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烤麸(短篇小说)
2024-05-07支奕
支奕
1
黄昏来临的时候,支边决定去看看大声姑娘。支边锁上了警务室的门,一转头,看到夕阳惊慌失措地在岛上四处乱窜,把一抹红涂得到处都是。支边的警服也红了。支边对恶霸说,恶霸,你明明是一条黑狗,为什么你红得发紫?
恶霸是一条捡来的流浪狗,小的时候奶凶得不得了。支边用奶瓶给它喂奶,它等不及,吱吱呀呀地叫。支边说,你怎么像个恶霸似的,小心我把你就地正法。从此以后,恶霸就叫了恶霸。虽然叫恶霸,但它心地善良。它几乎认了支边当爹,支边在岛上巡逻,它也跟着巡逻。它巡逻的时候很威风,总是用警惕的目光,望着大海的每一寸波光。
现在,支边拎着一盒颜料,带着恶霸出现在了大声的石屋门口。潮声隐隐地传来,大地安静得像静止一样。大声坐在屋檐下,红光满面地在画架上画一幅油画。油画中是支边巡逻时的背影,他的身边跟着那条叫恶霸的狗。支边想,画画的大声多么像一幅春天的油画呀,后面的门框可不就是画框吗?
曾经有一天大声对支边说,边警官,要是活得太累了,是不是死了就不累了?死了是不是等于放了最长的长假?大声是个哑巴,她从记事的那天起就坐在了轮椅上,先是小轮椅,后来是大轮椅。当看到轮椅的轮子变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长大了。大声用慢动作打着手语,支边看了半天没有吭声,他其实全看明白了。大声咯咯咯地笑,用手语说,这就把你吓坏了?胆子小得像针尖,也能当警察吗?支边的脸上就慢慢浮起了笑意,抬头久久地望向天空。大声用手语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天空?支边得意地笑,说,因为我胆大包天。
那时候的支边,还没有和李礼离婚,李礼还盼着他能早日下岛。支边一想到李礼一个人带着女儿小鱼在本岛,就感到无比惆怅。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驻岛民警,不像警校同期的那几位同学,短短几年,名字后面就带上了“长”。他也没有多少钱,他的工资还不够小鱼去上海补习几节钢琴课和声乐课的。岛上的居民见到支边,也不叫他支警官,而是叫他边警官。大家都说,边警官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只有李礼嗤之以鼻,说,好人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那些坏人反倒像王八一样活千年。
那时候,岛上的条件比现在差得远了,物资匮乏,没有七所八站,还经常停水停电。隔天有两趟船进出末末岛。一旦刮风起雾,船就要停航,好不容易轮到调休的支边就又被关在了末末岛上。支边只好跑到山顶唯一的一座信号塔下,举着手机给李礼打电话。电话那头的李礼总是用最简洁的一个发音回复他,滚。
支边问,你说什么?
李礼说,滚,我说滚。
支边说,我不滚,我还要回来陪你吃烤麸。
李礼说,吃你个头!有本事你就给我调到本岛上来,别当你那个好人了。你调到本岛,我保你平安。不仅你平安,家也平安。
支边调不到本岛。他跟所里提过调动,但是所长用他细长的手指弹了一下烟灰,说,主要是没有找到接替你的人。支边就有点生气,说,要是一辈子没有找到接替我的人,我就一辈子待在这破岛上吗?我现在都不是人了,我简直就变成了岛。所长就高屋建瓴地说,你要有觉悟,你是警察,不是一般人。支边说,再这样下去,你就是在拆我的家。所长说,那就舍小家为大家。支边说,你为什么不舍小家为大家?所长说,我要带领整个所开展工作,要不你来当所长,我到岛上去?支边就说,我没当所长的命。
支边想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觉得应该去看看大声了,于是向大声家走去。那天的天气很闷热,他一直在流汗。他很担心把汗流光了,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木乃伊。他背着那只便民服务包,包里头装满了维修工具、理发工具和常见药品。
然后他看到了大声,大声在画画,特别安静。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在她脸颊上飞舞。支边就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大声转过头来,朝支边打出了一句手语,风乱了。
支边就想,这个人是可以成为诗人的。你想,她没有说头发乱了,她说的是风乱了。
2
左千手给支边打电话时,支边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张洁净的笑脸。
支边记得,一年前市公安局邀请市文联的艺术家们下海岛采风时,他接到所长电话,让他去码头迎接。他看到一条小船,伴随着突突突的马达声,像只织网的梭子一样划开海面驶过来。支边便看到了站在船头、头发飞舞在半空中的书画家和摄影家们。
船缓缓地靠过来,船老大吆喝一声,把一根粗缆绳甩到岸上。支边就很自然地走过去接住,帮着拴到岸边的缆桩上。跳板架起来了,却像横行的螃蟹一样,还想逃跑。支边就狠狠地一脚踏住,伸出手臂,扶着摇摇晃晃的艺术家们下船。支边盯住脚下,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数到第五个的时候,支边的手里忽然落了空。他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接着就愣住了。
支边抓住的是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袖管垂在一件白衬衫的腹部,同另一边的袖管围扎在一起。支边很忧伤地发现,另一只袖管里面也是空的。他把目光小心地往上挪了挪,白襯衫领口挺括,托起一个小伙子的笑脸。小伙子笑得很洁净,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衫一样。他冲支边调皮地眨眨眼说,阿Sir好啊,我叫左千手,请问能不能放开我的“左手”?
支边连忙道歉松手,看着左千手如履平地一般走上岸。
支边后来从市局宣传处一个随行的支姓小师妹那里得知,这个左千手画渔民画十分了得,连获国际大奖,是文联里挂了号的艺术家。
支边忍不住打断小师妹说,那家伙的两只手去了哪?
小师妹就叹口气说,听说左老师小时候和高压线发生了碰撞,不慎被高压电击倒,后来双臂截肢了,所以他是用嘴巴叼着笔画画。
支边缓缓地看了左千手写生的背影一眼,不再说话。
傍晚,支边陪左千手在岛上四处闲逛。几天下来,左千手对末末岛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可是他们这个采风团明天就要回本岛了。支边和左千手信步走上一条山间小径,他们要去海滩。五节芒和细碎的芦花不时地冒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支边就拦在前面,很细心地替左千手拨开那些杂乱无章的植物。左千手脸上始终带着洁净的笑。左千手说,边警官,岛上平时很寂寞吧?你听,它们都想和我们说说话呢。
支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把目光像风筝一样放到天边去。夕阳顺着他绵长的目光滑下来,把大海悄无声息地点燃了。
海潮涨起来,又落下去。左千手循着潮声兴奋地追,他没有双手辅助,却很轻松地越过支边,跑出去老远。左老师,左千手,你给我回来,离海远点儿!支边开始后悔没把恶霸带上,这条黑狗现在铁定还偎在小师妹怀里,幸福得直哼唧呢。支边一边跑一边胡乱地想着,突然一个急刹车,差点撞翻了突然站定的左千手。
嘘!嘘!嘘!左千手转头对支边连说了三个嘘,立刻又把头转了回去。
支边看到通红的晚霞落入海面,也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块油画板上。是大声面朝着大海在画画,她座下的轮椅也被镀上了一层玫瑰金色的光。
左千手柔声问道,她是谁?
支边盯了左千手一眼说,你想干吗?
左千手轻轻地说,边警官,你瞧,多么美的一幅画。
第二天清晨,左千手就跟着大部队坐船走了,末末岛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支边离开码头,并没有去警务室,他朝着大声家石屋的方向走去。大声仍旧在画画。支边就想,这姑娘得有多爱画画啊。那小子也是没日没夜地画。这两人要走在一起,可不得办画展开画廊啊。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拿在手里的渔民画。
大声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确实挺惊讶。她想,这个左千手,是什么时候躲到她背后的?他又在她的身后待了多久?这话她问不出口,只用手语说,边警官,你下次调休,能帮我带两本画册吗?
支边说,回头你列个单子给我。
大声点点头。她想,那个左千手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海风猎猎的清晨,凝望光线流动的海面?他在船上远眺,蓬勃的一张脸肯定跟阳光一样。大声用手语说,边警官,其中一本挺难找的,要是书店没有,就算了。
支边拍拍胸脯说,那你算找对人了,大海捞针可不就是警察的强项吗?
在左千手来电话的一周前,支边已经把大声列的单子用微信发过去了。左千手说,边警官,那本87年出版的《世界油画册》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了,我问了好几个朋友,还托了省美院的老师……
支边说,抓重点。
左千手说,刚寄出。
支边说,多少钱,我转给你。
左千手说,不要钱。
支边说,那人家不会要的。
左千手有点急了,说,那咋办?
支边说,我把她的微信名片发给你,你把她的微信加上,自己跟她说。
左千手一愣,笑了。他说,谢谢边警官,好人一生平安。
3
支边在这个夜晚,一直没有睡意。岛上的蚊子像一台台轰炸机。支边把腿浸在一个注满井水的红色塑料桶里,两条胳膊露在外面,已然成了两根赤豆棒冰。上午的时候,他像个信差一样,把左千手寄来的画册和一条红裙子亲手送到大声那里。大声笑了,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白皙的脸马上就变得跟那条红裙子一样了。支边也笑,他想玉成,他简直就是一位替儿女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支边乐呵呵地坐在警务室里回想着这一切,他想他不能睡,他必须来杯杨梅烧庆祝一下,可是警队里有规定,工作日不能饮酒。支边就泡上一壶铁观音,眯起眼睛坐在椅子上,听着屋檐下一大片春蚕咬桑般的雨声,宁静地喝茶。这时候他的手机提示音响了,一条短信像一尾小银鱼,游到了支边的眼皮底下。短信内容:离婚吧。我们离婚吧。
支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叫人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咽下嘴里的茶,茶水在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他恍恍惚惚,想要站起来,用双手支撑起身子,试了两次却都跌坐回椅子上。最后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十分疲惫地笑了笑。他像是记起了什么,拉开抽屉,从底部翻出一包香烟。他又找打火机,抽屉里其他的东西都被他扔到了地上。打火机找到了,支边没有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而是直接往嘴里塞了三支,中间一支,左右嘴角各叼一支。他抽得极凶,坐在警务室里就好像腾云驾雾似的。
这个雨夜无比漫长。支边把空烟盒捏成一团,掷出了窗外。他用身上最后的力气站起来,走到了警务室外的草地上。趴在屋檐底下的恶霸,倏地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很快就被雨水浇透的支边。支边在雨中摇晃了一下,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失去了色彩。恶霸无声地来到他的脚边,一下一下地蹭他已经贴住小腿的裤管。这时候支边泪流满面。恶霸看到了支边颤抖的双肩,也看见支边仰起脸,无比苍凉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过了很久以后,支边的目光落向远方的海面,雨停了,黑暗中跳动着零星的渔火。支边渐渐露出笑容,像是在和自己狼狈不堪的前半生做了一次漫长的告别。
在黎明来临之前,支边走回警务室,取出小心放在隔间上层的一个玻璃罐。玻璃罐里面是四喜烤麸,还剩下一大半。支边打开罐子,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个人开始吃起来。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他拼命地吃,吃得嘴巴两边都鼓起来了。全部吃完以后,支边突然想要呕吐,但还是强行忍住了。最后,他用油腻的手指给李礼发过去两个字:好的。
4
得知大声从半山腰上摔下来的时候,支边的头还昏昏沉沉的。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像个疯子一样撞开虚掩的门,瞪着通红的眼睛,焦急万分地喊,大声!大声!大声!
村里的赤脚医生张九帖,从里间转出来破口大骂,叫魂啊!谁在这里影响病人休息,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支边不再说话,但他还是旋风般地往里冲。矮板凳一样的张九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支边一把掀开遮挡的帷布,看见大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安静得像一株睡莲。大声的右手臂和右腿都有擦伤,包裹伤口的纱布里渗出一些血水。
跟进来的张九帖轻声说,听说是轮椅陷进坡道的一个坑里,人才摔出去的。好在没骨折,但是得休养一阵子了。
支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条坑洼的土路。支边曾帮着大家一起找村委会反映过情况,建议修成水泥路。村主任深深地叹一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沮丧,说,我也晓得要致富先修路,可修路的钱也不是台风刮来的啊。
支边后来也跑过几家单位寻求帮助。人家替他把茶水一次次加满,支边最后都是晃荡着一肚子茶水回来的。村主任劝他别白费力气了。支边碰了不少软钉子,这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现在大声在这条路上出事了,让支边感到无力而又自责。
左千手的电话很不合时宜地打来了。支边没有接。电话那边的左千手也很执拗,他继续打,一直打。支边接起来说,左千手,你有完没完?
左千手说,大声怎么了?我上午有事找她,给她发微信,发语音,打电话,她都没有任何回应。
支边说,你找她到底什么事?
左千手说,下个月市里要办一场绘画大赛,获奖选手到时还能去省里进修。大声提到过好几次,想出岛系统学习绘画技巧。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啊。
支边说,她恐怕去不了了。
左千手说,你说什么?!
支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还是经常会去看大声,劝她安心休养。在一个雨水充沛的日子,支边和恶霸又一起站到了大声的石屋门口。他们站得笔直,他们一个撑着长柄雨伞,一个披着支边自己做的微型蓑衣,像两株末末岛上孤独的寒芒。
大声披散着海藻一样的长发,坐在一幅画了轮廓的画作前发呆。她的身后堆着一叠空白的画板和画框。守在一旁的左千手咬着一条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替她拭去额头上的冷汗,轮椅上的大声就虚弱地笑了一下。
大声,别画了,你的手还没全好呢。左千手说完,就把求援的目光拋向了浑身湿漉漉的支边。
支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用塑料袋包着的药,放到桌上说,大声,你在画什么?
大声用手语说,边警官,你看我这次画得比上次好吗?
左千手插进来,忍不住说,画画什么时候都能重新拾起来,手要是没恢复好,你会后悔的。
支边说,你看,这个男朋友急得班都不去上了,原来是个疼人的好妈妈。
大声咯咯咯地笑了,转头充满爱意地看了左千手一眼。
支边说,大声,你去参赛吧。末末岛也该出个大画家了。我刚问过张九帖了,问题不大。晚上你把这两帖膏药敷上,可以恢复得再快一点。
大声的眼睛亮晶晶的,继续用手语说,边警官,等我出名了,第一个就给你签名。
支边说,那我们拉钩。
左千手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很无奈地笑了。他终于放弃了劝说。他的心里其实很清楚,大声下定了决心要去做的事情,就是天塌了,海啸来了,她也是不会躲开的。
5
大赛的前一天,支边第一次请了事假,和左千手一起护送大声出岛。大声在轮船的客舱里远远地看到了本岛明晃晃的码头。阳光照进船舱来,把大声和左千手脸上的笑容也晒得暖烘烘的。大声看到支边走出船舱,靠在船舷上,锁着眉头接电话。然后,左千手顺着大声的视线,看到了华子。那是他特意喊来到码头接他们的好友。华子戴着一副墨镜,身后靠着一辆崭新的奥迪。看到左千手他们坐的船靠岸了,华子跑过去,热情地跟他们打过招呼,就和岸上的船员一起,把大声抬上岸去了。华子推着大声向奥迪快步走去。大声从没见过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人。她想唱歌,就坐在轮椅上哼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她的头微微地晃动,一双大大的眼睛东看西瞧,所有的事物都让她觉得新鲜。背着画框、颜料和画笔的左千手紧随其后。
反倒是支边落在了后面。他背着大声的画架,还随身带了一只空的玻璃罐。路上大声好奇地问他,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支边在码头上迈出两步,没有想到小腿肚一软,一个趔趄就歪倒在了地上。他狼狈地爬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捡滚到一边的空玻璃罐。还好罐子没有碎。他擦去罐子上面的灰尘,跟折回来的左千手和华子说,大声等下就交给你们了,我还有事要办。
坐在车里的大声,目送支边抱着一只空玻璃罐孤独地走向出口,很快消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支边要过马路,到对面的民政局去。他站在斑马线上,呆呆地看着人行灯从红色跳到绿色,又从绿色跳到红色,站在原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他茫然地注视着城市里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座岛,海上孤岛。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无比虚幻。
你怎么才来啊?李礼把手交叉在胸前,没好气地说。
支边没有说话,他看到李礼身边,陪着一个男人。男人看上去年龄比他小一些,寸头,白色POLO衫,左边胸口上绣着一只小小的始祖鸟。男人的手上拎着李礼的坤包。男人冲支边和善地笑了笑,支边于是觉得他会对她好的,所以也朝男人笑了一下。
李礼在民政局里复印办离婚手续的证件时,支边就和男人站在外面抽烟。风一阵阵地吹过去,两个男人默默无言。支边抬头望着天空中被风吹散的云。烟抽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支边突然问,她爱吃什么?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
支边吐出一口烟,看着顷刻间消散的烟雾说,她爱吃四喜烤麸。
男人轻声说,谢谢你。
支边不作声。他想,四喜烤麸也有保质期的,久了以后,就坏了。坏了就倒掉了。
在签离婚协议的时候,李礼忍不住问,你手里这个罐子是干吗的?
支边说,没什么,就是这个罐子,突然就空了。
李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
这一天,支边还去了两个地方。
他先是去了女儿所在的小学。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操场上全是嬉戏打闹的孩子。支边站在围栏外,努力地在一大群身穿校服的小小身影中,搜寻小鱼的踪迹。他站得有些滑稽,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的汗衫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过路的行人看到了,想,这个家长的样子像一条挂起来的可怜的咸鱼。支边终究还是找到了小鱼,小鱼正在一棵梧桐树下和几个女生跳皮筋。小鱼跳得很好,胸前的两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可爱极了。
看着昼思夜想的女儿就在眼前,支边下意识地想要大喊,小鱼,小鱼,小鱼!他确实喊了,只是喊出来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见。他无比留恋地望着女儿。这时上课铃响了,喧闹的操场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支边看到小鱼跳皮筋的地方落下一片梧桐树叶,他就默默地离开了。
支边在一片盛大的蝉鸣中,走进了派出所大门。支边把空玻璃罐重重地放在一张办公桌上,所长笑容可掬地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他。支边说,我就来问问,上次你说的调动走到哪一步了?
所长说,你来得正好。组织上这几天就要派人上岛了。
支边说,什么意思?
所长说,你赶紧准备准备,马上就能回本岛了。
支边一愣,突然急了,说,我不想回来了。
支边说完,轮到所长愣住了。支边也不看所长,转身走了,和放在桌上的空罐一起消失。
6
临近黄昏的时候,巡逻归来的支边决定再去看看大声姑娘。支边在四处流淌的红光中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的身边跟着那条叫恶霸的黑狗。支边突然记起,大声的石屋已经空了有段日子了。
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认真听讲的大声,有时也会恍惚一下,仿佛听到潮声由远及近。调皮的恶霸是不是跟着支边在海边巡逻?石屋不规则的缝隙里是不是长出了青苔,还开出了一丛淡紫色的小花?
日子在大声跳跃的画笔下刷刷刷就过去了。有一天,支边在末末岛接到了大声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大声咯咯咯地笑了,跑到信号塔下面的支边喘着粗气也笑了。支边听到了左千手在一旁大声说话的声音。左千手兴奋地说,边警官,我和大声要结婚了!我们请你来喝喜酒!
支边也大声地说,恭喜恭喜!但是警察工作日怎么能喝酒呢?左千手,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啊,你必须对大声好,不然我和恶霸都不会放过你!
又是一个起风的黄昏。支边哼着小调走回警务室。警务室的窗前摆着一幅画。画是大声送给他的,画的就是支边在末末岛巡逻时的背影,他的身边跟着那条叫恶霸的狗。那幅画在市里拿了特等奖。
支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画,才想起在脚边磨蹭裤腿的恶霸。他低头问恶霸,你饿不饿?
恶霸仰起脑袋,摇了摇尾巴。
支边就把放在一盆井水中的小铝锅取出来,那里面有他中午吃剩的泡饭。支边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根火腿肠,他把火腿肠从中间掰断,把较长的一半递给恶霸,说,注意吃相啊。
恶霸没有接,把头一扭。
于是,支边就看到坐晚班船回来的张九帖。张九帖顶着一头乱发,托着一个精巧的食盒慢悠悠地晃上来了。张九帖说,边警官,这是大声让我从婚礼上带给你的,她说这道菜是你的最爱。
支边有些诧异地接过来,说,这个大声啊,这个大声啊!
张九帖说,菜送到了,那我回了。
支边也不留客。张九帖走出几步路,又转回身来说,我听大伙儿说了,那条土疙瘩路到底是要修了。边警官,你是好人啊,好人一生平安。
风继续吹着,把整个末末岛吹成一片温暖的红色。支边觉得自己应该也说些什么话的,他想了想,只是喃喃自语地说,警察前面有人民两个字呀。
张九帖已经走远了,支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看到一碟精致的四喜烤麩。大声和张九帖其实都不知道,支边并不爱吃这道菜,他以前经常吃,那是因为李礼爱吃,他就陪她一块儿吃。现在支边吃了一半,在咸涩的海风中,突然有些伤感,就把食盒连同里面的四喜烤麸一起,拿到警务室后面埋了。
天一寸一寸地暗下来。在星星爬上末末岛之前,支边想,以后永远不会再吃四喜烤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