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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迅散文小辑

2024-05-01苏迅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3期
关键词:津市苍溪眉山

苏迅

苍溪:银光闪烁在春风里

嘉陵江畔,蜀道故地,巴山之脉莽莽芊芊,山坳水滨凡有一块小小平畴,必错落无数屋舍,褐壁灰瓦,混混沌沌隐显于茫然雨汽中间。有时向晚,低低烟囱忽然冒出一阵浓白炊烟,刚升腾上屋脊,就被这水汽濡湿,沉沉下坠,缭绕于檐下墙间,似走投无路般漫漶分解……哪怕是意犹未尽,终致只能跟雨雾纠结着消融成为一团。那些房前屋后的苍翠色,应该是竹林与柑橘树,油菜花在缺乏阳光的畈田上朝着天际吹响了千万只金色的喇叭,隔山隔水依然绵延不绝,为所有的植物送达洋溢着浓情蜜意的情书。农人深翻过的铁锈红田壤厚重而松软,间或在金黄与苍翠之间跳跃出来,它们在等待一场场春雨去润泽,然后种上点什么,然后等待收获——到了苍溪,连野结畴却是个白雪世界:千树万树的梨花开了!

从重庆向西北方走七百余里,或由成都起行,向东北方向行上五百余里,海拔漸行渐高,迨至四川盆地北部边缘山区,已是嘉陵江上游,古称利州的广元。此地离陕西汉中仅三百余里,距甘肃的陇南也只不过四百里,素称兵家必争之地,血战频仍自是难免,多时也说不清到底哪家理直气壮,甚至无从评判谁胜谁负。翻开史册,只看见鏖兵使计、擂鼓夜战;剑拔弩张、刀光剑影,久久未息。广元下辖剑阁县,谪仙人所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在焉。广元最南端的苍溪县,与阆中接壤,汉末时张飞按兵镇守于此,瓦口关在焉。《保宁府志》载:“瓦口关在苍溪东十五里,奇峰拱秀,远望如练,桓侯战张郃屯兵于此。”巴山东障,剑门西横,古人评价苍溪是秦陇锁钥、蜀北屏藩。这里居住着汉、羌、彝、藏、苗、回、侗众多民族,革命战争年代,红军曾在这一带长期坚持斗争,尤其红四方面军许多兵源便来自此地,因此流传着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往事。

广元乃四川北户,苍溪则是广元的南门。当年唐明皇避乱入蜀,从长安一路狼狈逃遁到此方得喘息,接受臣民晋谒,至今留下一个堂皇的地名叫作“朝天”。广元境北至苍溪海拔陡然沉降,由高山而入深丘,苍溪这座城市隐进山区的褶皱里,水文资源突变,变得居然不再像川北山区。这里不仅有雪白或紫色玉兰花、粉红粉白桃花杏花,也有落地成金的油菜花和“黑良心”的蚕豆花,凡属江南当令花事,它一样都不曾遗漏。尤其是这梨花,源于近两千年的栽种与翻新,十万余亩梨园撒落在沟壑山梁,为苍溪浓淡点染,勾勒出片片银光。几百万株的梨花都已经绽开花蕾,它们从严冬蓄力到初春,又从月影下商议到日光里,它们噘起亿万张骄傲的小嘴,统一召唤同一个心愿。那声响一日赛一日地喧嚣起来,清脆得银铃似的,于是春风春雨里就全是它们的呼喊回响:“你要到苍溪来,你要来呵……”终于,蜜蜂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了,瑟瑟的蛱蝶在花底起舞了,人类心头也爆裂出花开的声音……

江南多桃林,却少见摩云接壤的梨园。何曾想到:苍溪的梨花却是这样堆叠起来的云层,甚至厚厚实实、挤挤挨挨,它们的生命热力炽烈到发烫,这昂扬的热情似乎要融化全部红土地才得抒发,它们将所有一切的桃花、杏花、油菜花、蚕豆花、竹林、柑橘树都逼退到背景的底色里去了,它们才是这片春光真正的主人!一种接近透明的白色,原本应该弱质低迷,因为体量的集聚,激扬起某种精神的力量,居然顷刻之间可以嬗变得如此强大起来。苍溪的人谦逊而热情,你分明能够体会得到他们有一种近乎自觉的进取的潜在意识,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感觉处处有空间,只要努力就有希望,便催赶着一切都往上走。怀揣并奋力去追赶目标,人就会把自己放得很低。

而在江南或者说中国的经济发达地区,社会恰处于一种瓶颈时期,财富积累到相当高度,发展放缓甚至一时寻不到高速推动的力点,所有的事似乎都无从措手。长期的优越感却过早过多消耗了斗志,人的精神也显出疲态,很多时候是消极倦怠着的,甚至是带着点天然的傲慢情状。尽管有着高度相似的样貌,这两个“江南”实则处在不同的状态,权衡利弊各自得失怕是三言两语难以辩清,存在就是现实,往往叫人无可奈何。

在梨树下吃半日闲茶,看工人架梯攀上爬下替花授粉,身形矫捷,他们得紧紧地赶了,还有那么多花朵殷切期待着爱情降临呢!这个春天也是应该属于他的!工人说,昨夜的一场春雨和大风,已然吹落无数花朵,要授粉却还是嫌太密太实,一边授粉一边必须摘除更多的花,否则挂果太多,就很难保证苍溪雪梨的贡品品质。授过粉的枝头花朵疏朗,工人低头考问下面的人,粉红花蕊和黑色花蕊,可晓得哪种是授过粉?下面的原也种过梨树,笑道,没谈恋爱的仰仗娇艳色彩招徕蜂蝶,嫁过人的就不用涂口红擦胭脂了嘛!旁边牵着小娃娃嫩手的女子,狠狠白了他一眼。原本粉红的花蕊孕育变成黑色,像在雪白花瓣当中撇上几道墨线,提精神了。

几枝新鲜的茉莉花漂浮在淡青毛峰茶汤之上,让水湮渍过后透明的白色嫩得叫人心疼,香气蒸腾。一阵暖风拂过,又有银白花瓣轻盈飘落到桌上脚边、头顶肩头,似殷勤前来暄问远人的辛劳。它们又当化作春泥,希望明年的爱情该有自己的份。现代社会里生活的人真是便捷,拿起手机就可以随手拍照,动动指头瞬息之间便能够传输千里万里之外,画面中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身影让团团簇簇的梨花包围,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情意与友谊便可望在中国西南的春天里落地发芽。而画面一旦抽象为数据存在,一切都似乎得到了确定乃至永恒。

江南、重庆、阆中;飞机、轻轨、高铁。走出阆中站口,暮色将起,换汽车,原准备赶漫长的夜路,高速公路上略做峰回路转,来到目的地苍溪时居然天幕将关闭。现代生活早已调教了现实的人们,旅途再美好也只能短暂麻痹,人是总要穿来时的衣走回家的路。汽车一路轻驰,又从苍溪、昭化到达广元,上高铁抵成都,登飞机直回江南,同样也只是一日之程。朝夕之间,便可穿梭于江南巴蜀,这自然是现代科技的好处了。可仔细想想,随之而来的其实也暗含着更为隐秘的失落与流弊,至少我们因此缺失了当年李白、杜甫、陆游、范成大们经蜀道之难、历剑阁之险、困吴船之顿的种种。人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然习惯了一切都直奔主题,旅途再难说是心灵的游历,速度直接抹杀了生活,而效率早已异化了体验。我们的生存状态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今天的模样?这样高速的发展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彻底的进步?这一切在历经了长时期困扰并反刍之后,让逐步成熟起来的现代人也不得不产生某种动摇。

交通、信息、资本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城市之间差异日益模糊,区域个性正日趋雷同,科技的发展则更是打破了越来越多的极限。譬如这令古人视为畏途的蜀道,如今便已遍布新近开凿架设的隧道、高架、高速公路,人流、物资以至信息、资本正源源不断运进输出,一刻不歇地发生着复杂且深刻的综合反应。在春风里银光闪烁着的苍溪,若干年之后,会变成何种光景?

伟大的诗人陆游晚年乡居东南古城绍兴,在阔别苍溪三十五年以后,垂老而梦回旧境,醒来作诗曾道:“自笑远游心未已,年来频梦到苍溪。”

不知到老去的时节,我,能否忘了苍溪?

兰津有渡

入梅的第一天,天边开始酝酿雨意。这样的季节,阴晴不定,风雨是断难预料的。收拾起行囊,不再抬头窥测天意,面向西南,一路狂飙,朝发江南,夕至澧水。此刻的江南,时令恰自缤纷,枇杷、槜李方才落幕,杨梅、香瓜立马应市,水蜜桃随即也开始采摘了,一个月里热闹得跟走马灯似的。但是什么都不耐持久,稍纵即逝,又均乖巧委婉,懂得智取,它们规避同台,轮番上阵。这一点,像江南的人。但是这第一波的日川桃本地人并不看重,个头小不说,吃口也不灵。只有再等上半个月,白凤桃上了市,人们心目中那才会叫一声“水蜜桃”:七八两一枚那还不算顶大,熟透的桃子双手一搓,整张皮都撕得下来,汁液顺指缝往下淌,在腕口挂住,粘得住手指,闻得见蜜糖的香味。最好的桃子其实也不在大小,四五两足矣,指甲挑破一点皮,倒过来握手一挤,桃汁顷刻流满一杯。瞧着外地人捧住一只日川桃,在那里啃得啧啧称美,本地人是真心有点看不上。不过,江南初夏的节候急促,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坠地,你还没来得及接住,它“啪”的一声已然摔成了一汪汁水。

一千九百余里之外,洞庭湖侧,澧水之畔,湘北重镇津市,一派景象竟与江南无异。这雨水既不断根且又无根,时而细雨霏霏,间或倾盆如注。节令恰值任性,毫无筹划,想下就下。细思量却也难怪,隋唐以前古籍中所谓的“江南”,核心区域本就在湖湘一带。漫山遍野草木葱郁,尤其块块秧田,高低错落,碧波生青,这绿浓稠得叫人伤心。这里面蕴含着一种长力,除了水土的丰饶与节气的照拂,更有人们亘古以来的心愿与期盼,对于生存的热切渴望和奔向富足生活的不懈努力。于是,便增加了这绿的厚度。此时此刻,成熟的李子、杨梅、桃子都已经洗净,洇着水渍,摆放到千家万户桌面上的餐盘里,用来待客也好,悄然融入津市人的日常也好,那都是有迹可循的惯常。而与此同时,它们还有很多小伙伴却硬硬的、带着点青涩,在枝头上生长。它们躲藏进浓密枝叶里,撅起圆圆的小脑壳,不情不愿让人摘了它去。这里的初夏是有一定时长的,像刻意放慢给你看的一个镜头。因着这点刻意,季节便显得具有了一种韧劲,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年,颇大气性,有点倔强。这便是津市的初夏了。

津市人家一旦贵客光临,早餐是必定去吃牛肉粉的。最为隆重的,当然还要摆上一席牛肉粉宴,到了这个时候,可以把津市的各路小吃一网打尽。每个人先吃一客汽水肉,拿瓷盅将猪肉糜清汤隔水蒸熟,近似扬州狮子头,先吃肉,后喝汤。瓷盅滚烫,一时无法下嘴,每人一碗米饭已然盛上来。大清早就请人吃肉吃饭,除了习惯小笼包子、开洋馄饨和大肉面的江南人,其他地方人恐怕都会相觑一愣。此时,桌面上已经摆开一圈,看似杂乱无序,实则自有自己的路数和章法。米食面点有:洑油包子、和面饺儿、汤包、娃儿糕、汽水粑粑、锅饺。炸货有:江薯面儿、白糖酥、油糍儿、藕饺、油炸坨。调料有:白衣藠果、木子腐乳、津市腌菜、香酥鱼、鲊辣椒……如果贵客人数众多,有时会点上三只锅子:红烧牛排粉、清汤牛肉粉、麻辣牛杂粉。红烧牛肋排,连骨带肉,剁成两寸见方;清汤牛肉,是用盐水牛腱子肉,切成薄片。均是牛身上最好的部位。所谓“粉”即以大米为原料,浸泡、蒸煮、压条而成的粉线,由于压制得紧实,富于韧性,可以久煮不烂,越煮越入味。锅子里突突冒出白汽,这时的米粉滑溜而性重,尤难高高挑起,只能将碗凑近锅沿,用筷子将粉往下“拖”。津市人说,我们在一块“拖”了多少年,那交情自是最深厚不过。

津市人平时早餐也喜欢吃“粉”,不见得上锅子吃炖粉,那过于郑重。“油码”也好,“免码”也好,简简单单吃上一碗,一个早晨就不算白过,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会让人心满意足起来。曾经请教过当地人,为什么津市人对这碗牛肉粉如此情有独钟呢?众口一词,答案几乎是标准的:粉好,配料足,选的都是上等水牛肉,这样贵的东西,能不好吗?遇上口齿便捷的,多半还会反诘一句:哪里是津市人喜欢这一口,全湖南人民好喜欢!这话也属不虚。听闻长沙一位老作家说起,前几年北京一群作家、书画家在隔壁的澧县举办活动,主办方安排他们一早赶到津市来品尝牛肉粉,澧县甚至专门派出义工过来抢占位子,可谓兴师动众。几位北京名家吃得欢畅,连呼尽兴过瘾,不虚此行。若论津市牛肉粉,不仅是津市第一特色名小吃,还是跟长沙臭豆腐齐名的湖南第一特色名小吃;悬挂“津市牛肉粉”招牌的大小店铺,不仅在湖南各地星罗棋布,如今在全国各大城市也遍地开花。消费者会用脚投票,这是市场对于优质商品的礼敬与回馈。

飲食习惯的背面,蕴含的一定是经济规律。在农耕文明时期,大部分中国人尚处于半饥饿状态时,某区域的早餐居然风行肉食,这一定跟本地发达的工商文明有关。考诸典籍,津市的建城史似乎并不悠久。“津市”之名始见经传,起于明朝正德年间,其时津市为澧州七镇之一。明代文坛“前七子”之一何景明的《津市打鱼歌》,有句云:

大船峨峨系江岸,鲇鲂鱍鱍收百万。

小船取速不取多,往来抛网如掷梭。

野人无船住水浒,织竹为梁数如罟。

夜来水长没沙背,津市家家有鱼卖。

江边酒楼燕估客,割鬐砍鲙不论百。

楚姬玉手挥霜刀,雪花错落金盘高。

……

当时的津市尚处于市集阶段,江边已有酒楼,招待过往商客。嘉靖年间,荆江北岸堵口,澧水改道向南,虎渡河成为湘鄂水运要冲,津市遂成为澧水与洞庭湖、湘西山区与滨湖平原、鄂西南与湘西北的交通枢纽,入境商旅和移民日增。时至万历年间,袁中道在《澧游记》中记述“从涔水交会处西上十余里,有千家之聚名曰津市”,时有南货、山货、餐饮等店铺二百余家。但是从15 世纪中叶到18 世纪后期,津市或曰村,或曰镇,或曰里,从无官员管理,始终处于自治状态。只因水运便利,易于集散,每有社会动荡,则避难者蜂拥而至,社会经济日渐繁荣。

直到清朝雍正年间,津市已“市长数里,约万余户”,嘉山巡检司方才移驻于此,从此开启官员管理地方的历史。此后,津市成为澧水流域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和湘鄂边境中心商埠。“湖南的津市,湖北的沙市”,并称商埠双雄,声名远播。也就是说,津市在两三百年以来,稳占该地区的工商业高地。一种商品的流行,至少要有必要的消费群体,同时要具备必要的消费能力。聚集于津市的大量工商业高收入人群,大量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对于高蛋白的能耗需求,以及他们足以支撑起的经济实力,才是津市牛肉粉风行不辍的社会基础。看清楚津市的城市发展史,就好理解为什么津市会盛行早餐食用营养丰富、价格昂贵的牛肉粉了。作为一种高消费的象征,其他地区富裕人群模仿追慕,也就不足为怪。因此可以说,津市牛肉粉是湖湘地域农耕社会里开出的工商文明之花。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诚意,花一番工夫去考索,我们自当可以发现,其实津市地区的历史文化并不短暂。从本地考古出土和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石钺、石斧,商代晚期青铜爵,战国、秦汉时期青铜鼎、青铜钟,以及元代龙凤纹八方金套杯、莲舟仙渡银盘盏等文物来看,津市地区开化很早,具有十分悠久的人文历史,自古以来文化和经济便十分昌明。只是从明代中后期开始,由于水运优势日益凸现,工商业发展迅猛,遂使津市的规模与体量迅速膨胀,在短时期内快速崛起,集聚成市,闻名一方。这是一座既古老又年轻的城市,跟周边的其他城市相比,具有迥异的特质。

旅人初到津市,漫步城市街头,遍地牛肉粉招牌,心头多半都会擦过一个念头:这座闻名遐迩的城市,除了津市牛肉粉之外,它在文化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宝藏,可以拿得出手值得称道呢?

在漫长的传统社会里,文化信息的传承,很大程度上仰赖文字的功能,而有关文字的一切:撰述、编辑、印刷、典藏、传播……这些活动又莫不与城市、庙堂血肉相连,密不可分。由于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内,津市并未能够形成相对成熟的城市文化,这一先天的不足,津市文脉在汉字码砌的浩如烟海的史册里可能是隐晦的、断裂的、被遮蔽的,它幽暗不明,模糊混沌,至少是不够丰满,不够生动。也正缘于此,在传统文化的信息洪流中,津市就不可能拥有强势的声音。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也可以说,这实属意外——在唐代的津市药山,居然定居下来一位法号惟俨的禅师,世称药山惟俨。这位高僧大德是六祖慧能的三传法子,为禅宗发展作出杰出贡献,其再传弟子洞山良价创立曹洞宗,一直传承至今,影响极为深远。中国禅宗号称“一花五叶”,以达摩为祖,称“一花”;禅宗发展演变的五个主要流派为“五叶”:即沩仰宗、臨济宗、曹洞宗、法眼宗和云门宗。对后世影响巨大,时至今日依然可谓禅宗主流的曹洞宗,佛学思想之发端源头,居然就在津市药山。而唐代李翱所作《问道诗》,则是中国佛学史、中国古代思想史以及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均可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文献。津市在古代文化史上的平平无奇、无所作为,到了李翱这儿,忽的一声旱地雷,凭空炸响。李翱的《问道诗》似乎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例外,在岩石与岩石之间忽然擦亮了一簇火石电光。

李翱,唐代文坛宗师韩愈的学生,“古文运动”的主要推行者,文学史上有人以“韩李”来代指他们。李翱任朗州(今湖南常德)刺史时,曾向药山惟俨请教禅宗佛学,因此留下两首《问道诗》。《问道诗》的全称是《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其一最为著名:“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世人都知李翱一生崇儒,强调以文明道,排斥佛老。因此,有人质疑李翱问道药山惟俨史实的可靠性,以及这两首《问道诗》的真伪。应该注意,曾经担任李翱幕僚的诗人殷尧藩也作有诗歌《赠惟俨师》传世,这里面透露出很重要的信号。其诗有句云:“焕然文采照青春,一策江湖自在身。云锁木龛聊息影,雪香纸袄不生尘。谈禅早续灯无尽,护法重编论有神。拟扫绿阴浮佛寺,桫椤高树结为邻。”殷尧藩诗中描写了与药山惟俨论道时的愉悦、仰慕心情,甚至表达出欲结庐寺侧的冲动与兴奋。殷尧藩其时应当身处李翱幕府,他的言行举止是可以折射出当时东家的心思的。

李翱问道事迹及诗篇,见载于宋代《传灯录》《高僧传》以及《苕溪渔隐丛话》等多部典籍,并非孤证。若问为何唐代未见著录,通晓古籍传承者自知唐代印刷术尚未流行,典籍多赖传抄,著作散佚至巨,流传后世者百无一二。南宋曾任湖南宣抚使的李纲作《药山三咏》,其一《问道室》云:“骨相崭岩心已安,松林谈道不胜寒。习之不会高人意,便作天云瓶水看。”南宋曾任湖南转运判官的王之道也曾作《赠浮屠道本二首》,其二云:“一去禅关忽五春,异乡惊见眼终清。问师参学今何解,云在青天水在瓶。”他们所引的“天云瓶水”典故均是出自李翱本事,可见宋人对此并无异议。如若是个素心人,深究李翱学术思想可知,他的学说和所主张的休养方式,其实都深受佛教禅宗影响。他系统吸收佛教心性论思想,对儒家性善论重加阐释,成为宋明理学性命论的基础。因此,李翱问道药山的史实,应该是真实不虚的。在唐朝那样健康和宽松的文化环境里,一个人的思想应该是无穷丰富的,有时候可能丰富到复杂的程度。一个人的思想也将会是不断演变和生长着的,这种变化很难用一种概念化的程式去加以总结和固定。李翱作为一个文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思想家,他的学术思想来源十分广博,包含了丰富的佛学元素。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毋庸置疑的。

其时惟俨禅师驻锡药山寺,禅风大振,寺院代有续建,殿宇雄伟。极盛时期,佛堂二十余进,俗传“跑马关山门”。除李翱、殷尧藩、李纲、王之道以外,唐宋诗人李商隐、宋祁、黄庭坚等也均有吟诵药山的诗歌传世。药山禅宗,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津市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的,最具有影响力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吧。历经千年风雨,药山寺几经兴废,终于在“文革”期间彻底落败。自1983 年以来,日本佛教界权威人士多次组团到药山寻根参拜,此时药山寺遗址仅剩宋碑一块和四百年古罗汉松、古榉树、古樟树各一株。药山寺于多年之前即开始重建,起初收效甚微。2013 年,明影法师出任该寺住持,提出“大众认同,大众参与,大众成就,大众分享”的建寺宗旨,复建成效日益显著。

如今,幽静精致的竹林禅院已经率先落成,可以供红尘世界里的人们进来禅修,暂洗一身尘嚣。明影法师,1989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1990 年开始研读佛经,2001 年在河北省赵县柏林禅寺剃度。古来寺庙均有弘法讲学的传统,他曾邀请多位著名学者莅临药山登坛,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主讲《中国的品格》,香港理工大学原校长、著名化学家潘宗光主讲《佛教与科学》,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杨曾文主讲《惟俨与李翱》,这些讲座,不俗。明影也亲自主讲过《金刚经》,他讲的经跟其他僧人不太一样。僧人修行的目标不变,但是僧人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同;佛教的宗旨教义不变,但弘法的方式可以变化。如今竹林禅院倡导农禅并重,更注重回归自然。

在竹林禅院,接待我们的刘居士,跟我一样来自江南。他本是遨游商海的健儿,天天周旋于觥筹交错之际,想来也曾经是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一日忽然看到自己厚厚凸起的肚腩,引发他对于人生终极价值的思考:难道我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吗?从此,他跟妻子淡出商界,立志为药山寺的复建效劳。此刻的他身形似鹤,安静祥和,既热情迎接未来,也不执着于未来,是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一旦放下,才有的样貌。他们大概已经寻找到自己下半生的价值所在,即寄托于奉献之中。

优游湘北数日,津市朋友不约而同地向我表达过一个意思:生活在这里,幸福感满满。是啊,作为一座传统工商城市,津市目前的房价基本在每平方米四千元以下,其他物价指数也不高,关键是物价相对稳定,贫富差距并不十分悬殊。富饶的物产,秀美的山川,低廉的生活成本,竞争不甚激烈的生存环境,以及具有工商特征的城市基础,包括由此带来的物质便利——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人是很容易获得一定满足感的。这是“大时代”里隐然确幸的“小日子”,也是一种相对于其他城市而取得的超脱感和优越感。如果这种幸福感,是基于共同匮乏的境遇,这并不值得认同。很多时候,中国人奇怪的幸福感来源于平均主义,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也并非良好的状态。人的幸福感,蕴含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和进步之中。津市有领导专门分管牛肉粉产业发展,我毋宁将之看成是利用津市牛肉粉的知名度,在做城市公关和城市推介;正在兴建的“津市港”项目,让我看到在丧失了水利优势四十年之后,今天的津市人正奋发赶超,追赶他们历史上曾经拥有的荣誉和地位,努力开创新定位和新优势。这正是当代津市人,在追求幸福感上所做的切实探索。

当然,物质基础的进步,并不一定产生真正的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只产生于社会经济高度发达之上的文明、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等规则之中。当人们的意识里,彻底消失了刻意的“幸福感”概念的时候,幸福感才会真正落地生根,此时人们方有望与之不期而遇。只有市场经济,才能从根本上确保人的自由发展、社会的平等和公正。如何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真切提高和改善人们的物质条件,让人能够活得更好?同时,在物质发展之下,如何避免人心被物欲纠缠、扭曲、变形,让人生能够得到安宁?这是现代社会必须同时解决的两个问题。

回首津市,这个地方好啊,真是块福地。好就好在这里拥有良好的工商业基础,具有推进社会全面发展、改善民生的条件。这里的人们多么聪慧勤劳,多么秉性纯良,为了奔赴幸福的生活,他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继流着汗、擦着泪,付出他们的青春、付出他们的生命时光也在所不惜。这里还有大好山水,湘水有灵意,山中有灵药,可以治疗现代人的心病,让现代人没着没落的空虚心灵,有了寄存和安放的地方……

津市古称兰津。因其地處澧水尾闾,江上建有渡口,汀岸盛产兰花,故名。

仙乡何处

阳光正轻轻擦过岷山之顶的金边,以亘古不变的姿态悄然西行,往远处的大雪山划去……穿过被分割和加浓的云,可以眺见峨眉山,川中平原上的一弯新月,正缓缓升起。眉峰以下,巴蜀之眸朝我睁开,闪烁出士大夫特有的晶光——眉山,是一座城。

岷山滥觞之源,涓汋聚汇而流淌、而奔腾、而潮涌,演变成一条岷江,滚滚南下一千里而至成都,再下一百余里就来到眉山,从眉山又南流三百余里汇入长江。因此,古代由外水进攻成都,必先争眉山。不得眉山未足以制成都之肘腋,眉山举而成都即在掌中,眉山便成了成都的门户。于是,交通、信息、人口、财富它都占尽先机,物质的丰赡又养育起人文的优势,于是就有了“三苏”,就有了八百进士……就有了眉山这样的一座城。

中国文学史上的仙人有两个。太白隐居川中修成诗仙,眉山彭县犹有读书台遗迹在焉。坡仙是土生土长的眉山人,“三苏”出川而天下惊,坡仙半生不平,坎坷泥途,鸿迹南北,但是终究文章勋业,光照典册。但凡读了点书的,谁会不知道李太白和苏东坡呢?做文人做到这个分儿上,应该也是够了吧?自然,做文人能够做到这个分儿上的,数千年以来又能有几人?依稀记得,多年之前读《李太白全集》,诗仙本人就有文章记述过隐居川中时的情状——甚至巢居数年不进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在这里,没有什么能来羁绊他,非但是诗歌本身,即便是肉身也是充分获得了自由,人本身的天性得到充分舒展。坡仙生长于斯,《范滂传》激励了他人生的价值取向,放飞了他的人生理想,家乡不仅灌注给他奔腾的活力与韧性,更为这股力量寻找好日后倾注的所在了。都说峨眉有飞仙,我说,太白为客星散仙,东坡是落地真仙。这就是眉山,成就了文学史上两位谪仙人的一座城。

九百余年之前,坡仙把我带到江南,让我在那里出生、成长、游戏、识字、读书、习作、安身、立命,也正慢慢老去……九百年来,我的先辈们扛着“怀蜀堂”的堂号在常州、江阴、无锡之间迁徙,经受一次又一次战争的播迁,政治的动荡,家族的离散,家庭的兴衰,有深深磨难,有淡淡哀愁,也有欢欣与喜悦……也许是淹留得太久,也许是羁泊得匆忙,竟让我一时忘了归来故乡?在迭经了无穷的风云际会之后,我这才从坡仙弃世之地重新检点行囊,终于启行,飞越垒垒云层,跨过重重青山,踏上九百年未曾履践的故土,回来这仙人的故乡!

眉山作为一座城,无疑是美的。我曾查阅过资料,陆游和范成大都曾经路过此地,但是《入蜀记》和《吴船录》都没有正面文字描述。初夏的眉山,恍若江南,阴雨之后陡然放晴,莽撞冒失的轻热,如同初恋少年内心的悸动。郊野之外,丛丛筇竹,簇簇村舍,楼宇渐密,即见城市。这是一座精致的城!垂柳夹道,绿荫翻飞,紫色红色的三角梅开得真是旺盛!诚如古人所言:“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列眉通衢,平直广衍,夹以槐柳,绿荫翳然。小南门城村,家多竹篱桃树,春色可爱。桥之下流,皆花竹杨柳,泛舟其间,乡人谓之小桃源。”(明曹学佺《蜀中名胜记》引自《通义志》)眉山古城质朴,新城也有高楼林立,可以称得上摩登。就如同跟我一道下了高铁车厢的本城少女,貌美而娴静,望其远去背影,令人心伤。这素净的马路上行人甚稀,人都去了哪里呢?噢,噢,望见了呀,好好的工作日不去上班,这许多后生娃子却在江上泛舟耍哟。好安逸!

我路过一座拥挤喧闹的校门,伸起脖子探头探脑的家长、书包沉重没有欢笑的孩子、偶尔为了争抢停车位而引发的几句小小口角,以及行色匆匆之下也难以掩盖的疲惫、焦虑、压抑。孩子们有着跟少年诗仙坡仙一样的眼神,本应清澈而明净,可是现在,他们过早被灰尘沾染。今天,在我们的城市乃至乡村,还能够孕育出新的诗仙、新的坡仙吗?这绝对不是一个地域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教育本身的问题,可能,竟是一个涵盖整个时代的命题。这是一个时代的痛。也正源于此,今天,我们才更热爱这座城历史上的某些无可复制的东西,珍惜它曾经有过的光荣与不凡。

巴蜀文明是中华文明的一个异数。巴蜀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秘钥。你如果不用它去打开传统中国的那扇门,尽管也可观望其波澜壮阔,可是,必无从知那里面的瑰丽奇谲。眉山,是这把包浆锃亮的白铜钥匙上的紫红色流苏,为它装点起分外的姿容。

如果说,成都是古代雅士的那一角小小书斋,文人们可以窗含西岭雪、门泊东吳船,那么眉山则是这书斋的一扇雕花窗棂,透过它,可以闲看庭院中堆叠起来的这架盆景:峨眉为峰,岷江为池,山水意趣尽归指掌之间了。

眉山来游,是人生与心念的一场邂逅。际遇丰富了人生的行囊,却也以抵消生命时光为折耗,一切均是如此的天公地道,广大无私,你是千万别奢望将好事都占尽。再隔一日,就是端午节,明天我得穿归时的衣,赶来时的路。四千里之外只消一个瞌睡外加一餐茶点的工夫就可以抵达,江南风物料应无恙,我还来得及赶回去跟家人一道过节,这就是现代科技的好处。可是,这比飞鸟更快的速度,比谈生意更为直奔目的地的方式简单而粗暴,让人再不能够体验到太白、坡仙、陆游、范成大们入蜀出川的种种艰辛和惊喜了。过分高速的时空,是人类脆弱的肉体所不能承受之重,它会磨钝人的感官,所以现代人已经习惯了沉溺于刺激,那种依靠强度与频率的感官刺激,而再无从去深情款款、含蓄回环、一往情深了。

来眉山的第一晚,天上新月如眉,南方峨眉秀如新月,眉山如月光在心中荡漾。这三个月亮的夜呵,如梦似醒、迷离惝恍,可是诗仙、坡仙却一个也没到我梦里头来。我盼着峨眉山上修炼的蛇精,它也没有踪影。我正在那里痴痴疑惑,却见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走上前来行礼唱喏:“小仙稽首了!小仙乃越人王子乔,动问秀才仙乡何处……”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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