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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人(短篇小说)

2024-05-07王奕凯

当代小说 2024年4期
关键词:妻子孩子

王奕凯

他不会游泳。当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正紧盯着河面,思考着该如何跳下去,死亡才会来得更加容易。

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夜晚,雨水消逝后,像乌云一般浓厚的灰雾就迅速占领了整座城市。每个迎面走来的人看起来都郁郁寡欢、昏昏欲睡。他走在街上,双脚踩着鹅卵石,鞋底只有薄薄的一层,没多久,那只没穿袜子的脚掌就被磨出了一个拇指般大小的水泡。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即便是那个牵着狗走来的像西班牙人的金发妇人,也学着瞎子的模样,低着头,双眼盯着湿漉漉的地面,左手拄着一根能发出声响的导盲棒,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想要快些从他身边逃离。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那条黑黢黢的小狗叫了起来,它停住脚步,昂起头,任由绳子拖着、拽着,也不肯放弃那种想要在路人身上探索新鲜气味的动物天性。他弯下腰,想摸摸它的耳朵,可还不等伸出手,那条黑狗的主人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她丢掉那根导盲棒,双手同时用力,猛拽牵引绳,踉跄着向后方退去。他的手悬在半空,抬起不是,放下也不是,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一直到那位金发妇人与她的宠物在街角消失,他才勉强收回手。他继续走着,想看看这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或者说这团由死去的雨水凝结而成的灰雾,究竟会延伸到哪里。

他困极了,两眼发红,仿佛一只在野外流浪的兔子。是啊,自从妻子在一个宁静的夏日死去,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和突然到来的死亡不同,他的失眠是缓缓加重的,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每被外力挤压一次,便会从那些大小不一的孔洞中慢慢渗出。他时常思考一些奇怪的事情。对他来说,夜晚是孤独的,而孤独又是漫长的。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星群被不规则的云絮紧紧围绕时,他都会坐在床前,一边留意窗外车流的走向,一边等候房门被某一双年轻的纤细的手拍响。有时房门会被拍响两次,有时房门会被拍响三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站起身来,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去迎接那等在门外长廊里,此时正在搔首弄姿,涂抹着鲜红唇彩的情人。请进来吧。他说。房间里开着空调,偌大的玻璃窗外是晴朗的夜空。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洗澡,像是两只初次见面的异性猫,连被子都来不及卷起,就草草了事。女人问他的名字,可他不想告知,于是编造了一个名字“K”。叫我K就好。他说。可K是什么意思呢?女人不明白,在她浅薄的认知里,实在无法将一个由线条构成的字母,与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联系起来。你知道扑克牌吧,他对她说,里面有一种国王牌,就是K。女人点点头,男人的解释令她有了头绪,但也造成了新的困扰,因为在扑克牌中,一共有四种不同的花色,分别是黑桃、红桃、方块以及梅花,它们分别对应着四张国王牌。女人说,亲爱的,国王一共有四位,你只可能是其中的一位。是啊,我只可能是其中的一位。他点头,眼前浮现出妻子的模样。她躺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长长的头发如蝴蝶翅膀一般散开,双手微张,脚踝半裸,一个血色的弹孔印在她的胸前,里面是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于是他说,我是红桃K,那个唯一没有胡须的国王。好的,我的国王。女人又靠了上来,黏腻的声音如同一群湿滑的蚯蚓,一条跟着一条,掉进他脆弱的耳朵里。他被动地接受着对方,大脑却被无穷无尽的困意搅得天翻地覆。他困极了,却睡不着,因为那颗早已死去的心脏又重生了,寄生在他的鼓室里,怦怦地跳动。所以直到那个女人从睡梦中苏醒,他仍睁着眼睛,瞪着那块天花板。女人笑笑,说,你这里有一个疙瘩,小小的,硬硬的。哪里?这里。女人动了动手指,牵引他去触摸那块不太寻常的地方。的确,他感受到了,是有那么一个疙瘩,生长在他的睾丸上。这个消息让他感到一丝快慰,所以他早早地起床,与女人告别后,乘地铁去了一家离他最近的医院。

星期六的早上,医院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挂好号,按照指引来到一号楼深处的医生办公室。接待他的医生十分严肃,满头白发,却没有什么皱纹,一双比女人還要纤细的手在一张有些发黄的键盘上敲打着,每敲打一次,便抬一次头,询问一次他的基本信息。姓名、年龄以及住址,他都一一告知。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他们才终于说到了病情。医生从老花镜里露出一对无神且疲惫的眼睛,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睾丸上长了一个疙瘩。左边还是右边?他想了想,说,右边。喔。医生为他开了一张单子,告诉他到二号楼的大厅,去检查一下。他接过单子,问医生,我会死吗?医生没有回答。到了二号楼大厅,没有人排队,他很顺利地走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在一个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护士的女人面前躺下。把裤子脱了。女人命令道。她用手套蘸了些没有味道的液体,涂抹在他的阴囊上,凉凉的,滑滑的。然后她又用一种不知名的仪器触碰他的肌肤,上下挪动。哪一边?女人问他。右边。他回答她。半个小时后,位于一号楼深处的医生拿到了他的报告,告诉他说,没问题,一切正常,不必担忧。可医生不知道的是,恰好是“一切正常”这四个字,唤起了他的焦虑。他很沮丧,愣在原地,满怀期许地看向医生,问,真的没问题吗?你不用摸一下吗?那里真的有一个疙瘩。医生回答说,不用,报告上显示没有问题,就没有问题,一切以报告为准。于是因睾丸上突然冒起的一个疙瘩所产生的快慰就这样消散了。他失落地走出医院,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失望。他预感到,这又将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和过去的三个月一样,他会躺在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女人,以做爱的方式,来消磨掉这些毫无意义的夜晚。妈的,世界上这么多人因为癌症死去,为什么就不能多我一个呢?

他漫步在空荡的街头,从下午两点,一直到夜雨落下。这期间,他回忆起许多事情,有妻子的死,有陪伴他的情人,也有他企图自杀却因为吃错了药,两天两夜没大便的悲惨遭遇。他困极了,夜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他踩在鹅卵石上,没穿袜子的那只脚掌因新磨出来的水泡隐隐作痛。他走着,走着,跟随纷乱的车流,来到了一座桥上。桥下是汹涌的河水,灰雾笼罩在上方,像一片巨大的密不透风的云。他看不见河水,却能听见河水的响声。就从这里跳下去吧!他观察了很久,才鼓足勇气,把头探向河面。他妈的,就从这里跳下去吧!头一伸,脚一迈,一切困扰都不会再有了,他会变成一条不识水性的鱼,在看不见的大河里挣扎、呼喊,滚向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这样很好,死得痛快,也死得安静,不会有人悼念,更不会有人为他举办一场无聊的葬礼,他在河水中会得到永恒的长眠,而这正是他想要的。但令人懊恼的是,他从没学过游泳,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看到河面的瞬间,失去了跳下去的勇气,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当他把脑袋缩回来的刹那,他忽然就明白了,失眠是对他的惩罚,他注定不会得到救赎,也不会得到解脱。他将继续浑噩下去,像一只被大雨浇湿的公鸡,垂下曾高高昂起的头颅,卑微地度日。他闭上眼睛,揣度着活下去会带来的风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打扮成外国人模样的中国女人站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支烟,额前飘着几缕被染成粉红色的头发。有火吗?她问。他没有火。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曾作出警告,如果发现他抽烟,就要把他的腿打折,所以他的嘴巴从未沾染过尼古丁的味道。女人最后借到了火,从一名摩托车车手那里。他们两人站在桥上,一左一右,女人在寒风里裸露出雪白的肩膀与大腿,摩托车车手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打火机,为这个主动向他搭讪的女人点燃了一支香烟。十一点了,摩托车车手离开后,他下意识地避开烟味,朝遥远的河面上再度望去。滞留在那里的雾气依然很浓,浓到让人看不见哗哗流淌的河水。他想要逃离,却因为脆弱的自尊,无法在女人面前挪开脚步。幸运的是,女人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的窘迫,于是在第七支香烟熄灭之后,她转身离开了。无家可归的人好像得到了解放。转眼间,他却突然迈开脚步,朝女人的方向追了过去,仿佛她是他的主人,而他是一条瘦巴巴的小狗。他们在一盏盏路灯下茫然地游荡,逐渐进入到那团正被浓雾包裹着的黑暗当中。女人的家在二楼,推开门,客厅的灯亮着,卧室的门关着。他像狗一样到处嗅,闻到了香烟味、辣椒味以及一种酷似腐烂榴莲的恶臭味。他没有脱鞋,因为女人也没有脱鞋。女人径直躺在了沙发上,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他看,说,这是我家,你跟来做什么?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该说我是个没有家的流浪汉,是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还是说我是个想死却没有勇气跳河的胆小鬼?他愣在原地,一言不发,时间在他的沉默中静止。他很享受这种沉默,如果每一个夜晚都能在这样的沉默当中度过该有多好,他就不会被那颗寄生在鼓室里的心脏吵醒,他就不会叫来情人,试图让她们帮助自己减轻内心深处的烦躁与煎熬。如果女人一直不开口说话的话,他想他或许会站在那里睡着,就像是一只被关在客厅里的长颈鹿,梦见许多他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光影。但很遗憾的是,女人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她躺在那里,摘去假发,露出一头比墨汁还要黑的长发,然后说了她出现在那座桥上的原因。从上个秋天开始,我就想从那里跳下去了,所以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都会到那里去看一眼,希望能碰到一阵风,把我从头到脚掀起来。说到这儿,她笑了笑,然后接着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不是吗?我们既向往河流的自由,又难以接受河流对我们的审判。他没有反驳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说说吧,为什么要寻死呢?她向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因为失眠。为什么会失眠呢?因为老婆死了。怎么死的?病死的,癌症。他撒了谎,因为他很难说出妻子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这种话。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夏日。晚上八点刚过,他与妻子走在街上,面前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上趴着乌鸦,树下有一摊狗尿。当时的他并未察觉到那是一个充满凶兆的夜晚,他牵着妻子的手,向她允诺说,等我们的房子到手,我会买一只猫回来。妻子笑了。在那样一个明亮的夜晚里,哪怕是后来飞过来的子弹也没法摧毁她那时对丈夫展露出来的笑容。子弹击打在她的胸前,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树上的乌鸦全部飞走了,而躲在一旁想要去探索气味的小狗们也都争先恐后地发出难以遏制的吼叫。妻子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被警车送去了警察局。在那里,他见到了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他妈的,怎么会这样?当警察把凶手的头套摘掉后,他看到的竟是一个比他还要年轻十岁的小鬼。警察抓起小鬼的头发,问他,为什么要杀人?小鬼回答说,因为好玩。警察的脸上显露出愤怒,质问他道,所以说,你根本就不认识她?那小鬼毫不在意地回答说,是啊,我根本就他妈的不认识她。听到这儿,他笑了起来。他笑得声音太大了,所有人都朝他这边望了过来,问他到底在笑什么。他反问道,不好笑吗?你们为什么不笑呢?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开枪打死了她,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吗?

当然,他没有把这些事情讲出来,他将妻子的死归结于他梦寐以求的癌症。女人相信了,所以没有追问。在那个投河失败的夜晚,和他之前的情人一样,她也贴在了他的身体上,说着一些只有在梦里才会说出的胡话。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思考。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既没有向他索取财物,也没有向他讨要姓名,对她而言,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相信她绝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真挚的爱意。是的,她不爱我。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轻声说了一句,你是个中国人。废话。那为什么打扮成外国人的样子?我没有。你看起来像是个西班牙人。女人转移了话题,说,我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我们的眼圈是一样黑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点了支烟,然后把后背转向了他。为什么会睡不着?因为我的丈夫。他也死了吗?不。女人回过头来,在清晨的阳光的照耀下,他第一次瞧见了她眼角上的皱纹。他活得好好的,只是再没回来过。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本就暗淡的光变得更加暗淡了,人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变得更加丑陋,更加脆弱,更加孤独。我们有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在两岁的时候因为肺炎夭折了,第二個孩子长到了六岁,身体健康,聪明伶俐,可就在一个无人看管的早晨,他跑到邻居家去偷鸡蛋,被邻居家的狗活活咬死了。丈夫悲痛而又绝望,认为孩子的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指责我,羞辱我,而后在一个无比普通的星期六下午离开了我。他没有说话,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开枪打死他妻子的小鬼,如果孩子的坏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么他母亲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也会有一个孩子,那我的孩子会是好的还是坏的?想着想着,他就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思考。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根本就活不到那个时候,没有人能一直不睡觉而侥幸地活下去。他抬头看着女人,眼里带有一丝奇异的悲悯,而后他惊愕地发现,其实在女人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包含着一层类似的东西。是啊,他们都是失眠者,此时此刻,他们毫无区别。

回到家,他度过了一个短暂的白天,用冰凉的黄瓜片敷住疲惫的双眼,然后用平庸的幻想去做了一个自我欺骗式的白日梦。在梦里,他重新获得了睡眠,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与情人相拥、亲吻。她们问他的名字,称呼他为国王,用嘴唇和手指去触摸他僵硬的脸颊与日益衰老的下巴。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是爱他的,所以还不等日落到来,她们就全部离去了。他重新变得孤独起来,一直到黄瓜片染上了皮肤的温度,一直到他从白日梦中醒来,那扇没有上锁的房门也没有被重新敲响、推开。于是乎,漫长的夜晚降临了,他看见了月亮与星光,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自从妻子在那个夏日的夜晚离开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在家中度过夜晚。没有情人的陪伴,只有绵绵不尽的失眠。他摘下脸上的黄瓜片,艰难地闭上双眼,开始意识清醒地回忆白天幻想出来的那个虚假的梦。

十一月了。在十一月到来之前,每个星期六他都会想起自己的睾丸,然后照着网上学来的方法,去检查自己的阴囊是否变得肿大,以及那颗生长在右边的疙瘩是否有所增大。然而什么都没有。做完这一切后,他会披上去年买的外套,穿上袜子,踩着那些筑城者们在六十年前随手丢下的鹅卵石,走到那座曾令他丧失勇气的大桥上。河面上的雾气消散了,他无处发泄的情欲也正在消失,他已经许久没有找过情人了,正如这条河许久没有被雾气笼罩过了一样。他站在桥上,望着水面和河滩,不放过任何一个会动的物体,小到一只灰色的鸭子,大到一条白色的渔船。秋天的河流虽然有脾气,但仍是个沉默的哑巴,它不会说话,所以无法欢迎他的到来,也无法告诉他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曾来这里看过它。所以在那些平常的星期六里,他从未与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相遇。

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他检查完自己的睾丸,按照昨天从门上撕下来的广告上所写的内容,去小区附近新开的一家游泳健身馆,报名学习游泳。秋天来学游泳的人很少,即便是星期六,游泳池里依然很空荡。几个孩子在教练的吆喝声中,在瓦蓝色的池水里,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到这头,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在更衣室里脱下衣服,换上了泳裤,然后在泳池边找到了自己的教练,跟着他下池,双手摊开,有节奏地吸气和吐气,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摆弄着明明就在那里,却一直不听指挥的四肢。好,很好,就这样,把头探下去,双手打开,双脚放松,整个人朝下压,目光与池底平齐。好,很好,坚持住,一,二,三。好,起来,吸气,吐气,吸气,往下压。他重复着教练为他安排好的动作,一连练了几天,每天身上都湿漉漉的,仿佛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但睡眠也没有因此眷顾他,他变成了一只完全挤不出水的海绵,干巴巴的,身上布满了骇人的孔洞。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回家,发现一位从没见过的老人站在那里。老人穿得像是一个猎户,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不时朝楼上打量几眼,仿佛在等什么人。他不认识他,可他却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把他领到三楼的家里,告诉他不要拘束,随便坐就好,然后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东西?老人摇头拒绝,随即从双肩包里掏出三本厚厚的册子,以及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橙黄色奖状。我是那孩子的父亲。他告诉他。哪个孩子?那个在监狱里等待审判的孩子。哦,那个孩子,他开枪打死了我的妻子。嗯,我知道,那是一把猎枪,我一直用它在附近的山上打猎,我本就是山里人,是这座城市刚好建在了山附近。那又如何?是啊,那又如何,没什么可辩解的,孩子偷了我的枪,用那把枪在附近的城里杀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恰好是你的老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人赶走,还给他客客气气地泡了茶,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说一些废话。他妈的,重要的不是那把枪是不是猎枪,重要的也不是先有的山还是先有的城市,重要的是他妈的你的儿子杀了人。这些话想说但说不出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边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翻看老人给他递过来的册子与奖状。他是个好学生,写得一手好文章,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当一位诗人。老人说,你瞧瞧,这些都是他写的,我还记得那些词句,沉默的河流,无声的季节……他才多大啊,就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老师们都说他的前途无可估量。可他杀了人。他小声提醒,声音却被老人的声音盖过。我是个粗人,打了一辈子猎,吃了半辈子生肉,从来没想到上天会给我一个这样的儿子。他杀了人。他再次提醒。这一回老人听到了,是啊,他杀了人,可就算他被判了死刑,你的妻子就能活过来吗?我想不能,因为这违背了自然规律,正如那些死去的兔子不会为了向我复仇而在第二年春天活过来。我们要向前看,朋友,那孩子有着光明的未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你爱的人写进他的诗里,让她在那些美妙的诗句里得到永生,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方式吗?他哑口无言,为老人续了茶水,然后问,孩子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孩子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一样,没什么文化,也不漂亮,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死得太早了,孩子还没学会说话,她就走了。怎么走的?下山的路上碰到野猪,逃命的时候,她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了。你希望我做什么呢?什么?你今天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什么呢?我希望你能写一份谅解书,你知道的,法院需要这个东西。可我没有谅解他。时间会冲淡一切。好,我写。您真是个伟大的人。伟大吗?他只是觉得烦躁,睡意就像是赶不走的苍蝇,一直粘在他的眼皮子上面。直到老人拎着那个双肩包离开许久后,他才走到卫生间,取出妻子留下的吹风机,把头发从潮湿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当然,他也的确写下了一封谅解书,很潦草,也很简单,只有五个字:我原谅他了。多一个字他都编不出来。

等到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他带着谅解书,坐上火车,来到另一座城市的墓园。他把妻子留在了这里。我见到了那个孩子,也见到了那个孩子的父亲。他抚摸着妻子的墓碑,自言自语。他偷了父親的猎枪,来到我们的城市,然后又因为好玩,在街头开枪打死了人,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但更可笑的是,这孩子还他妈的是个诗人,而且我还为这个诗人写下了一份该死的谅解书。他妈的,我他妈的真够伟大的。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真的原谅他,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利,能原谅他的人只有你。如果法院因为我的谅解书而提前释放了他,那么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他,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我已经把他的样子记在了骨头里,再大的雨也不会冲刷掉我的记忆。他的妻子没有回答他,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天空很蓝,或许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两艘宇宙飞船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头顶飞过。但他看不见它们,正如他看不见自己早已死去的妻子。

又一个星期六到了。与十二月的这个星期六一同到来的,是一场罕见的冻雨。冻雨整整下了七天,太阳像是被人丢进了冰箱里,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一早起来,他像往常一样,率先检查自己的睾丸。嗯,很好,阴囊没有肿大,那颗生长在右边的疙瘩也没有任何增大的迹象。十六节游泳课都上完了,今天他不用到游泳健身馆去了。他穿好衣服,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镜子许久没有被清理过了,上面很脏,像糊了一层黏糊糊的鸡蛋清。他用纸巾擦拭了许久,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啊,真是糟糕,眼眶黑黢黢的,脸颊干扁扁的,要不是嘴巴还会动,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死人。他困极了,可他像是一块硬邦邦的海绵,挤不出任何一丝睡眠。这世界还真是可笑啊,善良的人死了,邪恶的人活着,而他这个可有可无的人,即便四个多月没有合眼入眠,死神也依然将他拒之门外。明天就是开庭的日子了,他会带着那份仅有五个字的谅解书出庭,旁听一场与他妻子相关的判决。

他穿好鞋袜,推开门,再关上门,没有上锁。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脚下无尽地蔓延。他边走边想,或许这些石头就是从旁边那座山上运来的,在遍地科技的年代,山上竟然有着身为猎人的父亲与身为诗人的儿子。从另一座城市的墓园回来后,他就丧失了幻想的能力,于是夜晚变得更加孤独。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那颗寄生在鼓室里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在这些杂乱无章的跳动中,他会听到枪声、狗吠以及乌鸦振翅的声音,而后他会看到凶手,那个小鬼,那个写诗的孩子,幼稚的五官仿佛一幅极其肮脏的画卷,被牢牢刻在了他的骨头里。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那个金发妇人。她穿得很厚,脸和脖子都罩在淡紫色的围巾里,只有那些披散在肩头的蓬松金发才能表明她的身份。她浑身哆嗦着,双脚在冻雨留下的冰上打着滑。他看了她一眼。她迅速低下头,双眼几乎埋入围巾里,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拉了一下头上的帽子,匆匆离开了。他不怪她,任何人见到他这副样子,都会是这个反应,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条黑黢黢的小狗不见了。他继续走着,鹅卵石在一片筑满喷泉的广场前消失。广场上没有鸽子,冻雨带走了一切鲜活的事物,包括樹梢上的绿叶。他从一排叫不出名字的树下走过,凭借记忆,来到那座熟悉的桥上。桥上空无一人,大河在下方流淌,他一边听着,一边朝河面望去。没有雾,几只灰色的鸭子在河滩上走着,摇摆着身体,似乎在犹豫该朝哪个方向前进。还有一艘小小的渔船,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河流在他目光的尽头与一座山相连,山上有个猎户,猎户有个写诗的儿子。山的背后则是另外一座城市,他把妻子留在了那里。

寒风吹拂,河面有了变化,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就像是一枚钉子,扎在深深的、正在流动的河水当中。那是一个女人。他认出了她,也看到了她的挣扎。该死,真他妈的该死。他没有犹豫,双手攀上桥栏,一只脚迈过去,然后另外一只脚也迈了过去,身体垂直落下,仿佛一支沉甸甸的箭,在十二月冰冷的河水中激荡起巨大的水花。他游动着,如同一只跌入河水中的海绵,不断地吸水,不断地膨胀,不断地变得柔软。他抓住女人的手,揽住她的肩膀,拖着她连同那只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狗,一起爬上了松软的河滩。他累坏了,不住地喘气,可身体却格外地轻松,仿佛刚才的那一跳,已经让他死去了一次,而从河面冒出头的那一瞬,他又获得了奇迹般的新生。小狗从女人怀里挣脱了出来,像滚筒洗衣机那样甩了三次,小跑着凑到他身边,享受他的抚摸。女人坐在一旁吐了好几口河水。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假发,眼角的皱纹自然而又美妙。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笑了起来。你怎么真的跳了下去?是啊,我也没想到,我真的跳了下去,只不过不是为了寻死。说来可笑的是,等真正到了水里,我才想起来,狗好像是会游泳的。我们都跳了下来。是啊,我们都跳了下来。女人笑了笑,把小狗重新抱在怀里,说,给它起个名字吧。他想了想,说,默默,沉默的默。为什么?因为它是条小黑狗嘛。这一回,女人笑出了声,笑声在灰色的冬季里,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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