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小说中的记忆探寻与身份认同构建*
2024-05-03马燕,项燕,邹莹
马 燕,项 燕,邹 莹
(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2)
国内学者对石黑一雄小说的研究以2010年为分水岭,分为早期和近期两个阶段。早期阶段,学者对其研究停留在简要的评论、报道和介绍上,主要目的是将这位作家向国内引入。而在2010年后,对石黑一雄作品的研究成为国内研究的热点之一,相应的研究成果也不断涌现。研究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向:一是叙事理论,如邓颖玲在《石黑一雄新作〈被掩埋的巨人〉遗忘叙事研究》一文中,通过细察小说中描述的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对作品中的遗忘叙事性进行研究和分析[1]。二是伦理主题研究,安婕从时间叙事、空间叙事和“后人类伦理”等多维角度,探讨小说《别让我走》中的克隆人伦理纷争[2]。三是记忆主题,梅丽从创伤叙事角度分析石黑一雄书写创伤文学的原因是为了通过创伤书写缓解人类所遭受的痛苦[3]。四是人物身份研究,盛春来等在《“美国化”与石黑一雄的他者身份》中探究石黑一雄作为移民作家,在精神原乡日本和生活家乡英国之间的“第三空间”中摇摆不定的身份归属感[4]。
目前来看,国内学者对石黑一雄小说的各个主题探究已经颇具规模,研究的层面和深度业已广泛,但是就研究方法来看,主要是针对石黑一雄作品的一部或者多部作品展开相关主题的论述,而少有把两部作品相关联来研究小说中有关记忆探寻和身份建构的。下文将主要从这两方面来具体论述。
一、从《被掩埋的巨人》中看“记忆探寻”与“身份构建”
(一)记忆的失落与追寻
《被掩埋的巨人》这部作品是石黑一雄在回忆式的创作手法中第一次使用社会记忆和集体遗忘的表现形式,以中世纪英国为背景,戏仿脍炙人口的亚瑟王传奇,利用母龙、精灵和魔法等超自然元素构建一个奇幻故事,以古讽今,既指涉厚重的历史又反映特定的现实社会问题,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1.记忆的失落
记忆与遗忘共生,记忆的本质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而遗忘的本质也是一种选择性的记忆,记忆和遗忘是同一个心智过程的两面,所有记忆都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各种形式的遗忘,遗忘本身就是记忆的一部分[5]。《被掩埋的巨人》以遗忘为开篇,叙述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丧失将会导致个人和民族的历史化为泡影,成为历史年轮中无法复刻的空白页。
小说中的主人公埃克索夫妇对过往生活记忆的丢失,其实就是个人记忆的失落行为,这种失落体现在埃克索夫妇逐渐丢失对儿子的记忆上。夫妇二人相依为命,长久地生活在一个不列颠人聚居的村庄中。他们的脑海中残存着对儿子以及过去生活时断时续的记忆,但大多数时候都处于失忆状态。个人的记忆失落是个人对过往生活经历的无意识行为,而集体的记忆失落意味着民族历史可能被永远遗忘。
小说中,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原本是两个对战多年的族群,但是撒克逊人被“失忆”的迷雾所笼罩,忘却了不列颠人对他们的屠杀,从而出现了撒克逊人与不列颠人生活在虚假的和平之中这一现象[6]。撒克逊人集体记忆的缺失使其忘记了不该忘却的血泪历史,造成了整个族群的历史缺失,从而被不列颠人统治。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遗忘呢?小说中的神父乔纳斯道明了真相:“那是因为魁瑞格,在这山间游荡的那条龙,迷雾……就是她引起的。”[7]原来统治者亚瑟王为了维护其虚假仁慈的统治形象,命令魔法师梅林对母龙施加魔法,让它释放出致人失忆的迷雾,抹去铭刻在人们头脑中关于残暴屠杀的真实记忆,撒克逊人失去个人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曾经被屠杀的集体记忆。
2.记忆的追寻
记忆的丢失造成了人们肉体与心灵上的失落。精神慰藉的长期丢失,激发了人们想要冲破牢笼般的记忆虚空,对记忆回归的渴望。小说中,埃克索夫妇的寻子旅程和维斯坦的屠龙计划究其本质都是对记忆的追寻。
埃克索夫妇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逐渐衍生出对儿子生活家园的美好向往。他们的脑海中停留着一丁点有关儿子的记忆碎片,妻子比特丽丝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强壮、正直的男子汉。浓厚的亲情却无法团聚的现状造成了夫妇二人精神上的焦虑,长期的孤独感充斥着内心,渴望寻找儿子的意愿愈发强烈。
过往记忆碎片的浮现,会使个人对自己的身份认知逐渐明朗。当维斯坦扎起头发的方式让埃克索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为了战斗方便时,埃克索“和平骑士”的个人身份意识渐渐显露。埃克索长久丢失的个人记忆忽如潮水般充斥而来,他逐渐回忆起过去的生活片段和记忆碎片,并不断拼接成对事情的完整认知。在修道院住宿期间和被士兵追杀的逃离过程中,他猛地记起自己与哈维和高文爵士都曾是战友。自此埃克索的个人意识开始全面觉醒。在高文爵士与维斯坦进行决斗之前,埃克索抓住了记忆中的重要线索:是亚瑟王曾经命令梅林对母龙施加了魔法,使众人的记忆缺失。当高文牺牲后,埃克索将线索及他的过往身份全都告诉了维斯坦,此刻埃克索的个人意识完全苏醒,记忆回归。另外一边,比特丽丝夫人在寻子途中也逐渐挣脱了记忆的锁链,脑海中开始涌现过往的画面,她在脑海中看到了埃克索抛弃自己的行为。同时,埃克索也知道了妻子比特丽丝背叛自己的事实,正是因为妻子的背叛,才导致儿子离家出走并死于瘟疫。
高文爵士是反屠龙派的代表,誓死捍卫巨龙的安全并绝对服从国王的命令。而维斯坦与高文的理念相对立,他是一个“屠龙者”,要想方设法战胜高文,完成斩龙壮举。维斯坦的成长受“武士道精神”的影响尤为严重,民族复仇心理也极端强烈。维斯坦初遇到高文时,他以谎言骗取了高文的信任,他此次前来西方的目的就是为了斩杀巨龙[6]。他想要以正义之名高举复仇大旗,唤醒失忆迷雾中的族人,让族人重新想起族群斗争的血泪史,记起不列颠人的暴行,掀起两个族群之间血与火的战争。本以为维斯坦是一名试图追回集体记忆的民族英雄,但深入骨髓的种族复仇执念以及追寻记忆过程中产生的荒谬,揭开了维斯坦“民族复仇者”的真实面纱。
(二)主人公的身份认同构建
埃克索的身份认同构建过程是一个“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的从解构再到重构的过程。当他们夫妻踏上寻找儿子的征程。记忆的追寻显现的不是夫义妇顺的和谐画卷,而是爱子不幸夭亡的悲恸事实。惨痛的记忆使得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妇面临着严峻的感情危机。正是二人记忆的回归,将对方美好的形象解构,将幸福家庭的期盼愿景瓦解,恢复彼此之间美好记忆的希望最终沦为失望,由此可见对记忆真相之追寻所产生的悖谬和虚无。但是矛盾是相互对立相互依存的,解构的过程中蕴藏重构的契机,只要能够适时抓住契机,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重建自我身份,从而将解构带来的焦虑感有效消除。
当小说中埃克索的记忆完全恢复后,在痛苦的思考中,他逐渐追忆了过往的记忆碎片,通过叙述的形式将解构带来的焦虑感进行宣泄,以理性思维战胜了一己私欲。小说末尾处,正是在这种思维的主导下,埃克索决定让夫人先行去往传说中远离苦难的海岛,自己断后并独自面临即将爆发战争的世界。这一次分离也象征着这对饱经风霜的夫妇永世不得相见。正是借此契机,主人公埃克索在记忆的探寻过程中进行了自我意识的重建,建构起了全新的自我存在意识与身份认同。
《被掩埋的巨人》这部小说虽然是以奇幻故事为背景,但是蕴含着丰富的反讽意味与隐喻手法,石黑一雄凭借该作品映衬出当下社会的问题所在,向大家展示了只有忍痛治疗伤痛才有可能真正治疗伤痛[8]。也只有敢于直面社会、直视问题根源,才能抓住契机重新建构起新的身份,并在自己的潜意识和其他人的视角中得到认同。
二、从《别让我走》中看“创伤记忆”与“身份追寻”
小说《别让我走》以克隆人的视角挑战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霸权,充分表达了主人公对身份认同构建的追寻,引发关于人性的思考。
(一)“海尔森”下的创伤记忆
小说《别让我走》与石黑一雄的前几部作品中蕴含着丰富的国家和民族色调的创作内容不同,创作风格发生改变,将故事的发生地点选择在了一个与世隔绝、和当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寄宿学校海尔森。小说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的就是克隆人凯茜与两个好朋友在海尔森的童年生活;第二部分讲述的是他们接受教育直到成年之后,被送往周围的村舍的生活;最后一部分讲述的是克隆人被当作器官捐献者而死去,凯茜作为看护工作人员,亲眼见证了朋友们的死亡历程。石黑一雄虽然改变了以往的创作风格,但是依旧以“记忆”为主题,并渗透了创伤记忆。故事情节的叙述舒缓,由凯茜的回忆逐渐将故事铺垫开来[9]。
主人公凯茜和其他克隆人一样,在诞生之初便生活在海尔森这个全封闭的学校中。与其说它是一个寄宿制学校,不如说它是一个“监狱”,学生们的生活就像十恶不赦的囚犯一样,刑期未满怎么都不可能逃得出去。克隆人日复一日地在接受晨起训话,在上课过程中还要接受人类教师的思想灌输,长期的潜移默化早已经将“为人类做贡献”的观念扎根在克隆人的意识中[10]。整座学校看起来像是一所教育机构,但是在实质上却是规训、试验和改造克隆人的试验基地。克隆人们在这里的生活饱受人类的压制,无法从任何渠道、任何方式中获取有关自己的任何信息,作为克隆人是不可能有“父母”概念的,但是经历过长期的教育之后,克隆人们开始萌生了“父母”认知,并意识到自己没有实际来处,这就开始导致他们对自身身份产生了茫然与迷惑。
集体创伤记忆会由于族群的逃避行为或者因为选择性遗忘而周而复始地展演,直到她们真正认清自己痛苦的经历,再以逻辑性语言对情感所受的创伤进行宣泄。凯茜等人一直希望借助母体信息来完成自我身份谱系的构建,从而实现对过去的追溯和对未来的盼望,确定个体的社会经历赋予其独特的存在价值。凯茜与朋友们在成年之后,去往所谓的“村舍”独立生活,摆脱了监狱般的牢笼生活。在这里她们一边生存一边忙碌着尚未完成的论文。凯茜一行人对知识的尊重和热爱将他们变得与其他克隆人的被动思想出现了差异,他们开始认同海尔森的教学理念和海尔森的学子身份,完成了这一阶段的身份构建。另外,尚未完成的论文在小说中象征着海尔森对克隆人创伤记忆的延续[11]。在克隆人诞生之初,学校便教导他们要尊重人性,从而使得克隆人的生活出现了人性化的生活场景,与外界真正的人类社会蔑视道德和真理的现状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立性的状态从侧面表现出了主流意识的霸权性,少数人的思想意识无法撼动和改变当今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因此凯茜等克隆人做出了改变,他们开始以人类社会现状为依据,刻意性地模仿家庭肥皂剧的场景和言行,模仿电视节目中人们的言行举止。这种刻意的模仿行为证明了现阶段凯茜等克隆人对当前的主流意识形态做出了妥协。另一主人公露丝在这样的背景下为自己编制了一个故事,认为自己就是按照所编制的这个人为原型复制出来的克隆人,她通过回忆创伤将过去的事情内化到故事中,形成个人性质的传记,从而达到自我意识疗伤的目的。
(二)“人性光辉”下的“身份追寻与认同”
在《别让我走》这部小说中,凯茜和朋友们在人生历程中坚持探寻自我身份,即便被告知自己和伙伴们将面临悲惨的命运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绝望与痛苦,而是肩负起了人类强加于身的捐献责任。人类与克隆人在人性的对比过程中,人类的人性泯灭殆尽,“所有的复制人存在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提供医学研究。”[12]而作为克隆人的凯茜和朋友们却散发出了人性的光辉,石黑一雄以此对比将读者们带入深深的人性思考中。
最初,凯茜等克隆人仅仅想过自己可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所以才没有父母这一概念,但是当被告知自己只是被人类用科技制造出来的克隆人时,他们将目光放在了人类教师,放在教室的报纸和杂志上,试图从中挖掘自己的原型。其中露丝对原型的执着和追寻最为深刻,她通过报纸的描述为自己编制了一套故事,认为自己是大城市一位女强人所复制出来的克隆人。但是当他们离开了海尔森去小镇上寻找自己的“本尊”时,发现露丝与自己描述的那个人根本没有一点相似。这个结果给克隆人们强烈的打击,在露丝寻找真相之前,克隆人们认为即便自己是克隆复制出来的人,也应该在现实中有着原型才合理。但事实结果的出现,将克隆人们再一次带入了迷茫之中。
在认真思考之后,克隆人们认识到也许自身的身份追寻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但是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的一己私欲,只不过是为人类的服务机器罢了,当捐献次数达到足以毁灭自己的程度,就象征着进入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身份追求无果的结局,面对即将步入倒计时的生命,克隆人们并没有表现出如何绝望,而是坚强地面对来临的结局,担负起现有的责任。在《别让我走》这部小说中,本该充满人性化的人类却人性泯灭,本应毫无人性的克隆人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在强烈的对比表现手法下,突出了克隆人的精神层次已经超出了当时人类的层级,身份认同的构建也超越了人类,上升到了人类无法企及和理解的高度,对记忆、身份和人性进行了升华,进一步引发当今社会下人类对人性的追寻与思考。
三、结语
《被掩埋的巨人》和《别让我走》两部作品都运用了记忆和身份构建的手法,作者在记忆层面展示了对现代人处境的关怀,引导人们去敢于面对真实的记忆,将过去的记忆成为当下前进道路中的垫脚石,鼓励人们敢于直面未来的挑战。而身份构建层面是以记忆为出发点,结合小说人物对个人身份的追寻,从而衍生出对人性的思考。石黑一雄作品中有关记忆的探寻和人性的构建,给迷茫的人们指引了心灵的救赎和人性的重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