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之美·民俗之奇·人文之智
——地域文化视域中的贾平凹《秦岭记》解读
2024-05-07王俊虎李明泽
王俊虎,李明泽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秦岭记》是贾平凹推出的第一部完整意义上的“笔记体小说”,被誉为贾平凹的“山海经”。《秦岭记》志人志怪的特点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相似,但相比之下,《秦岭记》更多地关注秦岭风物本身,少有曲折离奇的情节,没有虚张声势[1]。《秦岭记》全书由主体“秦岭记”及两个外编构成,主体部分有五十七个小故事。其中“外编一”是贾平凹创作于20世纪90 年代,初开其笔记体小说的尝试先河,具有明显笔记体文学雏形的《太白山记》,共十七篇,贾平凹将其重命名为《太白记》收录进来。“外编二”则是贾平凹迈入新世纪前后七篇独立的旧作。贾平凹将这三部分放在一起,一是由于三者题材内容大体相似,都是以秦岭山地为书写内容,描写秦地人民的生活日常,同时又融入当地的民情风俗、传说异闻、历史故事等,总体都是写秦岭的人、事、景。二是为了见证秦岭的变化,也见证自己的成长,如贾平凹自己所说,“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吧,年轻的脸上长痘,或许难看,却能看到我的青春和我一步步是怎么老的。”[2]263
《秦岭记》中的故事主要从自然之景、风俗之事、文化之人三方面切入,其中既涉及传统,又有现代元素,既带有禅意(第一章、第三十章等),又催人上进,既有童话梦幻(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等),又有生活琐事(第十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等),既书写志怪故事(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四十二章、第四十七章等),也覆盖地方风俗(第五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十八章等)。小说主要以秦岭的自然世界书写为主,但又与外界的发展有所关联。几十年来外界社会不断发展,城市化工业化不断推进,使人们见惯了城市里的霓虹灯绿,而在接触到秦岭时,却突然又会进入到奇异的大自然世界。如天上神仙的居所、哭泣的鬼魂、幽灵一般的花朵、成佛显灵的和尚、银杏树化作的老者、野兽营造的幻境、化猫而转生的村民、会飞的野猪、有灵魂的稻草人、会说话的鱼等,都给予现代文明一种别样的震撼,仿佛进入秦岭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秦岭里见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都像是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事物,如此神秘。就内容上而言,它们都集中在对秦岭的描摹,对生活在秦岭的人们的描绘,以写景、记人及叙事为主,以秦岭的景观引发对秦岭人与事的思考与认识,在秦岭自然生态的呈现中,展示出秦岭的风俗习惯与人情世故。尽管全书有多达五十七篇故事,但篇幅短小,短则数百字,最长也不过三千字,文中叙事也颇为平淡,大多为日常生活琐事,像游记,也像作家的闲谈与笔记,却又不失趣味,几十个故事间完整有关联,小故事中蕴含着大道理与大文化。
一、生态之美
贾平凹出生于秦岭,作为一名从秦岭走出的作家,他有着要为秦岭书写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让更多外地人能够走进秦岭、了解秦岭、热爱秦岭。贾平凹的小说中往往存在着大量的自然环境描写,体现着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尊重。从《商州三录》到《山本》,秦岭的自然描写在小说中占比极多,在《秦岭记》中更是如此。小说大量写到秦岭当地百姓们的生活日常与秦岭的自然环境,写到人与家畜,人与青山树木、鸟兽虫鱼的和谐相处,刻画出一幅人与自然天人合一,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的和谐景象。
贾平凹在《秦岭记》中力求展现全面丰富的秦岭风景画,对秦岭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对当地自然景物进行了详尽的摹画,刻画出了秦岭独特的地域风貌。秦岭自古以来远离城市、远离社会主流文明,保留了最为自然的生存状态,是一处最为原始自然而又带有民间野性的山河世界。此外,贾平凹还注重将景物描写与历史现实结合起来,呈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展示了秦岭地理位置的独特及悠久的历史。尽管《秦岭记》中存在着一定的现实关切,但贾平凹在《秦岭记》中更在意的,其实是一种建立在万物有灵观念基础上的人与大自然之间生命的相互感应[3]。
贾平凹在全书开篇的第一章中就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介绍了秦岭,“中国多山,昆仑为山祖,寄居着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风姨、雷伯以及百兽精怪,万花仙子,诸神充满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时海动七天。经过的路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岭。”[2]3介绍了秦岭之后,迎面而来的是秦岭里的一条不寻常的倒流河,也叫过山河。逆着河而上,能看见豺狼虎豹,能听得到鬼哭声,能见得冥花,能见一寺庙,佛与鬼怪并现,极为奇异。如文中所说:“河都是由西往东流,倒流河却是从竺岳发源,逆向朝西,至白乌山下转折入银花河再往东去。山为空间,水为时间。倒流河昼夜逝着,水量并不大,天气晴朗时,河逐沟而流,沟里多石,多坎,水触及泛白,绽放如牡丹或滚雪。若是风雨阴暗,最容易暴发洪涝,那却是惊涛拍岸,沿途地毁屋塌,群峦众壑之间大水走泥,被称之过山河。”[2]3在第三十六章写到秦岭里的另一条河,“洵河出于荆子山草甸,往东南流,沿途接纳了一百零三条峪水。其中第八十三峪口险峻,每到夕阳晚照,崖体似烧,称为红崖。崖脚下有一斜罅,时常往外冒烟,凿开来里边的水沸滚如汤。”[2]106而在第三十五章则写到了秦岭的十二条古道与诸多瀑布景观,“秦岭有古道十二条,往西南的延真道,一百二十里内有河没水,却有七处瀑布。马尾瀑,落差十米,感觉有巨马正遁崖而去,只看到马尾。双石瀑,落差二十米,下有两块大白石,水溅如万千珍珠。雪瀑,落差三十米,分三阶,水如滚雪。练瀑,水从一平石梁上而下,落差七米,有白练当空飘舞之状。通天柱瀑,水束为桶粗,落差四十米,从下往上望去,疑是通天长柱。金丝瀑,在山的高处,正面向东,水从半崖石缝漫出,宽约十米,落差二十米,下有瓮形的罅,发出嗡声,能传三里。雾瀑,在一峡谷口,水一跌出便被风吹散,化作雾,行人能感到脸湿,用手接,却什么都没有。”[2]105
除了以上奇特的自然景观外,贾平凹还细细梳理了秦岭的草木志。如第十章中,“从岔口到岔垴,没有大树,梢林也稀稀落落,却到处能见到桃李、迎春、杜鹃、篱子梅、蔷薇、牡丹、剑兰、芍药,还有黄菊、蒲公英、白菅、呼拉草。每年清明节后,南风一吹,四季都有花开。”[2]33第一章中还提到神奇的“冥界之花”:水晶兰,“最艰难的是走七里峡,峡谷里一尽烟灰色,树是黑的,树上的藤萝苔藓也是黑的。而时不时见到水晶兰,这种‘冥花’如幽灵一般,通体雪白透亮,一遇到人,立即萎缩,迅速化一摊水消失。”[2]4此外,在第五十四章时还提到民国时期秦岭的一个县长麻天池,他曾深入秦岭当中,观察秦岭里的各种草木,编成一本《秦岭草木记》。其中记载着生存在秦岭的大量草木,如蕺菜(鱼腥草)、大叶碎米荠(雀儿菜)、诸葛菜(二月兰)、甘露子(草石蚕)、白三七(竹节参)、六道木(降龙木)、接骨木(公道老)、胡颓子(止血根),这些植物大多可以入药,也可以用作平常食用。此外还记载了大量树木,“秋季红叶类的有槭树、黄栌、乌桕、红瑞木、郁李、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无患子、栾树、马褂木、白蜡、刺槐。橙叶类的有榉木、水杉、黄连木。紫红叶类的有榛树、柿树、卫矛。”[2]169各种树木植物有名的、无名的都在秦岭生长,由此可见,秦岭草木植物的种类之多,数量之大。
秦岭的动物也极多,第一章中提到,要是“河里涨了水,只能去崖畔寻路,崖畔上满是开了花的荆棘丛,常会遇到豺狼,褐色的蛇,还有鬼在什么地方哭。”[2]4在第十章中,“西后岔从来都有养蜂人,蜂多的时候,漫天飞舞,嗡嗡声响得天地都晕眩。而蝴蝶也多,灰蝶的,斑蝶的,环、蛱、闪、砚,小的如指甲盖大,大的超过了手掌。”[2]33在第十一章中提到,“秦岭里,有的山上熊出没,有的山上金丝猴为王,有的沟里羚牛成群,有的沟里生存着成千上万的蝙蝠,白天全悄悄地吊挂在崖壁上,一到晚上飞出来,翅膀扇动的声响如涛起风啸。”[2]36到了第五十四章,则有着诸多鸟类出没,“红鱼河往东到浦渡,百里之地峰峦叠嶂,山高峡深,少有走兽,却集中了百十种鸟类,雨后天晴,这些鸟类就在林子里争鸣,奇声异调,蔚为壮观。”[2]164-165它们都是秦岭山林间自然生成的蓬勃生命,也是贾平凹营造其万物有灵的意蕴空间的主体。
从《商州三录》《怀念狼》《老生》,再到《山本》《秦岭记》,贾平凹在小说中一直在尝试打破限制自然与人的桎梏。在他笔下所建构的秦岭自然世界里,秦岭不但展现出山川河流所造就的磅礴气息,还有着万物生灵所蕴含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与万物平等的价值尺度。在自然和生态的维度上,贾平凹一直都是自觉的践行者,自然的人化和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一直都是他写作的基本导向。不论是从小说开篇所引出的秦岭,还是后文中不断提到的秦地自然风光,都体现了贾平凹所具有的生态整体主义的思想。在对秦岭自然生存状况的关怀中,贾平凹表现出对秦岭大自然由衷的眷恋和喜爱。在《秦岭记》中,他将自己的大量笔墨用以描画秦岭的生态风光,将鸾翔凤集、广博神秘的秦岭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这正是贾平凹创作以来一直眷恋自然的外化。而且,小说中大量的自然景物描写不仅体现了生态审美的“自然性”原则,也体现出“自然的社会性”。秦岭的自然万物不仅作为小说中人物、人格,抑或是某种特殊精神的外化,同样成为作家用以借物喻人、借物喻世的一种客体对象。换句话说,小说作者是以主客体统一为出发点的,贾平凹一方面以静态的文字来展现动态的大自然美。另一方面,秦岭自然万物、秦岭的生物也成为与作家相互缠绕、相互交融的主客二元体,二者是交互的,也是共同属于秦岭自然的。于此,秦岭的万物生灵就完成了自然的人化,而作家也完成了文学中人化的“自然”,最终将秦岭的自然美提升到新的高度,构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体现出自然生态关怀的应有之义。
二、民俗之奇
《秦岭记》全文也并非单纯的自然景观的呈现,贾平凹除了对秦岭自然生态作出细腻描写之外,也有着对秦岭当地奇特民俗风情的记录,这种奇异民俗氛围的诞生无疑是受到多种地理文化的影响,如秦文化、巴蜀文化和巫楚文化。而在这几种本就独特的地理文化融合中,尤其结合了巫楚文化的奇风异俗之后,秦岭当地最终便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风俗状态。乡土作家们大都是在具有地域特色的民俗环境中生长的,在秦岭这一奇特地域成长而起的贾平凹则更是如此。他身上及其小说中的民俗气息极为浓郁,这也融入到贾平凹多年的文学创作观念当中。而这种民俗气息又是不同于传统汉文化或者单一南方文化的,而是带着神秘、奇特、怪异的特点。在《秦岭记》里,作者就用他数十年在秦岭的所见所闻与积淀,通过一个个民间故事或怪谈,为读者讲述出秦岭之地的奇风异俗。贾平凹在娓娓道来的叙事中,围绕着在秦岭发生的奇事、生活在秦岭里的怪人,展现了这里奇特的风情民俗。《秦岭记》中的这些风俗有过往历史的,有当下现实中的,虽然看起来虚虚实实乃至真真假假,但却能让人真切感受到秦岭独特民俗文化的真实与广博,也使小说拓展成为一部秦岭风俗志。
在《秦岭记》中, 秦岭奇特的地域民俗包括了当地的民间讲究、节日习俗、婚嫁礼仪、迷信风俗等。由于各种原因,历史上有多个民族到处奔波并最终在秦岭落脚,如明清时期迁来的许多湖北湖南山东广东的人,以及蒙古族人、羌族人和回族人等,这些南北各地而来的多民族的融入, 带来了各地的独特习惯,使当地的民情风俗变得更具多样性及特色。就如作品第八章中提到的以树敬神及夜间婚娶,“元末明初一群广东人迁徙来栽下的这棵松,树干只有碌碡粗,却八丈多高,直溜溜朝上,顶端枝叶繁茂,远看如空中浮着一朵苍云。八百年来,村里人一直说粤语,粥里煮肉,在夜间婚娶,习俗有别,思维怪异,他们就是以这棵松与天神联系和沟通的。”[2]26在小说第一章中提到当地人因读音产生的对姓氏的奇怪讲究,“倒流河沿岸是有着村庄,每个村庄七八户人家,村庄与村庄相距也就二三十里。但其中有一个人口众多的镇子,字面上是夜镇,镇上人都姓夜,姓夜不宜发‘爷’音,所以叫黑。”[2]4秦岭里的村寨一般都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这是贯穿生死的三件大事,贾平凹特意用大量篇幅来写出这些当地人在生死轮回中所总结下的民俗经验,呈现出秦岭人从出生到死亡的短短一生的写照,一方面这既是展现秦岭人民独特的生死观念、鬼神观念,另一方面这样的生死观,以及人之生死所历经的习俗风情也是贾平凹文学创作的构成之一。秦岭人在完成了目标之后却都受困于似乎是诅咒的结局,在第五章中就提到,“村寨一般人的一生要做三件大事:一是盖一院房子,一是给儿子结婚,一是为父母送终。常常是有人完成这三件大事,得意地说:哈,我现在一身轻了,该享清福呀!可说这话的人,三年五年便丧生了。麦子和苞谷一结穗,麦秆苞秆就干枯,阎王爷不留没用的东西还在世上。村寨里的人大多勤劳,早早完成了任务,村寨里也就很少有七十以上的人。”[2]16村里人第一件大事就是盖新房,盖了新房,奇怪的是暖房子的不是人,而是狗,等到“这些新的屋院建好,人都是先不入住,要带狗进去:狗如果在里边摇尾玩耍,就是好宅,如果狗不肯进去,进去了无故乱叫,房子就有问题了,得请风水先生禳治。”[2]56第二件大事则是结婚及生育后代,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接新娘,村里人结婚时,新娘都是靠人背,而且是反身坐着背,在第十八章中提到,“背架像椅子一样,新娘反身坐上去,背的人弯腰倾身,远远看去,新娘就坐在头上。”[2]53而每当有新生儿出生后,总会有一个抓阄的风俗,“月亮湾十六村,都有给孩子寻命的风俗:过周岁,把麦穗、牛鞭、木条、算盘、书本、药葫芦、钳子、剪子放在炕上让抓。抓了什么东西决定着孩子的天性和以后要从事的行当。”[2]52-53第三件大事则是为父母送终,这是巫楚文化中神鬼观念的集中体现,家中有人去世时是要打开大门之上檩条之下的天窗的,当地人认为天窗是神鬼通道,更是人的灵魂出口,只有打开了天窗,去世之人才能安然走向奈何桥。等到葬礼时,则是需要有阴歌师唱歌及孝子哭孝,若是家里人少,或要增加一些悲伤气氛,有时就会雇一些人来替孝子孝孙哭丧,第十八章中的陈冬就靠替人哭丧为生,“即坐在灵堂前,孝子贤孙们一烧纸,或远亲近邻来吊唁的人一进门,他就大声地号,号过一阵,声软下来,却是腔调拉长,高高低低,有急有缓,像是在诉说和歌唱一样。”[2]55葬礼上唱阴歌也是当地的独特风俗,在第三十四章中提到,“阴歌是在人死后三天三夜的守灵时唱的歌,因为时间长,肚子里得有文词,又懂得音韵,嗓子要好,就有了专门唱阴歌的师傅。”[2]104不同地方的阴歌师唱的内容也都不同,“七座山上的阴歌师遍布秦岭中西段数个县的乡镇。别的地方的阴歌师大多唱开天辟地三皇五帝以来的史诗,千篇一律,而七座山上的阴歌师却能见景生情,随意编排,句句押韵。”[2]104如:“人活一世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死不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正过奈何桥。奈何桥三尺宽来万丈高,中间有着泡泡,两边抹了椒油膏,小风吹来摇摇摆,大风来了摆摆摇。有福的亡人过得去,无福的亡人掉下桥。”[2]104阴歌师一般唱得极其悲凉,往往满屋里的守灵人听到都会痛哭流涕。其虽借神奇想象从容叙述,却不能被简单视为荒诞,观者如于其中做些参证的功夫,便不难意会其间义理之于俗世人生的启发义[4]。挂灯笼是各地都有的共同风俗,但在秦岭这里,挂灯笼也是奇的,灯笼不仅要挂在家门上,连墓碑上也要挂满灯笼,第二十三章提到,在过节时家家户户都要挂灯笼,“春节里,从初一到正月十五,按风俗每一个院门楼上和墓碑庐上都得挂灯笼,白天里或许还不明显,黑夜里到处都是光亮,阵势非常壮观。”[2]69
贾平凹在小说创作中对于奇风异俗的写作不仅局限于特定的习俗,如婚丧嫁娶、节庆礼节等,对于哺养当地人民的独特饮食文化也给予了特别关注,在《山本》里就不乏对秦岭独有饮食的写作,在《秦岭记》中则更加丰富。如文中第三十七章中所讲,当地人吃昆虫都吃出了花样,“阴阳山西南一带,人有食昆虫的习惯,于是出了许多名小吃,比如汉溪川的酱蝎子,武家沟的烧蝉虫,齐洞坪的烤蚂蚱,耙耙谷的炒蚕蛹,老爷营岔的炸肉芽。老爷营岔炸的肉芽其实是蛆芽:上好的五花肉割成条块吊挂起来,让其生出蛆芽了,在肉下放一盒面粉,蛆芽掉下来沾上面粉成面疙瘩,把面疙瘩下油锅炸。除了当地人吃,还会包装后销售到全国各地,只是嫌蛆字不好听,包装袋上才写了:油炸肉芽。”[2]109-110
秦岭奇妙的自然与各地文化的交融总是能够衍生出诸多富有奇异色彩的民间轶事和奇特风俗,贾平凹在《秦岭记》中讲述的奇特民俗风情从根本上就源自于秦岭的独特自然环境。贾平凹自己就曾说过,他每到一处就要去阅读当地的地方县志,搜集民间习俗异闻,品尝地方特色美食。在《贾平凹之谜》中,贾平凹就提到自己在年幼时所见到的奇特民俗文化,在独特环境中成长的贾平凹,自然对于秦岭当地的民俗文化更能产生深刻的共鸣,也能够了解更多、更真实的当地奇特民俗。贾平凹自身及其在小说中对秦岭传统文化的关怀与追求,正是在不断探索秦岭古老民俗文化的过程中,总结这些奇异的民俗经验,最终将其融入到自身的文学创作观念当中,并在努力发掘民俗的活力与生命的过程中,将其不断深深渗透到小说当中,使作品的内容更加丰富,还带给小说独特的民间文化气息,同样也为其探索秦岭的文化性格与精神特质提供了丰富的文学资源。故而,贾平凹对秦岭各样奇风异俗的书写,不仅仅是对秦岭地区的人民在长期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当中逐渐形成并一代代流传下来的稳定文化传统的发掘,也是其秦岭写作构成的主线之一,秦岭大自然与秦岭人的一种和谐共处的日常参照与展现,更是贾平凹在小说中从自然观照转向人文关怀的中间承载。
三、人文之智
自然景观与人文习俗是一方地域的外在呈现,而融于当地的内质特点则是其典型的地域文化性格。贾平凹在小说中不仅描绘出一幅优美的秦岭自然风光图,讲述了一幕幕秦岭人日常的独特风情民俗,还发现秦岭人身上所具有的典型秦岭文化性格。秦岭的文化是智慧的,生活在秦岭的人是大智若愚的,生活在这里的人往往具有野性和激情,又因其所生活的特殊地理环境而呈现出坚韧、勇敢、开拓、乐观的品格及精神,这是秦岭横亘中国南北,接纳多个民族后糅合产生的特点。
在民间立场上,贾平凹渴望从普通人的身上看到希望与美好,他的小说中时常有对秦岭人优秀品格的刻画,如《山本》中勇于开拓的井宗秀,坚强乐观的陆菊人等。在《秦岭记》中,他同样塑造了一些具有典型秦岭文化品格的人物形象,这些人或是世世代代就一直生活在秦岭当中从未出去的土著居民,或是为了生活而从秦岭里出走的人,再或是因现代文明而造访秦岭的外来人,他们共同构成了地理意义上的“秦岭人”,他们的生活、生存都与秦岭有着密切联系,这些秦岭人与秦岭的自然生态之间都无法分割。总的来说,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典型的秦岭文化性格,秦岭文化在他们身上都烙下了深刻的印记。秦岭人及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由秦岭哺育长大的,不论人们对秦岭、对外界有着怎样的复杂情感,他们都尽自己所能去爱护秦岭、保护秦岭。
秦岭人勇于开拓,坚韧如秦岭的磐石。小说第二十九章中提到的青龙谷盆地的古镇,在村长刘争先的带领下,村民们在没有政府资金支持、没有施工机械的情况下,以愚公移山般的开拓精神,靠着镢头、扁担将原本荒芜的芦苇滩生生改造出三百亩水地。随后又在全村人十二年的努力下,刘争先带着全村人将困扰全村多年生活的难题解决,将河道筑堤改道,完成了一千五百亩水地的拓展。为了能够方便连接坡地谷地,为村人更好地发展生产,村长带头修建石拱桥,因病中途牺牲在修建工地。在修建石桥的多年里,全村的男劳动力再也看不到一个胖子,全都累得面黄肌瘦,最终石拱桥建成。为纪念带领村子开拓奋进的村长刘争先,石拱桥命名为争先桥。再如第四十二章中的鸡头坝村,因地理位置的限制,耕地又少,土地肥力又低。为了使村里人能吃饱饭,村主任做出了“向山要地,向地要粮”的决定,选择开发山坳,开始带着全村老少修建梯田。在修建梯田的十年中,鸡头坝村里鸡叫头遍之后没有人会再多睡觉,天亮起来村里人也顾不上洗脸,全村人靠着吃树皮的劲头最终成功修成梯田,改变了山坳的贫穷面貌,使村子富了起来,家家有粮,村里人的饭菜里也有了肉腥味。秦岭人是勇敢机智的,如第五十二章中智勇双全、乐于奉献的孙我在,在死后的四十年里镇上仍流传着他的几宗光荣事迹:一是主动看护村里的瓜田,在瓜田遭到贼人的破坏时,及时出手赶走了贼人,保护了瓜田;二是智斗豺狼,在村里的小孩子被狼叼走后,孙我在与狼斗智斗勇,最终安全救回小孩;三是因洪涝导致村庄的桥洞堵塞时,他只身带着炸药前去,爆破了桥洞,使桥免于垮塌;四是只身一人对抗进村劫掠的土匪,最终赶走土匪,使村庄十五年来再未受到土匪强盗、散兵游勇的袭击;五是在两镇将要发生械斗之时,他独自震慑了来找麻烦的邻镇上百人,避免了流血事件的发生,保护了镇上百姓。此外,行走在秦岭中,跌打骨伤不可避免,千百年来秦岭里的村落中出了很多郎中,他们开了一些医馆,平时为人善良、乐于助人。如第一章夜镇里的村民黑顺,他为人善良,起先跟着郎中的父亲学了一些接骨术,在学会之后却不再听话。在父亲的坟墓被突然爆发的洪水冲走之后,他幡然醒悟,自此跟着和尚行走江湖,每遇到跌打损伤、行动不便的人,黑顺就主动诊治,免费行医,救死扶伤,最终在和尚圆寂后也选择了自我了结。还有第五章中行医四十多年,则子湾寨子里的史重阳,其撰写了《奇方类编》《秦岭药草谱》,“因医术高明,济世活人,十八个村寨有三十人集资在则子湾寨后的山上为他修庙。”[2]15
秦岭人还是大智若愚的,在贾平凹的小说中经常塑造有一批“清醒的傻子”,也即“愚笨的智者”形象,这类形象的共同特点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们虽然有着愚笨的外表,但心里却有大智慧。他们的行为与语言往往被常人看作是异类,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但他们却是真正少有的能够看透事物本质的智者,并且作者也往往通过这些“痴傻”的目光来看待世事,通过他们的独特行为与奇言异语来展现他们的大智若愚,揭示事物本身的真相。在《秦岭记》中贾平凹就塑造了相似的“痴傻”与智者形象,并通过他们来看秦岭、读秦岭、说秦岭。如第五章中则子湾寨的痴傻苟门扇,在同村人大都出去打工时,苟门扇始终窝在村里,因痴傻的缘故,他也没能娶亲,最终成了守村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别人看着痴傻的人,却常对着自己的狗问一些常人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站在太阳下要晒汗,问狗太阳能把什么都晒干了,怎么晒不干汗?他拿了炭去河里洗,问狗炭怎么洗不白?他看见树上开花,说树开花是树在给他说话,但树上有许多谎花,那是树在说谎话。”[2]17再如第二十七章中呼延家的“傻孩子”,对于老城的历史和传说,傻子一问三不知,但却常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如“土里是不是有各种颜色?鱼只喝水就活着,人为什么要吃饭呢?”[2]88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把不可说的东西都要表达出来:“山根下的坟墓里埋的是驼背爷爷,土里埋了什么种子就长出什么苗,驼背爷爷也会长出来吗?溪水溅起来像沙子一样一粒一粒的,会不会就流不动了呢?鸡叫天就亮了,鸡不叫天怎么也亮了?屁股黑是裤子捂的,萝卜在土里怎么是白的?太阳如果不热了呢?牙和指甲算不算骨头?鸡下的不是蛋是冰雹?把风也能养起来?”[2]88虽然“傻子”问的问题在正常人看起来有违常理,但这正是他们与自然世界深入接触后发出的对于世界的困惑,是一种站在另一角度看世界的朴素的哲学思考。也正因如此,才让来秦岭探寻历史的人们惊奇,发出“傻子与神相近啊”[2]88的感慨。不同于向天发问的“傻子”,贾平凹还在第五十一章中塑造了问俗世凡人,充满智慧又乐观生活的老神仙,“戴帽山上有个老汉一百一十九岁,还目光亮堂,一口白牙,活成个神仙了。山上山下,包括丹泉寨的、椅子坪的人,有事没事了,到戴帽山啊,和神仙说话去。”[2]154来人有问如何保持健康的,有问父母与儿女教养的,也有问儿女情长,问家长里短、人情世故的,老神仙一应回答,引导人们尊崇孝悌仁义,向上向善。不论是发出哲思之问的傻孩子,还是解答世俗困惑的老神仙,最终都存落在秦岭的广博空间当中。在小说末章,即第五十七章当中,贾平凹将全文结尾回归到仓颉造字之处,“洛水流过阳虚山、页山、元扈山、望沟和鹿鸣谷,这一带相传是仓颉造字地。”[2]177并且贾平凹也借仓颉书院中的一名叫立水的孩童之口,讲出了自己也是代代秦岭人对秦岭的认识与思考,同时向读者阐述了秦岭数千年所沉淀下的“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并尝试解读贯通秦岭的物质现实与精神观念,“他似乎理解了这个世界永远在变化着,人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似乎理解了流动中必定有的东西,大河流过,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秦岭的庞大、雍容,过去是秦岭,现在是秦岭,将来还是秦岭。”[2]179从《庄子》《红楼梦》《尘埃落定》中的“痴傻”到鲁迅所塑造的狂人、疯子,从曹禺、韩少功、莫言笔下的傻子形象到其他文学作品中的各种痴傻形象,不论是中国文学史还是外国文学史当中,对于痴傻形象的书写比比皆是,贾平凹在小说中频繁塑造的“傻子形象”也一定受到了中外作家创作的影响。傻子形象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具有独特的隐喻意义,在《秦岭记》中尤其如此,小说中大量出现的“傻子”体现着在非理性现实下对理性世界的质疑,在规则之内对生命本真的追逐。
四、结语
为生己养己的土地立传作文是多数作家毕生的追求,但却需要极高的素养与积淀,要用作家一生去沉淀和积累,要作家去认真挖掘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今古传奇,这无疑是极其耗费作家心力的。贾平凹作为一个比较传统的作家,受到传统文化诸多影响,这也深深体现在其文学创作当中,受秦岭地域的滋养,他不仅观照大自然,也同样关怀个体生存、叩问个体人生,并在小说中融入对人生、对秦岭土地、对秦地人民、秦岭社会的独特体悟,从而对这片土地上的美、奇、智给予了淋漓尽致的展示。贾平凹对秦岭的这一次全方位呈现,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深刻,虽语言朴实、憨厚,但隐于其中的心志却波澜壮阔。《秦岭记》就是贾平凹写给秦岭的时代之书,是秦地人民的一幅生活长卷,就像贾平凹所说:“所写的秦岭山山水水,人人事事,未敢懈怠,努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2]262在贾平凹多年的文学创作中,几乎大多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秦岭,如最早的《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到之后的《山本》《太白山记》,都属于他为秦岭所作的传记。贾平凹在《秦岭记》中倾注了自己多年来对秦岭的心血,从小说层面和作者角度,展现出自己对秦岭的浓烈情感,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笑我自己,生在秦岭长在秦岭,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不停地去写秦岭,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末了也仅仅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2]261-262贾平凹在《商州三录》《山本》《秦岭记》等多部作品中,为读者描绘出一幅秦岭壮阔广博的景象,呈现出秦岭的风俗人事,展示出一个全新的秦岭,一个真实又灵动、鲜活的秦岭。而所谓《秦岭记》,记何物?贾平凹在小说中作了回答,记秦岭的山川草木,记生灵人畜,记处在传统与现代边缘的村落古族。贾平凹小说中的秦岭,是大地之脊,是横亘中国大地的龙脉,他笔下的秦岭,既有天上神仙,又有人间百兽,花草虫鸟皆备,奇珍异物遍布,有嶙峋怪石,有灵芝仙丹,顶天立地又绵远悠长。其中既展现有秦岭历史的光荣与苦难,也有秦岭当下现实的振兴与忧患。既有秦岭山川草木与飞禽走兽的形胜,也有在传统文化滋养下的传统秦岭与在现代文明冲撞下的人文秦岭。出现在贾平凹《秦岭记》中的那座大秦岭,既是一座地理的自然的山,也是一座宗教的文化的山,更是一座人文的哲学的山[5]。贾平凹在几十年前创作之初就开始着眼于秦岭里的商州,到如今放大到了整个秦岭、整个秦地,贾平凹对秦岭的写作来源于其对秦岭深厚的情感,也是贾平凹自身对传统文化的浓浓眷恋所在,他的文学思想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不仅仅是承继、也同样有新的阐释与开拓,在他的《秦岭记》中,其所讲述的秦岭自然之美、民俗之奇与人文之智,无一不是他自身所携带的传统文化之根的体现,也是其乡土经验、生活经验与秦岭生存哲学和生命真知的结合。贾平凹的秦岭创作,可以说是从小到大,由外及内,逐渐成熟完备,由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秦岭叙事、秦岭文学与秦岭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