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行
2024-05-08徐贵祥
前一年秋天,我还同老指导员赵蜀川通过电话。当时,他和老营长谢必绪等人在河南郑州参加一个活动。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2013年4月上旬,一个战友打来电话说,指导员去世了,指导员的夫人黄大姐请他转告我,要让徐贵祥知道,但是不必前来。
那一刻,真是如雷击顶。我一直计划要去巫山拜见指导员,我还设想,等我退休了,把指导员接到北京,陪他去看长城,可是……没有可是了,他怎么突然就走了呢?那一年,他才61岁。
我没有参加指导员的葬礼。那天,夜深人静,家人已经熟睡,我站在阳台上,面向南方,独自默哀,泪流满面。
20世纪70年代末,我参军到了河南。刚刚结束新兵训练,部队就奔赴南方执行重大任务。我作为通信兵,亲眼看见连长李诚忠、指导员赵蜀川等人身先士卒、战斗在前。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连队一战成名,打出了个“英雄炮兵连”的荣誉称号。在那场战斗中,指导员荣立二等功,我也立了三等功。
重大任务结束后,我们在广西扶绥休整期间,上面来了很多慰问团和记者,连队的事迹见诸《解放军报》《解放军画报》等报刊,空军作家刘天增写了一篇特写《铁鞋踏破千重山》,介绍龙怀富、汪柏坤和我火线送饭的故事。
那段时间,我被指定协助文书办黑板报,并在老兵王必先的带领下写新闻报道,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块文章。
连队干部愈发认为我是个“笔杆子”,推荐我参加军里的战士创作组,半年的时间,就干一件事情,写报告文学《炮兵英雄王聚华》。那个时候,我可谓踌躇满志,随时准备一鸣惊人。
有天晚上,我得到消息,我们的报告文学集由黄河出版社出版了,样书已经寄来了。第二天早晨,我迫不及待地第一个跑到军文化处办公室,打开新书,顿时傻眼了——我们师共7名战士创作员,其他人的作品都有,唯独没有我的。
当天晚上,文化处的领导发现我没有进饭堂,非常紧张,他们知道我心高气傲,担心我承受不住打击,赶快派人四处寻找,最后在军部东侧的河边找到了我。我当时正在小树林里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我带着那本新书回到了连队,去见指导员,向他报告:“我没有完成任务,我的作品被淘汰了。”
指导员瞪着我说:“怎么会呢?稿子我看了,没什么问题啊。你把这本书留下。”
第二天,指导员对我说:“那本书我看了,有些作品确实比你写得好,但有些作品写得不如你,不用咱们的稿子不是咱们的问题。”
从这以后,我就暂时放下了写作。但连队并没有把我放下,而是推荐我上了团教导队,培养我当了班长,一年之后又推荐我上了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排长培训队。
年底的一天,突然接到指导员打来的长途电话——我说对了吧,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我就知道你行。
听指导员讲了来龙去脉,我这才知道,当初军区编辑的那本报告文学集,里面只收录了中央军委授予称号的一级战斗英雄的事迹,我们九连的王聚华是军区授予称号的二级战斗英雄,所以我写的报告文学没有收进那个集子。当时没有具体说还要不要出版续集,如今终于有了续集《烽火新一代》,我的那篇《炮兵英雄王聚华》赫然名列其中。
得知原委,我无限感慨:要不是赵蜀川指导员的鼓励,也许我就一蹶不振了,哪里还会有一个作家徐贵祥呢?
从教导大队毕业之后,我回到老连队当排长,依然坚持文学创作,并很快被调到师政治部工作。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相识在早晨》在《飞天》杂志1983年第7期发表后,打电话向指导员——那时候他已经是营教导员了——报告,指导员哈哈大笑:“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行!”
之后,我发表了第一部中篇小说,到云南边境参加轮战再度立功,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写出《弹道无痕》和《历史的天空》,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每取得一点进步,我都向指导员报告,他总是那句话:“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行!”
几年前,老部队邀请我去讲党课,我讲了自己和老指导员的故事,年轻一代官兵深受感染。老部队的旅长当即下了一道口令,全体官兵起立,向老指导员致敬。会后,旅长跟我讲,遇上一个好领导,是多么的重要啊,人生紧要处,就那几步,最初的几步走好了,后面的路就宽阔了。
我说,其实我本来并不自信,但是指导员老是说我行,我不行能行吗,我必须行!
有时候,鼓励就是最好的培养。到了今天,我还算行吧,我得接着好好干啊,指导员的在天之灵看着我呢。
指导员于1989年转业,担任过家乡巫山县监察局办公室主任、县国土局副局长、工商局局长、国土局党组书记兼局长——仅仅5年时间里,一再受到重用,充分说明了他的官德、人品受到认可。
一次,指导员在郑州和我通话,跟我讲:“小徐,把《解放军画报》1979年第6期找出来,那上面有我们连队‘大炮上刺刀的照片,对你可能有用。”几经周折,我找到了那一期《解放军画报》,上面有指导员和战友们一起推炮的画面,还有副连长余文凯挥舞小旗指挥推炮的画面。
我向指导员汇报,他问我:“看见你没有?”
我說:“看到了,看到了背影。”——我在推炮的行列里,只能看见背影。
2024年3月23日,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前夕,我终于到了重庆巫山。当地朋友介绍,指导员口碑很好,都说他正派、务实、能干。
在南陵镇的一个山坡上,我看见了指导员的墓地,非常简朴,只有一堆粗砺的石块作为标志。站在指导员的墓前,我向他汇报,向他诉说,向他表态。我说:“指导员,我记住了您的话,虽然我也老了,但是在您面前,我永远是一名战士,我要像您希望的那样,保持战士本色,一路前行。”
指导员的亲属来了、战友来了,巫山县有关部门的领导来了,我们在蓝天白云下,在清澈的长江边,在温暖的春风里,缅怀这位有功之臣、有志之士。
次日清晨,我将离开巫山县。就在车子即将发动之际,我接到电话,指导员在巫山的亲人冒雨赶来,送来了他的遗物——几幅书法作品和一支毛笔。
指导员的字写得很好,落款均为“赵蜀川学书”。捧着指导员生前用过的纸和笔,我似乎又看见了他那双永远笑眯眯的眼睛,仿佛他又在提醒我:小徐,虽然小有名气,不可自满啊,永远都是“学书”。
(转载自2024年4月5日《光明日报》,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实习编辑/刘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