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润州
2024-04-27李歆韵
李歆韵
【摘要】玉蕊花是唐代名花,曾生长于唐代长安和润州两地,后因多次战乱消失于唐末。在长安,玉蕊花盛极之时有仙人下凡折花的传说,引发了咏花诗的创作热潮。在润州,李德裕以一首玉蕊唱和诗使润州玉蕊花闻名于世,后遂使玉蕊亭因之暴得大名,并成为后世文人歌咏的对象。对比两次创作热潮,可发现玉蕊花的文学创作经历了创作中心由长安到润州的变更,与此同时,玉蕊花的文学意象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呈现出创作主题由玉蕊花变为玉蕊亭,情感色彩由赞咏花事变为追忆怀古的趋势,最终玉蕊花的赏花游仙色彩减弱,逐渐成为文人怀古的寄托。
【关键词】玉蕊花;咏花诗;文学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3-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3.011
基金项目:江苏大学第21批大学生科研课题立项资助项目“镇江招隐山玉蕊花传说源流考”(项目编号:21C459)。
玉蕊花在唐代声名远播,成为咏物诗中别具一格的存在。细究《全唐诗》中相关作品,可发现玉蕊花的地域印记十分明显,指向长安和润州两地,并逐渐形成相对分化的诗歌主旨。
一、玉蕊花本事及相关创作
玉蕊花的发掘及其作为文学意象的产生,始于唐玄宗时期。据清汪灏《广群芳谱》卷三十七引《长安志》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蕊花,乃唐昌公主所植。”唐昌公主乃唐玄宗李隆基之女,唐昌观极有可能是唐昌公主的宅邸,据其生平事迹推断,种植时间约为唐玄宗晚年。此后王建、杨凝、武元衡、杨巨源四人都写有同题诗作《唐昌观玉蕊花》,因玉蕊花生长于长安“禁中”,四人能够看到玉蕊花必定是在应进士举入长安之后,据四人进士及第的时间推断,他们应是在大历、贞元年间见到了逐渐长成的玉蕊花,有感于景后作诗吟咏。①诗有王建“一树珑松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全唐诗》卷三零一),武元衡“晴空素艳照霞新,香洒天风不到塵”(《全唐诗》卷三三三)等,多描摹花朵形态,成为玉蕊花最早进入文学书写的证明。
除此之外,晚唐康骈《剧谈录》卷下“玉蕊院真人降”条还记载了这样一则传说:
上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蕊花。其花每发,若瑶林琼树。元和中,春物方盛,车马寻玩者相继。忽一日,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绿绣衣乘马, 峨髻双鬟,无簪珥之饰,容色婉约,迥出于众。从以二女冠三小仆,仆者皆丱头黄衫,端丽无比。既下马,以白角扇障面,直造花所,异香芬馥,闻于数十步之外。观者以为出自宫掖,莫敢逼而视之。伫立良久,令小仆取花数枝而出。将乘马回,谓黄冠者曰:“曩者玉峰之约,自此可以行矣。”时观者如堵,咸觉烟霏鹤唳,景物辉焕。举辔百余步,有轻风拥尘,随之而去。须臾尘灭, 望之已在半空,方悟神仙之游。余香不散者经月余日。②
由引文可知,玉蕊是木本植物,树形高大且花为白色,在元和年间进入盛花期,花事极盛,有仙人下凡折花以践玉峰之约的传说。降神传说加速了玉蕊花在文人群体中的传播,使文人歌咏的重点从花朵形态转向对花仙降临神迹的描摹,成为中唐时期咏物诗与游仙思想结合的典型。其中,尤以贞元至元和年间的创作为盛,出现了咏花诗的创作热潮,且多为诗人群体的唱和之作,以严给事(严休复)赏花之作及其和作为典型。
严休复《唐昌观玉蕊花折有仙人游,怅然成二绝》其一:“终日斋心祷玉宸,魂销目断未逢真。不如满树琼瑶蕊,笑对藏花洞里人”(《全唐诗》卷四六三),引起刘禹锡、白居易、元稹、张籍等人的和诗,聚集当时的诗坛俊彦,可谓一时盛况。细究诸位诗人的唱和之作,可发现游仙主题逐渐盖过对玉蕊花本身的歌咏,如刘禹锡《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花,下有游仙二绝》其一:“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攀枝弄雪时回首,惊怪人间日易斜”(《全唐诗》卷三六五)。但刘诗仅为对降神传说的直白复述,虽然点题但也无大发挥之处。相较而言,张籍的这首《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近有仙过,因成绝句》就更侧重于人物情态的描摹,显得颇为清新俏皮:“千枝花里玉尘飞,阿母宫中见亦稀。应共诸仙斗百草,独来偷得一枝归”(《全唐诗》卷三八六),对折花仙子的动机与心态都作了细致刻画,突破了对玉蕊花游仙传说的一般描摹。至元白二人的和诗,则更显蕴藉风流,将玉蕊花游仙事与历史典故相结合,互相印证,提振了玉蕊花文学意象的古典意蕴,如元稹《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花下有游仙》:“弄玉潜过玉树时,不教青鸟出花枝”(《全唐诗》卷四二三),就以弄玉作为仙子的代指,为诗歌增添了朴雅之韵。白居易《酬严给事》:“嬴女偷乘凤去时,洞中潜歇弄琼枝(《全唐诗》卷四四八)”,也套用秦穆公之女弄玉升仙事来指称玉蕊花折枝降神。可见长安唐昌观玉蕊花在唐人咏物诗中呈现了游仙色彩逐步浓郁的变化历程,但玉蕊花的这条文学书写路径却因战乱而被终结。晚唐郑谷《中台五题》诗曰:“唐昌树已荒,天意眷文昌。晓入微风起,春时雪满墙”(《全唐诗》卷六七四),诗前并有一小序曰“乱前唐昌观玉蕊最盛”,可知唐昌观玉蕊花已于唐末荒芜。学界目前考证玉蕊花大概于黄巢之乱时被毁③,此后玉蕊花在长安未再被记录。
二、玉蕊花的迁徙与相关创作
虽然玉蕊花不复见于长安,但在千里之外的润州却留下了其生长存在的记录。据清缪潜《招隐山志》(清宣统三年刊本)载:招隐山有“玉蕊树二株,树前旧有亭” ④,“德裕凡三镇浙西前后十余年,公余尝登招隐山盘桓竟日,山有玉蕊花,德裕每坐花下饮酒赋诗” ⑤。德裕即为李德裕,是唐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据傅璇琮《李德裕年谱》载,唐文宗大和三年春,李德裕任润州刺史,与沈传师有玉蕊唱和诗,使润州玉蕊花名满天下。李德裕诗题为《招隐山观玉蕊树戏书即事奉寄江西沈大夫阁老》(题下注:此树吴人不识,因予赏玩,乃得此名),后附沈传师和作,题为《奉酬浙西尚书九丈招隐山观玉蕊树戏书见怀之作》。
李诗为:
玉蕊天中树,金闺昔共窺。落英间舞雪,密叶乍依帷。旧赏烟霄远,新欢岁月移。今来想颜色,还是忆琼枝。
沈诗为:
曾对金銮直,同依玉树阴。雪英飞舞近,烟叶动摇深。素萼年年密,衰容日日侵。劳君想华发,近欲不胜簪。⑥
唐穆宗长庆年间,李德裕、沈传师均在翰林院任职。据诗内容推断,二人任京官时应共赏过玉蕊花,而李德裕在润州又欣逢此花,触景生情而提笔赋诗。据清缪潜《招隐山志》载:“唐末即无此花,而胡仔云,玉蕊累经兵毁。” ⑦又有宋蔡宽夫《诗话》载李诗云:“碑今裂为四段,在通判厅中,而招隐无复此花矣。”可见,招隐山玉蕊花同唐昌观玉蕊花一样,没有长久存世,而是历经战乱消失于唐末。
由于玉蕊花失传于唐末,后世宋代文人对此花物种多有存疑,北宋王禹偁、宋祁、宋敏求和南宋洪迈、周必大、陈景沂等人对此花均有考证,祁振声(1992)根据宋人的研究,将玉蕊花原植物的说法归纳为“琼花即玉蕊”说、“山矾即玉蕊”说和“玉蕊自成一家”说。⑧
除此之外,明清文人对此花也给予关注,在游览招隐山时常赋诗以记之。王应鳞《游招隐寺》:“三春农事课东皋,欣过名山试陟高。访古亭荒空玉蕊,纵观峰峙渺金鳌”(《招隐山志》卷六·艺文二),嵩鳞《招隐寺》:“半空疏磐响,一秣夕阳红。旧有亭荒地,香蒸玉蕊花”(《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均在诗中提及玉蕊花遗址,将其视作游览行迹之一。张锡琪《招隐山桃园看桃花》:“玉蕊花衰歇,山桃烂漫丛。世人鲜知白,尘世争逐红”(《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侧重玉蕊花和桃花的对比,暗指世人争相观赏桃花而忽视对唐代名花玉蕊的关注。上述诗作均记录了玉蕊花,但仅停留表面,并未作细致描摹,相比之下,龚理《咏玉蕊花》(《招隐山志》卷六·艺文二)中对此花的书写更为完备丰富,不仅描写了外形:“高花密叶互掩映,柔柯老干相撑担”,还记录了唐代长安的游仙之说:“蕊宫仙人委长佩,青髻一尺瑶华簪”。另外,还有部分诗作关注玉蕊花的历史风韵,为玉蕊花文学创作融入怀古的色彩,如万涵《招隐寺》:“亭前玉蕊留萧寺,楼外黄鹂识戴容”(《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萧”指昭明太子萧统,“戴”指南朝名士戴颙,借咏怀历史名人深化玉蕊花的文化印记。赵彦俞《招隐寺怀古》:“昭明读书处,石案无遗牍。卫公赋诗情,玉蕊留残馥”(《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不仅点名此地为昭明太子读书处,还提及李德裕花下饮酒赋诗之事,通过今昔对比叹喟时移世易,提振了玉蕊花文学意象的怀古意味。
三、玉蕊花文学意象变迁
玉蕊花曾在唐代长安城内留有景观,并形成咏花诗的创作热潮,使其在长安一代极负盛名,此后经由李德裕、沈传师二人的赋诗传咏,玉蕊花才在唐代润州始著其名,并在明清时期形成咏花诗的创作热潮。在这个过程中,玉蕊花的文学创作经历了从长安到润州的创作中心迁徙和文学意象的变迁,具体体现为创作主题的变更和情感色彩的变化。
(一)创作主题变更:由玉蕊花变为玉蕊亭
对比玉蕊花诗文的两次创作热潮,可发现唐代长安咏花诗的主题多围绕玉蕊花本身展开,描写其形态外貌。如王建“一树珑松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全唐诗》卷三零一),写玉蕊花玲珑剔透犹如美玉,花瓣飘落时呈现出一片轻淡的颜色。又如白居易“芳意将阑风又吹,白云离叶雪辞枝”(《全唐诗》卷四三六),写春意将歇时,玉蕊花好似白云离叶、积雪辞别枝头一般飘落而下。而明清润州咏花诗的主题却多围绕招隐山玉蕊花前的玉蕊亭展开。如杨一清“寂寞玉蕊亭,调萧万松关”(《招隐山志》卷六·艺文二)、王世桢“玉蕊不复见,空亭闲荒坞”(《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张会“空亭玉蕊凋残久,灌木当门水溅衣”(《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等,均提及了玉蕊亭,写花事阑珊而空亭犹在,以亭为创作对象变更创作主题。
两地咏花诗创作主题的变更应与玉蕊花的存亡相关。在唐长安,玉蕊花植株真实存在,生长于长安“禁中”,众多文人见证了玉蕊花的盛花期,有感于玉蕊花生命的美丽和盛放时的绚烂,遂有较多描写玉蕊花形貌的赏花诗。与此相对,到了明清时期的润州,玉蕊花植株已不复存在,相应的咏花诗创作也发生了改变。据清缪天爵《玉蕊亭赋》载:“虽斯花之不复见,而其亭尚撑乎。” ⑨虽然玉蕊花植株已亡失了,但花前的玉蕊亭保留了下来,成为此花存在的凭证,代替玉蕊花成为咏花诗创作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二)情感色彩变化:由赞咏花事变为追忆怀古
分析两地玉蕊花诗文,可发现唐代长安咏花诗多与降神传说相关,表现仙人下凡折花的奇妙想象。如严休复“羽车潜下玉龟山,尘世何由睹蕣颜。唯有多情枝上雪,好风吹缀绿云鬟”(《全唐诗》卷四六三),写仙女乘车降临人间,洁白如雪的玉蕊花被其吸引,不舍地飘缀在她美如云霞的鬓发上。又如刘禹锡“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攀枝弄雪时回顾,惊怪人间日易斜”(《全唐诗》卷三六五),写玉蕊花香飘云天,引得仙女乘车下凡观赏,她攀折花枝摆弄着白雪似的花朵,惊奇人间的太阳为何那么快就斜落了。
与之相比,明清润州咏花诗的赏花游仙色彩大幅减弱,更多地呈现出追忆怀古的沉郁色彩。如周儒“追维往事成千古,玉蕊亭荒草露凝”(《招隐山志》卷六·艺文二),表现时过境迁的沧桑之感。又如赵彦俞“卫公赋诗情,玉蕊留残馥”(《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赵徵禾“来寻玉蕊渺花丛,不见当年李卫公”(《招隐山志》卷七·艺文三)、李光治“山僧犹道雪英飘,韵事不堪回前说文饶(李德裕字文饶)”(《招隐山志》卷九·艺文五),均咏怀李德裕当年花下赋诗之事,表现如今花去亭空、物是人非的惆怅之感。
两地咏花诗情感色彩的变化应与时代环境相关。唐代是中国历史上较为繁盛的时代,人们喜爱赏花悠游、诗酒唱和,有“尚花”的风气,“尚花”不单是个别文人的雅趣,更是全民性的重大审美活动⑩,刘禹锡在《百花行》中描写了长安赏花时的盛景:“长安百花时,风景宜轻薄。无人不沽酒?何处不闻乐”(《全唐诗》卷三五四),展现了规模空前的赏花盛况。受此风气影响,人们发挥想象,将玉蕊花视为内蕴灵气的草木,能吸引仙女下凡采折,展现出唐人精神世界的鲜活丰满和时代气象的和谐宽容。
等到明清时期,玉蕊花几经战乱早已衰歇,清缪天爵《玉蕊亭赋》载:“亭舍荒凉亭台冷,落花事阑珊” ?,玉蕊花原址已几近荒废。与此同时,明清的时代气象和唐时已大不相同,文人的心态也有所嬗变,玉蕊花从绚烂至极到落败凋零,宛若世事运转的规律。盛极而衰仿佛是所有生命的归宿,文人与生俱来的敏感使其与玉蕊花产生了生命共鸣,于是玉蕊花的怀古意象被不断挖掘,最终呈现出情感色彩由赞咏花事到追忆怀古的转变。
四、结语
长安和润州作为玉蕊花的生长之地,均留有玉蕊花的传说佳话。唐代长安与明清润州不同的文化土壤、时代气象,催生出了玉蕊花文学创作上主题及情感色彩的变化与差异。在玉蕊花创作中心由长安到润州迁徙的过程中,咏花诗的创作不再赞咏花事繁盛,或描绘仙家游仙的场景,而是以玉蕊亭为新的创作对象,减弱其赏花游仙色彩,增强其怀古追忆的情感寄托。
注释:
①石润宏:《唐长安城唐昌观玉蕊花景观兴废考》,《唐都学刊》2016年第32卷第1期,第39页。
②康骈:《剧谈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8-39页。
③石润宏:《唐长安城唐昌观玉蕊花景观兴废考》,《唐都学刊》2016年第32卷第1期,第41页。
④缪潜:《招隐山志(上)》·卷3《古迹》,载《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五十一册)》,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59页。
⑤缪潜:《招隐山志(上)》·卷4《人物》,载《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五十一册)》,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80页。
⑥傅璇琮:《李德裕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8-159页。
⑦缪潜:《招隐山志(上)》 · 卷3《古迹》,载《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五十一册)》,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60页。
⑧祁振声:《唐代名花“玉蕊”原植物考辨》,《农业考古》1992年第3期,第213-214页。
⑨繆潜:《招隐山志(上)》 ·卷5《艺文一(赋)》,载《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五十一册)》,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125页。
⑩王莹:《唐宋诗词名花与中国文人精神传统的探索》,暨南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
?缪潜:《招隐山志(上)》,卷5 《艺文一(赋)》,载《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五十一册)》,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123页。
参考文献:
[1]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宋敏求.长安志[A]//宋元方志丛刊(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0:123.
[3]缪潜.招隐山志(下)[A]//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五十二册)[M].扬州:广陵书社,2011.
[4]舒迎澜.长安玉蕊花的神话[J].园林,2005,(12):35.
[5]罗勇来.唐代润州的玉蕊花[J].文史知识,2003,(3): 8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