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非洲豹及其他
2024-05-01金晖
金晖
和纪同学的相识,是在我刚刚二十岁冒头的时候。二十岁以前,我活得没心没肺,二十岁以后,我开始表现得有点颓废,对这个世界慢慢有了一些深刻的体验。当然,很多体验是不大让人开心的。
和纪同学相识就是在这个时候,地点是在驾校学习的一辆比亚迪轿车上。
当时坐在车上的一共有四个人,除了教练和我,剩下的两个里面就有纪同学。他长着一张微微发黄的脸庞,夹克衫,外翻着白衬衣领,有一种被社会打磨过的成熟气质,这让我对他莫名地生出些崇拜感。带我们的教练很牛,满嘴的陕西话,生气的时候跟吃了炸药一样,逮着人张嘴就骂,这让我苦不堪言,每次听他讲话的时候,我的脑袋都要比别人多转上几圈,才能努力搞清楚他的意思。当时同车的除了我是第一次上车练习的“零基础”外,其他的都不能算是新手了,有的还是“二进宫”的“老江湖”了。但教练却“一视同仁”,第一天的时候,他一看我一个人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跟生瓜蛋子似的,就扬起手冲我喊道,喂,说你呢!瞅啥瞅,给我过来!我看了他一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叫我,还没等我回头看,就听见车门发出“嘭”的一声,他下来了,敞开着破呢子大衣,用手指了指驾驶座说,你,上来溜一圈儿!然后也不等我回话,就径自向副驾驶座走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我一看这架势,躲是躲不过去了,心里直打鼓,一边走一边搔头。等坐进去的时候,我问他,怎么启动?他用力地看我一眼,蹙了下眉头,颇为不屑道,踩离合!他的陕西腔实在太重了,我的脑子一下转不过来,我为了讨好他,低声下气地学着用陕西话说,你说啥?他瞪着眼睛,没好气地说,我叫你踩离合!你没事找事是吧!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但红了也不代表我懂了,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这个时候坐后面的纪同学就出来打圆场了,他说,教练让你踩离合呢!我立刻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我问他哪个是离合?他也摇摇头。
后来,我误打誤撞,开始慢慢地在平地上开起来了。整个过程,教练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嘴角不时地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车开出十几米后,纪同学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教练,帮他点上火,两人有说有笑。我见气氛有所缓和,就偷眼看了看教练,痛心疾首地说,教练,我程度低,你不要放弃我。教练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儿,说,我叫你认真学,在我面前可耍不了花枪。我赶紧接过话茬表决心说,一定的,一定的。说话的时候,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弯道,教练还在扭头和纪同学说笑,我焦急地说,教练,接下来怎么办?教练回过头来说,大四大四(打死打死)!我一下愣在那里。眼看着就要冲上绿化带了,我心急如焚,我扭头问他什么大四?教练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但他来不及回答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把推开我的手,然后急打了一把方向盘,猛踹一脚刹车,车轮在马路上摩擦了几下,屁股离地几厘米,紧接着发出一连串呲呲呲的沉闷声,车窗前冒起了几缕青烟。后面的人吓得不轻,我更是面如土色。教练气得手都发抖了说,我叫你打死你咋不听哩?我哭丧着脸说,教练,我听不懂。说完,我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再说我今年也没大四,我才大三啊。但我刚说完就后悔了,我就是再愚蠢也知道他说的不会是这个意思,但我说出口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快,凭什么都是我的错?果然,我一说完,教练就陡然变色,纪同学也感觉出了空气中的异样,他赶紧推了推我说,你没听清楚,教练是让你打死,把方向盘打死!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句话居然是这么个意思,我的喉头嚅动了几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通常这种时候,我都会让自己笑一下,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教练终于发飙了,他的话像是瞄了很久的子弹一样狠狠地射过来,你他×玩我是不是?我低声嗫嚅着说,教练,我再也不敢了,我下次一定注意。教练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地骂了一句,我×,你×还牛×了,没下次了,滚!这次我听懂了,我一秒钟也没有迟疑,我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趁他再次发飙前,赶紧打开车门溜了出来。
后来那天早上,我一直坐在路边的板凳上,看着他们三个人在那辆车里倒腾来倒腾去,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我注意到,整个过程中,里面始终充满了欢声笑语,不时地随风飘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顺着车窗看过去,和教练的脸打了个照面,我立刻让自己换上一张笑吟吟的脸朝他频频点头示意,但遗憾的是,他一个转头,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我顿时受到了打击,只觉得羞愧难当,血往脑门上涌。我陷入了艰难的思想斗争,我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和他打?但打了又怎么样,能挽回我的损失吗?这样想过之后,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行了吧晖哥,狗咬人一口,人也要咬狗一口吗?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我和其他学员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人一碗油泼辣子,加点蒜,伴着辣酱吃。吃完后,我一个人出来透气,看到纪同学正仰着一张微黄的脸,对着天空抽烟,吐出来的烟雾在风中全碎了。看到我过来了,他像一个长者一样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说,没事的,多买几包香烟就行了。我说,能就这么简单?他掏出一根烟在指甲上顿了顿,慢慢抽了两口,说,你看我哪次不是来这里陪他说说笑笑?没事的,到时候考试他坐旁边的,大不了考出来再自己买辆车去马路上练练。说完,又露出那种洞察世事般成熟的笑,凑近我耳朵悄悄地说,跟你讲哦,我马上要写毕业论文了,到时候可能来不了几次了,但烟还会照样供上,到时候来走个过场就行……
我意外地获得了学车的妙计是在冬季一个极为寒冷的天气里,马路上落叶纷飞,并且已经开始出现雨雪交加的天气了。由于每个周末都要去学车,我每个周五晚上都要去一趟学校西门外的烟酒店,我一般只买那种35 元的芙蓉王(买贵的教练总怀疑是假的)。烟酒店的老板都认识我了,每次见到我,他都和蔼地笑笑,并且亲切地向我推荐其他几种香烟,有时候还抽出几根递给我抽。看来这是一个有心人。朋友们,做一个有心人是多么令人感动啊。
慢慢地我发现,拥有了这种新的交流方式后,我逐渐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理安全感了。每次从我的手上接过香烟的时候,教练的脸都很灿烂,笑容如同悉尼歌剧院一样层层绽放。当然,他开心了,我就会更开心,某种程度上,他对我的重要性和女朋友是一样的,我们一荣俱荣。在这种情绪的鼓舞下,我开始喜欢上开车了。在练车场上,我听着教练耐心的讲解,进步飞速,一招一式都有出处,有几次我还偷偷看到了一些女学员眼神里的向往。我看了都特别激动。这样一段时间下来,我开始对自己有信心了。我不再是一个学车的门外汉了。
那是一个令人手脚冻僵的天气,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这个城市,高悬的太阳像是被药水浸泡过一样,流露出苍白的光辉。我们站在驾校前面的空地上,等着交警陆续点名考试。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我的脖子,我开始瑟瑟发抖,后脊背一阵阵发凉。就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听到了我的名字。这是这座西北著名的省会城市驾驶员考试新规出台后的第一轮考试,明确规定考试期间一切教练不得随同,学员必须在车载监控的监视下,独立完成科目的测试。考试开始前,我朝路边的教练点头示意,然后一猫腰钻进了车里,系好安全带,踩下离合器,松开手刹,缓缓启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几个关卡之后,我按时返回,从教练频频的点头里,我预知了自己即将成为一名真正的驾驶员的信息,我牛×地笑了。
后来的事情大概是发生在十分钟之后。纪同学匆匆忙忙地赶来,只见他刚坐进车,就从兜里掏出几包烟往教练的怀里塞,教练那张惊慌的脸上瞬间呈现出一种殷红的血色,他一把抓过香烟,用力扔出了窗口,对着摄像头大声地说,你这是啥意思,你想腐蚀我?声音大得让我都为之脸红。我们都看得呆了。由于他们的动静太突兀,后来警察过去了,我不禁为纪同学倒吸了一口凉气。纪同学的额头上也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看上去有点茫然,也不知道是真的茫然还是假的茫然,反正看上去很像是真的。后来,纪同学默默地从地上拿起了香烟,在交警的注视下启动了汽车。
在他坐进驾驶座的那一瞬间,我和他的目光猝然相遇,但我们谁也没吱声。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将条纹状的阴影投在他身上,使坐在车厢里手忙脚乱的他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非洲豹。
我默默地离开了。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