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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丹的时光谜题

2024-04-23侯艳妮

牡丹 2024年7期
关键词:表姐夫方波围巾

侯艳妮

1

方波告诉李小丹他要去照顾赵雪萍。

为讲这件事,方波稀罕地起了大早,现磨了豆浆,还做了水焯白菜丝,唯恐清淡,炝了好些干红椒,虽添了醋,味道仍旧辛辣呛鼻;一盘小葱拌豆腐,颜色清白分明,十分夺目;李小丹自学自制的萝卜笋干,方波也拿出来当作佐菜;还有一碟冷熏烤肠,切得匀称齐整,显得做饭的人极有教养。

李小丹的饭才吃到一半,方波已经喝完最后一口豆浆,他来不及抹净嘴边残留的浆沫,便把碗往桌上搁,不过没发出一点声响,显得小心翼翼。如若往常,他都是很痛快地撂下碗再抹把嘴起身离开。今天,至此,方波放下碗,提了口气,才说:“小丹,那个——赵雪萍出点状况,婷婷来电话,让我也去……”李小丹正嚼着一口菜,她顿了下,抬眼看对面的人,那双眼睛垂着,看不到里头的东西,于是看向饭桌,清瓷白碟,四盏两碗,早已狼藉,再看那只碗的碗壁上隐约挂着浆沫的痕迹,曲折蜿蜒,扑朔迷离,几小撮咀嚼后吐出来的烤肠渣,脏兮兮地贴在旁侧,有点扎眼。

方波刚才的情状,使李小丹有点想笑,难为他如此处心积虑,这简直让她心生快意。方波看李小丹不说话,便接着说:“赵雪萍病了,我可能也要去看看——可能要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一天三天,还是一月三月,或者是一年三年?赵雪萍是谁?跟你方波是什么关系?跟我李小丹是什么关系?李小丹在心里恨恨地发问。菜已嚼得稀烂,却咽不下去。

赵雪萍生病的信息是从方婷婷的朋友圈看到的。方婷婷发了一张赵雪萍输液和一张赵雪萍抱着婴儿时期的自己的照片,配的文字是“祝福母亲身体健康”,标点是个虔诚的手印加三颗心。不几天,方婷婷过来吃饭,临走时,对方波说:“爸,我妈住院了,我得去医院照顾她。”方波没说话,站在一旁李小丹先开了口:“婷婷,你妈要不要紧?你是该去看看她。”方婷婷回去后,李小丹找出家里的一张折叠床,她想着到了医院可能用得上,然后打电话让方婷婷来取。那天,李小丹帮女婿把折叠床从二楼往下搬,并招呼着放进车里,等了好一会,方婷婷才下楼。李小丹知道方婷婷是和方波说了些与赵雪萍有关的话,他们不让她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故意给他们留下空间。这些年,她一直明白,不去挑明罢了。一直到方婷婷和女婿离开,方波都没露面。李小丹责怪方波:“你怎么不下去送闺女呢?孩子也挺可怜的,要不,你也去医院看看。”方波正在看电视,没接话,李小丹便有些悻悻然。是啊,方波和赵雪萍都离婚了,你李小丹脑子进了水,让自己的男人去照看别的女人!

李小丹看到方波手里已经提着一包东西站在了客厅往门口拐角的地方,那儿离餐桌不过四五步,可方波没过来,就那么远远地跟李小丹“传递”消息。方波一边摸索口袋,大概在找钥匙,一边跟李小丹讲:“小丹,婷婷发消息说定好了去北京的机票——赵雪萍去看病,我也去——你在家照顾好自己”。方波在跟李小丹告别。方波说完那些话,还想说什么,努力了下,却开不了口,他看李小丹,可李小丹的头转向了另外一侧。门已打开,方波往出走,又转身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对着李小丹的方向说:“我把钥匙放在家里啦。”随即两声“哗啦哗啦”,钥匙落在了门厨的钥匙斗里,接着“嘭”的一声,门关上了。方波走了。李小丹的心,被一块巨石砸得粉碎,无有定形。

三年前,李小丹嫁给了方波。方波离异,带着闺女方婷婷。

认识方波时,李小丹已经过了四十岁,妥妥的大龄剩女。方波比李小丹大一轮,里外翻转,正正好一个巴掌再另借两根手指。方波不显老,若不按身份证上的数字倒推,谁也看不出他已是满五十三,虚五十四岁的人了。单看样貌,除了眼睛细小些,其他都很周正。尤其脸皮子,好像熨帖过的绸缎绫罗,十分地光彩,大概因为讲究饮食,也可能是肚里的油水多,撑了起来。身材有些发福,却不让人反感,唯一遗憾的是头顶靠前的头发有些稀薄,每天都要揣几分小心,唯恐梳头时掉落一根半根,细心程度不亚于呵护秀发的女人。方波是办公室熬文件的出身,平常说话行事,总带着些谨小慎微,看人时,眼里透着阅尽世故的淡定,看似没认真看,倒已把什么都预料下了成本和出处,以至于有无行情发展,全看他的个人意愿。

关于为何离婚,依方波的说法是,前妻爱钱,他满足不了,所以只能各走各的阳关道。方波跟李小丹交待自己的同时,把前妻也冷静客观地剖析了一番,类似讲股票行情。方波最后讲到方婷婷,讲方婷婷时,方波身子往后靠,嘴角往上扯,脸部肌肉有些微松懈,注视李小丹的眼里多了一层内涵。方波讲方婷婷一年后大学毕业,谈了男朋友,准备好要结婚的。李小丹听完,笑了笑,答应两人交往一段时间看看。诚实讲,李小丹除了介意方波离过婚,其他方面都还挺满意。

李小丹记得母亲曾经跟她讲过命的问题。母亲讲:“命呐,有好有歹,有苦有甜,选哪一个,其实都是自找的。自己的命,自己消受,谁说也无济于事。” 李小丹想自己认识方波興许就是她的命。遥想当初,方波在李小丹眼里,先是一座山,她自己是绛珠草,山那么高大,草那么柔媚;后来,方波成了一阵风,她便成了杨柳枝,风摆弱柳,轻盈婀娜。李小丹赴汤蹈火、义无反顾地臣服在方波的山脚下,沉醉在风起云涌般的“命运交响曲”中,以至于,到了后来,不知哪里挑起了一点火星,风势失去定法,仿佛群魔乱舞,燃烧起整片山林,发出阵阵爆裂之声,唯独李小丹身处其中,浑然不觉。

得知李小丹和方波谈恋爱时,母亲曾眼含热泪,强忍不甘,声声泣血地警告她:“你,到时候,别事到临头,让人说你瞎了眼!”

李小丹若是瞎了眼,那可太令人遗憾了。李小丹算不上美人,却长了一双含情裹意的美人眼,瞧人时,似窝着一汪水,不小心对上了,会让人忍不住再盯一两下,也许能瞧出个啥究竟来。从小到大,所有见过李小丹的人都说她的眼睛好看,真好看,可再好看,也不过用来看东西,当然,还要认路,不单认路,很多时候还要识人。李小丹无比清楚自己的好处所在。认识方波后,被他提说过好几回,自己被李小丹的眼睛勾了魂了,一脚踩进泥潭,彻底拔不出来。李小丹不悦被比作泥潭,可情动之后,坦诚相见之际,被方波如获至宝地死盯着,上下打量,左瞧右看,眼神里的热望和欲念,简直令李小丹恍惚。

李小丹的命,让母亲认准了,“就是个睁眼瞎的命”。瞎命,也是李小丹自己选的,甚至还拼上了要死要活的架势。李小丹那会的心劲儿大得哟,赛过了八头牛,谁出面,都说不下来,谁的话,也撼动不了李小丹的意。简直油盐不进!天皇老子的意思都不管了,何况亲娘老子。李小丹对着母亲摆出“就是火坑也往里跳”的架势,家里的水果刀是李小丹唯一的“同谋”,好几次李小丹把刀横摆到脖梁,让父亲的血压激荡得如沸腾的茶水,一再翻滚。母亲恨不得把李小丹的脑浆搁进油锅,可脑浆比鹅卵石还硬,炸翻天,也熟不了。李小丹要去给人当“后妈”——亲亲生的,在身上背了九个半月的肉,掉落下来又养了四十年的女儿,要当人的二婚老婆,要去做“后妈”!天下哪个父母愿意看女儿走这条路呐!真是恨铁不成钢。合该李小丹是当“后妈”的命,合该李小丹命中必有此劫。李小丹不知道,当初她眼里冒着的炽烈的爱情之光,映在母亲眼中,像刀劈斧削;曾经她为爱奉献一切的架势,如万只狼爪刨着母亲的心,鲜血如注。

父母亲抱着李小丹会回心转意的希望,一直到和方波吃饭那天。李小丹在电话里通知方波请客。电话拨给母亲,父亲便也收到通知,于是俩人刷了一块八角的车费,挤公交车,人挤人,一直没有座位,站着挨过了八个站名,又走到饭店,说是308号房,又爬了三十六个台阶。夏末秋初,暑热未散,出了两身汗,好不容易坐进冷气习习的包厢。服务员倒了两杯茉莉茶水后就退了出去。房间里,除了暗红绒布罩着的大桌大椅,只剩下两对挂满问号的眼睛。半小时后,李小丹和方波才现了身。李小丹解释说方波要开会,散会迟了。李小丹可真没出息。

饭吃了起来。方波作为李小丹的恋爱朋友,请客吃饭也正常。赴这个约,允这顿饭,都是给李小丹面子。属实人老了,想什么都简单了些。那天,母亲塞进嘴里的菜没超过三口,便感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而父亲,举着方波敬过来的酒杯,放下,举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李小丹居然已经和方波领了结婚证!李小丹真是胆大包天呐!幸亏没有外人,不然,让他们往后如何见人。饭是吃不成了,只好回家。回家时,方波开车,李小丹坐副驾驶,父母坐在后座,一个瞅左边的路,一个瞧右边的路,像两个吵完架的孩子。一路上,谁也不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李小丹才觉出了自己的不妥。方波比李小丹聪明,闭着嘴,半字不吐。来的时候,八站路;往回走,还是八站路,却好像走了八辈子那么长。

一桌饭换了一本结婚证,一桌饭把李小丹的半辈子搭了进去。

那一桌饭,对方波来说,不简单;对李小丹来说,也不简单;唯独对于父母来说,简单得过了头,简单到了侮辱的程度。事后,母亲想,這天下所有的饭其实都是有来头的,要么充饥,要么借吃饭的样子,预谋说个什么事。饭,哪有那么好吃的?请客?哪有那么多的客可请?总要让你为吃进去的饭付出点代价。

这顿饭后,关于方波的讯息,被李小丹彻底释放,生活的潮水随之奔突翻跃,势不可挡,叠起了波浪的天梯,裹挟所有人,奔向未知之境。

2

方波走了,去看赵雪萍了。

李小丹仍坐在餐桌旁。她认真地想,却想不明白——一直到窗外罩上一层黑纱,雨丝飞扬起来,她仍然没想明白。不知何时,李小丹已经站到窗前,她看向窗外,窗外的雨,裹挟着街灯的微光,晕出温柔的意境。雨轻柔地落,敲击地上的积水,荡漾出依稀的波纹。在李小丹看去,这么一会功夫,雨水和街灯,街灯跟雨水,都仿佛有了情谊,它们缠绵在一起,多么不可思议。她想自己和方波虽然共同生活了三年时间,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看了几遍冬去春来,雨住叶落,花谢花开,却好像什么也没留下来。

小时候逢下雨,李小丹总要穿着母亲买的粉红橡胶雨靴去上学,她一路踩雨,“吧唧”一声,“吧唧”又一声,水花四溅,脚下仿佛盛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她无比欢快地欣赏,跳跃得更加起劲,总是不觉就到了学校。多么珍贵的年少,多么无忧的快乐。如今,李小丹的鞋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靴,却没有一双那样的雨靴,可就算她买到了那样的雨靴,也跳不出那样的水花舞蹈了。

夜晚的凉意渐渐袭来,李小丹察觉自己正穿着一双露趾的丝绒拖鞋,双脚冰冻发麻,她看一眼脚上的拖鞋,猛然提起,拖鞋飞了出去,砸在饭桌一角。李小丹光脚在家里走,每一步,每一脚,都生硬沉重,好像陷进深坑,需要费很大力气才拔出来,可就算拔出来,仍旧拖泥带水,泥泞不堪。李小丹的脚下再也开不出美丽的花,她的眼前一片迷蒙混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得知李小丹和方波已经领了结婚证,父母无力回天,只能听之任之,再听李小丹说她同意了方波不办婚礼仪式的决定,母亲更加彻夜难眠,心碎欲裂。

办不办仪式,对于父母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可方波的态度,方波家里的大小人物,老的少的,所有人的态度,令母亲深深地失望。这么大的事,方波一个人做主,没一个人出来为李小丹说句话,全躲在暗处,任李小丹杵在前头充当英雄,血溅沙场。母亲的不平不甘,有力无效,只得跟父亲发火:“多大年纪的老姑娘怎么了?岁数大怎么了?岁数大也没结过婚!方波凭什么不考虑李小丹?凭什么只考虑他自己?二婚怎么了?妻妾成群还三叩九拜,明媒正娶呢?凭什么不办婚礼?不办婚礼就不要娶老婆啊!”母亲越想越恨,恨李小丹不争气,恨李小丹眼里出气,恨李小丹胳膊肘往外拐,不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说到底,真到了那个时候,方波家里谁认她,谁服她,谁可怜她!

从这件事上,母亲对方波产生了失望,同时认定他有着数一数二的狡猾。她只恨自己坐月子时没多吃点补脑子的东西,生了一个糊涂到了顶点的李小丹。

转眼到了年关,方波让李小丹去方家过年。

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已经做好过年的准备。小区里放假了的孩子们在空地里玩炮仗,空气里游走着各种团圆的味道。李小丹说她在单位值班,到饭点会回来吃饭,挂电话前,补充说方波也来。母亲看着父亲,父亲也回看她,两双无比沧桑的眼睛,对视着某种无奈。停了一会,父亲披衣服出去,说再买几个菜回来;母亲则把炸过肉的油晾在一边,拿出泡好的花生和莲菜,分别装了两盘。

李小丹和方波同时进的门,方波站在李小丹背后,衣冠楚楚,手里提着几件俗礼特产,脸上不尴不尬。母亲心说:“猫哭耗子假慈悲,李小丹真是瞎眼了才看得上。”口里道:“小丹爸早不抽烟了,也不喝酒,带这些干吗?”母亲的手空着,却没接方波手里的东西,转身把方波让进门,留下李小丹去应付。回到厨房。母亲继续切一撮香菜,要给蒸好的鱼身上洒。香菜早没了形,可母亲的手腕依旧加了力道,发了狠地敲下去“咚咚咚,咚咚咚”。同意让李小丹去方家过年,意味着同意李小丹过了门。母亲知道这里的门道,只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过。那天,母亲依照往年的年饭标准,凉热荤素,做了整整十二样,摆满了一桌。方波上桌时堆了一脸笑,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那种笑。饭总要吃的,毕竟是闺女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年饭。母亲吃进口里的饭,好不容易咽下去,却全撑在胃里,难以消化。

腊月三十,李小丹穿着一件旧羽绒衣,拎着个小皮箱,去了方家,如此就算嫁了人,嫁给了方波。李小丹晚上给母亲拜年,母亲泣不成声,她开解母亲说方波有诸多不便,再说她一个大龄女青年,能嫁就不错了。

却说李小丹头一次在方波家过年,忙啊,从初一忙到十五,人陡然老了十岁,心也老了,接近于方婷婷的阿姨了。方婷婷的准男友,方波的准女婿正月里也来家里吃饭,见了李小丹,哑巴样的笑。方婷婷没介绍,方波也没介绍,一切就过去了。李小丹做了饭洗了碗,方婷婷和女婿去看电影,方波要午休,李小丹一个人坐在客厅,头一回感觉自己很多余。

很快,春雨开始无声地扑打地面。一切都充满了新奇。草绿了,花红了,热了几天,又凉了几天,转眼,冬天的雪盖了屋顶,树枝压折了,暖气费该交了,物业费又涨了。家里的所有,李小丹都记了账,大钱方波出,小钱她不能计较,偶尔也九转回肠地惦记几身十分像样的衣服,后来索性都放弃了,不买了,毕竟要过的节那么多,她要送两家老人节礼,在这方面,李小丹的心意端得很平,一家一千,或者两千,太少了拿不出手,毕竟是方波的爸妈和自己的爸妈。到了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嫁人,不单是为了爱情,还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层牵挂。无论责任还是牵挂,大概都是情债。还有方婷婷的压岁钱,要备两千;方婷婷的生日,要备一千,还要买衣服,女孩子嘛……作为阿姨,比不得亲妈,亲妈可以疏忽,可阿姨不能。阿姨的心意实在不能再多了。李小丹心说,比我一个人还花得多。积蓄动了两回,暗地里,期盼方波也有点心,可方波从没问李小丹缺什么。李小丹也不好意思要,就这么撑着。

眼看着又是一年。夏天的雨怎么赶上了春天的风?中秋的月怎么又将要圆了?李小丹只恍了下神,就都过去了,她只记得了一个清醒时分,方婷婷要结婚了。

方婷婷结婚典礼的事,李小丹是方波最后通知的人。是个周末,方波没有外出,穿着居家的短衫短裤,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跟李小丹说:“婷婷结婚,想让赵雪萍参加典礼……”李小丹在看书,听完一激灵,继续佯装看书,可再看那些字,却都那么陌生。方波解释说是方婷婷的意思。李小丹没看方波,她只觉得眼前好似杵着一根针样的东西,越逼越近,寒意习习,连眼睫上都披挂上了冰霜,哦,那仿佛含毒的蛇信一樣的针尖,一下一下,威逼胁迫着李小丹惊惧无辜的眼瞳。要瞎了,要瞎了。

那晚,李小丹差点把被子咬出了一个洞,牙齿用了狠劲,几乎酸麻了,眼睛酸涩得生疼,深深地吸气,把泪往肚里咽。方波的手想往李小丹身上搭,李小丹僵着不动,方波便放弃了。

方婷婷婚礼临近,虽有另外的婚房,但这个家也必须收拾,方波兴奋得张罗着各种专业人士——人来人往地给意见。有天,方波从外头打来电话,说了一通话,让李小丹考虑。李小丹说:“不考虑了,我知道了,你们办事那几天,我出去待着。”冰冷的手机贴着她的左耳,凉嗖嗖的。方波那边突然没了声音,停了好久,就好像李小丹的声音爬过了许多大山,那边才听到了,终于回道:“嗯,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给你安排一个旅游团,我们……”李小丹迅速把手机拿开,挂断电话,方波的声音消失了。

母亲是方婷婷结了婚后才知道李小丹受到的待遇的。那些天,李小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暗黑色的忧伤,掩藏在暗黑色的夜里。“真够寒碜的。”母亲蒙着被子,大概哭了,含糊的话音绕住了父亲,让他的心一紧,血压似乎又要突突地往上爬。茫然无措的暗夜里,一声声长叹,多么沉重,而又忧伤。

李小丹同样睡不着,她每晚都双目圆睁,晴明闪亮,她在夜里看白,在黑里看白,还希望在梦里看白。李小丹害怕自己瞎了眼,可她已经瞎了。

李小丹“消失”的那几天,方波给她打过一通电话,确认平安而已,女儿的婚礼已经占据他的心。后来李小丹重新出现在方家,方波也没追问,一切都平常如旧。可李小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坍塌,坠入深渊。

3

方波走后第二天,李小丹病了。李小丹僵坐了将近一天,又失了神,天明开始发烧,先是头昏,再身体发沉,到后来,开始打摆子,身体里的骨头相互撕扯,肌肉使劲叫嚣。李小丹难受极了,她想从床上站起来,根本没有力气,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终于,李小丹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一边打车,一边联系救护车,因为父亲有高血压,出来时仍瞒着他。终于,李小丹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医院里,母亲知道了原委,她多想扬起巴掌朝李小丹拍下去,多想对着方波骂个天翻地覆,多想找人讲讲李小丹受的罪,却只默默流泪,四顾无言。母亲,这个将近七十岁的女人,一天时间,白发盖了满头。无数的担心、悲愤、后悔、不甘和忧伤全都聚向这个女人的心,简直要忍无可忍了。母亲强忍着,忍得一把老泪流啊流,怕李小丹看见,转个脸赶快抹掉,手还没落下去,眼角就又红了。母亲问李小丹:“闺女,妈知道你不痛快,妈不对,妈以后再不逼你结婚了。妈就听你一句话,你要是不愿意过,咱就离婚,回家,就算一辈子守在家里,也不要结这个婚了。”李小丹已经打了三瓶点滴,仍满面苍白,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眼泪往下落。

半年前,同样这家医院,李小丹照顾了方婷婷半个月,因为方婷婷不小心流产了。当时方波在外地出差,便给李小丹打电话,让李小丹赶去医院。此后,方婷婷在医院调理期间,多是李小丹在照顾。方婷婷的公婆有自家生意,不能天天来,女婿也忙,李小丹心说会见到赵雪萍,到底也没着面。要说,李小丹最让母亲觉得亏得慌的地方,倒不全因为李小丹受的这些委屈。要知道天下哪个女人不受委屈?只怪方波一直不愿和李小丹生个孩子,不是李小丹不愿当妈,是方波压根没想要第二个孩子,一直和李小丹采取措施。方波这么做,李小丹一开始没觉出不妥,可日子久了,他们之间哪里哪里总有那么点生分,总有那么点不贴切,总有很多话到了嘴边却留下一半。一对夫妻,连话都说不敞亮,李小丹的心里就痛了。以前听人说“半路夫妻硬如铁”,李小丹和方波是半路无妻无疑,可李小丹从没把方波当外人,可方波呢?李小丹想和方波说的话,很多都咽了回去,就像她想问方波:“赵雪萍会不会来看孩子?”这话不能问,问了会让方波感觉她李小丹不愿意照顾方婷婷了,而方婷婷这边,公婆一家看着跑前跑后的李小丹,面上是感激的,可是背地里怎么说呢?说到底方婷婷婚礼上出现的妈是另外一个女人,不是她李小丹呐!

有几回,李小丹把熬了两个小时的乌鸡汤送到医院,碰到了方婷婷的公婆,人家很热情,只是李小丹从医院出来,走在亮晃晃的日头底下,她感到背上凉凉的。自己选的路,还得自己走。李小丹顶着日头,默数着路边的树,走到谁家楼下,闻到了一阵饭香,还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呼唤“爸爸,妈妈”,这时,眼前飞过一只飞蛾,带着缕温柔的夏天的风——又是夏天的风。风过了,雨该下起来了。

李小丹和方波之间,曾经有过的爱情,一闪而逝,他们直接过渡到了生活。原以为方婷婷出嫁后,她就可以和方波享受二人世界了。她想得也太简单了。李小丹眼瞅着一些让人避之不能避的东西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甚至雷厉风行,左右逢源,一会儿奔东,一会儿窜西,拉着一个,拖着一个,再揪着另一个,全杵到眼前。李小丹要把它们全都照顾到。那些如针尖一般的东西,稀里哗啦一点一点地倒出来,铺展一地,让李小丹往上踩,踩上去才能往前走。李小丹踩着一地的玻璃渣子,往前走,疼痛,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玻璃渣子越来越多,成了一堵银白色的墙,毛茬上挂着灰,细细地飘着荡着。李小丹试图撬开一角,可她找不到头绪,无从下手;她想另寻一条路,可那是一间密闭的无门无窗的屋子,索性她直接跳进了那团融融的柔絮中,带着她所能记得的,想到的,看到的,寻到的,一切,跳了下去。

方婷婷出院了,为了身体完全康复,没回自己家,搬了些东西和方波李小丹住在一起。那段时间,李小丹一日三餐地照顾方婷婷,方婷婷依然叫李小丹“阿姨”,是熟悉的阿姨了。

李小丹开始在夜里做梦,梦到她不断地扯布,都是没有尽头的又长又厚的棉布,她必须大大地伸开胳膊,用尽全力地去抻,可每次她只能抻一米。那布卷有许多个一米,她就得一直抻,一直抻,抻得满头大汗,然后惊醒。

方婷婷没了孩子,心情很痛苦,买了一只猫,这只猫最后留给了李小丹,倒成了李小丹的陪伴。李小丹经常一个人抱着那只猫,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方波家的院墙一角是她前年种下的爬山虎,从绿到黄,再从黄到绿,来回了两轮;客厅窗台台面上是她买的一盆很不起眼的绿萝,一直暗暗地蓬勃生长,叶子拖到地上,李小丹用根绳子吊起来,挂到窗帘杆上,也攀了上去,慢慢披挂了半扇窗户。李小丹想如果她离开这个家,无非只跟它们告别。想到这里,她感觉怀里的猫轻轻挠了下她。

这只猫,她也会带走。

4

赵雪萍在北京转危为安,回了小城,雇了私人医生,在家里调理。方波回来后,李小丹没告诉他自己生的那场病,母亲则根本不想看到方波这个人。李小丹仍做着一日三餐,只是话明显少了,几乎不和方波说话,很长时间不见方婷婷,问方波,方波讲方婷婷又怀孕了,住在赵雪萍家。

灰蒙蒙的帷幔呼啦啦落下来,罩在李小丹眼前,遮住了她看天地万物,掩去了她看世间色彩。李小丹彻底瞎了。瞎了的李小丹想起方波曾经自己说的,和赵雪萍离婚,是赵雪萍嫌弃方波阻碍她挣钱,一办完手续,就住进了那个日进斗金的男人的房子。现在,那个男人化为泡影,而方婷婷对赵雪萍的怨恨统统算不得数了。

李小丹又开始做梦,梦到方波、方婷婷和赵雪萍,站在一起,灿烂地笑,笑完后开始谈论李小丹,一边谈一边走,越走越远。醒来,李小丹回想方波和方婷婷以往对自己的亲昵、热情和感激,都像梦一样。

此刻,李小丹坐在窗前的躺椅上。家里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清静极了,她躺着,慢慢闭上眼睛。这个家——方家,李小丹已经待了三年。早先,家里的一切布置都是欧式的,现在,欧式的还是欧式的,依然是乳白色墙面,精致的暗花纹的勾边石膏线,原来的女主人喜欢的吊灯,欧式沙发……三年時间,李小丹怎么就没想过把那繁复花哨的沙发换一换呢?至少换一个新的。李小丹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已经习惯了那些桌子、柜子,摆在那里,似乎它们就应该摆在那里,只是有段时间,李小丹觉得墙纸黄不黄,白不白的,有点不得劲,有点脏兮兮。她跟方波说了,那还是认识之初,方波总想尽办法让李小丹高兴。方波兴冲冲地带着李小丹去逛家具城,他殷勤地征询李小丹的意见,让她按自己的意愿为家里做点改变。他们在家具城转了半天,越转越晕,最后,在一家店歇脚时,李小丹感觉坐着的躺椅很舒服,于是,方波便付了款。所以,三年时间,李小丹唯一给这个家做的改变是添置了一把躺椅,就是她现在坐着的躺椅。

看着这个家,李小丹的眼神空洞而无望,她心中的忧伤起起伏伏,或有或无。李小丹落泪了。泪光中,她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她又穿上了童年的雨靴,可是靴底沾了很多东西,口香糖一般,每走一步,黏糊糊的。还有雨靴踏过的路,路上的一切,没有谁会在意,但并不妨碍它们存在,它们是沙粒、石子、土、垃圾、未知,还有秘密……秘密总是不堪,丑陋,见不得阳光,如那掐死在襁褓中的胎儿,永远不能申冤。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一眨眼就又告别,真是吃亏啊。

要告别了,李小丹把这个家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方波爱吃的萝卜笋干,她又做了一些;方婷婷爱吃的清蒸鲈鱼,李小丹跟母亲好不容易学会,她把配料表抄在了个小本子上,放在家里仍然保留的方婷婷的房间里,那房间被李小丹打理得纤尘不染,随时迎接方婷婷回家的意思;方波的所有衣服都按四季厚薄归类整理了;所有的花也浇过了……李小丹闭着眼,闭着眼的李小丹不会瞎了。她想到了赵雪萍,想到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此刻赵雪萍在想什么?她最亲爱的人都在她的身边,在她离开这个家的这些日子,一个叫李小丹的女人来过,但似乎又从来没有来过。家还是原来的样子。

李小丹累了,睡着了。睡着了的李小丹安全了,她不担心自己睁开眼被什么东西戳瞎,她不担心自己被生活讽刺,被讽刺又如何?她甚至愿把自己交给讽刺她的生活,她要踏过漫无边际的时间的海,与生活面对面,她在时间的海里,看到一个担任舵手的人,那似乎是方波,又似乎不是。

出门前,李小丹接到方波的电话。方波说他下午要回来。自己的家,又不是没有钥匙,回来还要通知,这让李小丹又一次感到说不出的滋味。李小丹的心无端地凉,只“嗯”了一声,不知方波听没听到,还要说什么,她已合上手机。

深秋的风起了,路旁的白杨树,坚定地直立,一两片挂不住的树叶,晃晃荡荡的,七扭八歪地飘下来,是风把它带下来的,它终于吻到了凝望了一季的大地,“啪嗒”一声,多么响亮的吻啊。李小丹的脚停在那叶子旁。叶梗青黄,血管样地脉纹清晰可见,李小丹想象它当初还是绿叶的样子,汁液饱满,绿意盎然,像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如今,日月抽干了它,只留下骨骼经脉,干枯败落,仿佛驼背的老妪。看着眼前的树叶,李小丹深深叹了口气。

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李小丹任凭电话响,没有去接,她把电话放进衣服口袋。李小丹碰到了那串钥匙,方波家的钥匙,冰凉刺骨,她把它掏出来,看也没看,用尽气力扔了出去。

李小丹踏过那片树叶,迈步向前走去,时光如谜,璀璨生花。

责任编辑 李知展

刘   芬

起风了

少女苏妤大学刚毕业,便投奔了在北方工作多年的表姐。

表姐一家四口,两夫妻加两孩子。男孩是老大,九岁;女孩是老二,两岁。表姐夫在镇政府上班,不知是哪个部门的主任。表姐以前在一家企业做会计,生了二胎后孩子没人照顾便辞了职在家专门带孩子。

表姐家是两居室的房。苏妤还没来的时候,男孩本来一个人睡一个房间,苏妤来了之后,表姐便在自己房间加了个小床让小男孩进去睡了,苏妤觉得不好意思,向表姐提出自己睡客厅沙发就好了,表姐说,没关系,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客气的,客厅里每天人来人往,你不好睡。

表姐夫托人给苏妤找了份房地产的工作,时间自由。中介不包吃住,苏妤只能吃住在表姐家。承蒙表姐表姐夫的照顾,苏妤的生活安定下来。作为回报,她也尽可能地帮助表姐表姐夫承担一些家庭琐事。比如给孩子辅导作业、帮忙带二宝、扫地洗碗等之类的家务活。她什么都抢着做,在家基本上没闲着。表姐笑话她说:“你这是来我们家干免费保姆的活了。”她笑着说:“哪里,我每天都麻烦着你们呢。”表姐也笑了笑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在我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两姐妹就不要客气了。”

她们这表亲的一辈里,表姐是最大的,她是最小的,她们中间的年龄,相隔了十岁。表姐夫又比表姐大了十岁,算算这年龄差距,表姐夫比她大了二十岁,隔了一整代人了。但辈分摆在那里,她还得管表姐夫叫哥。

表姐虽然善良,但性子急躁,孩子没考好,她把孩子按在沙发上拿衣架一顿猛抽,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老二哭闹,她也是骂骂咧咧。家里成堆的家务每天都没个头绪,怎么忙也忙不完,表姐每天不停地在家里发脾气,摔摔打打,家里的碗都不知被她砸烂了多少个。表姐夫也不敢乱说话,表姐稍不如意就骂表姐夫,表姐夫在单位虽然有个小职务,人前人后被人尊称汪主任,但在家里其实地位低下,动不动就挨表姐的骂,被表姐训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有时看着四十多岁的表姐夫像个孩子一样被表姐骂得手足无措,苏妤很同情表姐夫,但她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在表姐发脾气的时候悄悄带两个孩子到她房间逗他们玩。

因了表姐的火药桶性格,家里每天都不太平。表姐嫌表姐夫给孩子冲奶粉的水烫了,骂他笨手笨脚;表姐说洗衣机的衣服洗好了,骂表姐夫是个懒虫也不去晾衣服。表姐夫文绉绉地解释说他在回单位同事的一条微信没听到洗衣机的提示音而已。表姐武断地说:“少跟我来那一套,我看你就是想玩手机。你再玩手机,可别怪我把你的手机砸了。”

表姐对表姐夫说话就几乎没好言语过。表姐的声音大,刺耳,骂起人来整栋楼都恨不得听得到。表姐夫性格好,从不发脾气,每天洗碗扫地之類的活基本上都是苏妤与他平摊。比起自己的爸爸来,苏妤觉得表姐夫才真正是个顾家的男人,比她爸爸好太多了。在她家,家务活几乎全是她妈一手包办,她爸从来不干这些活,说这些活天生就是女人干的。表姐夫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表姐却还不满意,苏妤觉得表姐的要求太高了。

家里几乎每天都有快递,有时苏妤帮忙拆开,几乎全是表姐买的新衣服。他们房间的那个大衣柜里,几乎挂的全是表姐的衣服。有次苏妤对表姐说:“姐,你的衣服多得都可以开展销会了。”表姐不屑地说:“我们做女人可不能亏待了自己。人活在世上就那么几天,自己不逗自己开心谁逗自己开心?你以后结婚了一定要掌管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男人有了钱就会变坏的,不能让他们手上有钱,你要狠一点掌控男人知道吧?”

表姐给苏妤上了一课,可她并没有觉得表姐夫有什么不好的,倒是表姐似乎有点言过其实了。

表姐夫把钱都上交给了表姐。他自己不买衣服,表姐也不给他买,所以穿来穿去就是那几件衣服。夏天的时候,他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的里面居然还套着一件老人式的白棉背心,还破了一个洞。苏妤简直惊呆了,这种衣服,她只见到父亲在夏天穿过。没想到在政府部门任领导职位的表姐夫竟然也穿这个。更有一次,她在晾衣服的时候,发现表姐夫的袜子脚趾头也破了洞。

苏妤在心里为表姐夫鸣不平,她同情表姐夫的遭遇,觉得表姐夫遇到表姐真是遇人不淑。她想,以后她嫁人,要是嫁给像表姐夫这样的人那她真是要烧高香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自从开始同情表姐夫后,苏妤对表姐夫的好感就增加了。只要有可能让表姐夫挨骂的事情她都抢着做了。以前,表姐夫收了他们的衣服就直接堆在床上,导致表姐的一通臭骂,说他智商低,衣服堆在床上人睡哪儿,难道躺衣服堆里。现在,只要衣服干了,苏妤就赶紧把他们的衣服收进来叠好分门别类放到衣柜里。表姐说:“苏妤你真是贤惠,以后谁能娶到你可真是好福气。”苏妤说:“哪有,姐你可真是抬举我了。”表姐夫也说:“你俩虽是姐妹,性格差别也太大了。”表姐立马对表姐夫吼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表姐夫就立马闭嘴不说了,搞得苏妤很是没趣。

苏妤在洗完碗后发现表姐夫的茶杯还放在餐桌上,顺便把表姐夫的茶杯也拿过来洗了。

表姐夫爱喝水,他的茶杯是大口径的三零四材质不锈钢带盖茶杯。

苏妤在洗茶杯的时候,刚开始她只是随便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几下,发现冲不掉,她又用手伸进去抡了几圈,发现还是洗不掉。一看,原来不锈钢茶杯的壁身上,全是黄色的茶叶垢,经年的黄垢堆了厚厚的一层,不下功夫根本洗不掉。她拿了钢丝球,用力地擦,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把那层垢擦掉了。

不锈钢茶杯终于擦得铮亮了,亮得晃眼,像新的一样。只是在擦茶杯的过程中,她的心突然抖动了一下,像漏了一拍似的。

她开始留意表姐夫的一举一动,眼神痴痴的。

表姐夫开始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做梦,梦见表姐夫开车出了车祸,一脸是血,醒来她吓得胸口突突跳,捂紧了胸口再也无法入眠,只能睁眼到天亮。

她对表姐夫说:“哥,你今天上班就不要开车了。我昨晚梦见你的车被人家剐到了。”她没敢说是梦见他出了车祸。表姐夫笑了笑说:“梦都是反的,没关系。”

表姐冷不丁说了句:“苏妤你今天怎么回事,脸色不大好呢。”

苏妤吓了一跳,心虚地回答说:“昨晚没睡好。”表姐说:“每天早点睡,不要熬夜刷手机了。”苏妤点了点头。

此后,表姐夫好像承包了她梦境似的。她总是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梦见表姐夫,挥之不去,她对自己又气又恼。

收表姐夫的衣服的时候,她偷偷地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吸取那衣服的味道,尽管那衣服的味道,早已被洗衣液的味道代替。表姐夫看完了電视,沙发还是温热的,她装作无意间的样子坐上去看几眼电视,不过是为了体验表姐夫的温度。

更要命的是,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是马桶。以前她坐上马桶之前,总拿张酒精棉片去抹一下,现在,只要是表姐夫用完了洗手间出来,她掐准几分钟的时间就进去,既不会被他们发现她马上进去,又不会让那体温消失。她坐在马桶上,她的皮肤赤裸裸地感知着表姐夫的温度,她觉得温暖,同时又觉得羞耻。她,一个未婚的姑娘,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少女,暗地里却表演着这可耻的一幕,她在厕所里一边暗自窃喜,一边又感到自己的耻辱。

这欲罢不能的感情终日煎熬着她。她病了。

次日表姐夫敲她的门问她为什么不起床去上班,她有气无力地说:“病了,起不了床,已经给单位请假了。”

表姐催表姐夫说:“你进去看看,看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

表姐夫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斯斯文文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她有气无力地应道:“门没有锁,进来吧。”

她的脸烧得通红通红的,表姐夫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唉呀,发高烧了。得多喝开水。”说完他赶紧去厨房给她倒热水。

表姐夫倒了很大一杯热水,她坐起来一口气全喝完了。表妹夫拿走杯子,临了摸了一下她的头说:“蒙着被子大睡一觉发发汗应该就会退烧了。”

表姐夫轻轻地关了门出去,边关门边说:“你好好地休息一下。”

啊,这摸头杀,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一个成年男性这样摸头。以前她听别人说,有粉丝跟偶像握了手几天都不洗手,她这头发,至少几天是暂时不会洗了。表姐夫很明显是把她当成小孩子,可她二十多岁了,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把头缩进被子里,自己也摸了一下头。

冬天来临,气温骤降。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他们戴着帽子,围着围巾。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围着一条烟灰色的围巾,是常见的圆宝针,这种织法,苏妤会。在看到那条围巾的瞬间,苏妤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给表姐夫也织一条。

她在网上买了毛线和竹针,开始织围巾。每次织围巾前她都会把手洗干净,好像生怕把毛线弄脏了似的。其实烟灰色是深色,经脏,就算弄脏了也看不出来。但她就是要洗手,不洗手就过不了心里的坎。

她织得很慢,围巾的长度约一米八左右,以她以前的速度一两天就能织完。但这次她织得慢,每一针一线都很认真,仿佛绣花似的。她预计一个星期织完。

她都是关起门来在房间悄悄织的。期间侄儿有次进来玩坐她床上不小心坐到了毛钱针,毛线针滑脱了,一个个小小圆圈的针眼裸露了出来。苏妤非常生气,她推搡了孩子一把大声吼道:“你来我房间干什么,把我的东西都弄坏了知不知道!”侄儿第一次见表姨这么凶,哭着去找妈妈。

表姐进门来看到正在生闷气的苏妤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掉了几个针眼么,穿起来就是了。”转身又骂了小男孩一句:“去去去,到一边玩去。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么?”

表姐出去了,苏妤把门关好坐在床上,把那些针眼一个个穿起来,心里着实委屈得很。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怕泪水掉到围巾上,赶紧拿纸巾吸干了泪水。

一个星期后,围巾终于织好了。柔软的温暖的围巾,苏妤想着表姐夫围着她亲手织的围巾,自己都觉得脸红了。她捧着围巾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又小心翼翼地叠好了放在枕边。

不料小男孩去她房间玩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拿出她的围巾给妈妈看,他大声叫着:“妈妈妈妈,小姨的围巾真漂亮。”说完全部抖开了展示给他妈妈看,长长的围巾一半掉在地上。苏妤脸都白了,整个人都愣住了。表姐正在洗碗,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瞥了一眼儿子说:“快放到小姨房间去,不要弄脏了小姨的新围巾。”又对苏妤说:“不是我说你啊,年轻女孩子围这么深的颜色干嘛,老人家才用,男人才用。你织个颜色鲜艳点的不好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好像就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故意穿深颜色让自己显老,老的时候又故意穿鲜颜色让自己显得年轻。我就是这个样子。”

表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苏妤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小男孩把围巾还给了她,她捧着那条围巾走进房间,直接扑在床上伤心伤意哭了一场。

她把围巾收了起来,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仿佛从来没有织过这条围巾似的。倒是表姐有次问为什么没有围那条新围巾,她说你不是说我围这个颜色不好看么?我收起来了,等过年回去的时候拿给我爸。

她还是做梦。只不过梦境现在有具体的对话和细节了。

在梦里,她拿着围巾羞涩地对表姐夫说:“哥,这是我专门给你织的围巾。送给你。”说着她亲手给表姐夫围到了脖子上,围了一整圈后,剩下的在背后一左一右,长长的打了结的流苏垂了下来。表姐夫就像韩剧里的男主。

表姐夫说:“谢谢你苏妤,这围巾真暖和。”

她说:“当然暖和了,因为这是我专门为你定制的爱心牌围巾,全世界限量版,只此一款。”

表姐夫说:“你真是个贤惠的好姑娘,谁要是娶了你真是有福气。”

梦醒了。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摸摸胸口,心脏呯呯跳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骂了一句,该死。接着又倒床上去,却再也没能睡着。

表姐每天在家里咋咋呼呼,打大的,骂小的,家里整天鸡飞狗跳却又生机勃勃。有天吃饭,表姐突然对表姐夫说:“苏妤也老大不小了,快二十三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你在你们单位看看,给她介绍个合适的对象。”表姐夫说:“好,单位倒是还有几个单身的,我看看哪个比较合适给她介绍一下。”苏妤把脸埋在碗里说:“姐,我还是先不要谈,等我工作几年再说吧。”表姐说:“再工作几年你都快三十岁了,都成老姑娘了哪里还嫁得出去,嫁人要趁早。”苏妤悄悄地把脸从碗边沿露出来看了一眼表姐夫,却见表姐夫正在专心夹菜,看都没看她一眼。苏妤心中叹了一口气。

苏妤想搬出去自己租房子,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表姐,说是在他们家打扰了姐姐姐夫这么长时间了不好意思。表姐说:“你卖房子,收入不稳定,饥一顿饱一顿的,你就不要再拿这几个钱烧包了。”停了一下表姐问她:“是不是在我们家老是要帮忙做事你不乐意了?”

表姐说话总是这样直白,苏妤连忙摆手否认,“姐,真不是的,我感谢你和姐夫还来不及,我都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是自己过意不去。你要不嫌弃我的话我就住你家。”

表姐说:“那不就是了么。”

苏妤还是住在了表姐家里,帮表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辅导孩子作业、收晾衣服、洗碗等等。

她不怎么和表姐夫说话了,有时表姐夫跟她说话,她也只是简单地嗯或哦。表姐明显发现了这一点,她对苏妤说:“你姐夫就是这个样子,智商情商都低,你要是有啥看不惯他的地方就看在我面上多担待点。”苏妤说:“姐夫……挺好的。你们对我都挺好的。”表姐说:“那就好。”转头又骂了表姐夫一句:“都到点了还不下去接孩子?愣在这里干什么,跟个木头似的!”表姐夫喏喏了一句:“唉呀,真是到点了,我差点忘了。”表姐吼了他一句:“没见过比你这么笨的人!”

苏妤的心尖颤了一下。

表姐骂表姐夫、和表姐夫吵架从来不避讳苏妤。一天深夜,他俩又吵架了。刚开始两个在房间吵,像两只鸽子咕咕的,后来,大概是怕吵到孩子,两个人直接跑到客厅吵。

苏妤也不敢出来劝架,只是竖起两只耳朵像只警惕的小白兔偷听他们吵架。

表姐粗鲁地骂着姐夫:“汪仁发,你这个渣男。真没想到你和那个渣女还有联系。你们不得好死。”

表姐夫急吼吼地解释道:“不要骂得这么难听。我哪知道是她。早知道是她我就不会加她微信了。我也是看了微信图像才知道是她,否则我也不会通过验证。”

表姐继续骂:“少放屁!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暗度陈仓,只不过今天被我发现了而已。你就是犯贱,你居然跟那个渣女又勾搭上了,你信不信我拿刀砍了你。”

表姐夫说:“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同学把我微信名片推送给她,你也看到了,就她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就回了个你好。我现在马上把她拉黑。”

表姐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两个倒是正人君子了。”

表姐夫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法理喻,谁还没有过去?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老是跟过去较真有什么用,过去的事早都过去了。”

表姐咆哮道:“少跟我提过去,你那破铜烂铁的事,你还有脸说?我就没有过去,我嫁给你我就是亏了,我就运气不好拣上你这块破抹布。”

表姐夫说:“你真是不可理喻。跟个泼妇似的。”

表姐夫这句话很明显刺激到了表姐,表姐说:“对,我就是个泼妇。我就要泼妇给你看,今日不泼我还真对不起你。”

厨房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知表姐拿了什么东西,两个人转战到了厨房。

表姐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只听见表姐大声地吼道:“汪仁发,你这个渣男。我要跟你离婚。离婚。不跟你离我就不是人。”

表姐夫的声音软了下来,低声说:“好好好,等你气消了我们选个好日子去离婚好吧,你说离就离。听你的。”

表姐夫的声音放低后,表姐的声音也低了些,后面再说了些什么苏妤就没再听见了。再后来家里就安静了下来。

从表姐和表姐夫断断续续的吵架声中苏妤拼凑出来了细节。原来表姐夫的前女友,今天不知道怎么加上了表姐夫的微信被表姐发现了,结果导致了这场吵架。

表姐夫虽然理亏,但表姐也太强势了。表姐发起脾气来确实很吓人,表姐夫怕,孩子们怕,苏妤也怕。表姐和表姐夫说到了离婚,苏妤的脑中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要离婚了。她在床上一直翻来翻去,胡思乱想。

她希望他们离婚,这样她就有机会可以向表姐夫表白了。表姐的两个孩子她也愿意带着,把他们当亲生的孩子看,毕竟表侄儿和表侄女和自己也有血緣关系。她又不希望他们离婚,真离婚了表姐一个人也是够可怜的,再说,表姐离婚了她和表姐夫在一起的话不知道在老家的亲戚会传成什么样子呢。人家肯定认为表姐是引狼入室是她破坏了表姐家庭,那父母的脸往哪儿搁。还有,她也不确定表姐夫是否真的喜欢她。从现在的情况看,表姐夫也没有表达出明白她心意的迹象。

整个夜晚这些问题就像一些在水中上蹿下跳的泡泡,她把这个问题按下去了,那个问题又冒出来。一晚上都没睡好。

此后,她一直观察着他们。心里又喜又忧。她想象着有一天表姐从外面回来,突然大声地对她说,苏妤,我终于离婚了,我自由了。她一定会走上去抱住表姐安慰她,毕竟她们是血亲,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呀。

表姐还是在家里骂这个骂那个,表姐夫唯唯诺诺。苏妤想,上次表姐夫说等她平静了选个好日子去離婚,他说的好日子是什么日子呢?难道是结婚纪念日还是其他什么有意义的日子?

中秋节的时候,表姐夫说在五星级酒店订了自助餐,全家人都去吃自助餐。听到这个消息苏妤一阵紧张。莫不是这就是他们说的好日子,难道他们已经离婚了?

表姐夫开着车带着全家人一起出动去吃自助餐。苏妤心里既开心又忐忑。

吃饭的时候,表姐一直在喂小女儿,自己几乎没有动筷子,还一个劲地叫苏妤多吃,开玩笑地说要她充分发挥战斗力,把两个小的那份钱吃回来。苏妤很是心疼表姐,觉得她和表姐夫可能是离婚了所以才选了这么个有象征意义的日子好聚好散。表姐自是什么都吃不下,可怜的表姐。

表姐夫拿了半杯红酒过来,他坐在表姐对面端起酒杯敬表姐。表姐夫说:“颜慧荣,来,我敬你一杯。”

苏妤的心一沉。

只见表姐夫款款说道:“颜慧荣,这十年来你替我生了两个孩子,每天忙里忙外辛苦你了。你把全身心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庭,自己连最起码的社交活动都没有,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人善良,没心眼,实在,我喜欢你这性格,只是你稍微再改一点点就好了。我呢,平时工作忙,没怎么顾得上你,以后我也会尽量地体贴你,帮你搭把手,让你没那么辛苦。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你也多包涵一下。”

表姐拿椰子汁和表姐夫碰了一下笑骂着说:“你还真是领导发言啊,空话套话一大堆,给我整两句实在点的话。”

表姐夫把小侄女抱到一边去玩,边走边对表姐说:“我把囡囡跑去玩会,你好好吃,多吃点吧。”

苏妤看得目瞪口呆。剧情翻转得太快,大家都没有按照剧本来演啊。

苏妤又喜又忧,低下头大口大口吃东西。

一天在家吃晚饭的时候,表姐夫问苏妤:“小王有没有联系你?”小王是表姐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表姐夫互推了他们的微信。苏妤说:“他联系我了,不过我没回信。”表姐夫说:“小王人不错,可以试着交往的。”苏妤低头答应了一声说:“嗯。”

小王约会苏妤,正是冬天,万物萧瑟。天气很冷,街上行人匆匆,人们都戴着帽子手套。苏妤从箱底拿出来那条围巾戴上。他们两个在一条寂静的小道上行走,风很大。小王说:“起风了。”

苏妤把围巾取下来给小王戴上。小王说:“真暖和。”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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