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四”启蒙思潮下第一代女作家的女性情谊书写*
2024-05-03张冰滢刘长华
张冰滢,刘长华
(湖南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胡适曾认为“五四”运动“是一场理性对传统,自由对权威,张扬生命和人的价值对压制生命和人的价值的运动。”[1]38这段时期,女性作为封建制度中被压迫的群体,也在启蒙思想的辉映下渐渐从黑暗中苏醒。一批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识女性逐渐从“女学生”成长为第一代女作家,如冰心、冯沅君、苏雪林、庐隐、石评梅等人。她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滋养和文学革命的激励下,外斥社会不公,内省自身弱点,为妇女解放奔走,为沉默千年的中国女性发声。值得关注的是,她们不约而同地将创作的笔触和反思的视角伸向女性之间的情谊书写。
虽然“五四”时期的女性情谊书写与西方女性主义批评中核心母题之一的“姐妹情谊”有相似之处,但笔者所以采用“女性情谊”来界定,一方面是因为西方“姐妹情谊”暗合的西方女权运动的时代背景不适合中国“五四”时期的社会土壤;另一方面,西方的“姐妹情谊”直接挪用至中国“五四”语境,常被单一、片面地解读。本文中“女性情谊”,主要指向“五四”时期女性彼此之间形成互相理解与体谅、互相帮助与依靠的情感联盟的现象,笔者将这种特殊时期诞生的特殊书写偏好通过对中国文学的古今对比进行考察。
一、“五四”时期第一代女作家的女性情谊书写对历史的承继
米兰·昆德拉曾说:“作品的精神是延续性的;因为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之前作品的回应,毫无疑问,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以往经验的继承和传扬。”[2]25从古代至近现代,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无论是家庭地位,还是受教育程度、社会曝光度等方面,男性话语一直处于主流地位。但是,也有一些对女性情谊的传统书写散落于中国文学史中。“五四”时期第一代女作家的女性情谊书写不可避免地体现出一种对历史承继的“精神延续”。
(一)志趣相投——传统女性情谊书写的倒影
古代女性之间的交游常体现于有着相似审美情趣、文学品格的姐妹之间的小范围聚会中。比如孔尚任《桃花扇》中,李香君曾去参加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在暖翠楼组织的“盒子会”,这是结为手帕姐妹的秦淮名妓们过年过节的一期一会,每人自带食盒及闺阁所爱之物,同时比赛才艺,弹琴品箫、吹笛唱曲,各尽其妙。此外,女性情谊还频频出现在古代仕女的诗词唱和、雅集中。曹雪芹《红楼梦》中特地花笔墨写了好几次红楼诗社,如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黛玉、宝钗、探春等人一起吟风弄月,共结诗社;第38回湘云做东又在大观园办“螃蟹宴”,大家以菊花为题,吟诗作赋,交流评比。此外,清人陈枚的画中显示,古代仕女还以踏青、打秋千、斗草、拜月、赏菊、刺绣甚至开展“蹴鞠”等体育竞技的方式建立女性情谊。这样的书写除了抒发古代仕女们对理想社会的向往、追求品格高洁外,不少都体现出对闺中密友的“怀”与“恋”。比如才女李清照常常怀念与好友的出游“沉醉不知归路”;沈宜修与姐妹交好,写下“挑灯话旧,庭户寥寥,栏花灼灼,不知东方之白也”,与女伴们在月色清浅、滴漏声声中回忆过往……无不流露出女儿之间纯靠情感维系的女性情谊以及渗透其中的如诗词般的雅韵。
冯沅君亲自出演的古装话剧,改编自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石评梅的作品中常用“荒冢”“孤月”“秋风”“落叶”等约定俗成的古代文学意象,来表达内心的萧条、冷寂……深厚的家学渊源使第一代女作家们的创作中自带古典文学的基因,这在“五四”第一代女作家心中埋下了种子。当她们遇见一群志同道合的女伴,当她们提起笔书写自己的生活,或许自然就会想起红楼女儿们风雅的诗社联诗,想起才女们不知东方将明的谈天说地。如庐隐在《灵海潮汐致梅姊》中给石评梅写信,以诗词命名每个节名,如“鸡声茅店月”“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等;石评梅笔下的与友人携手“由小径中穿出,浓荫铺地,碧草拂鞋”[3]142的自由奔跑;《海滨故人》中几位姑娘傍海而坐,看云霞、听海风、慨叹人生……东方传统女性的生命形态和诗化情怀,如同倒影投射在“五四”第一代女作家们创作的湖面,使她们一提笔书写,就有一种对于传统书写的自觉承继,如同在湖光云影的灵动间,为我们传递出关于女性情谊书写的古典镜像。
(二)同命相连——传统女性情谊的结盟根基
除了岁月静好的集会,女性之间也常常由于同命相连而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在困境中彼此帮扶。比如《桃花扇》后半部,明亡南京城破,卞玉京收留重病在身逃往苏州的李香君,还请来名医为她诊治;关汉卿《救风尘》中的赵盼儿,不惜以风月手段,智胜恶少周舍,将姐妹拯救出恋爱陷阱。因为同陷风尘,身份、处境相似,在孤苦飘零的人世之中更能共情于彼此,生发出雪中送炭的情谊。
第一代女作家们本人的经历就非顺风顺水,受过启蒙的眼睛又更能发现身边女子的不幸,这种不幸更会触动作家们敏感的心弦,引发女性纤柔细腻的共情心理,而这种共情正成为女性联盟建立的普遍基础。她们为被追求新思想的丈夫抛弃的妻子而义愤填膺,与同样被纨绔欺骗的女性而执手……比如,庐隐《蓝田的忏悔录》中,蓝田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学业受阻,又遭包办婚姻的压迫,在儿时的女伴秀姐帮助下出走,从而“果然地战胜了这种不自由的婚姻”[4]155。然而,谈婚论嫁甚至同居的“爱人”何仁却被蓝田发现早有未婚妻。这时芝姐感同身受蓝田的烦恼和悲伤,从身体到精神上关心、照顾着她,成为蓝田唯一的依靠。而病中的蓝田感恩芝姐的照顾,不忍使她担心;同样被何仁欺骗了的妻子,“抱着极深切的同情”专程来见蓝田,为这不属于她的错误道歉,蓝田听后则立刻“为世界上的妇女原谅,且为她们痛哭”[4]159,并决定悲愤而决绝地振作起来,甚至希望能“与世界全女性握手,使妇女们开个新纪元”[4]159。蓝田何以发生转折?除了本性“璞美”外,还因为有一些同命相连的女伴陪伴左右,互相理解并为彼此的不幸而悲哀。
庐隐另一篇小说《时代的牺牲者》可视为《蓝田的忏悔录》的互文。文中的秀贞和林雅翰同样是受男人张道怀花言巧语欺骗的两位女性,她们不是彼此嫉妒、诋毁,而是一起揭露男人玩弄女性的自私、虚伪、卑劣的本质。这样的书写体现了“性别觉醒的女性同胞对男性欺骗行为的反抗,对受男性压抑的女性共同处境的关照与对女性获取人的权利的共同维护”[5]24。在男性施加压迫、伤害时,女性盟友的出现抚慰彼此的灵魂,给予彼此情感释放的窗口,使她们怀抱着忏悔与自伤的同时,仍能挣扎着向未来奋斗。
二、“五四”第一代女作家对传统女性情谊书写的解构与重建
“五四”启蒙思潮推动了女性意识的觉醒,然而她们的觉醒却面临着来自封建旧秩序的种种阻挠,在与旧秩序的纠结斗争中,第一代女作家们在兴奋、痛苦的交缠之中努力挣脱,对传统女性情谊书写进行了解构与重建。
(一)封建等级制度的反叛宣言——对传统女性情谊书写的解构
面对封建等级制度千年来积累成的沉重大山,“五四”女作家们纷纷选择彰扬母道,将目光聚焦于女性主体,从而抗衡专制而腐败的父道,也藉此张扬自己被剥夺了生命价值、总是处于历史书写边缘的性别。而在这样的书写之中,她们利用对妻妾、主仆等传统文学中女性相处模式的解构,凸显了反叛封建、追求平等的时代主题。
1.妻妾情分的消弭瓦解:古代女性情谊的发展常常以妻妾模式而存续。一方面是对封建礼教“夫为妻纲”、不妒不嫉的顺从,以期获得贤良的名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不得不接受丈夫纳妾的情况下,挑选能够与己相处融洽的妾室,使自己未来生存有靠。比如《香畹楼忆语》中,陈裴之的妻子汪端主动要求为丈夫另娶小妾,并与妾室紫湘亲如姐妹;《怜香伴》中,崔笺云更是选择将曹语花嫁给丈夫作妾,以丈夫作为障眼法,表演出世俗与礼教枷锁下的妻妾和美,以成全二人的同性之爱的情意;《浮生六记》中,沈复之妻陈芸喜爱歌女憨园,与其携手登山游玩,并想尽心尽力为丈夫纳之为妾,后来憨园为有力者夺去,甚至引起陈芸“血疾大发”而病死。这样的“贤良”,是男权社会的“贤良”,它扎根于封建社会,也必然随旧制度的打破,新思潮的出现而“总被雨打风吹去”。
到了“五四”时期,追求一夫一妻的爱情意识进入了女作家们的情谊书写之中,必然会推翻“妻妾”这一相处模式。庐隐《象牙戒指》便是素文对以石评梅为原型的“沁珠”与象牙戒指渊源的回忆性叙述,既记述沁珠的恋爱甜蜜与交游之乐,也还原她不甘于“妻妾”共存而受到的感情创伤。在男性施加压迫、伤害时,女作家们的理想状态是绝不妥协,不当别人的妾,也不以妻的身份而骄傲,不妄图以妻妾的身份、男性附属品的身份来构筑情感,而是将彼此当作独立的个体,使情意建立在完全的心灵相通之上。传统的女性情谊捆绑于封建制度,也必随封建制度的消亡而消弭瓦解。
2.主仆情分的风流云散:不难发现,传统文学中的女性情谊虽表面美好、单纯,但其实常是封建制度压迫下的无奈认命。对于地位身份相近的女性,她们本身的平等交往是由阶层所决定的,而对于社会阶层悬殊的女性,往往是主仆组合,小姐待丫鬟亲如姐妹,而丫鬟是所谓“忠仆”,并辅助小姐实现爱情。这种情感,实际也同样是封建秩序的安排,是来自位高者的仁慈与来自位低者的认命造就的。例如《西厢记》里,红娘既是莺莺的丫鬟,又是崔家森严家规的管束对象,还是莺莺和张生爱情的赞助者;莺莺既需要红娘为她传书递简,又羞于将她心底秘密直告红娘,由此产生“闹简”“赖简”等层层波澜,这样的等级关系和身份设定中的女性情谊书写也成为作家推动情节发展的手段之一。
在“五四”女作家的书写中,这种封建等级秩序却被勇敢地打破了。比如,冰心《最后的安息》《六一姊》两篇文章中,缔结情谊的女性就突破了贫与富、施爱者与受爱者之间的人格不平等。《最后的安息》中明确写道:“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6]83在这里,富人给予穷人爱与关怀不是一种恩惠,而是渗透着一种基督精神的慈悲。同样,《六一姊》中的六一姊是邻居乳娘的孩子,按古代身份来算是“仆”,而“我”却要和她一起玩,并理直气壮地喊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7]151的宣言。社会地位虽仍然有差异,但“我”作为新时代女性,愿意主动缩短这种差距,并发自内心地认为乡下人与城里人或说主仆之间并无差别,这种对“人”的发现、对彼此的尊重而非施舍,这种超越贫富界限的女性友谊,达到了传统文学所难以企及的现代人道主义精神的思想高度。
“五四”时期,随着“个性解放”“民主平等”等启蒙思想逐渐渗入中国,一批青年人,特别是青年女学生,在社会思潮、语境的改变,以及学校新式教育的开化、感染下,对社会、人生逐步开始了新的思考,破除封建、呼吁平等也成为思想启蒙的重要精神指引。推陈方能出新,通过以上所言的对妻妾、主仆等封建残余关系的瓦解,第一代女作家们开辟了挥洒笔墨重建女性情谊书写的新天地。
(二)“五四”启蒙精神的战斗号角——对传统女性情谊书写的重建
一种书写格局的打破,必然意味着另一种新书写格局的诞生。传统女性情谊书写瓦解之时,我们看到另一种新生力量在女性情谊书写中萌芽并迅速成长。笔者尝试对第一代女作家笔下的“女性情谊”作了如下两类区分,以期更立体、多样地观察她们在“五四”新时期对女性情谊重新认知,并尝试描摹女性情谊书写重建后的样貌。
1.高山流水知己之交的升华拔高
相比于共情而连成的同盟,作为“知己”的友情要涵盖更多层面,建立于更为广泛的情感基点之上,也对应着更为深刻的问题,常常引发女作家们更多的自省。“五四”时期能走进学校的女性,一般有着相似的较好家境和相似的兴趣、志向、三观,长时间的点滴相处又让她们彼此了解、彼此爱护,培养出了纯洁的友情,而这种情感与因为不幸走到一起的同情是不同的。因此,她们也经常将这样的情感写进作品之中。
庐隐与石评梅这一对朋友之间的相互书写,让我们看到了黑暗现实中女性情谊的真实样貌和面对的挑战。庐隐的《海滨故人》以美丽的风景作开篇:夕阳斜照,海波碧绿,树木荫浓,露沙(庐隐自己)、宗莹、莲裳、玲玉、云青五位青年女子组成的“旅行队”在海边短居,早赏日出,晚赏日落。诗性的语言,灵动的场面,似乎成为日常生活的缝隙。虽然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8]2,但暑假结束,当一切回到正轨,五个女子又重回那被哀愁笼罩的,懒散、沉闷的学校生活,她们不得不经历离别的伤感和对恋爱、婚姻的担忧,无力改变中只有慨叹人生。这五位青年知识女性在人生花季想要探索的种种哲思问题终敌不过社会与时代施加的不幸,但“海滨故人”的美好情谊成为她们难能可贵的精神寄托,给她们互诉衷肠、发泄愁思的空间。《寄海滨故人》则如石评梅对庐隐的酬唱应答。她热忱地呼唤着“露沙”之名,希望经受了打击的庐隐能够自己振作起来,并直言不讳希望庐隐“经此重创一定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9]139。
“五四”启蒙语境之下,解放缝隙突然到来而传统阴霾仍未散去,许多如庐、石这样朋友笔下的友情,已不限于是不幸人之间的同情,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知己间的懂得。它不是古代小姐们之间简单的诗词唱和,而是更深沉、直击灵魂。它的终点也不是对坐垂泪,而常常体现为对走向革命的愿景,这要比从前的安于现状更加积极,虽难以作出实质上的拯救,但却能成为慰藉彼此的微光。第一代女作家的人生、理想、追求在愚昧、落后的社会环境中面临巨大考验,由于其稚嫩而难以单枪匹马抗争,一种无路可走的悲凉、绝望油然而生。因此,她们在大学校园中结下的同性情谊,除了体现女性反抗封建压迫、努力改变自己卑下地位的正常心理需求外,还是“抱团取暖”,积极寻求高山流水式共同志趣的弱者知音同盟。
2.友情、爱情模糊界限的理性叙述
在难以接触异性而身边总是围绕着美好同性时,女作家们的情感自由驰骋,一种对同性的“爱情”便也悄然生长,也可谓是“五四”时期女性情谊书写中的一道奇特景观。在《同性爱和婚姻问题》中,慨士明确指出“同性爱和友爱不同,比他更亲密”,但“往往没有肉体的关系。”[10]728换句话说,这种“爱情”更加柏拉图。冰心《我的同学》、庐隐《丽石的日记》、石评梅《玉薇》等一系列散文游记、凌叔华《说有这么一回事》、谢冰莹《给S妹的信》等文章,均宽容而又细腻、隐晦地描写了女性之间这种微妙的同性恋情。这些文本中大多出现明示的“爱”与“恋爱”等关键词,以作为这种情感比友情更高一筹的提示,其中也会有一些身体接触,但这种接触只是让感情更亲密,而最终目标仍是精神相通:到处是悲苦、荒凉与黑暗,山穷水尽,只有一个既有相似遭遇,又同旨趣、共性命的朋友,当然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在女作家们笔下,即使与友人短暂离别也能让她们潸然泪下:“花前月下,有影皆双,猛然令她们受这种黯然销魂的离别滋味,这是多么伤心的事啊?”[3]126《说有这么一回事》中,云罗被父母逼迫出嫁而对影曼难以割舍,宛若她们戏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慨叹着“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心中情愿“我们俩能够在一块过一辈子”[11]53,这是大胆的告白,也是面对未知的命运寻找熟悉、温暖避风港的真实心理;《丽石的日记》中更直白:“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12]113。然而出嫁的沅青却写信说从前的同性恋爱是不可取的、现在的丈夫人很好云云,被爱人的抛弃与“教导”使丽石痛苦以至抑郁而死。除此之外,石评梅还在《毒蛇》中写过一种复杂的情感:“我”既被琪如的风采、气质所吸引,又在道德、理智上想远离,陷入“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爱又不能”[3]99的两难纠结……
在第一代女作家的笔下,女性同性恋多半没有好结局,但也没有被当作一种变态心理来批判,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以类似妻妾和美的模式造就畸形的“大团圆”。第一代女作家从自身经验出发,客观地描述同性恋爱,并对此给出了深切的同情、理性的审视,这呼应了“五四”的革命浪潮与启蒙解放思想,体现了文学和人学的进步性。
三、历史微光处见女性情谊书写传拓之动因
书写女性情谊的文学传统一直潜藏于暗处,且束缚在封建礼教的大环境中,延续至“五四”才忽然大量萌发出历史地表,显然这个时间节点正是关键契机。在古代,女性联盟的主要基点是安于社会礼教与制度之下的个人情感,而“五四”之中,新的女性情谊是共同思想、觉悟下的亲近。第一代女作家们打破了古代文学中女性小气、吃醋等刻板印象,以自己为原型书写有知识、有思想的更多女性“自我”,探究剖析不同身份、处境女性的心理与行为处事,加之语言细腻,情感充沛,这就使她们作品中的“自我”形象跳出模式化,而更加立体、丰富。可以说,“五四”的启蒙思潮成就了第一代女作家,也让我们于历史微光处一窥“五四”女作家们女性情谊书写传拓之动因。
(一)时代思潮的影响
第一代女作家的崛起始于“五四”的时代大变革,而这个变革首先来自男权社会的呼吁和行动,不少男作家对男权主导有了进一步的思考与反叛,对女性有了重新发现,但由于性别主体的不同,许多男作家很难设身处地描绘女性的挣扎,或者说他们常把女性放在“弱者”的位置,等待强者的救赎。而对于第一代女作家这样走在时代前沿的女性们,她们因其清醒而比先辈们拥有更多的欢乐,同时也必然饱尝披荆斩棘开路的痛苦,这种痛苦使她们一定要以某种形式寻找突围之路,而中国历史发展到这个阶段,正好赐予她们将这些感受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机会。评论者们对“五四”第一代女作家创作中启蒙意识不同角度、不同程度的关注,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经开始。茅盾就曾作《庐隐论》《冰心论》《女作家丁玲》这三篇女作家论,在当时较具影响力。他对三位女作家取材于社会世态的作品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同时也在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批评了她们倾向于表现自我的作品,如《海滨故人》《南归》《莎菲女士的日记》,认为这是一种创作的“停滞”。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尽管它们显得抑郁、敏感,但闪烁着动人的启蒙色彩。
“五四”启蒙所希望达到的对“人”的解放目标也推进了第一代女作家们的女性情谊书写。比如,她们关注到被追求新潮的丈夫抛弃的旧妻之悲哀,以同为女性的视角深入灰色角落,揭示了“五四”启蒙带来的弊病,产生了反思并力图改正;再如,她们的同性恋爱最后常以瓦解告终,或是被美满的异性恋消解,或是融入革命浪潮,达成和谐的精神理想,跟上社会前进的脚步;又如,她们呼唤女性学习,养成高尚品格。石评梅就在《红粉骷髅》一文中以冷峻的眼光审视、批判当时一批贪慕虚荣、纸醉金迷的女性,“凡是宝钻辉眩,绫罗绚烂,披绛纱,戴花冠,温馨醉人,骄贵自矜的都是她们”[13]160。这种先进而更高层次的现代化思想,正鼓励着女性提高个人能力,保持高尚品格,从而更有实力、有底气地登上历史舞台。她们对于革命的追求与热忱、从小我上升到大我的格局升华,正是“五四”启蒙思想的助推。
在《美是自由的象征》中,高尔泰提出,人道主义与现代美学着眼点都是人的解放,前者强调人从社会获得解放,后者则强调从“自我”获得解放。他认为“后者是前者的一个象征、一个向导、一个缩影,或者说一种探索、一种准备、一种演习”[14]113,现代女性作家们从自身出发、关注个人情感而获得解放的女性情谊书写,实际上是实现人道主义、社会大同的必经之路。
(二)书写主体的改变
“五四”对女性的改变,最突出地体现在她们的学识得到了提升、思想得到了解放。因此,女作家们对女性情谊的书写,既是启蒙色彩的体现,也是启蒙思想影响下的结果。女作家们有机会走到更远、更广阔的天地,特别是冰心、冯沅君等人都曾留学国外,新式教育与寄宿制生活让她们暂时脱离家庭的管制与封建婚姻的压迫,身边几乎只能接触到同龄的女性,无处释放的青春情感自然全部投注于身边的女性朋友身上。她们在学校里、生活中不会将朋友视作潜在的婚姻竞争对手,而是与自己学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姐妹,也更能注意到生活中遇见的女性之外在身体美与内在精神美,哪怕是萍水相逢,都会印象深刻于“水汪汪的一双俊眼,又红又小的嘴唇”“娟媚入骨的丰度”[7]153-154……走出家门,是女作家能像男作家一样,开始能以自己视角对女性情谊进行书写的契机和基础,她们对女性情谊的肯定,通过这样多情婉约的精心描摹表现出来。
此外,女作家们对女性情谊书写的特别偏好往往也有个人遭际的原因:青春恋爱的受挫,童年父爱的缺失及对母爱的依恋,身边女性长辈以及姐妹、朋友在男权社会中的不幸遭遇,都会使她们对异性产生不同程度的排斥心理,而同性的怀抱更使她们感到温暖、安全。她们将情感投注于身边的同龄女性,大多出于“爱”在她们生命体验中的缺失与随之而来的孤独和渴望。用笔书写真、善、美的女性情谊成为她们最好,也是最容易做到的精神突围之路。同时,聚焦于每一个个体,从同样的起点到最终发展成为石评梅式的蔷薇带刺盛放,或是庐隐式的痴痴怨怨、郁郁而终,抑或冰心式的隐逸豁达、安度此生,不一样的书写主体造就了不一样的创作风格,女作家们也与其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般,走向了不一样的人生结局。
四、结语
“五四”启蒙带来的妇女解放热潮,使女性逐渐“浮出历史地表”,现代文学史上从而有了另一种需要我们聆听的女性声音。第一代女作家以独特的思想风貌与艺术风格占据现代文学一隅,成为女性文学研究重点关注的群体之一。在觉醒的过程中,她们逐渐对男性占据话语主流的现状产生不满,从而发展出对男性的逆反和排斥;与此同时,她们又对身边女性之美有了更新的发现,对女性之命运有了更深切的同情,对女性同盟的力量有了更虔诚的相信,因而更偏爱书写女性情谊。这种女性情谊的书写,虽然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显得幼稚、单薄,却反映了“五四”启蒙带给女作家们的心灵震动与思想进步。作为一种书写思潮,其具有文学、思想上的独特意义,成为“五四”时期启蒙思想阵地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惊鸿一瞥,抒写着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