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老龄化、经济增长与高质量发展
2024-04-30王钦池
张 莉 王钦池
一、引言
现代化是从传统经济向现代经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变过程。从人口角度看,现代化的进程也是人口转变的过程,即人口从高出生、高死亡到低出生、低死亡的转变。人口老龄化是人口转变的必然结果。自20世纪中叶以来,全球人口老龄化进程加快。2001年,全球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提高至7%,总体进入老龄社会。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的加深,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已经成为全球性趋势。人口老龄化被视为未来几十年最危险的经济困境之一(Acemoglu &Restrepo,2017)。如何在人口老龄化条件下保持一定的经济增长速度,同时不断提高经济发展质量,日益成为全球性的重大课题。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经济高质量发展既是发展质量不断提高的渐进自然过程,也是人口和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时经济发展内涵不断提升的内在要求,是经济增长速度和经济发展质量的统一。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的人口与经济发展轨迹是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轨迹紧密相扣的,对于中国人口与经济发展关系需要在中国式现代化的逻辑框架下加以认识和理解。对此,相关学者作了初步探索,但是,对于现代化进程中人口老龄化和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关系,相关研究仍然较少。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指出,当前我国人口发展呈现少子化、老龄化、区域人口增减分化的趋势性特征,必须全面认识、正确看待我国人口发展新形势,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为此,本文旨在基于已有文献,总结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国际经验,剖析中国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关系,为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提供理论和决策支持。
二、理论机制:经济增长与高质量发展
传统经济理论主要集中在“效率”维度上,即增加经济产出数量或者加快经济产出速度。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把人类与自然、社会之间高度复杂的相互影响简化为单纯要素积累的增长过程,这仅适用于工业化物质生产阶段,而对人的全面发展的现代化过程分析存在非常大的局限性(杨耀武和张平,2021)。随着经济社会变迁,人们日益认识到经济发展质量的重要性,关于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发展的关系也从经济增长速度逐步拓宽到经济发展质量。在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视角下,人口因素不再是单一的经济增长要素,经济发展的目标更加注重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完整理解人口老龄化对经济的影响,需要从经济增长速度和经济发展质量两个方面加以分析。一方面,要认识到人口老龄化带来的劳动力数量、人口抚养负担等因素对经济增长速度的影响;另一方面,更要注重人口老龄化对科技创新、社会保障、社会平等等多维度的影响。相关文献从储蓄和消费、人力资本、公共支出、科技创新等方面分析了人口老龄化影响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理论机制。
(一)储蓄和消费
消费和储蓄是影响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关于人口老龄化与消费和储蓄的关系,相关研究主要在生命周期假说的基础上展开。一般而言,老年人的储蓄率低于年轻人,因此,随着人口老龄化加深,储蓄率和投资率趋于下降,从而阻碍经济增长。基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员的实证研究发现,人口老龄化是储蓄—投资持续不平衡的主要原因(Gordon,2015),影响了居民消费和企业投融资活动。作为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老年人口比例快速上升导致日本储蓄率快速下降,21世纪日本储蓄率的平均值不会超过5%(Braun et al.,2009)。也有研究发现,由于退休时与工作相关花费减少,以自备方式取代购买食物,年龄及身体对购物的限制等因素,退休人群的储蓄率不降反升(Aigner-Walder &Doering,2012)。人口老龄化还影响消费结构。日常生活中,年轻人面临收入和工作压力,而老年人主要面临健康风险(杨继生和邹建文,2021),因此老年群体的消费偏好主要与医疗保健服务相关。
(二)人力资本
人力资本是经济增长的内生动力。人口老龄化主要通过劳动力供给和劳动生产率影响人力资本,进而影响经济增长。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加深,劳动年龄人口变得稀缺,劳动力成本升高。劳动力供给是初创企业进入市场的重要决定因素,人口老龄化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新企业的进入与经济增长(Engbom,2019)。研究发现,美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增加10%将导致经济下降5.5%,其中2/3源于生产率下降,1/3源于劳动力增长放缓(Maestas et al.,2016)。从劳动生产率看,年龄与劳动生产率存在倒“U”型关系,随着年龄增长,劳动生产率达到峰值后趋于下降(施锦芳和吴学艳,2022),高创造力的年龄峰值在30~40岁(Feyrer,2008)。此外,人口老龄化与健康密切相关。基于118个国家的研究发现,以健康预期寿命为代表的健康人力资本对经济增长有着显著促进作用(张颖熙和徐紫嫣,2021)。但是,健康人力资本对教育人力资本有挤出效应。基于163个国家的分析显示,人口老龄化会削弱教育人力资本对产业结构升级、收入平等、城镇化水平等方面的促进作用(邢孝兵等,2023)。
(三)公共支出
人口年龄结构变化影响养老和健康领域的公共支出。20世纪末,受人口老龄化影响,西欧、北欧、日本、加拿大、美国的养老保障体系已不可持续,被迫采取提高缴费比例、延迟退休及领取养老金年龄等举措。随着人口老龄化加深,养老保障公共支出超过了教育等公共支出(Eiras &Niepelt,2012),对人力资本产生挤出效应,抑制了经济增长。在预期寿命延长背景下,现收现付制的养老制度既挤出当代储蓄,又挤出后代储蓄(Kaliciak et al.,2019),不利于经济增长。从健康领域看,人口老龄化对医疗卫生支出具有单向因果关系。基于跨国数据的分析显示,医疗负担每增加1个百分点,GDP增长率下降0.1个百分点(Tang,2022)。针对180个国家的数据发现,55~69岁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增加与人均GDP增长放缓相关,如果该年龄段的人口健康状况良好,经济增长下降趋势会得到缓和(Cylus &Tayara,2021)。
(四)科技创新
现代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越来越依赖科技创新。在微观层面,人的认知能力和身体机能随着年龄增长而下降,导致个体创新意识和能力的下降。因此,年轻员工比例高,公司越偏向采用新技术;相反,高龄员工比例越高,公司应用新技术的难度越大。从代际关系看,新技术产生收益具有时滞性,老年人可能无法获得新技术带来的收益,但仍要承担相应的机会成本,从而对采用新技术持反对意见(Canton et al.,2002)。当然,人口老龄化也可能对技术创新带来有利条件。由于人口老龄化带来劳动力供给下降,促使高技能劳动者供给增加,有利于技术创新。此外,如果劳动年龄人口的绝对规模较大、研发人员占劳动力的比重较小,人口老龄化不会影响研发队伍的规模、年龄结构和素质水平(翟振武等,2021)。基于跨国数据发现,人口老龄化和科技创新表现出倒“U”型特征,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上升,人口老龄化对科技创新的负效应越来越明显(豆建春和王运昌,2022),这种非线性特征体现了人口老龄化和科技创新关系的复杂性。
(五)其他机制
除了上述机制外,人口老龄化还通过其他方式影响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一是代际关系。Okamoto(2022)模拟了人口老龄化和人口负增长的日本,跨收入阶层的代际流动性增加促进了经济增长,但是从长远看,流动性增加了高劳动生产率的人口比重,这类人口的生育率低,可能阻碍经济增长。二是社会不平等。人口老龄化主要通过年龄效应影响收入差距。研究发现,随着年龄增长,相同年龄个体的收入不平等程度趋于扩大(Deaton &Paxson,1998)。同时,不同年龄之间的工作经验、技能和资产的积累具有明显差异,导致不同年龄的个体之间存在收入不平等。三是就业结构。就业结构是经济结构的重要体现。Thieben(2007)基于OECD成员数据发现,人口老龄化导致农业、采矿等行业的就业比重下降,金融服务、房地产和相关服务、健康相关服务及其他团体、社会和个人服务等行业的就业比重提高。类似地,Boriss等(2011)基于跨国数据发现,人口老龄化不利于第一产业和多数第二产业就业增长,而能够显著促进第三产业就业增长。
三、国际经验: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
人口老龄化是世界人口发展的大趋势,更是发达国家早已长期存在的人口挑战。学术界关于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发展关系的国际经验研究主要集中在经济增长速度方面,从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角度的研究较为匮乏。
(一)经验结果
20世纪90年代前,全球经济增长与人口老龄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趋势性关系。21世纪初,全球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7%左右,全球经济增长率开始下降。高收入国家在20世纪50年代进入老龄化社会,21世纪初,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开始超过14%,进入中度人口老龄化社会,其经济增长速度开始下滑。2015年,中等收入国家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超过7%,进入老龄化社会,在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危机的交织影响下,中等收入国家的经济增长延续了下降态势。低收入国家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由20世纪80年代的不到2%提高到目前的3.3%,远未达到人口老龄化社会标准,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直观上没有明显相关性。那么,如何认识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走势?理论上,人口老龄化影响经济增长的机制是清晰的。但是,经济增长是多种机制综合作用的结果,因此,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是复杂的。
大量文献从国际经验角度对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作了实证检验,大致有四类结论。第一类认为,人口老龄化不利于经济增长。苏剑(2021)基于跨国数据发现,老年抚养比每提高1个百分点,GDP降低0.23个百分点。作为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日本的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备受关注。Honjo等(2021)认为,在最悲观情况下,2028年日本的经济增长将变为负值。第二类认为,人口老龄化能够促进经济增长。Acemoglu和Restrepo(2017)检验了1990~2015年169个国家数据发现,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显著正相关。Amornkitvikai等(2023)使用1960~2020年亚洲经济体数据,研究发现,老年人口与经济增长之间存在着积极关联。第三类认为,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的关系是非线性的。Park(2020)使用1970~2015年98个国家面板数据,研究发现,老年人口占比影响经济增长的阈值在10.1%~10.9%,超过阈值后,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造成负面影响。第四类认为,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之间不具有显著相关关系。Acemoglu和Restrepo(2017)的研究还发现,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在统计上不显著,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技术的内源性反应,如人口老龄化速度更快的国家已经采用更多的机器人。
(二)分歧根源
相关文献在人口老龄化影响经济增长的机制上的共识性相对较强,但是,关于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实证检验结果存在分歧。这种分歧与实证方法选择和所分析对象密切相关(Nagarajan et al.,2017),具体至少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指标选择的不同。人口老龄化不仅是老年人口问题,而是与所有年龄人口都有关的问题。研究证实,少儿人口和老年人口总体上对经济增长具有负面影响,经济增长主要由劳动年龄人口推动(Asmare,2022)。在人口转变早期,随着老年人口比重增加,劳动年龄人口比重同步增长,仅当老年人口比重足够高时,老年人口比重增加与劳动年龄人口比重下降一致,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才表现为负相关(Lee &Shin,2019)。二是研究对象的异质性。人口老龄化首先出现在发达国家,基于发达国家的规律可能不适用于低收入国家。随着发展中国家的人口转变深化,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逐渐显现。此外,不同国家的人口老龄化速度具有差异,人口快速老龄化国家面临的压力明显大于人口老龄化平稳发展的国家(李建民和王晶晶,2020),人口老龄化速度只有达到一定阈值时才会对经济增长产生显著影响(都阳和封永刚,2021)。
四、中国案例:人口老龄化与经济高质量发展
过去几十年,中国经历了从人口大规模增长到负增长、经济从高速增长到高质量发展的转变,这为理解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关系提供了宝贵素材。相关研究从理论和实证角度讨论了中国人口老龄化影响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机制,在此基础上对人口老龄化影响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总体效应进行了评估。
(一)影响机制
已有文献对人口老龄化影响中国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机制作了实证考察,其结论与国际经验基本一致。同时,城乡二元结构等特殊国情使得中国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关系更为复杂,这也为拓展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认识提供了更多角度。
从储蓄和消费的角度看,中国家庭具有“高储蓄—低消费”特征,人口老龄化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因素之一。实证检验显示,人口老龄化对消费的抑制引致经济增长放缓(李胜旗和徐玟龙,2022)。但是也有学者认为,人口年龄结构转变不是中国消费率过低的主要原因,居民消费习惯和收入变化是主要原因(李文星等,2008)。从消费结构看,人口老龄化具有显著的消费结构降级效应,与年轻家庭相比,老年家庭的消费支出较低,老年家庭在文化、教育、娱乐等消费方面支出低于年轻家庭(戴明锋和李爱民,2022)。
从人力资本角度看,随着人口转型,通过人口数量代表的劳动力促进经济增长的渠道逐渐弱化,通过全要素生产率促进经济增长的渠道日益增强(张颖熙和夏杰长,2020)。随着生育率的下降,父母增加对孩子的教育投资,高等教育规模扩张为劳动生产率提升积累了人力资本(冯剑锋和陈卫民,2017)。从劳动供给角度看,中国的劳动力参与率下降趋势与人口老龄化显著相关(郭东杰和唐教成,2020)。此外,人口老龄化从国际贸易角度影响经济增长。研究发现,老年抚养比的上升导致劳动力成本优势被弱化,出口产品竞争力下降,贸易顺差减少,降低出口总量(王仁言,2003),从而不利于经济增长。
从公共支出角度看,人口老龄化程度加深增大社会保障压力。都阳和程杰(2022)预测认为,到2035年,我国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基金收支缺口将达到7.2万亿元,约占届时GDP的4%。社会保障支出规模过大,会挤占其他方面消费和投资,对经济增长产生负面影响。当然,社会保障支出也会通过减少贫困发生率等方式促进经济增长(王国洪和杨翠迎,2023)。人口健康是经济增长的重要保障,因此,健康支出对经济增长具有正向作用(何凌霄等,2015)。但是,过多的健康投资会挤占物质资本积累和公共教育支出(王弟海等,2008),进而抑制经济增长。上述研究表明,健康支出与经济增长可能具有非线性关系。相关理论和实证分析发现,健康投资与经济增长存在倒“U”型关系(黄娴静和彭丹丹,2020),因此,政府要把握好健康老龄化投资的“临界点”,合理划分投资结构,最大化促进经济增长。
从科技创新角度看,多数文献认为人口老龄化抑制科技创新(赵昕东和陈丽珍,2022),也有研究发现,人口老龄化通过促进社会要素禀赋质量提升和结构改善等路径推动技术创新,东部地区人口老龄化给技术创新带来的积极影响明显大于中西部地区(吴建飞等,2023)。人口老龄化对技术创新的影响具有时空上的异质性,人口老龄化的技术创新效应呈现出“驼峰”特征,在早期阶段,人口老龄化对技术创新具有正向作用,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加深,其对技术创新的抑制效应越来越明显(沈可和李雅凝,2021)。
人口老龄化通过其他方式影响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一是收入差距效应。在消除不同年份的人口结构变化和不同年龄收入差距的影响后,人口老龄化通过人力资本积累与技术革新等方式加剧了中国的收入差距(刘李华和孙早,2022)。二是金融风险效应。由于人口老龄化的影响,中国资本收益预计在2050年前步入下行通道,资本外流风险加大(杨华磊等,2020),对经济增长带来负面影响。三是空间溢出效应。老年人口具有团聚倾向,人口老龄化会强化经济活动的空间集聚效应(Takahashi,2022)。这种集聚效应对本地经济增长的作用尚存在争议,但其对邻近地区经济的抑制作用得到了实证支持(李新光等,2020)。四是产业结构。人口老龄化通过推动消费结构升级促进产业结构高级化和合理化(徐瑾等,2023),总体上会促进制造业结构升级(赵昕东和刘成坤,2019),但是会阻碍服务业的发展(吴飞飞和唐宝庆,2018)。
(二)总体效应
1.中国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评估
中国的人口老龄化速度与发达国家相比更快,进入老龄化社会时的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低。从人口老龄化进程看,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于2000年达到7%,迈入老龄社会;2021年达到14.2%,迈入中度老龄社会,预计2035年左右进入重度老龄社会。从经济增长情况看,1980~2010年是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期,GDP年均增长率达10.1%。此后,中国经济增速开始下降,2010~2020年GDP年均增长率下降至6.8%(李军和郑晓瑛,2022)。预测显示,假如人力资源得到充分利用,2021~2030年、2031~2040年、2041~2050年三个时间段的经济平均增速分别为5.9%、4.9%、4.1%(厉克奥博等,2022)。那么,如何理解中国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速度的上述变化?我们收集了关于中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实证研究文献,考察时期跨度为1978~2020年,涵盖了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人口和经济增长史,这为从长期视角认识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提供了条件(见图1)。
注:图中的虚线表示该时段的人均GDP年均增长率。图1 中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趋势资料来源:2022年及之前的人均GDP增长率、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数据来自国家统计局网站;2023年及之后的数据为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预测数据。
与国际经验类似,关于中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研究有线性和非线性两种假设。在线性假设下,李大悦(2017)考察了1978~2015年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发现两者正相关。分时期看,相关研究考察了2007年亚洲金融危机前(胡鞍钢等,2012)和金融危机后(李翠妮等,2022)两个时期发现,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具有负面影响。同时,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在不同时期表现出不同模式。易芦艾等(2016)发现,1995~2001年人口老龄化对经济的影响为正,2002~2008年为负,2009~2014年为负且强度增大。这意味着,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之间可能具有非线性关系。在非线性假设下,已有文献大致有三种结论。第一种认为,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负相关;第二种认为,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呈“U”型关系;第三种认为,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之间呈倒“U”型关系,当人口老龄化达到一定程度(拐点值)后,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由正向转为负向。以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衡量人口老龄化程度,相关研究的拐点估算值从9.48%到14.4%不等(宋晓莹和赵春燕,2019;高星,2021)。由于不同文献采用的变量不同,上述拐点值不能直接对比,也不具有绝对意义。
显然,基于线性假设的分析不能揭示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可能存在的非线性关系,但是仍然可以提供有用信息。我们以文献考察期的中位年份作为人口老龄化影响经济增长的平均效应时点,观察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的关系。例如,吴莹等(2019)基于2005~2017年31个省份的数据发现,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具有负面影响。该文献考察的中位年份为2011年,笔者认为,2011年中国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为负。图2给出了以全国为研究对象的文献情况。可以看出,2000~2005年是人口老龄化影响中国经济增长的转折期,在此之前的影响大致为正,此后趋于负向。2000年,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为7%,2005年为7.5%。据此判断,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7.3%可以大致视为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观点经验值。区域层面的相关研究支持了上述结论。例如,中部地区2011~2020年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均值为10.8%,江苏省1990~2017年的均值为11.3%,均明显超过拐点经验值,实证研究显示,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影响的影响为负(杨建仁等,2023;陈杰,2020)。西部地区1990~2010年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均值为7.2%,与拐点经验值较为接近,研究发现,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不显著(李晓阳等,2018)。
注:每条细线代表1个基于线性假设的关于全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文献,其中,细实线表示该文献认为在研究时段内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为正,细虚线表示影响为负;粗线表示研究时段的中位年份。图中的相关参考文献目录可向笔者索取。图2 中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变化趋势
进一步,我们分析图2展示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变化趋势。2000年以前,人口结构变化带来的人口红利促进经济增长,对该时期经济增长的贡献超过了1/4(Cai &Wang,2005)。进入21世纪,中国进入老龄社会,人口结构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减弱。总体看,1980~2010年中国劳动人口快速增长,劳动力禀赋的提升以及劳动力资源的重新配置成为改革开放前30年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源泉(蔡昉,2020)。自2010年开始,中国劳动力总量开始下降,削弱了宏观经济增长的动力。这与本文基于已有文献得到的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增长关系的转折点基本一致。2020年之后,中国进入中度老龄社会,人口变化对经济的负面影响更加明显,经济由高速增长进入中高速增长。相关文献还预测了未来中国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都阳和封永刚(2021)的测算显示,2020~2025年和2025~2030年人口快速老龄化可能导致经济增长速度平均每年分别放缓1.07个和0.87个百分点。苏剑(2021)的测算显示,以2018年为参照系,2030年由于总抚养比变化将导致经济增长率降低1.9个百分点,2040年降低4.9个百分点,2050年降低6.2个百分点。虽然预测值有所差异,但是,相关文献比较一致地认为人口老龄化是未来中国经济增长减速的原因之一。如果以人均国民收入代表“富”,中国已经进入“老富基本协同”状态(林宝,2023),这客观反映了中国人口和经济发展关系的变迁。
2.中国人口老龄化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影响评估
现有文献大多是从中国经济增长速度的角度认识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随着中国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相关学者也开始分析人口老龄化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影响。研究发现,与经济增长速度类似,人口老龄化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影响也是复杂的。曹聪灵和肖国安(2022)基于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构建了经济高质量发展指标体系,选用2000~2019年30个省份作为研究样本,研究发现,人口老龄化以财政可持续为中介变量,对经济高质量发展呈正向影响;但是,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的加深,这种正向作用逐步减弱。刘成坤和林明裕(2020)选取1998~2018年省级层面的面板数据,研究显示,人口老龄化程度的加剧不仅通过人力资本数量效应对经济高质量发展产生积极影响,还通过人力资本质量效应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同时,也有研究证实,人口老龄化通过影响产业结构布局、缩小储蓄投资规模、降低劳动力生产效率、加剧不平等程度等方式,对经济高质量发展带来负面影响(顾洪明,2023)。
从时间维度看,人口老龄化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影响也呈现时期差异性。何冬梅和刘鹏(2020)利用2000~2017年的省级数据,研究发现,总体而言,人口老龄化已对经济高质量发展带来负面影响,但又对制造业转型升级形成倒逼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口老龄化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抑制效应。分时期看,2000~2008年,人口老龄化通过抑制制造业结构合理化,阻碍经济高质量发展;2009~2017年,随着制造业结构合理化,人口老龄化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阻碍作用得到一定程度缓解。可见,与经济增长速度类似,人口老龄化和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关系不是单一的线性关系,而是随着不同的经济发展阶段发生变化。司怀涛和蒋长流(2023)利用2008~2020年的省级数据,研究发现,人口老龄化和科技创新均对经济高质量发展带来促进作用,但人口老龄化与科技创新存在负向关系,如果人口老龄化水平过高,会对科技创新造成负面影响,从而抑制经济高质量发展。上述研究显示,中国人口老龄化和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关系不能简单地视为正相关与负相关的线性关系,而是需要结合人口老龄化对相关因素的影响,在不同的经济社会发展阶段的条件下,加以具体分析。
五、讨论与余论
已有的文献为我们认识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素材,不同研究方法和观点的差异也凸显了问题的复杂性。本文在梳理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发展关系的国际经验基础上,利用已有文献剖析了中国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和高质量发展的历史轨迹以及未来趋势。从经济增长速度看,从全国总体情况看,2000年之后,即迈入老龄社会后,中国人口老龄化水平与经济增长之间的正相关关系开始减弱;大致从2005~2010年开始,人口老龄化的影响由正转负,这是中国人口和经济关系的重大转折。这种变化本质上反映的是包含少儿人口、劳动年龄人口、老年人口在内的人口结构与经济增长关系的变化,不能简单视为老年人口比重变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从经济高质量发展角度看,人口老龄化的影响也大致呈现与经济增长速度相同的影响轨迹。这也说明,人口变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不仅是经济增长速度变化的过程,而且是经济发展质量变化的过程。需要看到,关于人口变化对经济发展质量影响的国内外研究较为薄弱,说明我们对人口和经济发展质量关系的认识还有很大的局限性。
人口老龄化问题之所以受到普遍关注,根本原因在于经济发展仍然是世界各国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消除贫困、提高社会福祉、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根本途径。因此,人口老龄化和经济发展的关系不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各国政策制定者关注的焦点。10年前,Rafael等(2013)提出,20世纪人口红利的逆转发生在90年代的日本,21世纪的人口红利逆转“正在”欧洲和美国发生,“未来10年”将在中国发生,那些忽视过去的人口经验教训的国家注定要重演“现在”的政策灾难。如今,10年过去了,欧美国家的经济增长仍然乏力,人口老龄化被认为是造成日本等国家经济长期停滞的主要因素(殷剑峰,2022)。当前,老龄化是中国人口发展的最显著特征之一。中国已经将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确立为国家战略。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是复杂的,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不能仅靠生育政策调整,更迫切需要人力资本投资、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等各种政策的综合运用(李竞博和姜全保,2023)。要处理好“供”与“需”的关系,即人口领域的供给侧和需求侧关系,既要通过提升生育水平延缓人口老龄化进程,又要通过扩大消费等途径拉动经济增长。同时要处理好“内”与“外”的关系,着眼于增强国内和国际两个人口资源的联动效应,既要提升自身人力资本水平,发挥国内大循环的主体作用,又要深入挖掘国际人口红利,为经济增长拓展外部空间。
同时,面对人口结构的快速变化,我们不应忽视人口数量这个“老”问题。联合国的预测显示,未来50多年,世界人口总量仍然处于增长态势,不同国家和地区人口增减态势呈现明显差异,在气候变化等全球性挑战的背景下,人口问题对世界的影响是复杂的。为此,既要看到人口结构因素带来的巨大挑战,又要重视人口数量因素带来的压力。有研究已经给出提醒:与人口老龄化相关的问题被夸大了,人口老龄化及人口减少带来了诸多社会、经济和环境收益,生态学家应研究人口增长的负面影响(Gotmarketal,2018)。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人口老龄化研究中的误区和局限性。尤其是,依据年龄指标来划分老年人口的方式,不仅夸大了人口老龄化所带来的养老负担,而且导致人口老龄问题中存在诸多被掩盖的事实(陈友华和孙永健,2023)。就中国而言,人口规模巨大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首要特征,脱离人口规模讨论人口老龄化问题将是不完整的。换言之,不能把人口老龄化仅仅视为人口结构问题。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要以系统观念,统筹考虑人口规模、结构、素质、分布等因素,将人口问题视为一个整体问题进行审视,加强人口发展战略和其他战略的协同。
展望未来,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人口变化对经济发展将带来哪些持久性影响和系统性风险,应该如何应对?已有的国际经验给予我们很多启示,但是难以给出完整的现成答案。目前,中国经济已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需要从中国国情出发,基于人口实践和经济发展的中国经验,将中国人口与经济发展问题研究上升到一般学科规律,形成能够解释过去并指导未来的中国人口和经济发展理论,构建中国特色人口发展的话语体系。特别是,发展新质生产力已经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重大战略取向。如何科学认识人口因素在生产力演进中的作用,如何认识人口高质量发展和新质生产力的关系,是重大理论课题,对于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人口理论,推进中国特色人口学理论创新,为中国式现代化理论体系提供人口学学理基础,具有重大理论和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