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心理的真实写照
2024-05-07宋广文黄西慧
宋广文 黄西慧
[摘要] 从三个方面对张爱玲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无意识心理描写进行分析:刻画了无意识心理的各种曲折表达;写活了无意识心理的疯狂展现;窥见了无意识心理的彻底反叛。分析结果表明,张爱玲的小说是无意识心理的写照。
[关 键 词] 张爱玲;小说;无意识心理
一、 引言
20世纪40年代的旧上海,一所时尚的公寓里,端坐着民国奇女子张爱玲,爱着盛装的她娓娓地向世人讲述着一个个故事……故事的内容都很老套——婚姻、家庭、男人、女人……情节也并不离奇、曲折,说的只是红尘中众多男女的平凡事。熙熙攘攘的华语文坛,斗转星移几十年,不计其数的作家都在滔滔地讲述着类似的故事。为什么张爱玲的平淡故事却始终让人情有独钟、百读不厌,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呢?
笔者认为,其主要原因在于:在张爱玲的情节并不离奇的故事中,有一样东西是离奇的,那就是故事中人心的曲折和离奇。在故事中人物的一颗颗平常心中,充满灵性的张爱玲窥到了人性的真谛,洞见了人的无意识心理内容。[1]精神分析学派代表人物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心理分为意识心理层(能够被自己意识到)和无意识心理层(个人并没觉察的心理活动)。后者由各种受到压抑或被遗忘了的情绪、欲望、动机组成,几乎无法进入人的意识层。但人类心理的基本部分和力量来自无意识,人的一切行为表现主要是无意识引发的。张爱玲在作品中对人物无意识心理的揭示相当辛辣、独到和深刻。正是这种人心的“离奇”,吸引了几代读者偏要一路看下去,偏要一味沉迷下去。也正是這种“离奇”,使得张爱玲的作品成了一代传奇——一部部人心的传奇。
下面我们仅就张爱玲小说中“对人物无意识心理的揭示” 的独到创作角度进行分析。
二、刻画了无意识心理的曲折表达
先以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为例,这群女人的外表通常是温婉、娴淑的,但在那个男权统治的时代,这群优雅女人的内心像外表一样平静吗?不是的,她们的内心有挣扎、有无奈、有含蓄的表达、有曲折的抗争……张爱玲就是从她们外在的看似平常的言行中看穿了她们的内心,洞见了她们底层的訇訇而动的无意识层面。
这是一个在诊所里等着推拿的场景(见《等》[2]),奚太太在嘴上、在心里怎么也不承认丈夫已经不爱她了,不要她了。人有时就是这么自己欺骗自己,无意识的否认机制[3]说得好——拒绝承认那些使人感到焦虑、痛苦的威胁性事件,并加以重新解释,把丈夫纳妾的责任“理智”地推到别人身上,那表明丈夫还是爱她的。奚太太为了宽慰自己,硬是否认了丈夫的无情——人不这么经常骗骗自己又能怎样呢?席五太太(见《小艾》[4])一出嫁就为丈夫所不喜,沦落到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可怜地位。但男权的威严和礼教的约束使她并不容许自己恨丈夫,于是懦弱的她转移了怨恨对象——恨娘家人和婆家人。不仅如此,她还把这种怨恨的心理力量转移到打骂丫头上。这不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的移置作用[5](即个体将对某人或某事物的情绪反应转移对象,以寻求发泄的过程)吗?小家碧玉虞家茵(见《多少恨》[6])常常进行着内心的挣扎,斗争的结果是,违心地离开了心爱的人,选择了远走。事实上,宗豫与前妻早已感情破裂,正准备离婚,但过分强烈的道德感还是审判了家茵,使她产生了自罪感,即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按“至善原则”活动,监督自我去限制人的本能冲动)对自我的谴责。[7]但为什么家茵的超我对她自己这么不近情理的严厉呢?张爱玲敏锐地意识到这源于家茵和母亲早年被浪子父亲抛弃的痛苦经历。家茵走不出她自己设计的牢笼,自己毁了自己的幸福。淳于敦凤(见《留情》[8])总想起前夫,她对大她二十三岁的米先生是不满的。善于算计的敦凤嫁了米先生,吃穿倒是不用愁了,但她是不满足的,种种压抑使得她在各种情境下总想起前夫,但她却把这种心理投射到米先生身上,即否认自己有不可接受的欲望,反而责怪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和欲望[9]。她认定米先生总在想前妻,其实正是她自己有这种心理。这个平淡的故事中,张爱玲透视到了敦凤的底层心理。郑太太(见《花凋》[10])是一个美丽、苍白、绝望的妇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这是无意识的间接满足[11]。烟鹂(见《红玫瑰白玫瑰》[12])美丽娴静,是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为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可好色的振保觉得她是乏味的,眼睛里根本没她这个人。后来烟鹂和一小裁缝有了暧昧关系,烟鹂并不是爱上了裁缝,只是下意识里想在男人那儿获得些许自尊感而已,因为她在振保那儿总是失败、失败……
正如弗洛伊德一再指出的那样,被压抑的冲动从来就没有消失,仍在无意识中积极活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以曲折、隐晦等方式寻求表达,比如以上张爱玲作品中人物所启动的否认机制、移置作用、心理投射、超我审判以及间接满足等,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人性的种种压抑,以及人的无意识心理的多种曲折表达。
无疑,张爱玲是洞明世事的,是懂得人心、看透了人性的,而在她之后,在熙攘的华语文坛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三、写活了无意识心理的疯狂展现
看起来人似乎是能管得住自己的,但人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疯狂吗?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超我三个系统构成的[13],三者应该达成基本平衡。三者的平衡被过度破坏,人性就会扭曲,人心就会疯狂。张爱玲传神地描画了这类人物曲折的心理历程。
麻油店的女儿曹七巧(见《金锁记》[14])为了金钱和荣华富贵,做了名门望族姜家二少爷的妻。二少爷从小得了软骨病,一生瘫在床上,这样的丈夫使得泼辣、美丽的七巧备受性压抑的煎熬,但迫于礼教和姜家地位的约束,坚忍着一生从没出轨过,即便是三十来岁做了寡妇。但七巧管得住她自己的心不疯狂吗?这是管不住的,虽然说从外表看七巧的做派都还合乎礼法,只是有些为人不尊贵而已,但张爱玲却透过这些表面现象洞悉了七巧内心的疯狂——作为母亲,她其实是处心积虑地一手毁了儿子的幸福,一手毁了女儿的恋爱。七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我们看来,这主要源于七巧无意识的变态的心理投射作用[15]。极度的性压抑使她对性有着无意识层面的强烈渴望,但迫于令人窒息的礼教,她不会承认自己有性欲望,在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努力去驱赶它,时刻用严厉的礼教蔑视和痛恨性欲望,进而把这种对性欲的态度推及别人身上,即认定、蔑视并痛恨别人也有这种强烈的性欲望。于是,再正常不过的儿媳在她眼里从开始就是个荡妇,儿子媳妇的正常床笫之事是不可容忍的淫乱,她最终逼死了儿媳;女儿只不过有着一般女子对幸福的憧憬,但在她眼里却是个“光知道想男人”的骚货,于是她要管制,她用计毁了女儿的恋爱。过分的性压抑使得曹七巧疯狂了,于是她才出现了变态的心理投射。再如梁太太(见《沉香屑:第一炉香》[16]),开篇就被描写成一个怪胎——五十出头的半老徐娘竟去追着一个青春少男求爱。张爱玲对梁太太潜意识心理的洞察是深刻的。“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为此,她养了几个漂亮的婢女,并笼络了亲侄女作为她猎取男人的香饵。可以看出,梁太太并无曹七巧式的性压抑的疯狂,而恰恰是“性过分放纵而真爱备受压抑”[17]的另一种疯狂。在这一点上,天才的张爱玲超越了弗洛伊德,与后来的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的观点有着惊人的一致。物质主义的梁太太一生都忙着追逐财富和性爱,却偏偏忽略了自己的心灵需求,可以说一生从没得到过真爱,但在心里底层对真爱却是渴求的,于是越发广泛猎取男人,妄图填补她内心的空虚和孤独。这是性自由下的更大压抑,是心灵需求的压抑。还有聂传庆(见《茉莉香片》[18]),其母亲早丧,在家备受父亲和继母的精神虐待。传庆对人间温情和爱充满了极度渴望,但他却有异常的表现:刘妈是家里唯一真心疼他的人,他却厌恶刘妈;言丹珠是学校里唯一给他温暖的同学,在内心深处,传庆是渴望丹朱的,但丹朱越是关心他,他越是憎厌。这是他无意识的反现作用[19],即以相反的态度来掩盖某种不能接受的无意识欲望和本能冲动。所以当传庆得知丹朱对自己只是一般朋友的关心时,他暂时疯狂了,他把丹朱打得半死……
张爱玲所描述的以上三个人物——曹七巧、梁太太和聂传庆,在心理上都存在无意识中的本我的过分压抑,这使得三个系统的平衡遭到破坏,也让他们产生了相当痛苦的情绪体验——神经症性焦虑[20],为降低和防止焦虑,他们的自我都同时采用了非理性的方法——過度运用自我防御机制[21]来控制危险和解决问题。总之,本我的过分压抑和自我防御机制的过度运用使得他们疯狂了。
人性是复杂的,复杂的人性难免有癫狂的时候。张爱玲看到了这一点,但看到且知悉了原因又有什么用呢,唯有无奈罢了,唯有叹息罢了。
四、窥见了无意识心理的彻底反叛
另一位心理学大师荣格(其理论也来自弗洛伊德)认为,精神是一个有机整体,意识与无意识往往处在相互对立的位置,无意识中受压抑的相反倾向随着时间的进程必然会积聚起力量强行突入意识,造成价值和信念的逆转,这被称为反向转化[22]。
顾曼璐(见《半生缘》[23])的另一面有一天突然占了上风,青涩纯情的她少年丧父,为着全家生计不得已牺牲自己,先做了舞女后做了妓女,呕心沥血奉养母亲和兄妹,她在奉献中耗掉了青春、毁掉了健康,眼看无情的流氓丈夫也笼络不住,于是对人生绝望了,绝望中的她本能地怨毒一切,她反叛了。曼璐设毒计借妹妹的肚子给丈夫生了一个儿子,毁掉了妹妹的幸福。顾曼璐性格的反向转化虽让人切齿痛恨,却也被张爱玲写得那么让人信服。 “依着胡琴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本是贞节淑女的白流苏(见《倾城之恋》[24])要反叛了,离婚十年的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想安心地守着那点积蓄坐等命运的裁割,但那天晚上,前夫的死激起哥哥们流露出对她的无情无义——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她不再做淑女,她要想办法抓住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最终,聪明的白流苏靠机遇完成了性格的反向转化,也实现了“夙愿”。张爱玲将白流苏这一场心理纠葛描写得活灵活现。姜长安(见《金锁记》[25])在专制的母亲曹七巧死后,终于自由了。“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当然这不过是谣言。”但无论如何,长安不会再是那个“拘谨着不敢恋爱”的人了。翠远(见《封锁》[26])是个好女孩、好女儿,好到“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纳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好到“当上了大学教师”的程度,但翠远没有做真正的自己,她不快乐。所以在封锁的电车上当素昧平生的一个庸俗男人假意地向她表示些许好感时,翠远在心理上即刻被诱惑了。“她家里的人——她恨他们——气气他们也好!气 ,活该气!” 当然,翠远这次并没反叛,但不难看出,翠远性格的反向转化是早晚的事情,是注定了的。
是的,一个人往往在人生的某一时刻放弃先前执着的价值、信念,转而追求相反的价值和信念,或放弃先前的生活方式,转而追求一种相反的生活方式。顾曼璐曾经为家人无私奉献了青春、贞操和爱情,白流苏迫于封建礼教已经做了多年的传统淑女,姜长安在母亲变态的掌控下拘谨又懦弱,翠远在家人的苛求下勤奋、进取、自律到极致,她们带着这些意识的面具活着,经年累月。她们也并不知道其无意识中还都有相反的另一面,且随着她们意识中这一自觉倾向极端的、片面的发展,无意识中与之相反的倾向也在积聚起强大的势力,蓄势待发。所以终于在某一天,顾曼璐成了自私恶毒的女人,白流苏成了风流妖媚的女人,姜长安成了随便放肆的女孩,翠远想象中成了不再学好的女孩,她们都反叛了。
潜隐在底层蠢蠢欲动的人性的另一面,被敏锐的张爱玲觉察到了,还有什么能瞒过她那双慧眼呢?
五、结束语
综上,张爱玲对作品中人物形象无意识心理的刻画主要有以上三个方面,分析显示,张爱玲小说创作的无意识心理学的视角是显而易见的,其小说是一部部无意识心理的写照。
坐在上海静安寺路爱丁堡公寓里的张爱玲,冷眼静观着纷纭的众生。阅尽了人间万相和众生百态后,她看穿了人心,俨然一位高明的心理学大师,于是她讲起了故事,说不完的人心的故事。胡琴咿呀呀拉起来,生旦净末丑纷纷登上了人生的舞台,说不尽的人心曲折、离奇的故事——不说也罢。
最终,她完成了一部部人心的千古传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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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1.广东白云学院 2.青岛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