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线条和音符
2024-04-30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
我在写这个札记前,首先要说的是,虞学泽不仅是幸运的,而且是幸福的。他的诗集《水质时光》于2023年6月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9月9日就在清华大学举办新诗集分享会,这应该是“史无先例”的幸运的事。其实,作诗就是在做幸福的事。因为所有的冰冷文字一经诗人的拆解和组合,便生发出悲喜萦绕的情绪,呈现出春耕秋收的万千景象;当各种情绪和气息纷至沓来时,所营造的意象和意境便弥漫散开,这是何等幸福的事。诗歌应该有诗歌独特的表现方式,我认为线条和音符是诗歌艺术表现中相对重要的方式。读这本诗集,犹如在晨光熹微时品茗清茶,在袅袅水汽中看一行行文字缓缓地潮起潮落;虞学泽妙手偶得的诗作中熠熠生辉的线条和音符,是被万物之灵气浸润着的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宝石”。
虞学泽的诗除朗诵之外,有的还被谱成曲传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国内外传播。他的诗作中没有附加世俗的纷扰,也没有其他杂物,纯澈如清流,是深及心底的“遭遇”和“邀约”。人们喜爱一首诗或一首歌必是有缘由的,其字里行间一定有令人怦然心动的诗句,或这些诗句能迸发出抵达灵魂深处的音符。这可以从《水质时光》的自序中读到,“于是,生活中遇到的片刻喜忧,生活中感悟的点滴火花,便自然而然地以同一种方式倾泻而出。是的,写下来。把它们都写下来”。我非常喜欢虞学泽诚实的表达方式,他并没有关心自己是否能被读者记住,而是直接把他与诗歌恋情的滋味向读者释放,最终完成了我与人、事、物境遇的释然。
诗集《水质时光》里有许多虞学泽的用心之作,无论多少次读到或听到,我都会沉醉其中。作为水乡故里的绍兴人,虞学泽的眼前永远有一条或无数条乌篷船划来划去或划远划近。如《就是那只乌篷船》中,“就是那只乌篷船/在八字桥下划过/在戒珠寺前划过/在青藤书屋划过/在周家台前划过/在古纤道旁划过/爷爷划过/爸爸划过”。诗中的乌篷船如一浪推着另一浪,形成诗的层层推进,最后却戛然而止。这是虞学泽的高明之处。他在司空见惯的排比句中将船一一划过,但在拖沓之势即将出现时果断停笔。
诗人写诗必须要真诚。真诚作诗,既可抒发胸臆,又可直抵胸臆。虞学泽曾说过,“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也‘仍要苦笑,仍要写诗,让自己的人生永葆那一份真诚和丰富”。在他看来,刻意的修辞和修饰是多余的,因为这会阻碍甚至扼杀诗人对世间的本真和现实的描摹。阅读诗集《水质时光》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虞学泽是真诚的,既有对诗歌的真诚,也有作品表达的真诚。真诚不是随便定义的,表面上看,首要的是真,其次才是诚。而我认为真和诚是并行的,是纠缠不休或缠绵悱恻的,一同上下、一同停顿,一同进退、一同沦陷,一起崛起、一起消隱。诗人把真诚奉为人生圭臬,自然会真诚相待每一首诗,而与诗的相守便是一种相濡以沫,由此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在这片天地中与世间万物互相倾诉、相互寄托并相互照应。
诗是最宽容的文学体裁,其写作方式和标准迥异,如万花筒一般百花齐放,百态别致。读者对诗的取舍与否,在于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对人、事和物的诗化程度。诗化是自由的,有直冲云霄的起跑线、无穷的轨迹以及遥远的天空。直冲云霄给了诗人容纳一切的想象力,无穷的轨迹能容纳诗人一切的吐故纳新,浩瀚的宇宙空间能给予诗人一切的可能。读者切不能把个人审美强加到他人身上,只有让诗人充分享受诗艺的自由,诗的语言才能彻底相融、再生。虞学泽在创作中就坚持自己的诗歌审美追求。如《黄昏——写在绍兴鲁迅故里》中,“一张过期的名片/夹在了《狂人日记》中间/用袋角的零钱/换来半壶老酒/在阿Q精神鼓舞下/饮尽了一天疲劳/静观对面排门落下”。这首诗朴实无华,传达的并非字面上的直接意思,这也是我用线条和音符作为文章标题的原因。线条长短不一,近观像天梯,远眺生生不息;音符蕴含着节奏和规律,字是弦句是弓。而这样的诗作在诗集《水质时光》中随处可见。
绍兴的山山水水因诗进入《水质时光》里,如影相随,如斯相伴。有人说,读虞学泽的诗犹如穿梭于绍兴的山水之间,而我却认为是穿梭于绍兴的云间山水。因为我曾不无感慨地告诉别人,我读《水质时光》是在读一部绍兴的云间山水诗。云间包含山水,妖娆曼妙不可复制,这正是诗的奥妙、精湛和悠远所在。虞学泽在诗集《水质时光》的内容和题材攫取上并非随意随兴,我反复揣摩这些诗作后,不仅能触摸到绍兴的筋骨和心跳,还想再给绍兴一个新名词:“绍兴诗人”。这个词绝非“绍兴师爷”那样狭隘和短促,而是期待虞学泽见证“绍兴诗人”的滥觞、兴盛和葳蕤之意。
自古以来,诗歌的传承一直井然有序。新诗、旧诗的根本不同之处是所处的时代语境不同。诗集《水质时光》里的语言朴素、质地自然,正应了老子的理念,“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任也”。在《秋色》中,虞学泽以轻快的笔调写道,“像一张金黄的毯子/铺展于宽阔的田野/连接着遥远的地平线/白昼,水晶一样透明/黄昏,余晖灿烂似火//云朵挂天,洁白爽朗/微风吹过,和煦微凉……”诗人在意象的使用上不屑于雕饰和雕刻,不囿于陌生和奇特,往往随手撷来。诗集中,这样的诗作还有不少。
诗集《水质时光》的创作情况被虞学泽的自序“轻描淡写”带过,因为诗才是虞学泽的元宇宙。不过,我在诗集的最末页读到《又是黄昏》一诗,我认为这是诗化了的跋,也许是虞学泽诗集《水质时光》的心声,抑或是诗集《水质时光》的话外音,但一定是这部诗集的线条和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