那你呢?

我也不好出去。

徐紫依呢,她有什么?

臂弯里的冯月澄抽动了一下。黑黢黢的沉默像个蛋壳一样把我们包裹,不知过了多久,蛋壳才被冯月澄针一样的话语冰冷地戳破。

她死了。

冯月澄的声音变得潮湿,仿佛从很深的水下传来:徐紫依最后驾着车从一号公路冲进了海里。她是故意那样做的。我知道她是故意那样做的。自从她告诉了我自己害死父亲的事情后,我总是躲着她。我们不再一起吃饭,不再一起睡觉,不再一起洗澡,我把内衣搬出了她的抽屉,把电脑的密码偷偷修改,最后我搬出了合住的房子。这一切我都做得客客气气。没有理由不客气啊。她又没有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搬走的那天,她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我。她说,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一无所有的人吧。我只是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你知道吗,她站在门口的样子好看极了。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带点反光的睡裙,大开的领口处露出桀骜而高雅的锁骨。她的眼睛下面带着淡淡的青色,尖尖的鼻子一抽一吸,两个嘴角微微地向下垂着,唇上还有淡淡的血污。她长长的头发几天没洗,却油亮亮的像是光滑的绸缎。她明明很美,但那时就是让人不想靠近,也不敢靠近。那是颓丧的美,是女鬼一样的美。说到这里,冯月澄已明显带着哭腔……我后来也问自己,徐紫依有什么呢?她有美貌,却因为孤僻乖戾的性格时常被人疏远,她也有才华,可她能背《芙蓉女儿诔》也不能帮她通过计量经济学的考试啊……冯月澄实在说不下去了。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哪怕是在黑夜里。我想劝她不要哭,可我该怎么劝她呢?她是在为徐紫依哭吗?我不知道。也许是在为她自己所承受的、不可言说的委屈哭泣吧。我也想哭了,就像我一个人看剧、睡觉,或者蹲马桶时那样大大方方地哭。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委屈,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哭的权利,是不是每一个人的眼泪都会被怜悯。

某座高楼上的射灯还没熄灭,它在高空放肆地旋转,投下一片妖艳的蓝色领域。这片领域里的南河自然变成了古怪的蓝色,水上原来的黄色光晕也被无情地淹没。冯月澄背靠着栏杆,和我相拥在这有些诱人的蓝色里,她的身体僵硬,一呼一吸透着淡淡的不情愿。我闭上眼睛,凑近她的脸,在我触到任何东西之前,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蓝色是最温暖的颜色,你没看过吗?

我睁开眼睛,愣了一下。看过。我再次闭上眼睛,亲了冯月澄的额头。她的额头凉得就像南河里的水。那一刹那,她轻轻向后挣脱,手中的团扇安静地坠落下去。我看见那道直直的轨迹,仿佛扇子迫不及待地要去龙王爷那里赴约。它在空中现出一种优雅的粉红色,像极了春天忘记落下的花瓣。

我前脚刚进家门,父亲后脚就跟了进来。看见他我很惊讶,这几天我都沒见到他。他不喜欢住在这里。这里太乱,太破旧。我知道母亲已经睡了,但楼上还亮着灯。父亲坐进又脏又旧的红沙发,脚踏在裂了口的、遮盖了几块彩色塑料拼图的地板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吊灯,吊灯里的灯泡灭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透过灰蒙蒙的玻璃发出昏惨惨的光。电视柜上没有电视,酒柜里也没有酒,几盆半绿半黄的植物是母亲知道我要回来后买的。星点泥土从盆里洒出,落在地上,经脚一踩,留下一滩脏兮兮的印记和两只蚂蚁的尸体。

今天见了冯月澄?怎么样嘛?父亲用自以为轻松随意地语气问我。我点了点头,脑中不由想起那把掉落的团扇,接着又想起死去姥姥手里掉落的手串,想起尘埃落定的啪嗒一声。我突然好羡慕那爽脆的啪嗒一声。

就是见见朋友。没朝那方面想,不太合适。我回答得小心翼翼。

要怎样的才合适?

她出不去的。你也不想我回来。我的回答变得不甘示弱。

父亲拿起手边的杯子敲了敲茶几,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怎样的才合适嘛,三十多岁了,其它都不说了,只说成家立业!

虞诗诗那样的就合适。

谁?他暴躁地问了一句,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再言语了。

这些天里,虞诗诗就是如此的阴魂不散。那些遥远的记忆和男女之情有没有关系,我也说不准。白果树下的那个虞诗诗,刚刚燃起一丝棕红色的火苗。她消失的几年后,社交媒体开始兴起,某天我灵光一闪,想起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上网搜了半天,一无所获。又过了许多年,我也不记得是什么由头,她的名字偶然出现在了母亲和我的闲聊里。母亲告诉我,就在严守一与费墨教育大家做人要厚道的那一年,徐阿姨的爱人闹到单位,一口咬定徐阿姨和父亲之间不清不楚。这男人把徐阿姨手机里的信息一条一条转发给了父亲的领导,说是字里行间全是暧昧。父亲吓得不轻,担心仕途会毁于一旦,父亲的领导也吓得不轻,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了半个小时的手机铃声。后来,徐阿姨调去了别的部门,父亲的位置雷打不动。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和徐阿姨家断绝了联系,也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虞诗诗。

母亲说她看过那些信息,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长得那么丑,你爸怎么可能有想法……听说到了新部门,她爱人又和新领导闹了一次,同样的由头。看来她爱人确实有问题。你也见过的,明明长得满标致,却整天疑神疑鬼……

徐阿姨不算好看,但也谈不上丑。虞诗诗确实更像她爹。我无法分辨,母亲替父亲的开脱是源于内心真诚的信任,还是事后虚伪的大度。我只看见,蓝莹莹的南河水在我眼前汩汩地流,流向很远的太平洋。我还是不知道,虞诗诗漂去了哪里。我的眼睛又湿了,真是没有出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