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2024-04-23郭政
郭政
1
我走到它面前,喊一声“低头”,它就乖乖地低下头,仿佛一个极其温顺的仆人。我双手扶住它的角尖,双脚踏上它的头顶。待我做好这一切,它就缓缓地抬起头。我顺着它的脖子爬上它的背,转个身坐好后,拽一下牵在它鼻上的绳索,再用双脚拍打一下它的肚子,它就迈开步子走起来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我们配合非常默契。但村庄里别的牛是不情愿让人这样骑到自己身上的。它们的小主人多是利用地势的高低,直接跨上去的。
它是一头母牛,是我家和另外两家共有的牛,轮流放养。在村庄里,它的体形最大。它的两个角特别好看,大小、形状一致,占一个正圆的四分之一的标准的弧形,相互距离不远不近。村里绝大多数牛的角要么小而窄,没有弧度;要么长而宽,弧度过大,显得很夸张;要么弧度过小,几乎成了半圆;要么两只角相距太近或太远,不对称。
我刚放这头牛时,它刚成年。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它的故乡在哪里,它的父母亲在何处。或许它是我们村庄或者附近村庄的某头母牛生的,抑或从集镇上的牛交易市场购买来的。
村庄里清一色的水牛,以母牛居多。母牛温顺,能生小牛,小牛养大后可以卖钱,或替代它的母亲耕田。
耕牛,一个耕字,透露出牛一生的宿命。彼时的耕牛,多是本地产,很少奔赴他乡,也很少从别处流浪到此。它们在一个地方过完自己的一生,就像很多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家乡的人一般。我开始上学时,刚成年的他开始耕田。
它是我忠实的伙伴,我放学之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放牛和割牛草。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每年从清明开始,就要开始放牛,一直到初冬才停止。
清明后的大地上,连绵起伏的油菜花给大地披上了金黄色的新妆,那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一阵风袭来,香气飘散到更远的地方。蜜蜂盘旋在半空中,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小型的轰炸机。蜜蜂的勤劳暗示着新的农忙即将来临。枯黄的叶子随风飘落在地,温润的春风如一把剪刀在不经意间裁剪出一片片细叶,小路旁,山冈上,嫩绿的草儿在春风的呼唤、春雨的滋润和春阳的照耀下,一个劲儿地往外钻。这时的草并不茂盛,远看绿油油一片,近观却发现稀疏细小。
我把牛牵到广阔的田野上,牛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而后埋头咀嚼这久违的青草。我站在一旁,轻轻抚摸着它的毛发。它悠闲地摇摆着尾巴。家里的这头母牛刚越过凛冽的寒冬,皮肤粗糙,摸起来扎手,毛发没有光泽,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灰白的皮屑,仿佛营养不良、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弥漫着青草气息的田野给了母牛新的生命力。在阴冷潮湿的牛栏里,吃了一冬枯黄的稻草,它时刻期盼着春天的到来。见到这一望无垠的青草,它两眼放光,口流涎水。
日复一日,在青草的孕育下,家里的这头母牛又恢复到入冬前皮光毛亮、精力充沛的模样。
晨光熹微,露水晶莹,年幼的我和三五同伴端坐在宽阔的牛背上,握着牛绳,向村后的山坡进发了,就像开拔的骑兵部队,颇为神气。我们随着牛走过窄窄的田埂,爬上斜斜的山坡,逛遍了山上青草茂盛的每个角落,再走下山,走过田埂,回家吃早饭。有的小伙伴偷懒,喜欢把牛拴在桩上让它转着圈吃,牛绕着树桩打转,画地为牢,生命的活动半径受到控制。我喜欢放开牛绳让家里的母牛自由自在地吃。
盛夏时节,薄暮时分,毒辣的阳光变得柔和,我骑着牛儿,迎着阳光朝山坡走去。直到太阳完全隐身,暮色苍茫时,才在蚊虫的袭扰中骑着牛缓缓往家赶。远处炊烟袅袅,我倒骑在牛背上缓缓归去。把牛赶进圈,拴好,黑色完全落了下来。点着熏蚊子的梧桐树皮后,我在暮色中吃晚饭。
牛的力气,大于人很多倍。但人发现了牛的弱点,也就是它的鼻子,进而发明了牛桊。桊上拴绳,人一拽牛绳,牛怕疼护鼻,只好跟着人走。对牛来说,被牵着鼻子走,是痛苦的,也是悲哀的。牵牛绳的人虽可以自由行走,但何尝不是被各种无形的绳索牵引束缚着,无法挣脱,画地为牢。
2
从清明到五一这段时间,因为山野的青草不够茂盛,牛在野外很难吃饱。此时正值春耕,正是牛出力时,吃饱了才能好好干活,此刻的牛特别需要营养。父亲白天牵着牛忙于犁田耕田,牛晚上加餐的任务就落到了年幼的我身上。
下课的钟声回荡在校园的上空,我背着书包疾步回到家里。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便提着竹篮,拿着镰刀,朝山野间走去,眼神四处寻觅着青草茂盛的地方。青草多的地方往往是油菜田。我猫着腰,顺着垄沟钻进一人来高的油菜丛中,在油菜根部的间隔处,用镰刀割断青草,再猫着腰抱出来,塞进篮子里,直到把篮子塞得装不下为止。装满一篮需要跑一到两亩油菜田,每次从油菜田钻出来,身上总沾满泥土、草叶和花粉。牛草割好时,已是黄昏,我扛起篮子疾步往家的方向赶。适才敞亮的油菜地里瞬间被夜色淹没,我忽然感到害怕,拔腿就跑,夜色追赶着我。牛是通灵的,它见我归来,哞叫了一声,仿佛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把洗干净的牛草小心翼翼倒进牛圈里。昏黄灯光的映射下,我看见牛低头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发出好听的声响。
牛的食量很大,我似乎从来没有见它吃饱过,不管何时,只要拉它出去,遇到能吃的,它总是试图去吃。牛终日沉默着,它偶尔朝天哞叫几声,像是在诉说着心中的苦。牛把吃进嘴里的一棵棵小草转换成犁田的无穷力气。吃草的牛,却成为人类眼中的荤菜。
父母常常語重心长地对我说,人是吃牛饭的,绝不能亏待它,一定要让它吃好、吃饱!暮色降临,我每次放牛回来,父母都要观察牛肚子是否鼓起来;每次割牛草回来,父母也都要查看是否足量,是否鲜嫩。年幼的我时常觉得父母对牛的关心超过了我,甚至为此感到过委屈。
记得有一次放晚学时,父亲正赶着牛犁田,他看到我,便让我去割牛草。但因为和同去的伙伴玩耍过了头,我只割了半篮青草天就黑透了。我到家时,父亲已把牛拴在圈里。我悄悄把青草倒在牛嘴边,就去吃晚饭。吃完后我正在写作业时,一向温和的父亲突然走到我身边,脸带寒霜说道:你割的牛草呢?我支支吾吾地说倒进牛圈了。他的嗓门大起来:草已被吃完了,你割得的草也太多了吧!我自知理亏,低头不语。可父亲依然余怒未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糊弄牛,人是吃牛饭的!这点都做不到,念书还有什么用?说完提着篮子,拿着镰刀,打着手电筒,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父亲走后,母亲也走过来,接着数落我:要长记性,不能让牛饿肚子,只是语气没有父亲那般严厉。从那以后,我割牛草、放牛再不敢马虎了!
父母对牛的吃食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已把牛当成了伙伴,朋友,甚至亲人——在喂养的所有家禽家畜中,牛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超过了鸡鸭鹅,超过了猪,超过了猫和狗。他们很清楚,用于耕作的牛,一生都是劳碌的,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能给他们减轻繁重的农活负担。
3
一年之中,牛需要干活的日子,与可以放牛的日子,大体上是重合的。
农忙的日子,牛非常辛苦。牛跟着父亲迎着晨曦出门,踏着暮色归来。父亲与牛形影不离。农忙时节,牛仿佛飞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不停抽打着,它不只是父亲的牛,而是三家人共有的一头牛,牛干完东家干西家,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牛累得大口喘着粗气时,脚步凌乱,动作缓慢。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脾性的牛。性格暴躁的牛主人不爱惜牛,见牛喘着粗气一动不动使不上力,不由得扬起手中的鞭子气呼呼地抽打在牛背上,疲惫不堪的牛疼痛不已,它飞快地跑起来,试图摆脱架在脖子上的牛轭,摆脱腿后拉着的犁或耙。
父亲是真正的庄稼汉,他知道怎么爱惜家里的这头母牛。它是父亲干农活的左臂右膀。父亲在山间犁田耙地时,对牛的观察非常细致。当听到牛的喘气声变粗,脚步变得缓慢凌乱时,一定会停下来,去掉牛轭,让它饮口水,吃口草,喘口气,等到歇得差不多了,再继续劳作。
在父亲眼里,牛不止是牛,是他忠实的伙伴,他们一起上山,一起下山,一起耕田。父亲赶牛干活时,手上拿着鞭子,却极少落在牛背上,鞭子只充当着吓唬的作用。记得那日,和我家共养牛的那位堂伯父为了赶活,狠打了牛几鞭子,受惊的牛奔跑起来的过程,小腿被耙齿划伤了。父亲得知后,气呼呼地跑到他家门口,对着大他几岁的堂哥嚷道:我们都是吃牛饭的,哪能这样对它,还不快请兽医?堂伯父也深感愧疚,便急忙按父亲的要求去做了。好在伤口不深,治疗后不久就好了。
牛除了犁田耙地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场了。彼时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拖拉机、脱粒机在乡村已经不算稀罕物件了,但用牛打场还是最常见的。稻谷收割完后,拥挤的田野顿时变得空荡荡起来,周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稻子混杂在一起的气息。父亲把成捆的稻谷运到平整好的打谷场上,先撒匀铺好,再赶着牛拉着石磙上场转圈碾压,直到把稻粒脱下来为止。
打场时,牛和人一样要熬夜。熬夜是透支生命的,但为了更好的生活,有时不得不熬。有一年暑假搞复种时,父亲决定在天气预报说的连阴雨到来之前,把割下来的早稻脱粒。可白天和我家共养牛的那位表叔在犁田,父亲只能在夜里干了。父亲嘱咐我们事先给牛预备了足量的青草,待牛吃完后,便赶牛上场了。
夜渐渐深了,清凉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白天已经工作一天的父亲疲惫不堪,脚步几乎迈不动了,但又想把场打完,于是他把牛绳拴在小腿上,站在场中间,让牛自己转圈。夜凉如水,村庄寂静无声,偶尔草丛深处传来几声虫鸣。一直熬到半夜,终于把场打完了。父亲这时也恢复了一些精神,他把已经睡了一觉的我和母亲喊醒,让我先给牛饮水,再拉进圈休息,他和母亲去起场。刚起步时,我听到了父亲对母亲说着牛自己转圈的事情。
苍白的月光下,年幼的我走在给牛饮水、拉牛回圈的路上,我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头牛,看到了它疲惫憔悴的面孔,它的脚步迟缓而沉重,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我耳畔。看着牛,一股复杂的感觉在我心底流淌开来,我感到一阵心酸却又对它充满敬意。
我常想父亲也如这头牛一般,为了养育子女,任劳任怨,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地劳作。
耕作的间歇期,不下雨的白天里,牛通常被拴在屋外的墙角处或树下。此时此地,它干得最多的是卧地休息,边休息边反刍,时光的脚步暂时在他身上停了下来。无所事事时我常会朋友般坐在它的身边,看它咀嚼的嘴,摸它的角,捋它的毛,抠它身上的泥块……它也会时不时扭头看看我,时光在我们这样安静的相处中,慢慢流逝。
酷热的夏季,牛圈里仿佛一个大蒸笼,阵阵热气让人喘息不过来,蚊虫乱飞,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看见家里的这头牛不时甩动着尾巴,驱赶身边的蚊虫。实在被叮咬急了,它会蹦跳,会借助墙面、树干挤压蚊虫,会钻进水里或滚泥潭。蚊虫像磁铁一样紧紧地吸附在它的身上,把它叮咬得全身血包,甚至鲜血直流。
夜色中,我看见牛不时甩动着自己的尾巴,嗡嗡作响的蚊子仿佛正在商讨着如何吞食眼前这头牛的鲜血。牛栏逼仄狭小,牛根本无法转身。我把牛的不堪告诉了父亲。为了帮牛驱蚊虫,父亲在圈里燃烧梧桐树皮,但效果不大好。
晚饭后,我们躺在院中的竹制凉床上摇着蒲扇纳凉时,经常能听到牛在圈里大声呼气和蹦跳的声响。后来有了蚊香,我们就点蚊香给牛驱蚊虫,收效甚好,牛也安稳了许多。彼时蚊香是精贵的物品,家里用得很节省,但父亲都是优先给牛用。我们可以摇蒲扇,可以罩蚊帐,但牛不能……牛是不能亏待的。父亲意味深长地说道。父亲说这话时,眼底饱含深情。
我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慢慢懂得去敬畏身边的一草一木。
4
时节在变。风变得刺人脊骨,落叶满地堆积,霜雪开始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常客……只有少许的常绿树木和星星点点的油菜、小麦,在提醒人们,大地只是暂时的休息,并没有彻底死去。牛的生活因此也发生了变化。它几乎不要干活了,酷热和蚊虫没有了,瘙痒减轻不少。但吃的食物也变差了,基本就是晒干的稻草。看着它慢悠悠地嚼着,我想到了我们这里几乎顿顿都有的腌制白菜。平时在家里,一般会搭配其他菜品。但初中在学校住宿时,我每顿只有这一种菜,吃得久了,手指上起了水泡,一看到就反胃,对新鲜的蔬菜,或者肉,简直望眼欲穿。牛当然也有类似心理,看它吃的时候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敢肯定。
老是吃这种草,我觉得不行,得加料。一天,我对父亲这样说。说得对啊,牛在冬天吃不好,开春干活就没劲,我也在想办法呢。我的话让父亲既欣慰,又发愁。不久后,父亲想到了办法。他到村里的榨油厂,买来一些油菜籽饼,拿锤子砸碎,再用水泡酥软,每天给牛喂一顿。砸油莱籽饼,是一项比较累人的活,但父亲总是干得很细致。有时他忙,就派我们干,但他会抽空检查,如果块粒大了,一定要我们再砸小一点。傍晚时分,弥漫着油香味的牛圈里,我看着牛大快朵颐,想到了我们吃大魚大肉的情景。这油菜籽饼就是牛的大鱼大肉。
除夕的晚上,牛轮到了谁家,谁家的孩子就会端着盆,向共有一头牛的人家讨些米饭给牛吃。这是牛一年中唯一一次吃米饭。有几年的除夕,我就干了这样的事。从堂伯父家转到表叔家,我带的盆已经快装满了,回来后从我家锅里又盛了不少。当我把堆得像小山般的一盆米饭,端到牛的嘴边时,牛先用鼻子嗅了嗅,继而张开了大嘴,很快吃完了,然后一边用舌头舔着嘴唇,一边望着我,似乎在问我是否还有。但我只能略感抱歉地把盆拿去刷洗。我知道,米饭是牛辛勤劳动换来的,人类靠此生存繁衍,因而显得精贵,不能让牛天天吃,只能在年末岁初让牛品尝一下。这算是对牛的一种补偿,一种感恩的仪式吧!
冬日的白天,气温很低的话,即使没下雨雪,我们也会把牛拉进圈里。为了不让牛在卧地休息时着凉,我们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干稻草。如果稻草被牛压得过于板结了,或被牛等不及外出而排出的屎尿弄脏了,我们会及时更换稻草。每当牛吃饱喝足后,躺在干燥柔软的稻草上休息时,我从它惬意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感激,就像我给它抓痒时那样。牛虽不会说话,但对它好,它是知道的。
牛的屎尿,常被当作种庄稼的肥料。在所有的农家肥中,它最突出的特点是产量大。其中,牛屎还有一个特殊的作用。那就是搓成圆团后粘贴在墙上晒,晒干后,收集起来,天冷的时候用来烤火。这就是我们口中所说的牛屎粑粑。
那些年,冬日萧瑟的村庄里,房屋的外墙上贴满了牛屎粑粑,也成了一道颇具特色的风景线,远远望去,宛如竖立的灰白色的巨大围棋盘上摆满了黑色的棋子。粑粑,是我们皖中的方言,意为饼类食品。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一则形状相似,二则说明在我们这里,它和作为吃食的粑粑一样让人感觉亲近。父辈们说,牛是吃草的,屎是草变的,不脏。正因为如此,做牛屎粑粑的时候都是直接用手的。那时候,我家的这个活通常都是由我和哥哥来干。我并不觉得恶心,倒觉得很有意思,并心生感慨:对我们来说,牛全身是宝,连粪便都是,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对它好呢?
5
时光流逝,我慢慢长大,牛慢慢变老。它的牙齿磨损越来越严重,它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它的力气越来越小。它生育过两胎,每胎都是母牛。第一头被别人买走了,第二头留了下来,陪伴在它身边。它的孩子毛发光亮,全身是劲,是干农活的好手,浑身弥漫着健康的气息。看着年富力强、活力四射的孩子,它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孩子的健康无声地映照着她的衰老。
看着牛苍老的模样,我时常感到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几年后,我考上了肥西中等师范学校,慢慢远离故乡,只有在寒冬腊月时节才能归来。
那个阴冷的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取生活费,恰好目睹了牛被人买走的场景。多年过去,这个场景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买牛人给过钱,而后从母亲手中接过牛绳。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牵绳的人,接着又看了看母亲、父亲和我,它仿佛在询问我们这是怎么回事。买牛人和我们说过道别的话,拽着牛绳起步时,它却站着不动,买牛人连拽几下,它才缓慢地迈开步子。可刚走了两步,它又停下了,回头看着我们。父母亲见了,禁不住流下泪来。
最终,在买牛人的一再拉拽下,它才又开始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们默默地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它迈着缓慢的步履渐行渐远。待它走得看不见影了,母亲蹲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深夜,牛的身影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对于一头步入暮年行动缓慢的牛,命丧屠刀下是它最终的结局。
坐在回学校的班车上,牛被卖走的场景不时在我眼前浮现,挥之不去,我鼻头发酸,禁不住流下眼泪。我紧握着裤兜里的生活费,仿佛触摸到了牛的脉搏。这钱是卖牛得来的。
牛被卖走后,它的第二个孩子接替了它的位置。它干活不错,不输它的母亲。但没几年,旋耕机和收割机来到了我们的村庄。有了这些“喝油的牛”,正值壮年的它几乎成了没用的东西。父母亲开始商议着把它也卖了。父亲已年迈,多病缠身。岁月的风霜早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父親白发丛生,皱纹加深,脚步变缓。“老了”“干不动了”等词句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话语中。
买牛人又来了,他仔细地看了它的牙齿、蹄子、毛色等,看了它走路、吃草、犁田、耙地,然后才出了价,拉走了它。牛正当壮年,是干活的好角色。它暂时不会被杀掉,买牛人应该会把它转卖到比我们村庄更为落后的地区继续耕田。看着牛被牵走,越走越远,我脑海里浮现出它年迈的母亲依依不舍时的场景。
每个人都是一头牛,我忽然想起当年报考肥西中等师范学校时体检、面试的情形。熙熙攘攘的县医院里,我从一个科室到另一个科室,量身高,称体重,测听力,查视力,听心率,抽血……做完这些,我又来到报考的学校,对着面试官,回答几个问题,朗读一段文字,做一节广播操……那是我第一次体检、面试,既感到紧张,又觉得新奇、兴奋。带队的老师说,虽然我分数达线了,但若体检、面试不合格,学校也不录取。庆幸的是,我如愿考上了,并顺利毕业。当前,升学体检,求职投简历、面试,入职体检等,已是常态。每个参与者,都任人观察、测试、评论、出价……其实都是待价而沽的牛啊!
沧海桑田,时代已发生巨变。耕牛的时代早已结束,肉牛的时代已经到来。我在故乡当“孩子王”已有二十余年。我走遍全肥西县,再也没有看见曾经遍地可见的耕牛了,甚至连耕田也变少了。记得去年暑假,在县内寻访古墩时,我在一片即将建为通用机场的草地上,见到了一批肉牛——也是水牛。向导告诉我,它们入冬后就要杀掉了。我听后一阵唏嘘,不由得想起了耕牛。
肉牛,一个肉字映照出牛血淋淋的命运。肉牛不像耕牛,它们生活虽然清闲不用干农活,但生命却极其短暂,刚长大就要被装上卡车,运往屠宰场,检验消毒、禁食净肠胃、固定身体宰杀……最终成为人们饭桌上的美食。耕牛虽然劳累一生,却能经历生老病死。
当下的乡村,人们吃牛肉已不稀罕,人们对牛那种特有的情感慢慢变淡,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次回老家,看到田地上轰轰作响的现代耕作机器,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勤劳的父亲赶着牛犁田耙地的场景。驻足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野前,我仿佛看到了背上驮着我的牛在山坡吃草,被蚊虫叮咬的牛在泥潭中翻滚。往事遥远而又清晰,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一阵风吹来,把我拉回到现实。与牛相伴的那些年月,已一去不返;那些用于耕田的牛,也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