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的商於之行及其古道书写
2024-05-07刘文卿
刘文卿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南开 300071)
商於古道是唐代长安通往东南各地的陆上交通干道之一。唐人往来于此,留下诸多佳诗。相关研究成果已较为丰富,如姚怀亮①指出古道是唐代诗风实现南北交流融合的基地。邱晓[1]梳理了自先秦至今的古道历史事件及文学书写。亢亚浩[2]聚焦于唐人的商於古道活动,并重点考察了韩愈的商於诗作。综观既往研究,晚唐大诗人杜牧在商於之路的活动与情思,还有待进一步探考。有关杜牧商於踪迹的考证,散见于缪钺《杜牧年谱》[3]44-56、何锡光《樊川文集校注》[4]、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5]、曹中孚《杜牧诗文编年补遗》[6]、王西平《杜牧诗文系年考辨》[7]、郭文镐《杜牧若干诗文系年之再考辨》[8]等。然而,杜牧商於之旅的次数、时间、具体路线及创作活动,尚有待完整考察。本文试厘清杜牧商於行踪,考释其诗作所涉地名事典,并探析诗人思想心态。
一、杜牧商於之路行踪考述
(一)杜牧商於之行次数及时间路线补考
杜牧存文明确记载,其在开成四年(839)、开成五年(840)、会昌元年(841)、会昌二年(842)行经商山。对此,学界已有关注。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总结道:“据《杜牧年谱》,杜牧经商山有开成四年春入京、开成五年冬往浔阳以及会昌元年七月自蕲州归长安、会昌二年出守黄州等多次。”[5]601这四次行程,详载于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上池州李使君书》《池州送孟迟先辈》,兹不赘述。
检阅杜牧存文所记行旅经历,发现其另有三次行程,虽未明言踏足商於之路,但据起始地推测,极可能从此路经过。这三次商於之行,包含一次单程出京与一次往返之旅,既往研究均未涉及,今探考如下。
大和元年(827),杜牧由长安经荆州松滋县客游澧州。见本集卷六《窦列女传》:“大和元年,予客游涔阳,路出荆州松滋县。”[5]676唐人常以“涔阳”代指澧州,如杜牧《为堂兄慥求澧州启》:“必许援拯,授以涔阳。”[5]1021《樊川外集》录《登澧州驿楼寄京兆韦尹(尹曾典此郡)》:“一话涔阳旧使君。”[5]1263故杜牧所谓“客游涔阳”,即客游澧州。唐代官吏由京至澧,若取最短路径,须行商於之路出关,再由南阳南下。如白居易就曾记载友人自澧返京时取道商山,事见《商山路有感》序:“时刑部李十一侍郎、户部崔二十员外亦自澧、果二郡守征还,相次入关,皆同此路。”[9]1315据此推测,杜牧由京赴澧路线为:出长安,由商山道出关,南下经荆州松滋县,至澧州。其返程所取道路应同,惟方向相反。
大和二年(828),杜牧入沈传师幕,随之由京师赴洪州。见杜牧《与浙西卢大夫书》:“某年二十六,由校书郎入沈公幕府。”[5]867两《唐书》本传略同。《旧唐书》卷一七《文宗本纪》:“(大和二年)以右丞沈传师为江西观察使。”[10]530《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洪州……今为江南西道观察使理所。”[11]669《杜牧年谱》在“大和二年”下云:“十月,尚书右丞沈传师为江西观察使,辟杜牧为江西团练巡官、试大理评事,随沈传师赴洪州(江西观察使治所在洪州南昌县,今江西南昌市)。”[3]21亦可为证。自关中至洪州,由商於之路出关南下最为近捷,多为唐人所取。如白居易自述赴江州之路:“秦岭驰三驿,商山上二邘。”[9]967自江州继续南下,即至洪州。韩愈元和十五年(820)由袁州北归,亦先后经洪州、江州,继续北上,由商山道入关,至长安②。因此,杜牧与沈传师自京赴洪,应行商於之路。
(二)杜牧商於之旅存疑行迹初探
杜牧途经商於古道的次数,应比上文所述更多。其《投知己书》云:“大和二年,……小生迩来十年江湖间,时时以家事一抵京师,事已即返。”[5]881查杜牧《自撰墓志铭》、两《唐书》本传、《杜牧年谱》,总结其自大和二年(828)后十年的行踪如下:大和二年春,释褐为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在京任职。旋即被沈传师表为江西团练府巡官,随之赴江西观察使治所洪州南昌。大和四年(830),沈传师迁宣歙观察使,牧随之赴宣歙观察使治所宣州宣城。大和七年(833),杜牧又被牛僧孺辟为淮南节度使府幕僚,在扬州任职,直至大和九年(835)擢监察御史回京。返京同年,移疾分司东都,赴洛阳。开成二年(837),携眼医自洛阳至扬州为弟医疾。同年又赴宣州,入崔郸幕,直至开成四年返京供职。
总结以上,这十年间,除长安外,杜牧还曾居于洪州、宣州、扬州、洛阳四地。所谓“迩来十年江湖间,时时以家事一抵京师”,即从四地返京。《唐会要》卷六一“馆驿”云:“从上都至汴州为大路驿,从上都至荆南为次路驿。”[12]杜牧由四地赴京路线,就有这两种选择:
第一,“上都至汴州”线,乃联结两京之驿路。杜牧从洛阳赴长安,必取此路。自扬州返京,亦可先北行至洛阳,再由此驿路西行,入潼关,抵西京。若行此线,则不经商於之路。
第二,“上都至荆南”线,由东南诸州行至商州,过武关、蓝关,进入关中。行此路线,须经商於古道。若往返长安与洪州,这条路线比两京驿路更为近捷。前已考,韩愈经洪州北归、白居易由长安赴洪州北之江州,均取此路。据此推测,杜牧自洪州归京,亦应行商於之路入关。
唐人自宣州至长安,则选两条路线皆可。如赵嘏有诗《旅次商山》《入蓝关》《下第寄宣城幕中诸公》,可证其大和六年由宣州赴长安应举,取道商山、入蓝关。谭优学《赵嘏行年考》在“大和六年”下云:“是年秋,宣州乡贡进士赵嘏。嘏循大江、汉水西入长安。”[13]甚是。与之不同,令狐楚贬宣州,则走两京驿路,见刘禹锡《彭阳唱和集后引》:“公登用至宰相,出为衡州,方获会面。”[14]所谓“出为衡州”,指令狐楚元和十五年先贬宣州刺史、宣歙观察使,旋即又谪衡州③。时刘禹锡在洛阳,卞孝萱《刘禹锡年谱》“元和十五年”下云:“在洛阳丁母忧。……本年……七月,令狐楚出为宣歙池观察使;……楚与禹锡会面。”[15]考证甚明。可见,令狐楚离京后,先由两京驿路行至洛阳,再南下至宣州。以上表明,唐人往返于西京、宣歙,既可走商於之路,亦可走两京驿路。
据现有文献可知,杜牧在大和二年至开成二年的十年间,“时时以家事一抵京师”,若从洪州出发,必取道商於之路,若从宣州出发,亦有可能行经此路。至于这些商於之行的具体时间、路线,则有待发现新材料方可加以探析。
总之,杜牧往返于长安与外郡,时常踏足商於之路,此路之于其政治、文学生命,地位重要。故有必要结合杜牧行旅经历,深入考察其相关诗作。
二、杜牧诗所涉商於之路沿途地名考释
今存杜牧商於之路相关诗作共十三首,可分四类:其一,行经商於路途中作,有《商山麻涧》《商山富水驿》《丹水》《题武关》《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题青云馆》《入商山》《题商山四皓庙一绝》《将出关宿层峰驿却寄李谏议》。其二,追忆昔日商於行旅,有《池州送孟迟先辈》。其三,写他人行经商於之路,有《李甘诗》《奉送中丞姊夫俦自大理卿出镇江西叙事书怀因成十二韵》。其四,未涉及行踪,仅用商山典故,有《鹤》。以上诗作除《鹤》外,均涉及商於途中地名,今逐一探考如下。
(一)商山
“商山”见于杜牧诗七次。《池州送孟迟先辈》云:“商山四皓祠,心与摴蒲说。”[5]130《入商山》云:“早入商山百里云,蓝溪桥下水声分。”[5]601又见《商山麻涧》《商山富水驿》《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入商山》《题商山四皓庙一绝》诗题。《水经注》卷二〇“丹水”条:“楚水注之,水源出上洛县西南楚山。昔四皓隐于楚山,即此山也。其水两源合舍于四皓庙东,又东径高车岭南,翼带众流,北转入丹水。岭上有四皓庙。”[16]《通典》卷一七五“上洛郡·上洛县”条:“有商山,亦名地肺山,亦名楚山,四皓所隐。”[17]4579据上述文献所载,商山在上洛县西南,为四皓所隐,有四皓庙。杜牧诗《题商山四皓庙一绝》及“商山四皓祠”句中的“商山”,皆指此山。然而,《入商山》诗提到的“蓝溪桥”又属蓝田县,距上洛尚远,“商山麻涧”“商山富水驿”亦非在一处(见后考)。由此可知,杜牧诗中“商山”与地理文献所载之“商山”有区别,其所指范围更广。商於驿路中,蓝田、商州境内诸山,均可称“商山”。
(二)秦岭
秦岭,见《池州送孟迟先辈》:“秦岭望樊川,只得回头别。”[5]130《通典》卷一七三“京兆府·蓝田县”条曰:“有关,秦峣关也。秦岭在此界。”[17]4509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18]可见“秦岭”可指蓝田县南诸山。此段山脉,为关中平原进入南部山地之第一高地,视野开阔,登其顶可逾蓝田回望长安。翻越此山进入南山内部,则长安不可再望。樊川,见裴延翰《樊川文集序》:“长安南下杜樊乡,郦元注《水经》,实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别墅在焉。”[5]3又《旧唐书》卷一四七《杜佑传》:“佑城南樊川有佳林亭。”[10]3981可知樊川在长安城南,杜牧祖父杜佑之别墅在焉。杜牧诗曰“秦岭望樊川”,可登而望见樊川者,应为蓝田县南之秦岭。
此处秦岭之山,有名韩公堆者,地势险峻。白居易《初出蓝田路作》诗曰:“……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此始。绝顶忽盘上,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朝经韩公坂,夕次蓝桥水。……”[9]546又《资治通鉴》卷二二三载,广德元年(763),吐蕃寇关中,“长孙全绪将二百骑出蓝田观虏势……全绪至韩公堆,昼则击鼓张旗帜,夜则多然火,以疑吐蕃。”[19]由上引诗文可知,韩公堆在蓝田县境。白居易慨叹山势巉峻,长孙全绪选之作为行军战略要地,均可见其地形陡险。
除韩公堆外,还有七盘岭。《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七盘山”条云:“在县南二十里。”[20]483吴融《登七盘岭》云:“才非贾傅亦迁官,五月驱羸上七盘。从此自知身计定,不能回首望长安。”[21]七盘地势还利于驻军以拒敌,见《旧唐书》卷一四四《尚可孤传》:“……诏征可孤军至蓝田,贼众方盛,遂营于七盘,修城栅而居之。贼将仇敬等来寇,可孤频击破之,因收蓝田县。”[10]3911-3912可见,蓝田县南秦岭中有七盘岭,山地险峻。
唐诗中,写从韩公堆、七盘岭回望秦川之句颇多,如《国秀集》卷上录崔涤《望韩公堆》:“韩公堆上望秦川,渺渺关山西接连。”[22]裴夷直《上下七盘二首》:“从此万重青嶂合,无因更得重回头。”[23]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韩公堆上跋马时,回望秦川树如荠。”[24]杜牧诗中“秦岭望樊川”之“秦岭”,应即韩公堆、七盘岭所在山脉。
(三)青泥阪
青泥阪,见杜牧《李甘诗》:“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夜登青泥阪,坠车伤左股。”[5]91据两《唐书》李甘传,甘因当朝抗议郑注拜相,贬封州司马。此诗所写,即李甘离京赴封途中,经青泥阪堕车事。
查前人释“青泥阪”,冯集梧《樊川诗集注》曰:“《元和郡县志》:京兆府蓝田县,理城即峣柳城,俗亦谓之青泥城。……按:《元和志》又有青泥岭在兴州长举县西北五十三里,非此青泥也。”[25]何锡光《樊川文集校注》、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皆引冯注。
从路线角度检核,冯氏谓杜牧诗中“青泥阪”非长举县蜀道之青泥岭,甚是。《元和郡县图志》载封州北上之路线:“西北至上都取梧、桂州路四千三百八十五里。……北至贺州陆路三百九十里,水路六百四十里。西北泝流至梧州五十里。”[11]899自京赴封之最短路线,需从商州出关,过襄州,经桂州、梧州南下,到达封州。相比之下,走蜀道不仅路程迂远,且艰险异常,不为士人羁旅所取。查考唐人往返于上京、岭南之路线,未见绕路巴蜀之例。因此,李甘必经商於之路出关,其坠车处非蜀道之青泥岭。
冯、何、吴三家注仅谓蓝田县有青泥城,那么,商於之路是否有地名为“青泥阪”呢?查考蓝田县及其附近,以“青泥”名者有以下几处:
第一,蓝田县理城,俗谓之青泥城,一名峣柳城。《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县理城,即峣柳城也,俗亦谓之青泥城。”[11]16《太平寰宇记》卷二六“关西道·雍州·蓝田县”条[26]555、《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条[20]481同。
第二,有驿名曰青泥驿,在蓝田县郭下。见《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青泥驿”:“在县郭下。”[20]481
第三,蓝关在蓝田县南九十里,此前又名峣关、青泥关。《太平寰宇记》卷二六“关西道·雍州·蓝田县”:“周明帝武成元年,自峣关移置青泥故城侧,改曰青泥关。武帝建德三年改为蓝田关。”[26]556《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条同[20]481-482。蓝关之方位,《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云:“在县南九十里,即峣关也。”[11]16由距离推测,翻越蓝田县南秦岭,方至蓝关。
第四,蓝田县南之峣山,一名青泥岭。前已考,自蓝田县至蓝关,须翻越韩公坂、七盘岭等秦岭高山,其地山高路险。除韩公坂、七盘岭外,其地还有一峣山。《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峣山”条云:“在县南二十里。”[20]483后世有称峣山为“青泥岭”者,如程大昌《雍录》卷六“青泥岭”条:“蓝田县即峣柳城也,峣山在前。”[27]又如毛凤枝《南山谷口考》:“(峣山)在蓝田县城南二十里,一名青泥岭。”[28]
综上,青泥城(即蓝田县理城,一名峣柳城)郭有青泥驿,沿馆驿行至青泥关(即蓝田关,一名峣关),需逾一段秦岭,山势险峻难攀,有韩公坂、七盘岭、峣山,后世亦称峣山为青泥岭。盖“青泥阪”在蓝田县南的秦岭山脉中,或即峣山北坡,其山路险陡,致使李甘坠车。
(四)蓝桥、蓝溪桥
蓝桥,又名蓝溪桥,见杜牧《入商山》:“早入商山百里云,蓝溪桥下水声分。”[5]601以及《奉送中丞姊夫俦自大理卿出镇江西叙事书怀因成十二韵》:“灞岸秋犹嫩,蓝桥水始喧。”[5]1148其位置,见前引白居易《初出蓝田路作》:“朝经韩公坂,夕次蓝桥水。”[9]546上文已考,韩公坡在蓝田县南,由白诗可知,过韩公坡后行一日路程抵达蓝桥。又张籍《使至蓝溪驿寄太常王丞》:“独上七盘去,峰峦转转稠。……水没荒桥路,鸦啼古驿楼。……”[29]“古驿楼”乃诗题中蓝溪驿,“荒桥”盖即蓝桥。由此亦可证明,沿驿路出蓝田,翻越秦岭后方至蓝桥。
(五)丹水、麻涧
丹水,见杜牧诗《丹水》。《水经注》卷二〇“丹水”云:“丹水出京兆上洛县西北冢岭山,东南过其县南,又东南过商县南,又东南至于丹水县,入于均。”[16]《丹水》诗云:“何事苦萦回,离肠不自裁。”[5]488此段河道蜿蜒萦回,其形态令诗人不禁生出“离肠”之联想。诗又云:“沉定蓝光彻,喧盘粉浪开。翠岩三百尺,谁作子陵台?”[5]488诗句描绘两岸崖壁高耸、江水于急弯处击拍云崖之壮景。
麻涧,见杜牧诗《商山麻涧》。除该诗外,此地名不见于清以前文献。《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四“商州”云:“……麻涧,涧在熊耳峰下,山涧环抱,厥地宜麻,因名。”[30]2594《关中胜迹图志》卷二五“熊耳山”条云:“一在商州。《括地志》‘熊耳山在上洛县西四十里’、《商州志》‘丹水经此,谓之麻涧’者是也。”[31]据此可略知麻涧方位。《商山麻涧》诗曰:“云光岚彩四面合,柔柔垂柳十余家。雉飞鹿过芳草远,牛巷鸡埘春日斜。秀眉老父对樽酒,蒨袖女儿簪野花。……”[5]484据诗描绘,山涧处有十余人家,风光秀丽,宛若桃源。
(六)武关、层峰驿、青云馆
武关,见杜牧《将出关宿层峰驿却寄李谏议》:“明日武关外,梦魂劳远飞。”[5]1229《史记》卷七《项羽本纪》云:“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裴骃《集解》引徐广曰:“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32]315可见,武关乃秦之南关,过此关即出关中之地。武关之方位,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故武关在商州商洛县东九十里。”[32]249《元和郡县图志》逸文卷一“关内道·商州·商洛县”载:“武关,在县东九十里。”[11]1047
层峰驿、青云馆,均为近武关之馆驿。层峰驿,见《将出关宿层峰驿却寄李谏议》:“孤驿在重阻,云根掩柴扉。……明日武关外,梦魂劳远飞。”[5]1229据诗意,层峰驿在关内,不出一日便可抵武关。此驿见于唐诗,另有韩愈《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等。
青云馆,见杜牧《题青云馆》。此驿之方位,吴融《宿青云驿》云:“苍黄负谴走商颜,保得微躬出武关。今夜青云驿前月,伴吟应到落西山。”[21]32下据此推测,青云驿在武关外不远处。其周边景致,元稹《青云驿》描绘道:“岧峣青云岭,下有千仞溪。”[33]31杜牧《题青云馆》云:“虬蟠千仞剧羊肠,天府由来百二强。……云连帐影萝阴合,枕绕泉声客梦凉。……”[5]591二诗描写相合,可知此地道路蜿蜒,临高山绝涧。
(七)富水驿
富水驿,见杜牧诗《商山富水驿》,本注:“驿本名与阳谏议同姓名,因此改为富水驿。”[5]485改名之事,又见元稹《阳城驿》:“商有阳城驿,名同阳道州。……我愿避公讳,名为避贤邮。”[33]37-39王禹偁《不见阳城驿》自序:“淳化二年秋九月,予自西掖左宦商於,访其驿,即无有也。验之图经,求诸郡境,则富水地存而驿废,阳城之号,遂莫知矣。”[34]可知此驿淳化间已不存,空留富水之地。《商略商南县集》卷一云:“富水,在县东二十五里,有古城迹。……古有富水驿,即此。”[35]《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四“陕西·商南县”云:“县东三十一里。……今为富水堡,有富水巡司。本唐之富水驿也。”[30]2596盖富水驿故址位于明清时商南县东之富水。
三、杜牧商於诗作的历史追思与情感心态
杜牧的商於诗作,多用屈原、四皓、阳城、李甘等各朝先贤事典,不仅包含丰富的历史文化意义,亦可从中窥得其行于商山道时复杂的思绪情感。
(一)敬慕四皓,覆议史事
商山四皓典故在杜牧诗中出现四次。杜牧对四皓的吟咏,体现出其思虑历史之理性、周全。四皓本事,据《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载,高祖欲废太子,留侯为吕后画计曰:“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32]2045吕后遂招四皓侍太子,果太子安。其事又见《汉书》卷七二《王贡两龚鲍传》序、皇甫谧《高士传》卷中“四皓”条、陶渊明《集圣贤群辅录》。商山四皓在杜牧诗中,承载了两种思想情感。
一方面,与历代咏四皓文人类似,杜牧不吝表达对四人的追慕敬赏。如《池州送孟迟先辈》诗云:“青云马生角,黄州使持节。……商山四皓祠,心与摴蒲说。”[5]130据“黄州使持节”可知,诗句所述为会昌二年,杜牧出守黄州途中所见所思。此次赴任黄州,杜牧颇感失意,其《祭周相公文》曰:“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黄冈大泽,葭苇之场,继来池阳,栖在孤岛。僻左五岁,遭逢圣明。收拾冤沈,诛破罪恶。”[5]909可见,杜牧认为自己乃被李党排挤出京,心中蓄怨难平。四皓本隐于商山,因吕后召以辅佐太子,陡然显达。杜牧此时因受牛李党争牵连,仕途受挫,自然对四人生出向慕之感。又如《鹤》:“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5]438《汉书》卷四〇《张良传》写四皓“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颜师古注曰:“所以谓之四皓。”[36]2035-2036诗句以洁白鹤羽比四皓白须,可见雅敬之情。杜牧《题青云馆》又云:“四皓有芝轻汉祖。”[5]591《高士传》载四皓曾作歌曰:“……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37]据此,“四皓有芝”句乃称赞四人有清风高节,不慕荣华势利。以上几例均表明,杜牧对商山四皓怀有敬慕之心。
另一方面,杜牧四皓诗还体现出理性反思精神。其对四皓之覆议,为此前同题材诗所未有。《题商山四皓庙一绝》诗云:“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雠。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5]606“天性”,《孝经·圣治章》:“父子之道,天性也。”《孝经注疏》卷五李隆基注:“父子之道,天性之常。”邢昺疏:“父子之道,自然慈孝,本乎天性,则生爱敬之心,是常道也。”[38]由此可知,诗中“我”指刘邦,诗前两句认为:父子相亲本于天性,高祖对太子与戚夫人子并无偏爱,欲废太子,只因其性格仁柔,恐不堪社稷之任。而后未废太子,亦因见其有四皓相辅,复无忧虑。后两句进一步论述:汉惠帝继位后,大权旁落诸吕,若非周勃、陈平等设计夺回北军兵权,以惠帝之仁弱,果将断送刘氏宗庙。诗人利用假设,指出刘氏未被吕党所吞,关键在于朝臣掌握军队力量。商山四皓阻止高祖废长立幼,自然有“安刘”之功。然因嗣子天性懦弱,又使刘氏险些为母党所灭。这首诗,揭示出历史事件由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产生,展现出诗人政治眼光之长远,历史思索之深刻。
(二)赞赏刚直敢谏之忠士
杜牧回望商於历史,特别关注性情刚直之谏臣。他在武关追忆楚怀王旧事,含有对屈原的赞赏与同情。《题武关》诗云:“碧溪留我武关东,一笑怀王迹自穷。郑袖娇饶酣似醉,屈原憔悴去如蓬。……”[5]489“怀王迹自穷”,与杜牧《题青云馆》之“张仪无地与怀王”[5]591同用楚王被扣武关之事(见《史记·屈原列传》)。据载,楚怀王因未纳屈原之谏,被秦昭襄王扣于武关,秦求割地,楚王不许,竟卒于秦[32]2483-2485。杜牧行至武关,联想到楚王曾被诱入此地,思绪由现实转向历史。“郑袖”二句,典亦出《屈原列传》。据载,张仪为拆散齐楚联盟,许楚王以商於六百里地,后仅欲兑现六里,王怒,两国交战。后楚王得张仪,仪设诡辩于王之宠姬郑袖,楚王竟听郑袖之言,将其释去。屈原谏杀张仪,已追之不及。杜牧在诗中,笑楚怀王昏聩中张仪计、为宠姬迷惑、不听忠臣劝告,言辞中潜藏着对屈原屡谏不见用、反遭黜逐的同情。
杜牧商於道诗中书写的当朝故事,主人公亦皆为性情鲠直之忠臣。如《李甘诗》曰:“夜登青泥阪,坠车伤左股。”[5]91前已考,李甘因当朝抗议郑注拜相,遭贬封州,诗句回忆其行经蓝田县南之青泥阪,因路险而堕车。这两句,写出友人南贬途中涉危履险、身遭重创,既敬赞亡友刚正敢言之品性,又对其不幸遭遇深感哀痛。又如《商山富水驿》诗云:“驿名不合轻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5]485富水驿本名阳城驿。阳城,两《唐书》有传,据载,裴延龄诬逐陆贽等人,众人因天子怒而不敢上言,惟阳城“约拾遗王仲舒守延英阁上疏极论延龄罪,慷慨引谊,申直贽等,累日不止”[39]。杜牧认为,此驿应保留阳城之名,使先贤临朝謇鄂之品格时时警励后人。总之,杜牧诗中,不论怀念故友,抑或追思前贤,都表达出对直言敢谏的忠臣良士之赞佩。
(三)经世理想与故乡情结交织
商於之路联结长安与外郡,而长安之于杜牧,有着双重意义。杜牧乃京兆杜陵人,其祖父杜佑曾为三朝宰相,耽思经史,著作等身。杜牧《上李中丞书》自云:“某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坠,少小孜孜,至今不怠。”[5]860足见家风对其影响至深。如此一来,长安既是能实现仕途理想的政治中心,又是杜牧祖居之地,乃是其个人抱负与家族归属感的融合象征。
经世立业之理想与继承家族声望之心愿,共同寄托于长安,致使杜牧离京时留恋不舍。《池州送孟迟先辈》诗曰:“青云马生角,黄州使持节。秦岭望樊川,只得回头别。商山四皓祠,心与摴蒲说。”[5]130本诗为送孟迟赴京求取功名而作,诗人亦流露出真切的青云壮志。前引六句,杜牧回忆会昌二年出守黄州途中心境。前已考,杜牧认为此次赴任黄州,乃受党争牵连,被排挤出京,而其在秦岭回望的,又是祖父杜佑在长安城南的樊川别墅。因此,在“秦岭望樊川”一句中,杜牧对友人、家族、故乡的深厚情感,与其仕途理想的受挫相互交织,使诗句流露出浓厚的不舍之情。“商山四皓祠”句,诗人将视野转入商山道中,联想四皓隐居深山而被当权者赏识召用,遂望自己亦能得伯乐一顾。“心与摴蒲说”,典出《晋书》卷一二三《慕容垂载记》:“初,宝在长安,与韩黄、李根等因讌摴蒱,宝危坐整容,誓之曰:‘世云摴蒱有神,岂虚也哉!若富贵可期,频得三卢。’于是三掷尽卢,宝拜而受赐,故云五木之祥。”[40]从用典可以看出,杜牧企盼像商山四皓一样得贵人嘉赏,像慕容宝一样富贵可期。
杜牧出关前的依依回望,还见于《将出关宿层峰驿却寄李谏议》:“心驰碧泉涧,目断青琐闱。明日武关外,梦魂劳远飞。”[5]1229青琐,《汉书》卷九八《元后传》:“曲阳侯根骄奢僭上,赤墀青琐。”颜师古注引孟康曰:“以青画户边镂中,天子制也。”[36]4025-4026可见“青琐闱”代指宫禁,即天子所居之地。杜牧行至武关,长安早已不可望见,然其依然回首远眺,乃因留恋君主与庙堂。
总之,杜牧离京行于商於道中,其不舍之地有二:天子之宫殿与祖父之樊川。由此可窥其经世立业之志,以及难以割舍的桑梓情怀。
(四)生计与亲情的双重压力
杜牧数次往返于京城与外郡,亦非全受政治形势影响。另一重要缘故,乃是其弟杜顗之疾与举家生计所带来的情感及经济压力。他曾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中,详述弟顗眼疾久医不治,其中提到:开成间,他赴长安任膳部员外郎,然而“京中无一亩田,岂可同归”[5]1009,不得已将杜顗及其眼医石生留于堂兄杜慥处,因慥为江州刺史,可“饱石生所欲,令其尽心”[5]1009。次年,杜牧又乞假往浔阳,欲取顗同归。由此可见,杜牧无法携杜顗同归长安,实因经济条件不佳。然其在京任职期间,又无法放下对病弟的牵挂。
从《上宰相求湖州》三启及《上宰相求杭州启》可知,杜牧屡次乞求外任,原因有二。其一为不忍手足分离:“若小人微恳终不能上动相公,相公恩悯终不下及小人,是日月下亲兄弟终无相见期。”[5]1010-1011其二,为其阮囊羞涩,俸禄不足以求医问药及豢养全家:“(顗)今有一兄,仰以为命,复不得一郡以饱其衣食,尽其医药,非今日海内无也,言于所传闻,亦未有也。”[5]1005“弟顗……不幸得痼疾,坐废十三年矣。今与李氏孀妹,寓居淮南,并仰某微官以为糇命。……今秋已来,弟妹频以寒馁来告。……是作刺史,则一家骨肉,四处皆泰;为京官,则一家骨肉,四处皆困。”[5]1018-1019杜牧存文自言经济拮据,又如《上刑部崔尚书状》曰:“刺史七年,病弟孀妹,百口之家,经营衣食,……私以贫苦焦虑,……”[5]991由上可知,杜牧求出守外郡,不但为陪伴照料病弟,亦且为得较高俸禄以供养全家。
综上,便可厘清生计与家事如何影响杜牧在商於道中心态。一方面,担任朝官利于其仕途发展,然而,赴京任职便无法将病弟带于身旁,骨肉分离的思念与忧虑萦绕于胸。故杜牧由外地返京途中,时常表达内心之踟蹰,如《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诗曰:“我来惆怅不自决,欲去欲住终如何?”[5]491另一方面,因京官俸薄,迫于经济压力与手足之情,纵使杜牧对长安千般留恋,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出守外郡。因此,杜牧离京途中诗作,萦绕着浓烈的不舍与惆怅之情,如《入商山》:“流水旧声人旧耳,此回呜咽不堪闻。”[5]601以流水之声为呜咽,可见情绪之低落。
(五)短暂的归隐志趣
对商山自然胜景的喜爱,亦曾短暂唤起杜牧归隐山水之思。如《商山麻涧》诗曰:“云光岚彩四面合,柔柔垂柳十余家。雉飞鹿过芳草远,牛巷鸡埘春日斜。秀眉老父对樽酒,蒨袖女儿簪野花。征车自念尘土计,惆怅溪边书细沙。”[5]484诗人见该地秀丽春景、村庄老少怡然生活,怅叹自己为尘世营营所累,终日奔波。又如《丹水》诗曰:“沉定蓝光彻,喧盘粉浪开。翠岩三百尺,谁作子陵台?”[5]488子陵即严光,其事迹见《后汉书》卷八三《严光传》,据载,严光隐逸之心坚定,光武帝屡次征兆不就[41]。丹水谷地翠岩粉浪之景,令诗人深感此处宜于效仿严光归隐。又如《题青云馆》:“云连帐影萝阴合,枕绕泉声客梦凉。深处会容高尚者,水苗三顷百株桑。”[5]591诗写夜宿青云驿,据前所考,此驿位于深山之中,临高山绝涧。杜牧于女萝环绕中伴随泉声入睡,心境顿感清凉,猜想此处应有如四皓般高尚隐士,有将此地类比为今世桃源之意。然而,杜牧既抱有光宗耀祖、匡世济民之入世思想,又为尘世营营所困,无论胸中理想,抑或现实困境,都令其归隐志趣终成乌头马角。
四、结语
杜牧的商於之行,除开成四年、开成五年、会昌元年、会昌二年外,还应有大和元年往返、大和二年出京三次。此外,在大和二年至开成二年的十年间,杜牧亦可能因家事从洪州、宣州取道商於返京。古道的自然风光与历史文化,为杜牧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杜牧今存十三首涉及商於古道诗,包含沿途地名“商山”“秦岭”“青泥阪”“蓝桥”“蓝溪桥”“丹水”“麻涧”“层峰驿”“武关”“青云馆”“富水驿”。杜牧行于商於道中,游览胜景,抚迹寄慨,追慕前贤,体察人生。其商於诗作,记录了自己曾被短暂勾起的山林幽隐之兴,亦潜藏仕途失意之彷徨、弟疾久医不治之忧虑,还显现出感怀宇宙、沉思盛衰之深刻。古道秀美壮丽的自然风光、深厚的历史底蕴,都成为诗人心绪之寄托。而杜牧对世事、人生、历史的感慨与思考,不仅赋予了商於诗路更丰赡的文化意蕴,也反映了唐代社会文化风貌。
注释:
① 见姚怀亮著《商於道:“诗歌之路”》,《三秦文化研究会年录论文集》2004 版,第61-73 页。
② 韩愈诗《次石头驿寄江西王十中丞阁老》《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可证。另可参张清华著《韩学研究下韩愈年谱汇证》,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第395 页。
③ 两《唐书》本传、《旧唐书·穆宗本纪》皆有载。另可参郁贤皓著《唐刺史考全编》卷一五六,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2229-223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