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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纷纷扬扬的雪

2024-04-23贾红松

牡丹 2024年7期
关键词:风雪雪花母亲

贾红松

雪和雨不一样。

事无定律,物有定式。雨行及时,该来时,雨一定会来。有时候,雨像急惶惶赶路的莽夫,携风裹电,模样张狂,令人胆战心惊。有时候,雨仿佛宫闱深闺里积攒愁肠离绪的幽怨妇人,珠帘高挂,流眸细丝,泪湿青衫袖。有时候,雨安静地让一只蚂蚁在乡野间快乐奔走自由歌唱。有时候,雨狂躁地抽打一片叶子,让落叶随波逐流无可奈何。

雪贵应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该发生的一定发生。将雪片和花瓣连到一起组成“雪花”称谓的古人俯察品类,凝练格致,天马行空,风雅至极。每一片雪花都是飞舞在风里的花瓣,或者从一朵恣肆妖艳芬芳引蝶的牡丹、月季、紫藤、芍药、向日葵、郁金香、白玉兰、荷花、薰衣草、丁香……上辗转零落的花魂。

雪,晶莹剔透,丰润轻盈,矜持婉约,自带妩媚,仿佛宛在水中央的绝色女子。花,清香隽永,风姿绰约,惹人爱怜,犹抱琵琶半遮面。

漫天飞雪,便是漫天花开啊!拥抱雪花,便是拥抱绝色美人啊!那必定是天地间最唯美抵心的一幅抽象画,最浪漫抵骨的一场冬日美梦。

没有人埋怨一场雪的姗姗来迟,即便是一场大到摧枯拉朽超乎寻常的暴雪。迟些晚些没有关系,降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场雪花都令人欢悦,令人欣畅,令人舞之蹈之。雪花像个淘气贪玩的懵懂孩子,走一路玩一路,在岁月深处蹦跳躲闪,却永远不会迷失于岁月深处,走丢于岁月深处。

来了就好!毕竟纷纷扬扬。

我和雪已是五十年的老朋友了。白云苍狗,迎来送往,一年又一年。我们每年至少见一面,或者,见上好几面。从朔风起兮云飞扬乌云压城城欲摧到远山清新草萌翠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这段日子,都是我翘首期盼老朋友的时间。

老朋友愿不愿见我呢?我心里几乎没底,又似乎信心满满。

我的这位老朋友不喜欢循规蹈矩。规矩大多约束凡夫俗子,让寻常之辈噤若寒蝉。雪乃精灵,向来洒脱不羁,信马由缰,随心所欲,一贯视规矩如无物,无为而为,若他愿意,随时随地造访千家万户,根本不会向天或地打任何招呼。

一夜飞白,梨花琼枝,是雪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带过来的礼物。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是他精心装扮伊、洛、瀍、涧和家乡那条顺阳河,以及龙门、万安、北邙、三乡驿、函谷、虎牢、轩辕关、天堂、明堂等等山峦岭川遗址古迹的杰作。

这位老朋友常常不由分说把我堵在屋里,严严实实地笼罩氤氲人间烟火的房子,封掉我每天要通向外面世界找寻快乐的那几条乡村小道。就连院子里那两棵比我还倔强的老枣树,院子外那几棵比我高大许多的榆树、白杨、梧桐、国槐……和乡村小道两旁缩躲在寒风里低眉顺眼已经枯萎透了的乱蓬蓬野草都不放过。

我居住的那座平淡无奇的村庄瞬间变成了琼楼玉宇的梦幻世界。藏在熊耳山深处褶皱里的小村庄由此变得冰花一般美丽,玲珑灵动得让人心花怒放。之后的许多年里,每每遇见一场雪,我都会想起顺阳河边的那座小村庄,想起令我牵挂惦念的原野、生灵、庄稼、树木、老少爷们、父亲母亲,和母亲养的那条看家狗。

我由此困郁乡愁。或许知道我魂牵梦萦眺望家乡的思绪,雪花伸出千万只手,用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慰藉乡愁,擦拭泪眶。

木格窗里透出的朴素温暖,院落里传出的犬吠鸡鸣牛刍驴叫和黑猪吃饱后的哼咛,以及炉火上飘出的简简单单的饭菜香,烟囱上袅袅升腾的如牡丹一般盛开在雪花里的一缕缕炊烟,母亲织布时高一声低一声的梦呓似的絮絮叨叨,让我在渺若飞羽的一片片雪花里,拥有短暂一生中值得珍惜的片刻惬意。又让我在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万般留恋毫无由起的那一丝浅浅忧虑,积淀并留存再也无法重来的一个个大起大落和悲喜瞬间。

我喜欢和这位老朋友围炉夜话煮酒聊天,同他谈天说地。似乎李白、苏轼、白居易、王维、杜甫、司马迁、孟浩然、陶渊明、范仲淹、曹植、贾谊……也喜欢和这位老朋友围炉夜话煮酒聊天,同他谈天说地笑对人生。不然,何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又何来“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枝变琼枝”呢。

甚至觉得,自己敢于抛弃和违背自孩提时遵循母亲划下的滴酒不沾行事谨慎等等教条,在成年后的某一天醉卧雪窝放浪形骸,都得感恩那一场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拜雪所赐的一切一切,和所有被雪改变了的一切。

那就踏雪寻梅吧。

瀍河,狭而短,其水澈澈,其声淙淙。洛河,绵又长,蜿蜒曲折,静水流深。两河交汇之处,河口状若喇叭匍匐大地。何其幸甚,闲暇时,我可以信步到“喇叭”上听流水呜咽。呜咽里都是汉唐遗风,周鼎汉瓦。

西岸地势陡峭。一座高大团城杵在水里,团城上筑有一座飞檐琉瓦的唐风楼宇——晴望阁。莅阁北眺,巍巍朱樱塔和恢宏的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咫尺毗邻,交相辉映。

东岸形似金龟探水。瀍洛缠绵,两条灵性之河协力堆积出一块扇面之地。依岸拂柳,看野鸭鹭鸟翔羽,弄水戏波,观游鱼吐泡嬉耍,凝涟漪漾漾,遥龙门山色,溯千年梦华,这里视野最佳。徜徉岸畔,望山,亲河,思远,怀古,每每流连忘返。

龟背被纵横交错的步道分割成了棋盘似的几块。草坪在龟背上扮演主角——春天生机勃勃,夏天盈润滴翠,秋天柔软如毯,冬天草色枯黄。遇着闲暇或节假日,草坪成了大人小孩的热闹去处。垂柳、五角枫、樱树……甘当配角,它们珍惜阳光雨露,静静站在韶华深处,让落叶凋零风流倜傥,辗转一派娴雅从容。

梅園在龟脖位置。冠以梅园,其实疏朗朗三十几棵梅而已。梅原本南方宠儿,辗转到北方,宠溺已倍增。即使梅树数量不多,也要谓之“梅园”。

梅树分为两丛。东边二十几棵,西边十几棵,中间隔着窄窄一条小径。梅当然是好梅,红梅灼灼,黄梅窈窈。朔风萧瑟,梅怀傲骨,一棵棵梅树摇曳岸畔,一支支梅花凌寒绽放。

爱梅之人如何舍得错过身边这一树粲然绰约呢!去年梅开,恰逢一场纷扬瑞雪。一边踏雪寻梅,嗅那一树清香,一边徜徉岸畔,醉那一湾河景。那些日子,梅园旁的厚厚落雪被赏花人硬生生踩出一圈明显履痕。那时疫情正峻,一圈履痕显得弥足珍贵,恍惚间,竟觉得那是人们赋予一棵棵梅树的无冕光环。

今年暖冬。时令三九,天空却三月半似的清朗湛蓝,冬阳一改脾气,也格外和煦温暖。梅喜欢和一场雪纠缠,飞舞成唐诗,灵动成宋词。雪和梅一旦融合,遍在天地之间氤氲出了一个香远清幽的世界。

忽然想起岸畔的梅花,绽了么?

三十几棵梅树野性十足。园丁们的精力放在草坪和小景上,对待岸畔的这些梅树,若不碍人,任由树干虬龙般恣肆,枝丫四下里舒张。枝丫上花苞累迭,等不及姗姗来迟的雪,已有急性子在枝头热烈地盛开,难怪古人说:“向来脂粉流,睥睨谁敢当?”

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绝了梅的气质风姿。洛阳地脉花最宜,扎根河洛沃土,汲取千年精粹,岸畔的这些梅树凡而不俗,出落得小巧别致,小蕾如米,粒粒深红,大蕾如豆,红色的花萼已被撑破,裂隙四散,那点深红裹不住里面膨胀的明黄。那些半开的花,像是刚刚醒来正打哈欠的婴儿,自带几分慵懒,微睁双目微启唇,似有几分娇嫩。

这些梅花见过入周问礼的孔子么?见过李杜相会么?见过金谷二十四友么?见过香山九老么?想必,这些梅花也见过邂逅洛神的曹植吧,或为他的《洛神赋》添加过灵感?这些梅花想必也见过司马光吧,独乐园藏在雪夜里,一灯如豆,孤灯昏黄,窗外数枝梅探头探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人很远,远在前朝。梅树很近,近在岸畔。

喜欢红梅,更喜欢黄梅。拉一枝细细打量,这黄梅虽然繁累,却层次分明,花瓣是油润的蜡质,几乎算是半透明的。许是花萼的映衬吧,这纯净透亮的黄,不但毫不淡薄,反倒有几分醇厚。一下子幻想起霓裳羽衣,指尖一触,凉意里大约有着肉质的滋润丝滑,真想折取一支带回家,又怕楼宇里的暖气不懂怜香惜玉,隔夜再看,蔫了。

今年赏梅的人明显多了,如这满园梅花,比去年繁盛。有人喟叹:“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梅花,三弄,绝美!”有人感慨:“梅花开了,该过去的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雪花葬落梅,雪和梅都有归处。如此,甚好!

三九隆冬。小年,风雪交加,父亲自远乡归来。

一天一趟的班车早已发出,空荡荡的候车厅里,父亲茫然无助。县城和熊耳山褶皱深处里的小家隔着青龙口和几十里崎岖山路,咬咬牙,背起鼓鼓囊囊两个黄里泛白的旧帆布包,父亲一头钻进了风雪。我后来读《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觉得顶风冒雪从草料场往山神庙赶的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恍如我那摇晃在风雪之中的可怜父亲,那句“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让我跟着心头一紧。

母亲裹着她那条红纱巾站在院门外小石桥里边的那棵老榆树下。我紧贴着母亲,站在母亲身边。风雪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我和母亲的身上脸上手上,生疼生疼。围在母亲头上的那条红纱巾被风雪扯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红火苗,仿佛母亲释放给远方父亲温柔而狂野的召唤,或者引导父亲平安归来的神秘信号。

我在母亲身边站一会儿。冷了,缩回屋里,暖和一会儿,再出来。母亲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母親把炉火燃得旺旺的,嘱我看好炉火,安心等待说不定突然就会看到从风雪之中冒出头来的父亲。??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越来越大。母亲悬在风雪里的心越来越不安宁。母亲决定出门迎一迎父亲。

母亲义无反顾地淹卷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天,彻底黑透。夜,混沌不清。灯,闪闪烁烁。猛然听见院子里那条沉寂了大半天的黄狗兴奋地叫了两声。父亲回来了!我三两步跳出门外,激动着想要冲过去拥抱父亲。可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这辈子刀琢斧刻一般留存脑海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幅画面:母亲紧紧挽着两腿泥泞的父亲,两只黄里泛白的帆布包一前一后搭在她的左肩上,压得母亲佝偻着腰。

父亲头上裹着母亲的红纱巾,母亲头顶上顶着一堆雪。

父亲轻轻弹掉堆在母亲头顶上的那堆雪花,深情地凝视着母亲。母亲温柔拂去散落于父亲肩头身上的那些雪花,他俩彼此默默看着对方,眉眼含笑。

这清苦人间啊!

在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母亲和父亲肩并肩,手挽手,像他俩初识初爱在顺阳河边的那片竹林里的竹子一样,从容面对风雪,没有任何畏惧和丝毫退缩。

父亲59岁那年意外离世。寒衣节,母亲愣怔着给父亲黏糊折叠一些花花绿绿的冥衣冥币,油炸父亲生前爱吃的粿子、麻花。年龄愈大,母亲愈加执念,行为愈甚。纸灰在烈焰烘托下像黑蝴蝶似的飞舞成雪花一般的思念。母亲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那边冷,风雪大,记得围好围巾穿好棉袄哦。

我仿佛又看到了在那场纷扬大雪里佝偻腰身无畏无惧朝着家的方向奋力奔赴的老父亲。父亲身后,那两行印在雪地上曲曲折折的深深脚印,一头连着母亲、哥哥、姐姐、我、和小妹,一头连着担当、苦难与远方。

那两行脚印仿佛变成了大大的“人”字,蕴满父爱如山,夫爱似海。

北宋的那场雪一定下得纷纷扬扬吧?足以让人瞬间雪白。

伊河静默。那只飞翔在《诗经》里,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鹤渺无踪迹。或许,那只鹤和飞往东南的孔雀一道,追寻它的梦去了。九皋山如伊河一般静默。

山河静默是山河累了,躺在一场纷扬大雪里,可以舒舒坦坦睡一觉。

几只顶风冒雪飞出来觅食的灰喜鹊打破静默,抓住树杈,排列成夸张的惊叹号,好奇地打量着站立在风雪里的一动不动的两位中年人。此刻,站立在风雪里一动不动的那两个中年人眼里没有雪花,唯有求索。他俩一个叫杨时,一位叫游酢。他俩站立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堂屋外,斜在堂屋里瞑坐的人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程颐。

《宋史·杨时传》载:杨时字中立,南剑将乐人。幼颖异,能属文,稍长,潜心经史。熙宁九年,中进士第。时河南程颢与弟颐讲孔、孟绝学于熙、丰之际,河、洛之士翕然师之。时调官不赴,以师礼见颢于颍昌,相得甚欢。其归也,颢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四年而颢死,时闻之,设位哭寝门,而以书赴告同学者。至是,又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德望日重,四方之士不远千里从之游,号曰龟山先生。

程颢程颐兄弟居住伊河西岸。紧贴着耙楼山脚跟的那座小院时常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直至今日,拜谒“两程故里”的熙攘人流里依然鲜有白丁。理学发轫伊河,翻越千山万岭,在关中平原落地生根,化作“横渠四句”,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从此豪情万丈,恒念坚定,竖起精神擎柱,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挥斥方遒,家国天下,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日。

我读初中的学校距离两程故里大约四十里,不算远,也不算近。教语文的殷老师告诉我,两程故里“文风蔚然”“理学宗地”。老师高个子,灰白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浅咖啡色边框的老花镜,脸色稍微有一点苍白,额头上爬满浅浅皱纹,背微驼。他说话腔调不高,神态低调谦和,与人交谈时,语气里常常有一些不经意的谨慎。

喜欢在殷老师的办公室里触摸那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藏书大都颜色泛黄,有线装本,有繁体字的古籍。老师从来不允许任何一本书远离视线,但允许我蹲或坐在门口翻阅。

我第一次读《二十四史》《史记》《两程文集》,都是堌堆在殷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门口看完的。那当然是我学生时代丰盈充实的一段时光,并且丰盈充实得足以让我受用一生。

老师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一个冬日,我第一次走进两程祠,来到耙楼山下。我的心是沉静的,如淋一场酣畅新雨后的空山一般沉静。在这样一个地方,唯有放下所有浮华喧嚣尘世繁累,让心彻底安静下来,才有资格隔着时空与伟大的思想者对话。

高大蔽日的株株侧柏庇护着青砖铺成的行道,阅历千载的浅浅苔藓隐在砖缝里,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幽静沧桑。先贤和求知者们的履痕,镌印在那一块块凹凸斑驳青砖上,低吟浅唱。

一株老去的侧柏将枯干枝丫刺向天空。几只麻雀在枯干枝丫间蹦来跳去,叽喳鸟语回荡在院落里,像极了杨时、侯忠良、刘立之、刘绚、游酢、谢良佐、吕中坚、张天祺、陈经正、潘子文、谯定、贾易、马伸、吴给、戴述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争论。

我的脚步很轻很轻,身旁依稀有殷老师恍恍惚惚的影子。一起朝圣么?自问自答。

奢望天知我愿,扑簌簌下一场纷扬大雪,如此,我也能如杨时、游酢一样,肃候小院,待先生小憩之后,近至身旁,细细聆听那穿越千年的谆谆教诲。

一定如雷贯耳,醍醐灌顶。

乡村的雪和城里的雪有何不同?我一遍遍问自己。

我的那位老朋友从来不给我答案,而我自己也没有在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里彻悟或得到想要的答案。

李白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杜甫仰天长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柳宗元很聪明,躲在一场雪里孤舟蓑笠,独钓寒江,留下深沉背影。

这种比较似乎痴人说梦,纯属伪命题。城里的雪绝不会因为降落在城里而沾染灰尘失去洁白,乡村的雪也绝不会因为降落在田野而暗自神傷不再高傲。每一片雪花都是自由的灵魂,它们为降落到这个平凡而不平凡的世界尽情欢唱。

何必硬生生把自己的忧郁不快乐强加给一片雪花,转嫁给一场纷扬大雪呢?多么愚蠢,多么无聊呀。

由是想起了张岱,和他的《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一生痴绝,万千孤独,故园旧梦,家国情怀,就藏在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里。水天苍茫,云山静寥,雪落无痕,人间清白。即便曾“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怒马,好美食,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每个人都会在雪地上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或曲或直,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或多或少,或清或浊,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实在不放心独居乡下的老母亲,我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回到乡村,回到老宅,回到母亲身旁。

雪夜很静,静得恍惚能听到母亲一起一伏的香甜鼾声。

伸手一摸,一把钥匙放在门楣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墙洞里。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有忘记给儿女们留一把进出家门的钥匙。我是被老母亲惦念最多的那一个。

我家的小黑还是探出头瞪了我一眼。我自觉理亏,打扰小黑的罪过和扰乱村庄安静雪夜的罪过一样大。尽管,我确属无意。

轻身贴附于老屋窗台上,额头顶着窗玻璃,睁大双眼往屋里寻觅着。我试图借着院子里朦胧的灯光,看一眼心心念念的老母亲。遗憾的是,游进屋里的那些光,像是游进了黑洞洞的大海,模糊得啥也看不清。

母亲真的老迈了!她老人家竟然一点没有感知到中年儿子的风雪夜归。

或许此刻,母亲的梦里正有一个孩子在村庄外的青青麦田里灰兔般矫捷奔跑,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下猴子般灵活跳跃,在她怀里仰着小脸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在她的嗔怪里小黑蔫蔫的低垂着犯了错误的头,在她的一声又一声叮嘱里依依不舍地踏上离家远行的路……

一想到这些,我站在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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