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本质要回归到人、回到真实
2024-04-25王霖
王霖
教育一定是让人脚踏实地进入这个世界,建立有意义的联系,进而丰富人的内心,让人的心灵和人性得到发育。这是一个用脑、用心、用情的过程。教育要帮助人打破自恋人格中的“镜中我”和多种指标、评价带来的“牢笼”,让一切回归真实。
关键词 元认知能力 目标导向学习 机器学习
人的教育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教授刘云杉
“教育中最为重要的,是人性化的教育和人性化的学习。”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教授刘云杉用轻柔的语气表达着自己最真实的教育观点。近年来,大学生群体涌现的一些现象日益受到社会关注,诸如:学生学习趋于目标导向、过于追求高绩点、过于注重逻辑和能力导致知识的空洞化、无法建立亲密关系、对世界麻木无感……这些现象不仅困扰着一些高校学生,也是当下教育反映出的现实问题。刘云杉教授长期专注于教育社会学和高等教育学领域,对教育的學习化、“拔尖人才”培养模式、教育的“内卷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她认为,教育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成长的过程,需要慢下来,体现“育人性”。
本刊围绕学习与教育、知识与能力、人工智能与教育等内容与刘云杉进行了对话。刘云杉指出:“当下教育面临的问题是如何重返教育。”
素质教育下的“元认知能力”培养
能进入到中国的顶级高校,无论是拥有聪明的大脑还是极强的学习能力,北大学生无疑是高考的佼佼者。经过多年教学研究和访谈调查后,刘云杉发现,这些学生的学习习惯与元认知的关系十分紧密。她进一步解释:“素质教育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是元认知能力。元认知是人们预测他们在各种任务中表现出的能力以及对目前的理解和掌握程度进行监控的能力,元认知的方法可以帮助学生在定义学习目标和监控达到目标的学习过程中学会控制他们的学习。”
“如今的学生,从小就养成了学习要有一定的评价/评分标准。对他(她)来说,去学习一门课,却不知道其要求和评分标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且充满风险的事情。”刘云杉用一个具象的表述简要表达了自己多年的教育研究成果,“当我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之后,其实我自己都觉得震惊。”
当中国的一群学霸在学习一门课程时,首先是通过各种途径寻找考题,找到考题后开始解码,解码之后再开始学习。刘云杉举例说:“我曾经和一个物理学院的学生交流,他说他选一门课时,要考虑老师是谁、老师的喜好是什么,以及同班同学的状态、他在整个课程的排名情况等。”在这样的环境下,会发现考试考的不再是知识的掌握程度,而是学生在这个生态中的排名,这样下来教科书就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如何来定义和完成这一学习任务。“我也碰到过很多有朴素学习信仰的学生,沿用之前的学习方法——课堂上认真听课、课后照常复习,但考试成绩却上不去。后来他(她)发现历年考试的考题差别不大,有的学生会组成强强联盟,从老师的喜好和考题出发去学习;如果不认可这种学习方式,那他(她)就被这种‘结盟甩了出去。”
刘云杉常用“猎手”和“农夫”的比喻来解释培养元认知能力过程中对学生的改变。在这次采访中,刘云杉表示把“农夫”换成“匠人”更为贴切。
作为猎手,学生从目标出发,评估环境、评估自己的表现力,从而用最快、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取得成功;匠人则需要热爱并深耕,长时间专注培养某一方面的技能。“如今讲的元认知能力,背后是训练猎手。猎手就是要不断地看猎物。猎手在捕猎过程中要对猎物敏感,对环境风险敏感。它训练的不是信任,而是警觉。捕猎的动作也不需要耐心,只要足够敏感、快速就可以。捕猎过程中对猎物也没有欲望,一个猎物拿到之后就去盯着下一个猎物。而成为匠人,我们提到的具体能力和胜任力,需要踏实地投入到某一件具体事情中,需要长时间坚持、积累长期的经验,把自己交出去,热爱一个事情,献身一个事情。”
在刘云杉看来,知识的本来目的是拓展学生的心灵世界,让他们在学习过程中建立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但元认知的学习对于学生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学会选择,保持灵活性,而在训练的过程中,让人拥有更多的技能,但知识是空的。“猎手需要理性化,随时可以抽身,意味着保持独立,不需要献身,投入反而是麻烦的。所以现在学生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选而不择。我选择一个学科并不是让这个学科成为我身上的一个深刻的印记,培养学科素养;而是我有一套自己的选课逻辑——拥有高绩点甚至高阶能力,但看不到知识的含量。学生未必对这个学科有感觉,不过是掌握了某种方法,用这样一套方法进行评价重构的学习。”
在讨论元认知能力带给学生的影响时,刘云杉指出,大学的学习是“study”(自主钻研)而非“learn”(从外获得),更不是“train”(技能训练)。遗憾的是,自我监控的自主学习恰如新手司机训练驾驶技能。自我监控的学习首先需要设置目标,进而对标、行动与改进、提升。学习者的学习行为体现如下:确定目标,收集数据,矫正自我,提升能力。评价与教学并驾齐驱,从根本上重构了教与学的日常形态:从过去基于教材的学习变为基于评价的教学,再到基于评价的自我学习。与之相应,一系列学习话语重构了教学,如自我监控、正向反馈、自我效能感。在目标导向的自主学习操演中,一条能动的、循环的自我训练管道得以建成,构成了核心素养的“元认知”形态。
在这背后似乎也显示了学生和教师之间的“冲突”。在高等教育中,老师更关注学生在高深知识中的探究,而学生则聚焦于目标。“学生要的目标和老师希望其在知识上有真正扩展的东西,并非一个事情。”刘云杉说,不宜简单地用功利性来评价学生,要体察他们成长的学习逻辑: “元认知的背后是要不断地评估自己的学习能力,设定一个任务化、项目制的学习。这背后是一个极强的行为主义逻辑。”
做猎手还是匠人?
警惕机器僭越,教育要还原真实经验
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在给教育带来便利、公平的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刘云杉担忧的是如何还原人的真实经验的问题:“如何把学生拉到真实的世界中,体验真实教育的形态,这样来讨论人工智能对教育的影响,我觉得更为合适。”
教育是建立人际关系的基础。通过教育,人们可以学习如何与他人沟通、合作和解决问题。而在人工智能时代,面对屏幕,缺乏人与人的真实沟通,空洞化可能是当下教育面临的问题之一。2023年,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对2001名18—35岁青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64.2%的受访青年感觉自己存在心理上或行动上的“社交卡顿”。“前段时间,学生中流传了一个新词叫‘入狱了,进入学校如同被监控起来了;很多学生反映在学校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打电话,因为不想被同寝室的人听见;有的学生开学后回到学校,一进宿舍就开始哇哇大哭……”刘云杉列举了最近高校出现的一些现象。“是不是很不能理解?现在的学生面临着人情的疏离,冷漠、无感又焦虑,无法与世界、社会、事物以及人建立亲切且具体的联系,整个人都空洞了。”
在讨论机器学习和人的学习关系的时候,刘云杉用了一个词语“僭越”,这也呼应了她一直以来的研究。ChatGPT等依靠算法学习成为优等生,成为“类人”学习者,甚至“超人”竞争者,如果不适当加以限制,当下大多数的常规工作、程序型工作则会被替代,如一般高校的人文社科专业毕业生将遭遇AI的“霸凌”。而人的教育强调的是塑造品格,是在一个真实的环境中,不仅要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真理,更要塑造灵魂、塑造生命、塑造新人,这背后隐藏的是一种安适信任的、含蓄的情感交流,这正是机器学习所不能达到的。
而如今,越来越多人的学习在模仿机器学习。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安德鲁·阿伯特在《大学教育与知识的未来》指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学生认为学习某个东西就是知道一个链接。这就是说,他们的主要知识模式是“发现”,因为他们在互联网上“发现”的时间比他们在学校的时间长得多,并且事实上,他们早在能够阅读之前就开始“发现”了。刘云杉用学生善用的思维导图来解释这一“链接”,现在学生的学习更像是一种编码,一目十行地收集信息,把关键词挑选出来,画思维导图,“这些图像鱼骨架一样,好像是非常清晰。但当你问他(她)在某一个知识点上有没有深入理解?有没有将自己的经验带入?”显然没有。
学习一定是要与经验相融通。“大学学习,我认为最难的就是融会贯通。如何让这个知识与你的生命真正连起来?不光是动脑,还要动心、动情。”刘云杉说,“这些东西在教育中似乎被忽略了,好像学习就是找关键词、信息点,就像机器检索一样,人也去这样学。当机器学习来霸凌人的教育时,我们会发现,教育背后更重要的是人的经验,和人、知识、具体事物的联系,在一个自然的世界里遭遇、成长,这样才能建立可靠的人格和可信的知识”。
在课堂上,刘云杉给教育学院的学生讨论杜威的《我的教育信条》时,有学生很疑惑:为什么杜威假设的人和我们今天的人不一样? “杜威假设的人——孩子是兴致勃勃的,会天然和世界发生联系的。而如今的学生则表现得无感、没有好奇心,对任何事情都是麻木的,无法与身边的人和世界建立联系。”
当学生长期处在抽象、悬浮、割裂的体系之中,他所接受的碎片化信息、逻辑推理更容易让他处于“镜中我”的抽象之中。刘云杉指出,“这个镜子就把学生外显成各种各样的指标、各种各样他人的评价,活得表面化、表演化,并不是说我真的是什么,而是我像什么。在长时间的虚实不分以后,他处于越来越空的状态,这是学生目前遇到的大问题。”
这就指向了一个根本问题:与机器的算法学习不同,人的教育是真实的。
打破“开放中的封闭”,让教育回归“育人”
在《开放中的封闭:无界学习的教育危机》一文最后,刘云杉用了一段富有哲理的话来说明:“文明是一条流动的河流,未来投射于过去,过去也注入未来;而非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未来;没有了时间,就没有未来。一代代年轻人既要走入世界,又要推动世界开启新的可能,而非割裂了关系的空洞的实验。如果无界没有了时空的界限,也就没有了时空的维度。没有时空的开放,实为封闭。这封闭,恰是教育的危机。”
如何理解这样的危机?刘云杉指出,在越来越丰富的学习材料、学习资源面前,每个人得到的都是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越来越多样的选择面前,整个人的人格是越来越表演化,没有一个长期的、稳定的、有深度且有韧性的人格,其实他也处在快速的多元的关系当中,很难和其他人建立非常深刻、持久、稳定、互相信赖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他整个人是封闭的,他的心灵是封闭的,他的经验是碎片的,关系也是短暂的。“如同整个教育变成了一个悬浮的管道,学生在这个管道中根据脑子中构建的GPS导向系统,快速地‘打卡通关,他无法沉浸在具体的某件事情之中,而是匆忙地向往远方。如果不是封闭的,这些學生则可以试错、可以游历,他们的成长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教育本身是朴素的、日常的学习与观摩,从而学习做事与做人,经过父母和老师的教育,把孩子/学生带到一个丰富的、复杂的、真实的社会中。刘云杉说:“一个人在学习过程中非常重要的是有度,怎么说话,怎么做事,这些都是在慢慢地观察练习,是一种教化的
作用。”
在刘云杉看来,教育公平不是社会改造的杠杆,不能用教育去撬动它难以胜任的政治与经济难题,教育公平的实质是因材施教,“如今,更多地强调动机——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实现什么目标。而缺少的恰恰是真实又朴素的兴趣,兴趣的培养要靠经验,经验是今天教育所匮乏的。”在教育之中,教师和学生是互为主体的,在这个权威制度的背后,一方面教师是整个社会和国家理性的代言人,另一方面教师需要走进学生的世界,他是一个传灯者,或者说,他就是一束光,“一个老师,能体认到这一职业的神圣性,身体力行地去感召学生,这个光是通过老师传递出来的。”
教育要回归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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