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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的八股文理念与清前期批评语境

2024-04-23王同舟陈文新

江汉论坛 2024年4期
关键词:方苞八股文

王同舟 陈文新

摘要:作为八股文大家,方苞一再表明自己自幼即不喜八股文,抨击八股文害教化、败人材,只是“牟荣利”“取名致官”的工具,主张士人抛弃八股,致力于经史古文。但方苞的生活经历表明,他不喜时文的说法不符合实情,他对八股文还存在着极深的迷恋,甚至将其视为不朽之盛事。明清之际出现激烈批判八股文并要求取消八股取士制度的舆论,随着时代的推移,制度改革的动力逐渐消退,继续维系八股取士制度成为清廷的選择。方苞并没有取消八股取士制度的思想,他对八股文的抨击实际上仅落实为抵制庸滥八股,反而有利于维系这一制度的持续运行。

关键词:方苞;八股文;清代科举;八股取士;《钦定四书文》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八股文批评体系研究”(18BZW066)

中图分类号:I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4-0102-06

明清科举以八股取士,八股文成为与士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文体,因而士人文集里关于八股文的议论比比皆是,清代学者、古文家方苞(1668—1749年)也不例外。引人注目的是,方苞文集里有大量鄙弃八股文的言论,而他本人不仅是清代前期声名卓著的八股文名家,而且是科举史上唯一“钦定”八股文选本《钦定四书文》的编纂者。清高宗(乾隆)指定方苞编纂此书,颁行天下,作为士子写作的矩矱与考官选士的绳尺,更使方苞获得八股文领域前此未有的殊荣。八股文名家而声称鄙弃八股文,声称鄙弃八股文的人而能荣膺《钦定四书文》的编纂,这些看似矛盾的方面,引导我们重视问题的复杂性,以抽丝剥茧的耐心寻绎方苞对八股文的真实态度及核心理念,并在清前期士人群体与官方共同构成的八股批评语境中理解与评价方苞鄙弃八股的言论。

一、方苞对八股文的严厉批评

八股文是科举考试专用文体,方苞关于八股文的议论与其科举经历有着紧密联系。方苞少年时期即展现出文章天赋,但二十二岁才成为县学生员(秀才)。此后古文和八股的名声逐渐远播,而科举之途仍不畅顺:三次乡试不第,至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三十二岁时,第四次参加乡试,成为江南解元;再经两次会试不第,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三十九岁时,在第三次会试中取得第四名。方苞会试后因奔母丧,未参加殿试,最后的功名是贡士,因殿试通常等额录取,社会上也含混地认为方苞进士出身。明清两代,殿试专考策论,乡试、会试特重八股,方苞乡试江南省第一,会试全国第四,都是极为显耀的科名,证明他在八股文上确有不凡造诣。同时,他直到中年才走完科举之路,显然与他的八股文造诣不符,也使他长久不能全心投入经史古文。这些经历造成他对八股文、八股取士制度的复杂感情。

方苞对八股文的议论散见于序跋、书牍、传状、奏议诸体文中,涉及议题相当广泛,但谈论最多的是对八股文的批判性意见。他屡屡言及对八股文——方苞常称之为“时文”——的厌弃。这种态度被描述为其来有自,其父方仲舒“自成童,即弃时文之学”(1)(《跋先君子遗诗》),其兄方舟虽是八股名家,但八股乃是方舟“最所不措意”(2)(《与慕庐先生书》)。由此暗示其本人的态度来自一个高尚其志、不屑科举俗学的家庭背景。

方苞尚未中举之时,在致当时达官、文坛领袖韩菼的信中说,他自小在父兄指导下诵经书、治古文,“及年十四五,家累渐迫,衣食不足以相通,欲收召生徒,赖其资用,以给朝夕,然后学为时文。非其所习,强而为之”(3)(《与韩慕庐学士书》)。后来的《李雨苍时文序》也有类似表述:“余自始应举即不喜为时文,以授生徒强而为之,实自惜心力之失所注措也。”(4)方苞二十二岁受江南学政高裔赏识,成为县学生员,此后得到高裔如师如父的关照。方苞会试中式后,依照士人习俗印行自己的八股集,以《书高素侯先生手札二则》冠于书首,表明“时文之学之所自”。文中换了一种说法:“余天资蹇拙,尤不好时文,累日积久以至成帙,皆先生督责敦率以为之。”(5)无论说迫于孝亲养亲的生活压力,还是说遵从师长之命,都在表明他从事八股是迫不得已、违背内心意愿,衷心所好始终是经史古文。

明清许多学者作家都是中进士之后,才开始专注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方苞会试之后,得以摆脱八股文的牵绊,将更多心力投入经学与古文。这一时期,他在继续宣扬自己“不好时文”之外,也开始正面抨击八股文,最集中、最激烈的抨击当推1711年所作的《何景桓遗文序》,序中说:

余尝谓害教化败人材者,无过于科举,而制艺则又甚焉。盖自科举兴,而出入于其间者,非汲汲于利则汲汲于名者也。八股之作,较论、策、诗、赋为尤难。就其善者,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故溺人尤深,有好之老死而不倦者焉。(6)

制艺即八股文,明清科举乡试、会试首场考八股文,其优劣基本决定考生的去取,因此考生不得不极端重视。何景桓为方苞桐城后辈,临死不忘请方苞为其八股集作序。方苞在序中感慨:“夫死生亦大矣,生中道夭,不以为大戚,而独惓惓于制艺之文,盖科举结习入人之深如此。”(7)

“害教化”“败人材”,集中体现着方苞对八股文的批判。在为另一至死不忘八股的同乡后辈所作《左华露遗文序》中,方苞痛陈八股文陷溺人心的恶果:“余既哀而序之,又以叹夫为科举之学者,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时文之知,至于既死而不能忘,盖习尚之渐人若此。”(8)对于学子“惟时文之知”的现象,方苞感受尤深,因此将这段文字稍加变换,嵌入《送官庶常觐省序》等文中重复言之:“古人之教且学也,内以事其身心,而外以备天下国家之用,二者皆人道之实也。自记诵词章之学兴,而二者为之虚矣;自科举之学兴,而记诵词章亦益陋矣。盖自束发受书,固曰微科举,吾无事于学也。故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科举之知。及其既得,则以为学之事终,而自是可以慰吾学之勤,享吾学之报矣。呜呼!学至于此,而世安得不以儒为诟病乎?”(9)

在方苞看来,唯八股之知的士子往往汲汲于名利,追求的只是举人、进士这样的入官资格,根本上扭曲了诵习经书的目的,这不能不说是“害教化”。他直言不讳地说,八股文在当世已堕落为牟利的工具:“夫时文者,科举之士所用以牟荣利也。”(10)(《储礼执文稿序》)“今世之为时文者,其用意尤苟,以为此以取名致官而已,其是与非不必问也。”(11)(《溧阳会业初编序》)

方苞用心于古文和经学,常从沉溺八股妨害钻研古文、经学的角度说明八股之害。他指出,八股文在“文”的序列里也是等而下之的:“文章者,士之末也;时文者,又文之末也。”(12)(《陈月溪时文序》) “时文之于文,尤术之浅者也。”(13)(《杨千木文稿序》)而他自己衷心所好的“古文”,则与经有着密切的关系,“盖六经及孔子、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肄也”(14)(《古文约选序例》),是载道的文体。他在致韩菼书信中说:“三数百年以来,古文之学弛废陵夷而不振者,皆由科举之士力分功浅,末由穷其途径也。”(15)(《与韩慕庐学士书》)用心于卑不足道的八股文而不知用心于古文,后果是妨道,是害教化败人材。

二、方苞对八股文的迷恋之情

“不好”“不喜”以至鄙弃,仅仅是方苞对八股文复杂态度中的一个方面,这方面的表达也引起过时人怀疑。《与章泰占书》记载了这种情况:方苞每每苦口婆心劝导别人放弃科举八股,“而闻者多不信”。在这封劝导章泰占放弃科举时文的信里,方苞意识到他需要格外声明他是真诚的,并没有谎言欺世:“仆自少习为时文,四方君子所以不弃而愿与为交,徒以时文为可也。而仆与诸君言此,若见瘿疣而代为不适者,虽谓仆匿情以翘明,无以解焉,而仆非敢然也。”(16)所谓“匿情以翘明”,就是说假大空的话显示自己高明。方苞的真诚表白不足以消除疑虑,“修辞立其诚”的古训,在能文之士那里,早已演化出一种新解:利用修辞技巧,传达出一种真诚的感觉。至于明清两代士人,经过以自身口气“代圣贤立言”的系统性八股写作训练,对他们口中的高明言论,自然需要保持警惕的态度。通观方苞文集并联系方苞生平,不难发现其立言立身并非“言无阴阳,行无内外”(17),关于八股文的态度,方苞写到自己人、写给自己人的,与写到外人的、写给外人的,二者并不一致;处于科举途中表达的,与通过会试后表达的,前后也有所差别。

大体上说,方苞表示自己“不好”八股、鄙弃八股的言论,主要是写给外人的。在公开的舆论里,士人沉湎于科名,陷溺于八股,便落入俗士之列。八股既熟且精,即有必要说明自己并非刻意为之,说明自己别有所好、别有所长,从而区别于科举俗士。因此就出现一种极有意味的现象,往往是精擅八股者声言自己本不喜八股,康熙朝最有名的八股名家韩菼即是如此,其《有怀堂文稿》自序中劈头就说自己喜好古文、厌弃八股:“余自少小时喜读古文,十余岁辄戏作之,以举子业故,不获专吾好。”(18)方苞挚友、桐城派另一开山祖师戴名世也说自己少时即“厌弃科举”(19)(《意园制义自序》),“尤不好时文”,“非时文之徒也”(20)(《自订时文全集序》),只因家贫亲老,为授徒谋生计,不得已而从事八股。方苞因戴名世等人的游扬,古文、八股之名为韩菼所知,他致书韩菼,自然清楚该如何介绍自己,《与韩慕庐学士书》中剖白心迹,说自己写作八股仅是为生计所迫,真心所好是经史古文。这极可能是他首次发表这类言论,这一行动意味着方苞确认了自己八股的造诣,已经有必要表明自己有别于科举俗士。至于方苞通过会试之后,开始批评八股文不过是牟荣利的工具,害教化,败人材,也不是到此一阶段才产生新的认识。审视自家身份,拿捏言说时机,这是“时然后言”的境界。

“不好”八股、鄙弃八股方面的言论或态度,方苞无疑希望能够广为人知,但方苞与八股文周旋数十年之久,实际上对八股文有着极深的迷恋。世人对八股文的迷恋多源于它可带来功名富贵,方苞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他另有一种不同一般“科举俗士”的迷恋,这与他八股名家的身份有关,由于自信其八股能够传达圣贤之精蕴,因而对其本人以及同调的八股文产生一种神圣化的感受。在这种情况下,他鄙弃八股文,仅是鄙弃庸滥之作,庸滥之作之可鄙正在于它们玷辱了八股文应有的神圣性。这两类迷恋,几乎都是指向自己或自己人的八股文,而且几乎持续终身,只是他本人似乎不愿向外人道及。

方苞自言十四五岁开始学习八股文,但苏惇元《望溪先生年谱》不采用此说,而是指出方苞十岁即学习八股,并且极具天赋,“前辈一见辄异之”(21)。年谱所载显然更合理,方苞十四五岁能够以塾师谋生,也恰是对八股文已有所掌握。方苞心之所好是经史古文,他后来也确实成为经学家和古文家,但在获取举人进士功名之前,他不可能将八股文置之度外,全副心身投入经史古文之学,从这种比较的角度,他声称不喜八股,并不是撒谎。但他一再宣扬的“不喜”“不好”,只是喜爱的程度不及经史古文,不应理解为拒斥、厌恶。

从理论和实践上,八股文与方苞所钟爱的经史古文并不是对立的。八股取士制度的基本逻辑是,以八股文的考核引导士人研读经书,通过研读经书体悟圣贤之道。明代中期以后,“以古文为时文”的写法大行其道,自“左国班马”到“欧曾苏王”的古文,成为优秀八股作者必须汲取的营养,八股文也演化为文学技巧与实用功能深度融合的文体。在方苞这类文化底蕴比较深厚的家庭,学习八股与研读经史古文是相辅相成的。方苞在八股文写作上颇具天赋,天生丽质难自弃,在并不过分影响他本人研习经史古文的情况下,发挥经学的领悟、文学的技巧,写作八股文,用以改善家庭状况,完成孝亲养亲的责任,方苞并没有格外排斥的理由。

方苞对八股文的真实态度,可以从其幼弟方林那里窥见一二,方林可以说是方苞自己家里的何景桓、左华露。方苞早岁家庭极度贫困,他与兄长方舟不得不在少年时就外出授徒谋生。幼弟方林居家料理家务,因为羸弱多病,被两位兄长禁止消耗心力去作八股文。但他仍偷偷写作,终至大病不起。“将卒,始出制义二十余篇,曰:‘吾心力尝困于是,异日尚为吾存之!”(22)(《附刻弟椒涂遗文书后》)方林舍命研習八股,是因他清楚八股科举是改变家庭现状的唯一出路。幼弟如此用心八股,难以想象方舟、方苞两位兄长反而淡然视之。方苞一再强调他写作八股文出于勉强,是避开了对八股文极度用心的一面。

方苞的亲朋好友中,不乏精于八股文者,其兄方舟自不必说,像戴名世、张自超、刘捷、朱书、刘辉祖、刘齐、徐念祖等也都有所成就。人以群分,自然是彼此有着共同的兴趣。在方苞致亲友的书信(如《与刘大山书》)里,写给亲友的书序(如《张彝叹稿序》)里,在为亲友所作的传状(如《四君子传》)里,都能看到方苞兴致勃勃地与他们切磋八股文的记载。戴名世《自订时文全集序》也载有与方苞等切磋八股之事(23)。方苞确有八股文章天赋,但离开用心钻研,也不足以成为一代八股名家。

方苞幼时家贫,这种生活经历使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是迫于养亲孝亲的压力而从事八股,这是一个便利的托辞,毕竟在明清科举指导书《性理大全》卷55“科举之学”里就摘录了朱熹的意见:“既是家贫亲老,未免应举,亦当好与他做举业。”(24)但方苞在有能力孝亲养家之后并未停止科举,他仍与世间大多数士人一样,靠着八股的本领,乡试、会试一直考下去。等到获取功名,他开始发表鄙弃八股的言论,热衷于劝导他人放弃八股之业,而他自家的子弟却在研习八股,其长子方道章、长孙方超分别于1732、1744年中举。方苞这些子弟再不需要因“家贫亲老”而违心地从事八股,那么,他们到底为什么从事八股?方苞对他们从事八股又持何种态度?如果有人指责方苞不能忘情于科名,因而也未能忘情于八股,方苞很难作出有力的辩驳。

方苞对于八股文的深度迷恋,则表现为一种几乎超脱功利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不少八股名家那里都存在,比如韩菼曾指斥世俗科举之士对八股的功利态度:“其未遇,往往卤莽于苟得,幸而得之,辄视为筌蹄秕糠而无复所须。”(25)(《未信堂稿序》)以为这样的态度玷辱了八股文。方苞同样如此,虽然渴望功名,却不肯以功利的、苟且的态度对待八股写作,他鄙视剽窃肤庸之作,力求戛戛独造。用其友人戴名世的说法,方苞“叹时俗之波靡,伤文章之萎苶,颇思有所维挽救正于其间”(26)(《方灵皋稿序》),以其前辈许汝霖的话来说,就是方苞不从时俗,不揣摩风气,“为举世不好之文”(27)(《记时文稿“兴于诗”三句后》)。这种态度也可以部分地解释方苞科举之途的曲折。

方苞不肯以“苟得”的态度写作八股获取功名,在取得功名之后,也不肯将八股文视为用过即弃的敲门砖。方苞赋予八股文更崇高的意义,它应当熔经液史,从经史古文中流出,足以发明圣经贤传的精蕴,也就把八股文写作当成“立言”的一种,士人可以借优秀八股文章得以不朽。

方苞之兄方舟没有取得举人进士科名,临死自焚其八股文稿,方苞不甘方舟八股之名湮没,搜其遗稿,并附以其弟方林之作一并刊行。在《兄百川墓志銘》中盖棺定论,着重展示方舟八股文的非凡成就:“入邑庠,遂以制举之文名天下。……自以时文设科,用此名家者仅十数人,皆举甲乙科者。以诸生之文而横被六合,自兄始。”(28)方苞若真将八股一概视为害教化败人材之物,就不会如此写作墓志铭。

方苞奉旨编纂《钦定四书文》时收录八股文的情形,可以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反映他对八股文的重视。此书选录清代前期百年间八股文297篇,作者一百余人,依乾隆谕旨,入选的八股文应“足为后学之津梁,制科之标准”(29)。在合乎标准的前提下,选入哪些作者,收录多少作品,与方苞个人意愿有很大关系。限于“不录生存之人”的体例,方苞无法选录自己的八股文,但他仍可以借此选本使跟他有特殊情谊的人得以不朽。

方苞在《钦定四书文》收录其高祖明万历进士方大美文1篇,收其兄方舟文11篇。《钦定四书文》“凡例”特地为未取得科名的八股作者留下位置:“间有生前未与甲乙科而文已行世、不可泯没者,亦并登选,俾皓首穷经之士无遗憾于泉壤焉。”(30)方舟是这一规定的最大受益者之一,收入11篇,入选数量在清代作家中居第六。这种待遇,与方舟并称“二方”的另一八股名家方楘如就颇为歆羡,“百川死后数十年,天子钦定文选,标的当时,则百川文列其次焉”(31),认为这一殊荣足以抵偿方舟生前未遇的不幸。

《钦定四书文》还收录了不少方苞朋好之作。仅粗略翻检,已能看到收有张自超1篇,王兆符1篇,刘岩5篇,朱书2篇,刘齐1篇,徐念祖1篇,刘辉祖1篇,汪份1篇,李塨1篇。数量看似不多,但与清代近百年八股名篇中仅收297篇相比,所占比例已经很高。方苞还刻意选入对其有恩情者的八股作品。例如,书中收廖腾煃文2篇,廖是方苞第一次乡试的房考,曾力荐方苞之卷;收张榕端文1篇,张任江南学政时曾招方苞入使院,对方苞有恩遇;收姜文1篇,姜是康熙三十八年江南乡试主考之一,方苞在该科成为乡试解元;收顾图河文1篇,顾为康熙四十五年方苞会试的房考。显然,方苞将入选《钦定四书文》视为巨大的荣耀,选入他的亲友、恩主之作,也寄望于借助“钦定”的名头使他们的八股传之久远。

指出方苞对八股文的迷恋,并不是说方苞抨击八股文的言论是“匿情而翘明”。当方苞摆脱个人的迷恋之情,关注到社会范围内八股文的弊端并予以激烈的批判,不妨说他是以“超我”的立场发表言论。这些言论不够“真实”却自有其意义,它有利于将公众的情绪转化为公开的舆论,从而激起改革的动力。但是,八股取士通行既久,方苞又数十年用心于此,不可避免地产生对八股文的病态迷恋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着它们能流传下去,带来身后的不朽,安顿亡者的灵魂。就此而言,又很难期待方苞能够支持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激烈变革。

三、方苞言论折射的八股文批评语境及社会心态

晚清学者秦笃辉曾说:“四书文体,高明者多攻之。如阎百诗、毛西河、朱竹垞,其最著也。”(32)四书文体即八股文。所谓高明者的批评,并不龂龂于怎样是好的八股文,怎样是坏的八股文,而主要从八股取士对社会的整体影响出发,质疑八股文本身的价值以及八股取士制度的有效性。据笔者观察,这种质疑自明末天启、崇祯年间至清初颇为活跃。质疑大致由两种立场而来,站在经学的立场,八股取士制度下,士人通常只关心四书及其所研习的“本经”,将四书五经变成了“四书一经”,又只读朱熹为代表的宋儒的经解,抛弃汉唐诸儒旧注,束书不观,使八股取士引导士人“通经”的设计落空。秦笃辉提及的阎若璩、毛奇龄、朱彝尊,都是清初极具声望的学者,他们的批评主要出自经学立场。另一种批评从政治的立场出发,关注八股取士制度选拔官员的功效,他们也同意八股取士带来士人束书不观的弊端,而更着重选拔官员的失效。他们认为以八股取士,考核的只是“虚文”,中选者并没有治理国家的德行与才干。这种立场的批评者往往直接提出废除八股取士制度,或极大压缩八股取士所占比例,清初顾炎武、黄宗羲诸人即持这种观点。比如,顾炎武在《生员论》中指出,八股取士制度所培养的生员——未来的举人、进士、官员,与乡宦、吏胥一样,是“天下之病民者”,他们不能解决社会问题,他们本身就是需要解决的严重社会问题,因此,在他的改革方案里,完全没有八股文的存身之地。(33)

在这一时期,官方也曾公开讨论八股文弊端,甚至一度废除八股取士制度。方苞出生前数年,在武人当政的康熙二年(1663年),曾经有乡试会试中废除八股之举:“二年八月内,因上谕:八股文章实于政事无涉,自今以后,将浮饰八股文章永行停止,惟于为国为民之策论表判中出题考试,钦此。”(34)这次改革是短命的,实行两科后即恢复旧制。改革之所以中止,其中一项原因颇令人啼笑皆非:以“为国为民”之策、论、表、判考试的结果,是士人的答案更加空洞,更加庸滥不堪,几于使衡文者无从去取。这种考试结果本可作为八股取士制度的罪证和继续推行改革的理由,但因清廷此时最紧要的问题仍是强化其文化的正统性,争取士大夫阶层的认同,这种考试结果反而促使当政者放弃改革,回归明代所定八股取士的制度。

八股文“浮飾”“实于政事无涉”的观点经由官方公开宣布,似乎带来了在新政权平稳运行之后重启改革的希望。但历史的发展并不如此。整体而言,经历亡国之痛的顾炎武、黄宗羲一代人,也包括参与到明清易代的康熙初年当政的武人,他们当然更关注八股取士与实政无涉的“虚文”性质。随着清廷统治的稳定,八股文在兴亡之际暴露无遗的“虚文”缺陷,在后来的八股文批评中却逐渐淡化。

乾隆九年(1744年),兵部侍郎舒赫德奏请废除科举:“科举之制,凭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时文徒空言,不适于用,墨卷、房行,辗转抄袭,肤词诡说,蔓衍支离,苟可以取科第而止。”“应将考试条款改移更张,别思所以遴拔真才实学之道。”(35)这一废除科举的提议,首先针对的是八股取士之法。在朝廷的讨论中,八股取士制度积弊丛生,成为改革者与改革反对者的共识,而改革之所以未能实行,理由是“变之而未有良法美意以善其后”(36)。换一种考试方式,仍是凭文而取,所取的仍是空言而非真才实学。相较之下,八股虽属空言,但八股取士之法毕竟还可以维系经学,有意识形态建设的功效。

舒赫德的改革动议源于清高宗对此年顺天乡试舞弊严重、文章庸滥的震怒,但他误解了清高宗的意图,清高宗本意并非废除八股取士制度。乾隆十年,高宗谕令将《训饬士子文》颁行天下学宫,教官朔望日向士子宣讲。该文称,国家以八股取士,“正欲使之为圣贤之徒”,但士人唯汲汲皇皇于科名声利,“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坚定“为己”的学习动机因此成为当务之急,“不能为己,则虽举经义治事而督课之,亦糟粕陈言,无裨实用,浮伪与时文等耳”(37)。他指出问题的时候,有着充分的现实感,已经在“时文”与“浮伪”之间画上了等号。他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于士人的道德自觉,这显然是一厢情愿,但他的实际意图是宣布终结废存之争。清高宗毕竟不像康熙初年当政的武人,只看到八股的无用,清高宗深知“无用之用”。这种无用之用,直到晚清提出“中体西用”,要从西学借来“用”的时候,才真正显示出它的无用。但现在为时尚早,清高宗无论如何也会让这一制度延续下去。

上述史实显示,在方苞生活的年代里,改革八股取士制度的动力在逐渐弱化,但并不妨碍时时出现鄙弃八股的言论。这些言论并不会触及禁忌,反而可能成为一种“高明”的标记。只要不是自己迂腐到真正绝意八股科举,发表一些拘虚之士以为骇人听闻的言论,正能投合高端舆论圈层的趣味,言说者的动机由此往往难以究诘。但是判断相关言论的价值,却仍然有基本的方法,即需要联系八股批评者对制度改革的设想。

方苞极少谈论八股取士制度的改革问题,这可以看出他对八股文的真实态度。方苞自负八股文出众,但科举之途却并不顺利,如何更有效地鉴别八股文优劣,成为他关注的重心。《记时文稿“有为者譬若掘井”一节后》就指出“世之司文章之柄者,未必有过人之明”(38),经常造成考试的不公。《吴宥函文稿序》又说:“朋齿中以文学著称于庠序者,多不利于科举。”就着这一话题,他在这里罕见地对考试制度改革提出见解。他指出自明代以来,“施于学校之试者犹宽,而直省礼部之试特严”,即是说乡试、会试特别严格,但这种严格是“任一时之见,而无由考其信”,以一场考试决定去取,无法有效考察士子的学业,这是取士之法“严”但没有效果。他希望恢复“乡举里选”之制,以学校“历试之册籍”即平时成绩和“乡之士大夫”的评议来取士,认为这种取士方法“宽”而有效(39)。方苞此文表达的思想与行文的措辞都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取士下》相似。黄文说:“古之取士也宽,其用士也严;今之取士也严,其用士也宽。”(40)黄宗羲主张的“宽”于取士,是采取乡选里选、征辟保荐等多种渠道选拔官员,极大压缩经由学校、科举入仕的比例;所说的“严”于用官,是说八股取士所选拔出的举人进士并没有治民理事之能,应取消他们直接担任官员的资格。显然,黄宗羲考虑的是取消八股取士制度的必要性,而方苞念兹在兹的是八股文衡鉴的有效性。与清前期特别关注科举问题的两位作家相较,耿耿于考官无眼的蒲松龄可算是方苞的前辈,而吴敬梓则可以越过方苞,接武顾炎武、黄宗羲。

方苞一再表达“反八股”观点,清高宗仍将编纂《钦定四书文》的重任交付给他,可谓善于知人。正如我们在八股取士制度废存之争中看到的,经学是八股取士制度的软肋之一,许多人攻击这一制度,其出发点就是不满这一制度导致士人只注重八股而忽略经书传注;经学也是八股取士制度的护身符,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够像八股取士制度一样有力地维系经学,使之服务于意识形态建设。一部“钦定”的八股选集,应当在各方面传达出经学造诣与八股造诣之间具有正比例关系——实际并非总是如此——的信念,主持编选者理应兼具经学造诣与八股造诣。方苞在中年以后,俨然号为经学大师,在李光地、韩菼等已殁的情况下,就成为编选者的不二之选。方苞并不主张取消八股取士制度,反而沾沾于自家的八股文,以为它熔经液史,可垂之不朽,这就使他那些对八股文的整体性抨击成为“恨铁不成钢”的激愤之言,落实为对庸滥八股的不满。清高宗、方苞君臣契合之处在于,维系经学的八股取士制度无论如何都要存续下去。寄望愈深,当责之愈严,对八股文的严厉指责,反而有利于八股取士制度有效运行。

注释:

(1)(2)(3)(4)(5)(6)(7)(8)(9)(10)(11)(12)(13)(14)(15)(16)(22)(27)(38)(39) 方苞撰,彭林、严佐之主编:《方苞全集》第8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93、392、390、255、295、234、234、215、493、211、251、256、234、237、391、397、299、306、307、209页。

(17) 吴则虞编著:《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页。

(18)(25) 韩菼:《有怀堂文稿》,清康熙刊本,卷1、卷5。

(19)(20)(23)(26) 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3、118、118、54页。

(21) 方苞撰,彭林、严佐之主编:《方苞全集》第13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

(24) 胡广等纂修:《性理大全》,山东友谊书社1989年版,第3383页。

(28) 方苞撰,彭林、严佐之主编:《方苞全集》第9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30页。

(29)(30) 方苞编、王同舟等校注:《钦定四书文校注》,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4、2页。

(31) 方楘如:《集虚斋学古文》卷5《赠汪聿昭序》,《清人诗文集汇编》第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37页。

(32) 秦笃辉:《平书》第8卷,清末刊本。

(33) 顾炎武撰、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2页。

(34)(36) 梁章巨著、陈居渊校点:《制义丛话》,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4页。

(35) 赵伯陶校注:《七史选举志校注》,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58页。

(37) 素尔讷等纂修、霍有明等校注:《钦定学政全书校注》,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40) 黄宗羲著、段志强译注:《明夷待访录》,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4页。

作者简介:王同舟,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4;陳文新,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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