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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娃娃

2024-04-29兰巧莉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妮妮祠堂娃娃

兰巧莉

坍塌的水泥崎岖地躺在烈日之下,周围空心的楼房像一个个被父母掏空的孩子,了无生气地聚集在这座村落的土地上。旧式木雕花的祠堂悬梁突兀地垂落下来,在风中发出刺耳的声音。远处高楼大厦的反光玻璃闪着刺眼的金光,荒草在金光下野蛮生长。

此处是一座正在拆迁的城中村,位于河源市东水镇的开发地带。经岭南建工集团的拆迁号召,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迁,只留下几家钉子户倔强地寄生在村子的巷尾。田孝武家就是其中的一枚“铁钉”。

田孝武家有一座老祠堂,和一栋三层楼的老式自建房。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按面积算的话,田孝武拿不到多少赔偿款,他只能以祠堂是文化建筑为由死死地扎在这里,企图等到政府重新审批的那天。近来几个月,建工集团一直尝试与之沟通协商,田孝武到了知天命之年,没了工作,也就有大量的时间和他们耗着。

田孝武是家里的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大哥娶了城里的媳妇在广州定居,很少回来,两个妹妹读书走了出去,留在香港发展。田父去世得早,家里只剩70多岁的老母亲秀娟一人。秀娟不愿待在大城市生活,便一直和田孝武生活在一起。田孝武没什么本事,50多岁了还只混了个保安的差事,且喜欢赌博、打麻将和炒玉石,有时买到了一堆假石头,甚至把裤衩都输没了,便会遭秀娟一阵抱怨:“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狗崽子!”这时,田孝武就会理直气壮地怼回去:“我这种狗崽你看不顺眼,你去找你其他崽啊,他们怎么不接你去哩!”然后秀娟就会被怼得哑口无言。

田孝武知道,他这大半辈子唯一还能指望的就是这座老宅子,如果没能卖个好价钱,那他这些年的付出可都打了水漂。他的老伴前两年得癌症走了,一儿一女不太争气,女儿未婚先孕,留下一个小女儿妮妮就去深圳打工了;儿子在海口那边说要干什么项目挣大钱,老是向田孝武要本金,田孝武至今未看到回报和收益。田孝武思来想去,决定抓住这次机会捞一笔。好在大哥和两个妹妹都没时间在秀娟旁边尽孝,拆迁的事索性就由他做主。

这天晚上,田孝武坐在祠堂院子里的榆树下乘凉,岭南夏天的风是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下水道的酸味,远处的化工厂总是把污水直接排放到村口的那条凉水河里。5岁的外孙女妮妮正沉迷于刷抖音,跟着视频舞动着。

田孝武躺在摇椅里,悠然自得地饮着小酒,白天和建工集团谈判,负责人说准备按文化建筑的拆迁费补偿给他,但因为公司账簿限流,只能分批付,明天下午就会送来第一期补偿款。田孝武起身走进祠堂,祠堂里供着田家的祖宗和各路神仙菩萨,其中佛祖的铜像差不多有一米五高。他点燃一炷香,虔诚地在佛祖面前拜了拜,希望佛祖保佑他明天拿到钱之后能一把翻盘,把之前输的钱都赢回来。

月亮躲进了云层里,烟雾在金黄色的佛像前缭绕,突然,祠堂后面传来脚步声,田孝武猛地睁开眼睛,寻找脚步声的来源。声音越来越小,田孝武疑惑地回頭一看,院子里的妮妮不见了!田孝武起身大喊妮妮,仍不见踪影。他急忙奔了出去,四处扫视,还是没有妮妮的影子。

夜晚的村口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田孝武跑到了对面快铲平的废墟中,继续呼唤妮妮,水泥墙中的钢筋缠绕在一起,在远处施工灯的照射下变成一个个扭曲的人影。

寂静中田孝武脚踩碎石的声音尤为清晰,忽然四周隐隐约约传来了沙哑的乐声。“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

田孝武一时慌了,这是儿子幼时喜欢唱的儿歌,30年前,这里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大院子,他在树下下棋,儿子就在旁边玩玻璃球,唱《两只老虎》《小兔子乖乖》那些童谣。顺着声音望去,前面的草丛里有一个不明物体在窜动,这年头,城中村的小偷还是不少的。田孝武思索着捡了根棍子猫着腰往前走,准备来个突然袭击。

周围的蟋蟀发出刺耳的叫声,田孝武屏息凝神,挥舞着棍子就要捶下去,竟是妮妮!田孝武霎时泄了气,呵斥道:“妮子你大晚上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爷爷我都要担心死了!”妮妮低着头没有看他,田孝武定睛一看,妮妮手里捧着一个奇怪的娃娃,面部肿胀,眼睛细小上挑,嘴角开裂,娃娃的身体继续唱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田孝武吓得赶紧打掉它。

“呜呜呜,爷爷,你干吗,干吗扔我的娃娃。”妮妮说着就要去抢娃娃,田孝武渗出了汗,赶紧抱起妮妮大步往家跑。

回家后,妮妮哭个不停,一楼的房间角落里又传来秀娟骂骂咧咧的,充满倦意的声音:“叫魂啊!快莫让妮子叫了!”妮妮一直吵着要娃娃,田孝武思来想去,给妮妮放了《小猪佩奇》。“妮子乖,娃娃在手机里面呀,你快看佩奇!妮子真棒。”

妮妮睡着了,田孝武这才舒了口气,他准备上二楼睡觉,打开门一看,那个奇怪的娃娃居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在月光下正露出诡异的微笑!田孝武吓得屁滚尿流,躲进了被窝里,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床。

田孝武开始隐隐不安起来,昨天晚上出现的黑影和娃娃到底是怎么回事?早上下楼,田孝武发现妮妮又在院子里玩那个娃娃,顿时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抢。秀娟叫住了他:“你抢妮子玩具干什么?”田孝武不听,一把拿走了娃娃,妮妮哇哇大哭,他不管不顾,准备把娃娃扔到臭水沟里。秀娟赶紧制止:“你再扔妮子就没完没了了,这娃娃不是挺好的么!我感觉还在哪里见过哩!”

秀娟哄好了妮妮,给田孝武抛了几个白眼,嘲讽他今天饭菜都凉了还没起床。平常秀娟承包了做饭等家务活。就在这时,田孝武收到了一个快递——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第一期拆迁款,10万元。秀娟叫嚷着拆迁费是不是下来了,被田孝武找了个理由应付了过去。秀娟抱怨道:“我的棺材本还没凑齐呢,这房子就都是你的了?”

田孝武听完浑身不得劲,准备去赌场快活一下,第一笔钱就像是头彩,得讨个好彩头。进了赌场,随着一拨又一拨的筹码压出去,田孝武很快输了个精光。

田孝武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秀娟一看儿子这个德行,就知道他把拆迁款都输光了,气得浑身发抖,拿起棍子就要去打田孝武:“你这个败家子,还嫌这些年不够窝囊吗!”两人斗起了嘴皮子。秀娟拿这个混球没办法,只能作罢,把火压了下去。

晚上田孝武又去祠堂烧纸拜神,下次不敢再押赌场了,他准备押石头,希望佛祖能够保佑他。纸灰飘到了空中,恍惚之间,他又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窗户旁边闪过,便壮着胆子跟了上去。一定要抓住这个小偷!黑影闪到了废墟后面,路灯一闪一闪的。刺啦一声,田孝武看见了黑影的脸,居然是那个娃娃!夜色下,娃娃面色苍白,好似厉鬼。田孝武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一连三天晚上不敢出门。

三天之后的白天,田孝武喊了村里仅剩的几家人来那天晚上的废墟处找黑影,却什么也没发现,村民们都说他吃得太饱了,怕饿死鬼串门抢钱。

后面几天,田孝武倒是没有见着黑影了。没多久他又收到了第二期拆迁款,这次是20万。这一次他还是不顾秀娟的反对,将钱全部投进了玉石市场。结果疫情突然严重,商品滞销,加上没押中几块真石头,田孝武又一次赔得血本无归。

几天后,秀娟得知儿子又把钱都败光了,便要求田孝武预先给她存一笔钱,免得后面一家人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田孝武一听很不耐烦,嚷嚷着没有钱。秀娟表示这个房子还没有过户到田孝武名下,她有权利拿到这些钱。田孝武怒了,他主管这个房子多年,谁也没有权利动,并爆发了积压多年的不满,说秀娟偏袒大哥,在她眼里,他田孝武只是个附属品。秀娟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摔倒在地,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田孝武见状,赶紧打了120叫救护车。

秀娟之前有高血压,现在被田孝武一气,居然得了脑梗,同时腰椎间盘突出更加严重了。田孝武犯了难,这样一来,照顾秀娟的成本可加大了,她不仅做不了饭,只要一动还有可能随时瘫痪,甚至有生命危险。

大哥和两个妹妹都打电话来慰问,说忙完工作下个月就来看望母亲,叮嘱田孝武照顾好秀娟。

秀娟出院后,第三批拆迁款30万如约而至,田孝武拿了一部分交医药费,这次他准备存一部分,只拿一部分去翻本。玩了两个通宵后,田孝武节节败退,甚至还欠了50万的债。田孝武来到散发着恶臭味的凉水河旁边,他始终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条生路。房子的拆迁补偿款总共算起来也不到100万。现在80万有去无回,这样下去,别说他这些年的辛苦付诸东流,他和妮妮之后都只能睡大街了。月色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泛着幽幽的粼光,田孝武计上心头。

田孝武走回家,来到秀娟的卧室准备看一眼再去睡觉。卧室的夜灯昏黄,秀娟还没睡,正背对着田孝武,趴在窗台上望向外面。夜风吹来,隐隐约约又传来《两只老虎》的声音,突然,那个鬼脸娃娃在窗子外面晃动,田孝武心头一紧,大喊了一声“妈”。没有反应。田孝武走过去拍她,发现她居然是闭着眼睛的,吓了一跳。田孝武赶紧探她的气息,还好,秀娟只是睡着了。此时娃娃已不见踪影。田孝武发现自己背后一身汗。

田孝武越发觉得最近的事情不对劲,鬼脸娃娃三番两次出现,而他也接连不顺,难道真的被饿死鬼缠上了?想着,第二天田孝武便请了镇上有名的法师来家里做了一通法事,法师拿了一道符给田孝武,叮嘱他放到秀娟的房门上,只要有不干净的东西进去,就会被阎罗王收走。田孝武照做了,之后几天确实没有看到那个黑影。

拆迁合同已签署,建工集团一周内便会拆了他们的房子,田孝武带着秀娟和妮妮在附近找了一个便宜的工人宿舍住下。

这天,田孝武接正在上学前班的妮妮回家,由于老师身体不舒服,妮妮提前下课了。到家之后,田孝武发现秀娟不在家,便准备回卧室休息,结果发现秀娟偷偷地在他的屋里找到了他上次存的拆迁款,正数着一张张红票子。

田孝武瞬间火气上涌,他欠的赌债都还没还,这个老娘们是想要他的命,更何况前两天他还帮秀娟驱邪,这个老娘实在不懂得感恩!他走上前狠狠地推开了秀娟,谁知道秀娟被这么一推,疼得在地上哇哇大叫:“我不是要拿钱!我的腰断了,我的腰断了!”

无奈之下,田孝武只能再次将秀娟送到医院,接骨要花好几万,田孝武没那么多的钱,给秀娟打了几针止痛针便回家了,他今晚的计划可不能落空。

明天上午自家的房子就会被夷为平地,田孝武知道这次拆迁,他估计也就只能拿到20万不到了,这样一来,他这辈子是不会有出路了。只剩下这个半死不活的老母亲,还得把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倾注在她身上,他田孝武可不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现在只能赌一把了。秀娟一直不同意拆迁,心心念念的都是老家的这间祠堂,更舍不得她供奉了一辈子的菩萨。如果明天拆迁的时候让秀娟睡着,躺在祠堂的佛像里面,挖掘机一铲,闹出人命来,那可要赔不少钱呢!到时候他田孝武再去哭闹一番,说母亲的性子倔,大半辈子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怎么能守着菩萨连命都不要了!然后再骂建工集团吃人血馒头,到时候钱自然就乖乖进自己口袋,他还能赚一波孝子的名声。

想到这里,田孝武都佩服自己的智商,他前几天已经部署完计划的所有细节,在佛像的后座挖好地洞,就等着把老母亲塞进去,然后封上。下午,经秀娟一闹腾,田孝武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晚上,田孝武给秀娟送来了安神茶,他还特意叮嘱医生给秀娟开了安眠药,这样日后要是尸检,也查不到他头上——他要制造非人为窒息死亡的效果。

田孝武再三嘱咐秀娟多吃几片安眠药,看着秀娟吃完药睡着后,田孝武把她放进推车,又往上面放了一些捕鱼工具,就往祠堂方向走。夜空高悬,风呼呼地刮着,蝉和蟋蟀都不出声了,生怕露出什么破绽。田孝武前两天已经把路线摸透了,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摄像头,到了祠堂佛像后面,他喘着粗气把秀娟从推车上弄下来,见她睡得很熟,田孝武动作慢了一些,他的心里有些许不忍。佛祖的微笑在月色下泛着神秘的冷光,田孝武不再迟疑,一咬牙,呢喃道:“是你逼我的!”

田孝武顺势就要将秀娟推进佛像里,突然,秀娟睁开了双眼!田孝武吓破了胆,瘫坐在地上:“你,你怎么醒了!”紧接着,一道黑影出现在田孝武跟前,是那个鬼脸娃娃!田孝武筛糠似的,“你,你,你是人是鬼?”鬼脸娃娃在月色下露出面孔来,他身形高大,脸部肿胀,双眼细小上挑,大嘴咧着笑,只见他朝秀娟喊道:“妈妈,妈妈!”然后把她扶了起来。秀娟泪流满面:“庆东是个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田孝武目光呆滞了,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突然,周围响起了警车的声音,田孝武被团团围住。

原来所谓的鬼脸娃娃庆东是一个唐氏儿,20多年前因智力低下、长相奇丑被父母抛弃,在村子里流浪,秀娟见他无家可归,便收留了他几天。后来秀娟因家里子女众多,怕他被排挤,又恰逢政府福利院扩建,便把他送到了福利院。近半年来,福利院拆迁,庆东无处可去,凭着记忆找到了秀娟的住处。

那首《两只老虎》便是秀娟那时候一直唱给庆东听的,他做了个和自己一样的娃娃,里面放着《两只老虎》的磁带,希望秀娟能认出他来。庆东头一回见到秀娟便一眼认出了她,他白天捡餐馆的剩菜吃,晚上就一直守在她附近。那天晚上秀娟往窗外看,才回想起他是20多年前的庆东。庆东告诉秀娟,田孝武在挖洞,夜里鬼鬼祟祟。聪明的秀娟察觉到异常,谎称摔断了腰,将儿子准备的安眠药换成了维生素,看看儿子到底要干什么,看着他一步步设局要杀死自己,她心灰意冷,这才和庆东联手抓了个现行。

隔天晚上,秀娟和庆东、妮妮在废墟旁的榆树下乘凉,庆东和妮妮玩着娃娃,秀娟望着眼前的工程照射灯出了神,突然眼前破败的钢筋水泥变成了一座老式四合院,院子里鸟语花香,绿树成荫,旁边的凉水河溪水潺潺,一家人正在吃早茶,所有人都笑得合不拢嘴。秀娟回过神来,已是老泪纵横。这时,旁边老式手机里传来了久未归家的大儿子的电话铃声……

(责任编辑/秦思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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