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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长(节选)

2024-04-29文/普希金译/戴启篁

现代阅读 2024年4期

1816年5月,我有事沿着现已废弃的某驿道经过某省。那一日天气炎热。车子距离××站还有三俄里,开始下小雨了。不一会,大雨倾盆,淋得我浑身不剩一根干纱。到了驿站,第一件事是赶快换衣服,第二件事便是要茶。

“喂!冬尼娅!”站长叫道,“茶炊拿来,再拿点奶油。”

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娃,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一惊。

“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

“是女儿,大人!”他说,神态怡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像她下世的娘。”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无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墙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浪子回头”的一套故事。

站长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挺旺,穿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我们三人开始聊天,好似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马匹已经准备停当,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

几年后,我走上同一条驿道,又到了先前的地方。

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浪子回头”那几幅画。桌子和床铺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经没有了鲜花,周遭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了,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惊醒了他,他爬起来,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朽的老头儿,我怎能不惊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我跟你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他回答,神色阴沉,“这儿是一条大道,过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还好吗?”我又问。

老头儿锁紧眉头。

“天晓得!”他答。

“那么,她出嫁了?”我问。

老头儿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会解放我的老相识的舌头。

我没看错,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话就多了。我便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段故事。

“唉!冬尼娅!冬尼娅!了不得的丫头!那时节,谁打从这儿路过,没有一个不夸她。她撑持着这个家:收拾屋子,张罗一切,把个家弄得顺顺当当。而我嘛,是个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厌,疼她疼不够哩!可不是,祸从天降,在劫难逃呀!”

接着,他把他的痛苦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一个年轻骠骑兵军官,头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军大衣走进来,开口就要马匹。而马匹全都出差去了。听了这话,军官便提高嗓门,扬起马鞭。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急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和颜悦色地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冬尼娅一露面,军官怒火全消。他在站长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儿愉快地聊天。这时马匹已经回来,站长去吩咐,马不用喂了,给这位旅客的马车立即套上。他吩咐回来一看,年轻人已经晕倒在长凳上,几乎不省人事了:军官感觉不妙,头痛头晕,走不得了……怎么办?站长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劲了。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扎在他头上,坐在他床边做女红。站长在场,病人便哼哼唧唧,几乎不说一句话,不过嘛,他倒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要吃午饭。冬尼娅一直守护他。

再过了一天,骠骑兵完全康复。他跟过往客人闲聊天,帮助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入册。如此这般,他便赢得了忠厚老实的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舍不得跟这个逗人怜爱的小伙子分手了。那天是礼拜日,冬尼娅打算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套好了。他跟站长告别,再跟冬尼娅道别,主动提出要送她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犹疑不定……

“你怕什么?”她父亲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吞掉。跟他坐车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车坐在骠骑兵身旁,仆人跳上赶车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起步了。

可怜的驿站长真糊涂,他怎么能允许他的冬尼娅跟骠骑兵一同坐车走呢?当时他的脑瓜干吗不顶用了?还没有过半个钟头,他心疼了,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去教堂。他到了那里一看,人都散了,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有,教堂门口也没有。

回来后,老头颓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轻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张床。此刻站长回想种种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装的。驿站长告假两个月,便徒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前往彼得堡去的。那个送走明斯基的车夫说,冬尼娅一路哭哭啼啼。不过,看起来,她倒心甘情愿。

“说不定,”站长暗自思量,“我会把我的迷途的羔羊领回家。”

不久,他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斯基住在杰蒙特饭店,便去找他,不料被明斯基赶了出来。

第二次,他跟到明斯基的住处,直走进客厅,走到开着的门边,停住脚。房间陈设华丽,冬尼娅周身珠光宝气,侧身坐在明斯基靠椅的扶手上,她情意缠绵,注视着明斯基,捻一绺他那乌黑的鬈发缠绕在自己指环闪烁的纤指上。

“谁呀?”她问,没抬头。

他不吭声。冬尼娅没听到回答便抬起头……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惊,见到老站长站在门口,他向老人走过来,气势汹汹。

“你要干吗?”他对站长说,咬牙切齿,“你干吗老缠着我?出去!滚!”一只有劲的手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只一推,他便到了楼梯上。

两天以后,驿站长从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站,重操旧业。

“我失去了冬尼娅。她活着,还是死了,天晓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种傻丫头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罗绮,明日就跟穷光蛋一道去扫街了。我有时想,我的冬尼娅或许已经沦落了,想到这点,不由得把心一横,但愿她快点死掉……”

(来源:湖南人民出版社《普希金小说集》,有改动)

深度解析

“小人物”之善与社会之恶

小说《驿站长》展现了普希金对“小人物”的深刻理解,他以饱蘸同情的笔墨叙写了驿站长所经历的人生变故。他没有把驿站长描绘成卑微、愚蠢、贪婪的形象,而是刻画了一位善良忠厚、温柔有爱心、有着高尚品德的老人。他对路过的客人充满善意,热情而友好;他对自己的女儿有着无私的爱,从未有过利用女儿的美貌去攀附权贵的心思,一心希望女儿过上安定而幸福的生活。而身处沙俄贵族阶层的骠骑兵军官明斯基,在见到冬尼娅前,凶相毕露;见到冬妮亚后,温柔愉快、逗人怜爱;在驿站长去找冬尼娅时,又很凶恶。他的狡诈与卑鄙衬托出身处低位的驿站长人格的高贵与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