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理尽性, 放言遣辞
2024-04-27苏翀
【摘要】邵雍的理学思想脱胎于“先天八卦”,其学术成就主要集中于术数学,学术代表作《皇极经世书》融合了其易学成就,蔚为大观。诗歌创作上,邵雍以其特有的“击壤体”为世人所知,并录于《伊川击壤集》。邵雍理学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分别为倾向于传播易学思想的说理诗、讨论性灵之辨的性理诗以及包含了学术自述的易理诗。邵雍作品中蕴含的创作理念对于宋代理学诗创作影响颇为深远。
【关键词】术数;《皇极经世书》;击壤体;理学诗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3-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3.012
邵雍是北宋五子之一,世称康节先生。其主要思想集合于《皇极经世书》,其诗歌创作收录于《伊川击壤集》,简称为《击壤集》。邵雍的创作量之大在理学诸家中是很少见的,他善于将理学趣味融入诗歌之中,语言平实浅显,明白如话,风格流畅通俗,自然朴素,脱开诗法,不循声律,不作苦吟,不苛求工整,有的诗歌类似格言,有的又如说理,自成一派,世称“邵康节体”,影响颇深。对于邵雍的研究历来是分而治之,一类专研其诗歌语言特征和艺术价值,另一类专研其诗歌所表达的哲理神思。不难发现这两种分析方式总是有所偏重,尽管在各自的方面分析透彻深入,却容易顾此而失彼,这不利于我们研究邵雍诗歌的全貌。二者看似并行不悖,实则诸多研究应是相互耦合,密不可分,脱离表达方式来谈论思想内涵是空中楼阁,而脱离思想内涵来专论表达方式则是无的放矢。
细析这两种分析方式,对邵雍诗歌蕴含哲思的分析占了大多数。诗歌的语言层面是一首诗的外在形式,而形式是依附于内容存在的;反言之,内容是寄于语言表达出来的,没有表达,内容便无法得知。《文心雕龙·风骨》曾以“情与气偕,辞共体并”[1]来阐明二者关系。事实上,宋代诗歌由于受到理学思潮的影响,也早早呈现出一种淡化抒情而重于呈理的倾向。邵雍的诗歌则将这一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仅就诗歌的艺术特色而言,其诗明白如话,并不似通常所见诗歌将审美视为第一目标,语言形式在邵雍看来仅是雕饰,诗歌所表达的思想内涵才是诗歌的关键。因此后世对邵雍诗歌的解读往往陷入抛开诗歌表达方式而专研内涵的困境。如何将二者进行有机结合,对邵雍创作的价值进行中肯合适的分析判定,是研究邵雍诗歌乃至宋代理学诗的一个重要步骤。
笔者意在通过对邵雍诗歌的分析来重新理解其蕴含的哲思,并试图探究作者如何以通俗语言的能指直抵哲学内涵的所指。邵雍作为理学大家、术数之集大成者,其诗歌内蕴往往与《易经》密不可分,无论是其所作哲理诗、咏史诗抑或是写景诗,总有义理交融其中,加上其对《诗经》风雅传统的继承,共同构成了其诗歌独特的审美特征。要读懂其诗歌,首先需要对其学术思想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方才能够明白其中蕴含的真实含义。
一、邵雍理学思想与《皇极经世书》
自古以来,关于《易经》的推演便是儒家学者孜孜不倦的一项事业,邵雍作为著名的易学大师,其学术思想集中于《皇极经世书》与《梅花易数》,前者阐述《易经》天理大道,后者详论占卜。在《皇极经世书》中邵雍提到,“天数”与“地数”本各为五,两者合一为“上数之全”,而后的术数推演:“天以一而变四地以一而变四。四者有体也,而其一者无体也。”这里的“体四”,是指世间万物表现的性质,即整体上所体现的性状。“是谓有无之极也。天之体数四而用者三,不用者一也。”“用三”则是指物质在运行时活动的部分,而“不用”,则是指物质运行时保持不变的属性,或者事物在运转的过程中不随着运转而改变的部分。“地之体数四,而用者三,不用者一也……不用之一,以况道也。用之者三,以况天地人也。”[2]意在指出世界所有的物质运转具有体四用三、不用者一的规律。体四用三,不用者一的含义是:事物和事物的转化过程中,会产生变化的部分占四分之三,而不产生变化、恒定不變的部分占四分之一。邵雍关于事物内部整体与部分体用关系的论述主要就表现为“体四用三”。
邵雍研究的对象常常是天地或者天地中存在的宏观现象,但在其论述的过程中,也有对具体事物的阐释。如《观物内篇》理论阐释都是在性质相同、类型各有所别的事物中进行,如春夏秋冬、水火土木、皇帝王伯等,这不只是追求文字上的文整,也不只是对个别对象的论析,而是表达了邵雍对于事物普遍结构的理解:事物总是由四部分组成,“体以四分”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式。类似地,《观物外篇》认为天之四体中“天辰不见”[3],地之四体中“地火常潜”[4],皇帝王伯四种治道中伯道不用,诸如此类举例论述意在表明:事物的性状和运行规律总是体现为四部分,而在这四部分中,会产生变化被人感知的部分占了四分之三,而不被人感知到的或者恒定不变的占四分之一。邵雍的理论体系是建立在体四用三框架基础上的,是其认识的主要方式,也是其研究的主要方法,而其研究的主要内容是事物性状和其转化中所体现出的体与用。而邵雍诗歌中总是回荡着他的思想,这与其易学上的术数推算息息相关。
二、邵雍诗歌创作与《伊川击壤集》
宋代以来,诗歌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杨慎曾用“唐诗主情,宋诗主理”[5]来概括宋朝与唐朝诗歌创作的区别,尽管这是就唐宋诗歌主体特征而言的,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替换为“邵诗主理”。邵雍创作的三千多首诗中,近半数不存于世,存世的一千五百余首中,有四百余首为哲理诗,近四百首为写景游历诗,三百余首为唱酬附和诗,八十余首为怀古咏史诗,三百首左右为自述诗。而在这些诗中,邵雍的哲理诗最能够体现其理学思想和诗学观念的结合。宋代理学诗的内容,大抵不脱为讲学而作,呈现事物表现与发展的抽象论述、因日常生活而发的具体感喟、对于宇宙、时间、存在性、物质产生等哲学问题的思考与阐释,以及融情于景,通过状物描景而引出的哲学思辨。作为宋代理学诗派的鼻祖,邵雍的哲理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哲思内涵与诗歌形式的融合,推动了宋诗哲理化的新发展。邵雍的哲理诗可依其内容分为三类,即以《观物吟》《观事吟》为代表的说理诗、以《推诚吟》为代表的性理诗以及《大易吟》为代表的易理诗。笔者将以此来剖析邵雍哲理诗的创作。
说理诗是世人认为邵雍“语录体”表现最突出的一类诗歌,说教意味浓厚,完全是“押韵的语录”。然而这一类诗也已看作是邵雍理学思想的诗化表述。邵雍用诗来阐述其解释宇宙演化、社会人论关系的象数体系。结合《皇极经世书》可以对这一类诗歌有较为精要的把握。《观物吟》中先是叙述了“天地”概念的形成:“一气才分,两仪已备。圆者为天,方者为地。”“天地”形成之后,接连有了动植物的概念,而在天地万物之间,唯有人“最灵最贵。”[6]从邵雍的理学思想中可以窥见此诗的真正含义,其诗以天地起始,而以人结尾,显出人是天地之间万物的灵贵,虽名观物,实则观人。他在《皇极经世书》的《观物内篇》中对此有进一步的阐明,“道之道,尽之於天矣;天之道,尽之於地矣……人能知天地万物之道,所以尽於人者,然后能尽民也。”[7]邵雍的哲学属于“先天象数学”的范畴,在其哲学观点中,事物的转化是有规律的,首先是单独个体开始转化,进而群体开始出现变化,当达到一定数量级之后,事物性质便出现了根本变化,会展现出超出其本身性质约束的另一种全新性质。如果说《观物吟》算作少有诗趣的话,其《观事吟》则连诗歌的本相都脱去了:“一岁之事勤在春,一日之事勤在晨。一生之事勤在少,一端之事勤在新。”[8]这与俗语“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十分相似。而“春无再至,花无再开。人无再少,时无再来”[9]则更像是民间俗语或者谚语。如此一来无论其说理多么高妙,这种“重道轻文”的风格也脱离了诗歌创作的传统观念。
性理诗则讨论的是儒家性理问题,包括了关于“仁”的问题、关于“天命”的问题、关于君子小人之辩的问题以及关于“义利”的问题。关于“仁”,邵雍认为:“言不失仁,行不失义。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言与仁背,行与义乖。天且不佑人能行哉”,而在邵雍看来,只有“行义修仁的人才算得上是“延年益寿人。”[10]邵雍认为,人所要达到的一贯要求是仁义,即所作所为均应当以仁义为准则,人如果能够顺应一个较高的仁义要求来约束自己的言行,那么上天就会庇佑他,如果仁义不施则暗藏危机,他还举了商鞅不讲仁义而被车裂的典故来说明这一点。从这首诗可以看出,邵雍非常重视儒家“仁”的理念,他还说:“仁配天地,谓之人,唯仁者,真可以谓之人也。”[11]“仁”是与天地之间凝结而成的属性,只有具备“仁”的品性,人方可以称为人。邵雍将“仁”作为人之修身最基本的准则,同样也是最高等的道德追求。其次是“天命”与“天人关系”的问题讨论,邵雍在《推诚吟》中这样论述:“天人相去不相远,只在人心人不知。”还说:“身心相去不相远,只在人诚人不推。”[12]邵雍强调人之本性相去不远,而人与人之间差别显现,即在于是否以诚心相待。关于“诚明”的问题,他在《至诚吟》中强调:“不多求故得,不离学故明。欲得心常明,无过用至诚。”[13]邵雍认为,作为一个君子,欲得先学会克己,欲明世间真理则需要不断学习,而想要得到什么,首先要心中目标要明确,而想要没有过错,首先心灵要做到至诚。在《诚明吟》中说:“孔子生知非假习,孟轲先觉亦须修。诚明本属吾事,自是今人好外求。”[14]邵雍认为,“诚明”是儒家关于人在处世时所应当遵循的基本性理,“诚”与“明”是两个相互统一又相互独立的概念,然而当时的人们却从其他学说中探寻“诚明”的意义指向。儒家讲求诚心,“天人合一”的首要要求便是“诚”,以物观物,由此可以得天地万物之本相,便可以做到“诚”。关于君子小人之辩,邵雍以“君子与义,小人与利”起始,而这也符合《论语》中对君子与小人所作诠解:“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利”[16]。但小人与君子的区分还远不止于此,在“义”“利”之辩后,邵雍列举了诸如“君子尚德,小人尚力”“君子作福,小人作威”“君子思兴,小人思坏”“君子好与,小人好求”“君子好生,小人好杀”[15]等反义词组来进一步呈明君子与小人之间的道德界限。君子善于成全他人,小人总是考虑自己。君子以其高尚的德行、宽广的胸怀与乐观的处世方式向世人传达积极态度,而小人则总是以其消极的处世方式向周遭投射负面影响。
另外,邵雍也讨论了关于“义利”的问题。《观物吟》中依然是以义与反义之间的对比来阐明词与反词之间关系,如“利轻则义重,利重则义轻。”[17]“义”之所以成为“利”的反义词,并非是其字义本身内涵所致,而是因语境——“利不能胜义,自然多至诚。义不能胜利,自然多忿争。”[17]而界定了两词的反义关系。另,《思义吟》中所说的“小人固无知,唯以利为视。君子固不欺,见得还思义。思义不愿死,见利或忘生。”也是如此,以具体内涵界定两者概念,得出“二者之所起,平之与不平。”[18]此二诗为证,邵雍的“义利”观念与儒家一贯以来提倡的大义凛然,不计自我付出的君子形象一脉相承,正如横渠先生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9]然而性理诗亦有说理诗存在的同样问题,即作者想要传递儒家之道理念超然使得其诗歌语言过于枯燥,难免使人感到乏味。
邵雍易理诗也有极强的说理意味,通过诗歌阐释易理是这一类诗歌的显著特点,这与他本身深厚的易学造诣有关。邵雍作品中最具有这一特色的当数《大易吟》一诗,其诗先叙“天地定位,否泰反类。”指出最基础的四卦分别为天地否泰,这四卦由乾卦与坤卦排列组合而来,是天地大道构成的基础,而后是“山泽通气,损咸见义。雷风相薄,恒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济未济。”后续的卦则是由坎离震巽兑艮排列组合而来,是天地演化之后的产物。最后写“四象相交,成十六事。八卦相荡,为六十四。”[20]。这与《周易·说卦传》中的一节几乎别无二致:“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21]《周易》此言可以看作是对八卦演化规律的总结,也可以作为理解邵雍易理诗的纲领,邵雍以诗歌形式揭示了易学这一规律。而关于乾坤之道,邵雍在《观物外篇》中解以“乾坤,天地之本;离坎,天地之用。是以《易》始于乾坤,中于离坎,终于既未济。而否泰为上经之中,咸恒当下经之首,皆言乎其用也。”[22]其体用思想于此显现,乾坤坎离四卦是诸卦之祖,乾坤为体,坎离为用,恒常不变,因此化万物,生六十四卦。易理诗体现了邵雍对术数的掌握和计算,虽枯燥说理,却蕴含了精深奥妙,耐人寻味。
三、总结
邵雍理学诗特点鲜明,有浓厚说教意味,这一特点在理学诗中十分常见,且其作为理学诗派鼻祖一类的人物,其诗的创新性有目共睹。其作为“北宋五子”之一的理学大师的地位是无可置辩的,这在《皇极经世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可在其诗歌创作中窥见端倪。概言之,邵雍以其独特的语言表达创造了“击壤体”这种独特的诗歌风格,打破了儒家“述而不作”的创作态度,融合术数、哲思,复归古体,着力达到诗可载道的目标。在邵雍之前,理学学者创作相对较少,尤其是诗歌方面,更为稀缺。“北宋五子”中,只有邵雍有如此大的诗歌创作量,一方面体现了其对于儒家“述而不作”准则的反叛,另一方面,也是儒学进一步发展到理学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过程。而后代杨万里、朱熹、魏了翁、劉克庄等人则在邵雍的基础上将诗学与理学结合得更加紧密,并打破呆板的说教表达,使理学诗也带有盎然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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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苏翀,男,土家族,湖北宜昌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