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河南方言岛
2024-05-08王璐
王璐
在浙江、江苏和江西的腹地,星罗棋布地分散着一个个与当地人语音和习俗完全不同的村落,他们大多一口信阳方言,完全按照豫南的风俗生活,甚至改变了当地的方言和习俗,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河南话方言岛”,来自河南的方言甚至成为他们生活区域的“官方用语”,这是怎么回事?
江南地区为什么许多人说河南话
作为河南人,倘若到东南区旅游,问路的时候都要费尽心思地连猜带比划,因为当地人说话听不懂。也确实如此,东南的吴方言、赣方言等跟北方方言完全是两个系统。
但是,假如你到镇江句容县的茅山看道士,在山下则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路过的老大爷哼着豫剧,村头大喇叭传来信阳口音的开会通知,村小学教室里孩子用“信普”读着课文。
句容县,离郑州700多公里,即使是豫南的信阳也有500多公里,中间还隔着安徽和长江,那么,为啥茅山周边的村民都是一口信阳调?要知道,按照语言学的划分,理论上这里是吴侬软语的天下。
语言和风俗,是地方文化的左膀右臂,可是反观茅山附近的袁相乡、磨盘乡、茅西乡等乡镇,为啥被信阳方言篡了权,成了为“官方唯一指定用语”?
根据2010年的全国人口普查,句容的常住人口为617680人,但是往上查几代,祖籍是当地的并不多。常住人口2万多的磨盘乡,河南籍村民就有1.6万。袁相乡更甚,1.6万人口里有1.5万河南人。句容其他的乡镇里,或多或少也居住着一些河南人,多则四五千,少则四五百。除了句容,溧阳的上兴,溧水的共和、白马乡,宜兴的善卷,吴江的菀坪,丹阳的埠城也有很多河南人。
早在三年前,江苏媒体曾以《苏州吴江有个“方言岛”,小镇居民都讲河南话》为题,报道位于吴江太湖边属于吴方言区的菀坪镇,当地百姓却以河南话作为主要交流的语言,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方言岛”,这在整个苏州范围内是独一无二的。当地方言专家在调查中发现,人口1万多人的菀坪镇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只说河南话,以中老年人居多。年轻人中,大多数既会说河南话,也会说吴语,至今全镇人仍以河南话作为主要的语言使用。
河南话在菀坪如此盛行,有着特殊的原因。菀坪本是东太湖的一片芦苇荡,直到清末才开始有人在此定居,距今100多年,第一批拓荒者便是来自河南光山、罗山等地的难民。
除了江浙地区,江西北部也发现有828个村落的方言已完全河南化,像群岛一样散布在鄱阳湖周围,人口至少有11万。赣北一户郭姓家族,和镇江句容磨盘乡的一户郭姓是四代的旁亲,他们都自带信阳口音。
有意思的是,这些河南人聚居的村落名称也很有特点,大多叫“某棚”“某家棚子”“某边”“某家边”,仅磨盘乡,就有16个以“某棚”为名的村子,比如胡棚、王棚,数量惊人。
有这么多河南人的存在,也就能解释得通,为啥乡里没人说吴方言。每每遇到略带“河南腔儿”的苏北人和皖北人,我都不得不折服于河南腔强大的影响力。
河南话如何同化了“吴侬软语”
最早研究江南地区的河南话方言岛现象的,应该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郭熙。出身南阳社旗的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苏南地区有不少河南人,他们操河南口音,行河南风俗,或与当地人杂居,或自成村落,不少方面都与当地人迥异。
从1989年起,郭熙教授开始对这一现象进行调查,不下四次的走访基础上,又结合相关历史文献,初步摸清了来龙去脉。
自清咸丰三年(1853年)起,河南十年九灾,非旱即涝,求生的本能迫使很多人以“一副萝担”离家出走,跟以往河南人一样,出门向南,漫无目的地流浪漂泊。这一代河南人移民的基本规律是北部北移,南部南移,苏南移民的主体就是河南难民,大多来自河南东南部的光山、罗山、商城等地。
历史上,中原当了几百年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同样,这也是一个饱经战火洗礼的地方,历朝历代,但凡遇到战争或者自然灾害,中原人都会南下逃命。比如西晋的五胡乱华,唐朝的安史之乱。
明清时期的长江中下游平原,早已是物产丰富的膏腴之地。乾隆朝后期,久无战事的中原人口激增,土地明显不够用,尤其是流行早婚的光山,人地矛盾更加尖锐。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移民运动开始了。仅光山一县,就向江苏、浙江、安徽和江西近60个地方输送了100万移民。这件事,在江西多个县的方志里都有记载。搭简易窝棚而居的河南难民又被称为“棚民”。
但在清嘉庆、道光年间,南方一些地区就开始控制流动人口了。例如浙江、安徽曾多次对已有“棚民”进行整顿,并且“不允许外省棚民再行迁入”。河南移民的高峰期在咸丰六年(1856年)到来了。豫南大部分地区多次发生旱涝相间的特大自然灾害,庄稼绝收,人们只能吃草和树叶树皮。没过多久,草木也吃完了,光山、罗山、商城等地的受灾群众只能挑着扁担离开河南,继续到江南讨生活。恰巧就在此时,长江中下游平原遭受了太平天国民兵和清廷十余年的拉锯战,生灵涂炭,人口锐减。
以句容县为例,根据清光绪《句容县志》记载:清军和太平天国农民兵的一场战争之后,句容县的人口少了70%,一半以上的耕地荒蕪了。这像是老天特意给了豫南移民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同时,清廷为了安置流民,恢复粮食产量,下达了“修农利,安流徙”的命令,并设立“劝农局”“招垦局”等机构专门负责安置流民。有了这样天时地利的条件,豫南移民大量涌入江南。到19世纪80年代,江南的多个乡镇,移民人数远超当地土著。这场轰轰烈烈的移民运动,一直持续到民国初年。
大量聚集起来的棚民村落,在人口密度上甚至超过了当地人,以至于出现了当地语言文化被河南人同化的现象。
他们为啥没有丧失自己的乡音
江苏南部的镇江市句容县里,有两个在苏南人看来稍显“异类”的乡:磨盘乡和袁巷乡。那里的村民,虽然户口本和身份证归属镇江,但他们的性格特征和风俗习惯却一点也不“南方”。
家里来了客人,喝酒要豪爽地“双一下”(喝两杯),客人吃完了一碗饭,要突然地再扣一碗饭到客人的碗里。
过年不仅要过初一,还要隆重地过十五;不仅要在门框上贴对联,还要贴横批和两张大大的门神。要知道,句容人只是简单地在门板上贴上一副对联罢了。
作为移民,被当地的文化同化掉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比如邓州的高山族,他们的语言几乎被河南人同化,再如1949赴台老兵的后代,也都会讲着一口嗲嗲的臺湾腔。
然而,有趣的是,这些逃难的河南人,不仅没有丧失自己的乡音,反而同化了周边的当地人。这是为什么呢?遥想北宋的靖康之变,南渡的开封人顺利地融入临安城,被当地人同化,再也找不见当年的“汴梁遗风”。
因为豫南移民,在垦荒的早期,其实是和当地人水火不容的。这些一无所有的难民,一路流浪,哪个不是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有一首民歌,充分再现了河南人逃荒的情景:
堂客挎着讨饭篮,一担稻箩下江南。
前头挑着破棉絮,后头挑着女和男。
当地人看不起叫花子一样的移民,蔑称他们为“河南佬”和“河南侉子”;河南移民自然也瞧不上满口鸟语的南方“蛮子”,加之当地人不肯让出分毫土地,导致了极其严重的矛盾。主客之间甚至发生械斗。在这种情况下,移民抱团住在一起,坚决不和当地人互通有无,更别提什么通婚融合了。在苏浙皖交界的溧阳,移民成立了“河南会馆”,专门为受到欺负的老乡打抱不平。
在政府的干预下,河南移民最终获得了一些土地,只是土壤比较贫瘠,位置比较偏僻。吴江菀坪的河南村,在太湖旁边;江西北部的河南村,沿鄱阳湖分布;句容的河南村,都在茅山附近的小山丘上。这些被开发成旅游景区的“好山好水好地方”,当年都是人烟稀少的荒野。
我无法想象,这些移民是如何白手起家,筚路蓝缕,把荒原变成了鱼米之乡。
也正是由于居住环境的相对独立,河南移民才保留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和风俗习惯。作为吴江菀坪东湖滩地的第一批开荒者,移民后代的河南话保留得非常完整,他们称外祖父是“姥爷”,祖父是“爷爷”,父亲是“大”,跟河南并无二辄;而当地的称谓分别是“外公”“爹爹”和“阿爸”。在河南移民看来,不说河南话就是对祖宗的不忠。这种刚性的语言态度,影响了一部分当地人,比如上文提到的句容磨盘乡,从乡政府官员到中小学老师,清一色的河南话。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主客关系的缓和,河南移民的后代开始和当地人联姻。但是,如果夫妻双方有一方是河南人,他们会较多选择河南话作为家庭交流语言。他们的孩子,大多可以自如切换三种语言:普通话,当地话和河南话。
河南人吃苦耐劳的特性,在这些移民身上也有充分的体现,即使生存条件再恶劣,只要有土地,有一口吃的,就能生生不息。作为农民,他们不可能把“尊重文化”这种虚的口号挂在嘴边,但对于乡音的执着却令人感动。
(作者系原《豫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