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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嶷山的回声

2024-05-02陆一苇

音乐世界 2024年2期
关键词:九嶷山水云琴曲

悠悠地,幽幽地,风把古琴的吟咏从远处送过来。

那是琴师的种种手法变幻出的醉人乐音:按指荡吟瞬间让“白云遮掩了唱歌的溪涧,泛音滚拂刹那令水波托起霞光中远去帆影……起伏跌宕,又起伏,再跌宕。一曲《潇湘水云》,就这样让我魂牵梦绕,浮想联翩。

琴人 词人

不知怎么的,每次听到琴曲《潇湘水云》,我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它与宋词之间的联系。虽然,我并未见到过这方面的可靠史料。

这支古曲出自一位姓郭,名沔,字楚望的著名琴人之手。这位生活于南宋的“浙派”古琴宗师,心中始终有一股热泉在涌动,这股热泉来自“地心”。这“地心”不在地底下,而在地上的山水之间,那就是郭楚望对大自然的如痴如狂的爱心。没有这爱心,哪能把《潇湘水云》推送到如此这般的艺术高度、美学高度,产生七百多年来堪与宋词代表作比美的广泛影响?

乐曲在耳边萦绕,我的眼前出现了如下画面:初春,傍晚,被贬谪到湖南郴州的北宋词人秦观,怀着一种幻灭感与脚下的湘江、远处的九嶷山怅然相对。一声声杜鹃的啼鸣也未能将他从极其沉重的悲苦中拉出来,反而给他平添了几分愁绪。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陶渊明,想起了他那篇有些神秘感的《桃花源记》,想起了那里面写的东晋时的湖南——武陵。这时,一首新词涌将上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料峭春风里,寄托于潇湘山水的词人的无尽愁苦与思绪,在一个沉重的问号中凝结成了这首兼有具体与抽象双重成分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我不知道郭楚望是否读到过这首词。对这位琴人的门徒、追随者、欣赏者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精神上与词人秦观的某种呼应,也就是对于大自然的情感的呼应,对于湘中风物人情的挚恋的呼应,尤其是对于以九嶷山和湘江为象征性符号的潇湘山水的眷顾的呼应。虽然各自的内涵有些区别,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作为琴人与词人,他们都有着锐敏而深挚的艺术感觉和情感,他们的作品都有着鲜明的审美个性。自古以来,音乐家和诗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南方 北方

沿中华文化历史的长河上溯,琴、词和谐共鸣这一现象的历史文化背景清晰可见。

那是一个文化中心南移的时代。有史学家指出:“宋文化是魏晋以来文化运动的一个穴结。……自东晋以后开始的中国文化中心转移的运动也有了总结性的终结:文化中心从黄河流域转移至江南,淮河成为南北文化的界线。”①琴曲《潇湘水云》的诞生和流传,恰恰是这文化中心南移的一个例证。它的问世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从北宋开始,文化艺术领域中的南方籍文学家、艺术家明显增多(如词家晏殊、欧阳修、张先、柳永、苏轼、黄庭坚、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大多生于江南一带),文学艺术作品中以江南自然景物、社会生活为题材的佳作也逐渐增多。其中,北宋初年的江西籍画家董源和他的名画《潇湘图》,更加使人联想到郭楚望的《潇湘水云》。董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湖南一带山水的夜景:柔和、圆润笔调的远山,山前树林中飘浮的云雾,青山绿水间渔夫和行人的身影……不知怎的,我一直感觉那远山就是九嶷山。《潇湘水云》和《潇湘图》之间,荡漾着九嶷山的回声。

我以为,琴曲在由北向南的整体文运转移中虽然不算十分显眼,但却意韵悠长。作为宋代琴曲的代表作,《潇湘水云》在精神上继承并深化了南方士子的忧患意识,正是这种意韵的集中体现。

当我们上溯到这条赓续不断的精神脉流的前端,屈原那形容枯槁行吟泽畔的诗人形象便凸现出来。这位“去圣未远”的楚人,将他的心志寄托于《离骚》,遭忧作辞,发唱惊挺。正如刘勰说的“所谓金相玉质,百世莫匹者……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②受到屈原《离骚》恩泽的岂止词人?当然还有历代琴人。郭楚望就是他们的代表。《潇湘水云》正是他在思想感情尤其是忧患意识上对《离骚》的感发、共鸣,正是一代琴人对于乡土之魂、家国之魂的虔诚的祭奠和遥远的敬礼。向《离骚》精神致敬的琴师自然不只郭楚望一人。比如,晚唐的琴人陈康士就以《离骚》为题谱过一首“始则抑郁,继则豪爽”③的琴曲。

走笔至此,想到了一个问题:在琴史上是否存在过这样一种现象,那就是南宋以前主要活动于北方的琴人和主要创作于北地的琴曲,其总体倾向更多表现为“节仪”模式(即为宫廷或民间的各种礼节、仪式服务)。南宋以后主要生活和创作在南方的琴人和他们的琴曲在总体倾向上则更多表现为“慆心”作风(即表现个人的种种情感和内心世界)?这只是一种主观感觉,未知当否,尚乞高明赐教。

九嶷 潇湘

感谢郭楚望用他八百多年前谱出的这首《潇湘水云》,把我带回郁郁葱葱的九嶷山,带回烟水迷茫的潇湘。感谢楚望带我几回回在巴山蜀水望楚,望楚……

郭楚望当年为何要用琴曲写九嶷,写潇湘?明人朱权给出的答案是:“是曲也,楚望先生郭沔所制。先生永嘉人,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④此话无疑是准确的。值得深究的似乎在郭沔的“惓惓之意”又是什么?“惓惓”二字从本义上讲,是恳切、忠谨的意思。在今人眼里,《潇湘水云》恳切、忠谨于金人入侵造成的山河破碎,同时也恳切、忠谨于九嶷、潇湘孕育的自然大美。这二者之间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见自然之美而更加痛苦于山河之破,因山河之破而越发眷恋于自然之美。窃以为,向来之论者往往忽略了这种内在联系,仅着眼于山河破碎引起的郭楚望的家国之恨。如《神奇秘谱》所言“满头风雨一簔江表,扁舟五湖之志。”⑤而无视了郭楚望的山光水影之兴,即对大自然之美的陶醉和沉吟。细细品味《潇湘水云》尤其是它的开头、结尾对洞庭烟雨、风轻云淡、水波起伏和风平浪静、四野寂然、幽思深运的表现,郭楚望与潇湘大地相互拥抱的真情诗心清晰可见,感人至深。

我还有一个想法,郭楚望惓惓于九嶷潇湘,也许与他对楚地独特文化的热爱并深受潇湘文化的影响有关。潇湘之地,九嶷山野,又号“芙蓉国”。这里不仅盛开芙蓉花,而且盛开古传说之花和古民歌之花。楚地本来就与琴瑟之乐有天然又悠久的共生关系。史料证明,中国最早的专业琴人,就是春秋时期的楚囚钟仪(详见《左传·成公九年》)。楚地自然也是琴瑟之乐生存的福地。古老的传说给潇湘大地上包括琴曲在内的文学艺术提供了带有浪漫意味的丰富营养。传说中,善于弹五弦琴的舜帝在这里的九嶷山归于尘土;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在这里的湘江边为丈夫泪洒青竹之上,留下一片片苍翠的斑竹林;这两位悲痛至极的妃子最终在这里跳进了湘江,这就是《列女传》里说的“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这些传说丰富了琴人们的想象力,无形之中让一些琴曲增添了些许忧郁又瑰奇的爱的色彩。

更加直接的文化传承来自汉水长江之间的这片乡土孕育出来的大量质朴、优美的古老民歌。有学者认为,战国时期的民间音乐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风靡于北方宫廷的“郑卫之音”,一是流行于楚国民间的“楚辞”。此话言之有理。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从屈原的《九歌》中隐约听到古老的声韵。从本质上说,《九歌》是经过屈原加工后的“原始祭歌”。在闻一多先生看来,“九篇便该是娱神的节目,或者侑神的乐章”。⑥在楚地,祭神、娱神,是一种远古流传下来的民间习俗,它与先民人神不分状态下的巫风有关。所谓巫风就是以女巫为主持的祭祀降神的风气。祭祀的过程是通过歌舞形式完成的。这种歌舞的基调和核心,就是南楚民歌,南楚民歌也因此成为楚地的传统音乐。正是这一传统深深影响了屈原、影响了《九歌》,也对历代的诗歌、音乐等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可以认为,郭楚望对九嶷、潇湘的向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九歌》的向往,对南楚民歌的向往,对古老的民間音乐的向往。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南宋古琴大师郭楚望越走越远,可他留下的琴曲《潇湘水云》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潇湘,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世世代代生活在潇湘山水间乃至华夏大地上的人们。

注释

①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②刘勰著,杨明照校注:《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6页。

③[清]陈也骥:《琴学初津》,转引自许健:《琴史初编》,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版,第72页。

④⑤[明]朱权:《神奇秘谱》,转引自许健:《琴史初编》,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页。

⑥以上引文均见《〈九歌〉的结构》,《闻一多选集》第二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21-424页。

作者简介

陆一苇,著名戏剧评论家。

责任编辑: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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