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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花白

2024-05-01王素琴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3期
关键词:杏核杏儿杏子

王素琴

童年的许多事,都与吃有关,基本是地里种什么,树上结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我们村,最多的水果要属杏子。因此,我们吃得最多的也是杏子,便开始关心杏树。我家院子的东南角,有棵槐树,西墙边,是母亲的枣树。可是,村里许多人家的大门口或院子里,却有杏树,多么令人无奈!眼见着人家树上缀满黄澄澄的杏儿,自己只能咽口水,就在心里悄悄埋怨母亲,就想着要种棵杏树。

我家隔壁邻居院里有一棵“五月黄”。杏子黄时,邻家大婶会给送些,母亲也会到集市上买来为我解馋。调皮的孩子,也会利用午休时间去偷杏,我也参与过,却很难得逞。男孩子还好,会爬墙,会上树,我们女孩子,纯属凑热闹,是那种“站岗放哨”的角色。虽说红杏会出墙,可院墙高耸,小孩子又如何爬得上去?即使没有院墙的人家,主家也会用比我们个头还高的圪针把杏树圈起来,让人无法近身。用棍子打,又动作太大。小小的我们,只能站在不远处,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杏子,不住地咽唾沫。

“五月黄”是稀少的,只生长于农家院里。“六月黄”山上就有,这种杏子个头不大,熟透时像少女的脸,腮边总挂着一抹绯红,看着就让人垂涎。用手一挤,一分两瓣,杏核会利落地与杏肉分离,我们称它为“离核杏”。成熟的“六月黄”,不是如“五月黄”般软得一塌糊涂。它的软,有劲道,有风骨,还有几分脆。杏仁味苦,有毒。母亲说,谁谁家的媳妇就是捣了一把这种杏核,吃掉杏仁寻的短见。吓得我见了它就想躲开。

吃到“六月黄”很容易。村里村外的杏树很多,尤其是村四周的山上,更是随处可见。我挖的那些小杏树,就是它们的再生。早在青杏刚出的时候,我们就“害”上杏儿了。几个孩子相伴到山上玩耍,见到那些毛茸茸的、萌萌的小青杏,按捺不住口里心里的馋,便摘几个轻尝。那味道,又酸,又涩,还有一丝丝苦。难以下咽,只得吐掉。如果是“害”农家院里的青杏,一定会招致一顿斥骂,甚至是追打。那时,在大人眼里,孩子总是欠揍的。

待到农历六月,杏子成熟时节,想吃杏儿了,妇女们就?个篮子,罩块头巾,或戴顶草帽,到山上摘杏儿。这些杏儿,无人照管,野生野长,想摘就摘。不会有圪针围堵,更不会有主人呵斥,可以放心地摘。如果你愿意,那些杏儿可以全归你。在村里,只要勤快,真会有“免费午餐”。

杏树也是有个性的。有的千杏万杏压枝低,一嘟噜一嘟噜的,直往人眼里蹦。两只手只管不停地摘就是了,且越摘越多。有的却像耍脾气一样,稀稀拉拉,不成气候,摘杏的人须得瞪大眼睛找。遇到这样一棵树,找的时间比摘的时间长,杏儿也越摘越少。熟透的杏子见不得摔。不小心摔到地上,不是出现裂纹(像汝窑瓷器上的裂片),就是“破了相”。这样的杏子,或者马上吃掉,或者晒成杏干。放是放不住的,它们很快就会腐烂。

摘回来的杏儿,即使甩开肚子吃,也是吃不完的。何况,母亲会说,桃饱杏伤人。杏儿吃多了,会拉肚子。在杏子收获的日子里,母亲会不停地唠叨,少吃些啊!

那个年代,不知道冰箱为何物。那些吃不完的杏,略带青涩的,还可以放几日。红透了的,又来不及吃,就一挤两瓣,把杏核搜集到一个筐里,杏肉摆在篦帘上,然后放到大太阳下,晒成杏干。晒杏干这件事,母亲总让我来做,我也乐得做。挤开一个杏儿,看着杏肉绵软,就送到嘴里。再挤开一个,有些生硬,便摆到篦帘上。干半天的营生,能吃不少杏儿。有时,杏子上会有一个针眼大的窟窿,知道生了虫子。尽管事先已有思想准备,挤开了,仍会觉得惊心。一条白色的虫子,躺在一堆褐色颗粒中蠕动。无伤害,却令人悚然作呕。我会慌张地连同杏儿一起,扔得远远的,好像它们是烫手的山芋,避之不及。有时,杏里并无虫子,只是一堆褐色颗粒。据说,这是某种果虫的卵或幼虫。这样的杏,我也会扔掉。母亲看到了,会捡起来,洗净,说太阳一晒,就没事了,还能吃。

我会很认真地把杏肉摆放到篦帘上。篦帘大多是圆形,杏肉摆在上面,一圈圈,像绽放的花,像湖中荡起的涟漪。摆满一个篦帘,我就站起身,俯视自己摆的图案。哪里不均匀了,还要重新摆放。当然,不是推倒重来,只是局部调整,让它们看起来更完美。这些图案是我的功劳。看着它们,心里就舒服,把它们移到毒日头下,我会长长舒口气。摆一两个篦帘的杏肉,还有兴致,多了,就烦了。这时,母亲会用温和的语气,说着命令的话,告诉我必须完成的任务量。我不能违抗母命,只得悻悻地继续。好在,我家的篦帘并不大。

我家人口少,有一些就够了。许多人家人口多,尤其孩子多,就会晒很多杏干。好几篦帘杏肉搁在院墙上,一字排开,从空中俯视,乳白色篦帘上,一圈一圈褐红色或青绿色杏肉,像大朵大朵的牡丹,很有情致,也是一道风景。勤快人家,总会在点点滴滴上下一番功夫。这些点点滴滴,使生活有了趣味,使内心有了亮光。

即使有明晃晃的大太阳,也需晒几日,杏干才能彻底干透。其实,半干不干的杏干最好吃。酸酸甜甜,嚼着有劲道,又不费牙口。出来进去,趁母亲不备,我会挑两块品相好的杏干,迅速塞进嘴里。虽说这个小动作会破坏了篦帘上的“花”的完整,但吃总比美更当紧。等到杏干彻底干透,母亲便把杏干收起来,装在一个布袋子里,用细绳或布条捆好,放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待没杏子的秋冬,我淘气的时候,就拿出一把哄我。

还有一种杏,人们称其为大接杏。这个“接”字,是否指嫁接,也不清楚。大接杏树,村里也只有三五棵。如它的名字,杏子的个头很大,杏核也大。因稀缺,印象中我只吃过一次,泛著青绿,没成熟,味道很普通,除了酸,没有更多的记忆。酸可有,但不能过,会酸倒牙。吃大接杏,每咬一口,酸得人五官抽扯在一处,又挤眼睛又歪嘴的,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抵御酸味的侵袭。不过,村里有怀孕的妇人,喜酸,专爱吃这样的杏子。俗语说,“酸儿辣女”,见媳妇喜酸,婆婆心里就有说不出的乐,脸上洋溢着憋不住的笑,好像已经抱上了大胖孙子。因而,这些婆婆们更关注大接杏。

大接杏的核,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杏大,核就大。可数量少,得到不易。村里的女孩子,常玩的一个游戏是“抓子儿”。这些“子儿”,大多是杏核,也有桃核。其中,人高马大的大接杏核,最受待见。个儿大的“子儿”,抓起来很应手,也痛快。因此,能拥有一副大杏核的“子儿”,是女孩子们的一个小心愿。

“六月黄”的杏仁,的确有毒,但经过处理,就是一道美味。腌咸菜,是村里人越冬的家常做法。秋尽冬来,天寒地冻,地里再也长不出绿茵茵的蔬菜,可漫长的冬日,餐桌上除了米面,也需有些“就咂”(方言,菜)。人们便学冬眠的动物,也来一场冬藏。白菜、土豆、萝卜躺满了地窖。为了调剂口味,也是一个补充,人们会沤酸菜、腌咸菜、做辣椒酱等。

从山上摘来的“六月黄”,无论是三五个零着吃,还是趸着晒了杏干,杏核是舍不得丢弃的。公婆去世后,收拾老院,发现一个黑色矮瓮里有满满一瓮杏核。不知公婆用了多少时光,才攒下这些杏核,也不知他们是否已忘记了杏核的存在。

那个年代,人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平日攒下来的杏核,母亲会存放在一个筐里。农闲时,找块断面平整的石头,放在院里,把一段草绳或麻绳圈成环状,直径略小于石头,平放在石头上,抓一把杏核,放到绳圈里,用锤子捣,用力要适中,既得砸开杏核,又不能砸烂杏仁。捣的过程中,有绳圈“保护”,不致使杏核、皮、杏仁四处飞溅。从捣碎的杏核皮中,捡出杏仁,搁到一个盆里,然后把绳圈里的杏核皮推到石头旁,抻开绳圈,再捣下一“圈”。杏核的皮和杏仁的外皮颜色十分相似,捡拾杏仁时,需仔细甄别,不然,不是把杏核的硬皮混同杏仁放到一起,就是把杏仁当皮扔掉了。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母亲如何鼓捣了。总之,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吃上杏仁咸菜。经母亲的手,那些不起眼的、苦涩有毒的杏仁,华丽转身,变得白白净净,有点儿香,有点儿咸,还有点儿脆。舀一勺儿入口,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嚼头。农家餐桌上的饭本就单调,能有这样一道色香味一流的小菜,饭菜吃起来香甜自不必说,心情也能好许多。

一朵花就是一枚杏儿。眼前的朵朵繁花,不就是将来的累累杏子。爱杏花,其实是疼杏子呀。见花瓣纷纷飞落,心下焦急,是觉得那是一枚枚杏子在陨落。念兹在兹的,还是杏儿。童年时代,哪里懂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情愫,用母亲的话说,就知道吃。

母亲爱花,既养花插花,也绣花做花。院墙上,院子里,一盆盆、一池池,都是母亲种的花;门帘上,枕套上,一瓣瓣、一朵朵,都是母亲绣的花;花灯上,花瓶里,一盏盏、一束束,都有母亲做的花。老年的母亲,每日都要晨练。春日的周末,我还在懒床,母亲已经晨练回来。她会用很撩人的语气说,你看这是啥?睡眼惺忪的我,好奇地睁开眼:一枝杏花,粉面含羞,笑意如光。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迅速穿衣下床,找来瓶子,盛满水,插入花枝,摆在我小屋的窗台上,顿觉春光入室,满屋生辉。虽无小楼春雨、深巷杏花的诗意,但窗台的一枝杏花,也有一点春的韵味。

公婆留下的一方小院,是我们回乡的理由。冬去春来,天气回暖,村里的花一树树绽放时,总不忘回乡寻春。挖些野菜,赏各种花,小宿一晚。离开时,折一枝山杏花,插入装水的瓶中,摆放在公婆遗像前,留它日日夜夜陪伴他们。只有一瓶水滋润着那枝红杏。隔些时日,我已忘却了它的存在,推开屋门,却见瓶子周围已是落英缤纷。再看枝头,还有点点残红。那一刻,内心会升腾起一股暖意。有了它的接应,无人居住的老屋,少了几许冷清,多了一丝生气、一缕温馨。

某年清明,三五好友,学古人样,相约踏青。在一个村子里,观了鱼,吃了农家饭,舍不得一下午的春光,便又到了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距县城不远,据说有位在外打拼的村民,用辛苦挣得的“第一桶金”回报父老,在村里开发旅游,已小有规模。村里的路已全部硬化,街巷干净,农舍齐整。偶尔会有三两村民,经问询,知顺着柏油路向上,就能到达正在修建的“景区”。

清明时节,天气已暖。万物争春,百花争艳。但见山坡上的常青松柏,已褪去冬日的灰暗,身披墨绿,葱茏葳蕤。大多数树木青草还一片枯灰,有了松柏的装点,萧瑟的山坡了有生气。就在这浓绿灰黑间,镶嵌着一树一树的粉白,有的连作一片,有的独自成阵。它们似一团团光,点亮了沉寂的山;如一只只蝶,丰富了单调的林;像一片片霞,美化了浅薄的春。人间四月,芳菲将尽,山上野花,渐次盛开。这些卓尔不群的粉白,就是山间杏花。

那日返程中,接到个电话,邀我聚餐。匆匆赴约,甚至没来得及回家洗漱整理。游走了一天,感觉心力疲乏,满面尘土。餐桌上,却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同窗,低落的心绪一扫而光。久别重逢,忆昨说今,千言万语,千杯万盏,酣畅淋漓。那个清明,一山杏花的惊艳,一位老友的相见,如烙印般刻在记忆的书页上。

之后,每每春日,遇到漫山遍野的杏花,都激动不已。车在路上,身在车里,目光却在山上。“地毯式”扫过不断后移的山峦,如饥似渴地搜寻着那些粉白。看到了,贪婪地远望,恨不能插翅飞翔,落于山崖,用指轻抚它们,用脸贴近它们,用唇亲吻它们。折几枝于手,把山野之春带回家,置于床头,与花共入梦。

一次郊游中,就在路边不远的山坡上,又遇到了那些粉白。终于可以走近它们,内心甚至有些许忐忑。车停在路边,兴奋地走向它们。和立于山崖的粉白一样的它们,就在眼前。近了,看清了,却原来,它们并没有远望时的密匝、壮硕、繁茂,身影单薄,疏疏落落,半开半落,道白非白。本想折一枝,手刚碰到花枝,还没怎么用力,花瓣雨就纷纷扬扬。待到一枝在手,却已是些残花败蕊,又怎能经得起一路颠簸?唉,此花与荷相似,只可远观。

一日翻看手机,见到一段《央视新闻》的报道,说“在山西盂县,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绽放……”视频里,随着镜头移动,从空中俯视,西太行山的沟沟岔岔、梁梁峁峁,遍布著一丛丛一簇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的花树。背景不是波翻浪涌的绿海,而是灰褐凝重的山石。这样的背景,更映衬出这些粉白的冷艳、超轶、绝尘。山牵着山,树拉着树,花叠着花,瑰丽壮观,气势如虹。

可是,那不是野杏花吗?怎么成了山桃花了?

头脑里笃定地认为,那就是杏花。初听山桃花之名,很觉诧异。央视新闻,大抵不会有错。虽说二者相似,但谁不知“桃花红杏花白”?那些粉白,怎会是桃?为了弄个究竟,我求助网络。学界分得很清,我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但见了实物,依旧雾水一头。罢罢罢,野杏花如何? 山桃花又如何?我关心的只是朵瓣如云的空灵,粉白如雪的意趣,花开成阵的壮美。只要它们如约而至,如期绽放,点亮每一座山,芬芳每一个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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