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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时光

2024-04-23石露芸

牡丹 2024年7期

石露芸

后来我和父母谈起过这件事。

罕见病的名字是我从夏维维那里听说的,父亲不熟悉心内科,他特地为我查了文献。

“从国际上的数据来看,这种病极其凶险,发病多无先兆,猝死率高。”他说,“除非发病时患者就在医院,否则现场抢救的机会渺茫。”

而母亲的意思是,我不是医学生,凭我那点三脚猫的心肺复苏手法,哪里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我不知道那个猝死女生的名字。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她的耳垂上戴着梅花形的足金耳钉。

我对年轻时的每一段感情记忆犹新。我不明白当年的小姑娘为何能如此情感丰沛,胸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可以用来这样爱一个人,爱他的头发丝,爱他衣领上的每一道褶皱,爱他的某句口头禅,爱他名字里的偏旁部首。即使我对这个人近乎一无所知,他却像是在我的心里过完了一生,等到我老了的时候,足够写一部300万字的回忆录。现在的我不是这样的。枯竭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大学毕业是个分水岭,但也可能是大三的暑假。我在本该成人的哪一刻老了,是那种瘪掉的速朽式的衰老。也可能是少年时过早地触发对爱的感知,早已象征性地体验过千回百转,成年后流于程式的恋爱反而索然无味。

后来我把大部分能量花在老老实实做一枚社会的螺丝钉上,这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没法像父母那样每天周而复始地救死扶伤,至少也能每月按时纳税、缴社保,每年一次独自旅行,从不滥交、酒驾或啃老。周末坐在文艺腔的餐厅里,和一些我不必祈求、无须窃取、不需要靠想象力的养料喂活的男人面对面奋力切牛排时,我常常能从墙壁的装饰镜里准确地瞥见自己的老态。老态无关乎即将出现的皱纹或松弛,颈椎病或肺结节,老态是一种自嘲、懒惰、随波逐流、无所求也无所信仰的混合物。

就这样我有过一些气氛融洽的约会,缓慢的亲吻和拥抱,偶尔被人骂清高或白莲花,但不能算是怪物。和其中一位优秀代表(他是我父亲从前的博士生)甚至快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有一回半真半假地逛到了金店,我对钻石的淡漠令对方毫不掩饰地喜出望外。然后在金饰柜台,我看到了一对周生生的花瓣型耳钉,造型极其漂亮。理性告诉我这和记忆中的那一对完全不是一回事,可是当销售小姐将其中一枚插进我的耳洞时,我的身体和意志力仿佛被洞穿,我被一种濒死的窒息感抓住,几乎要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做作地捂紧胸口。

“脱敏”练习失败了。于是我明白了,就算我若无其事地生活在这个世界,每天早睡早起、吃有机蔬菜、做瑜伽冥想,我还是有可能随时走近一个深深的、没有任何人知晓的隧道口,被某种旋转刀片般的飓风挟裹进去,被搅拌,然后粉身碎骨。我不愿承认的是,深不见底的隧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也许我早晚会像村上春树笔下的英雄那样无所畏惧地踏上冒险之旅。

一周后我单方面宣布了这段恋爱的终结,伤心欲绝的肝胆科博士从此把我全家统统拉黑。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真心喜欢过一位医生的。我不太乐意用“暗恋”这个词,这个词将我无情地归入了一个类别,就像在计算机尚未普及的年代,图书馆有装满卡片目錄的一排排小抽屉,其中一个抽屉上写着“159-B,暗恋成瘾症候群”,而13岁或更小的我就被随手塞进抽屉,制成面目模糊的标本。我怎么可能是面目模糊的呢?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全身上下长满了无数眼睛和耳朵,鼻子和舌头,每一根手指和脚趾的触觉灵敏异常,即使在熟睡时也能感知万物,而从熟睡到苏醒的过程则是从一个梦境向另一个梦境的跃迁。

我记得“格格巫”和他递给我的搪瓷缸。那时候父母总是把我往值班室一放,然后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或者换一种说法:当他们一穿上白大褂,我的父亲母亲就消失了。我写完作业的速度是惊人的,甚至当我偷读完半本小说,天色渐暗,仍然等不到他们来接我回家。但我不着急。无非是临时又多加了一台手术,无非是住院部邀去会诊,或是门诊病人排起怎么也排不完的长龙。我不着急。值班室里的医生来了又走,但“格格巫”会在差不多时候出现,帮我从食堂打饭,把排骨和煎蛋压实在搪瓷缸里,顺嘴逗弄我几句,比如“小姑娘长身体,多吃肉”。如果值班室是高塔,我想象自己是智商拔群的公主,我笃定自己会被拯救,每天拯救一次。

“格格巫”医生拯救的不只是我的饥肠辘辘。我开始在作业本后面描绘他的人像。我给他起这个绰号可不是因为他鼻子大或秃头。他相貌很年轻,不戴口罩时除了几颗青春痘在脸上横行,其余无可挑剔。他头发蜷曲浓密,鼻头固然大,但帅气。有一次他看到了我的画,当然我也没有认真掩饰。他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对小孩的心机漫不经心。此后他一次也没再出现过。一个新来的实习医生拿着我妈的饭卡帮我打饭。我讨厌那个女孩高傲的样子,尤其讨厌她纤长的手指,还有白皙脖颈后面的小绒毛。我想男人都会喜欢她那样的女人吧。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也许是半年后,我才听说“格格巫”是轮换去了其他科室。但这个真相已经无法弥补我当时的难过。我相信自己是不被欣赏的,连同我的白日梦在内。

在这之前,我也曾经崇拜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老师,还有一个现在已经又老又胖的台湾歌手。当然那都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我也从没认真追过星,追星需要不少零花钱,我父母对钱看得很紧,他们共同的志趣是存钱买房,买完再买一套。看穿我会在数学课上脸红的只有我的同桌娜娜,她会一面用彩色铅笔戳我,一面痴痴地笑。不过但凡有小男生胆敢说我坏话,她肯为我拼命。我后来再没有那种学数学的兴头了,那时觉得数学考99分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辜负,必须在家里放声痛哭。我妈在同事面前夸耀:“竺医生和我向来是放养式教育,是孩子自己要强。”升入初中后我也有过一两段莫名欢喜,但我再没有过娜娜那样的知己。

收到大学毕业十周年聚会通知那天,我听到方雅齐在电话里说:“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好姐妹,所以班长央求我来邀请你。”“好姐妹”,多么腻歪,就像我在综艺节目里听到泛滥的“闺密”这个词一样。而且她似乎特别怕有人不知道班长是她第二任老公,她吃了特别美味的回头草。话说方雅齐不是带头在宿舍里孤立我四年的那个人吗?她对所有人说“竺天晴哪里怪怪的,头发上有股医院停尸间的味道”。甚至我的肥皂缸子不被允许和她们高贵的洗面奶并排放在洗手池边。她们还经常五个人组团吃火锅,碰到有人问起我就说“竺天晴有口腔溃疡”。这些她都不记得了。方雅齐不记得,我也可以不记得。我决定参加聚会。

“……大部分都是金融数学的老同学,还有国际经贸的两个男生参加。”方雅齐说,“你认识什么国际经贸的人吗?”

我没有回答。

挂电话前我问了一个问题:“夏维维会来吗?”

“她都移民好几年了,谁请得动。”

酒宴之后订个套房开“睡衣派对”的主意,是王霁月提出的,她现在是北京一家策展公司的商务总监。已经微微发福的马捷明说:“我能报名参观你们的派对吗?当年的女生宿舍可是糙汉心中的圣地,恨不能进香朝拜。”

方雅齐说:“滚!”王霁月笑:“当年你也没少跑女生宿舍啊,不过商学院的美女都在国际经贸和商务英语,你不是追过那个谁吗?”班长接话:“谁让咱们班盛产女学霸呢,一个个可不好对付。”马捷明对王霁月说:“往事不堪回首,現在我是妇女之友,主打一个心灵陪伴。”

席上几个老总级的男同学早已喝高,谈笑间回顾完年少得志的创业史或职场打怪升级史,打算换个场子继续K歌。家里有小宝宝的、明晨早班飞机赶回去上班的、随行带了男女朋友准备单独过夜生活的,此时也纷纷起身,互加过微信,一番依依惜别。我本该趁势溜走,隐身在夜色里,可是身体里的另一种声音探出了头。我跟着剩下的六个女同学挤进电梯,进了一间豪华套房,进去后才发现除我以外的人都带了睡衣,还都是满目蕾丝的高档货。一圈五颜六色的锐澳鸡尾酒在矮柜上摆成心形。

“天晴是正经读书人,听说宿舍卧谈会是从不参加的。”王霁月嘻嘻笑,“怎么办,我们的玩笑尺度可大了,你放得开吗?”

王霁月是隔壁寝室的室长,当年和方雅齐玩得很好,不过她一心刷实习、搞创业,来无影去无踪,和我没有太大过节。我也嘻嘻笑,脱掉本来也穿不惯的高跟鞋,径自去衣柜取了件酒店的米褐色浴袍,当着她们的面拉下了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分明还滴酒未沾,神经却像被酒精浸润了一样,微微有些兴奋。

第一个游戏是在卡片上写下你大学时代喜欢过的人,描述他让你心动的三个特征。由“法官”读出卡片上的字后,剩下的人猜猜她是谁,被猜中的罚酒。这一局的“法官”是陈睿,曾经独占寝室电话天天煲电话粥的小美女。她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做了行政,此刻戴一顶镶满水钻的皇冠,睡衣是宝蓝色的绸缎。

“军训时的教官,姓刘。”陈睿读出卡片上第一行字,好几个人尖叫。

“他声音浑厚,特别man;他对男生凶,对女生心慈手软;学生离开军营那天,他送了我一枚空弹壳……”

被猜中的李子慕痛快地喝干瓶中酒。方雅齐说:“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收到一枚空弹壳哦。”身型高大的李子慕操起一个抱枕朝她肩膀砸,方雅齐细若游丝的肩带险些滑落。

我不记得后面几张卡片都说些什么了。被钟情的大概有初恋的高中同学、街舞社的优质学长、实习单位的金融男吧。我盼着“法官”读到我的卡片。我已经难以在脑中还原那张脸的真实细节了,只剩下封存在岁月通道里一束模糊的光。而眼前这几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尽管与我的友谊浅淡,却曾与我共存于同一个时空切片;也许她们中的谁也曾在校园的绿荫小道、在通往礼堂的石桥上与贾桐渊擦肩而过,向他投去深深一瞥。

“他比我高一届,可能是法学专业。他每天坐在图书馆同一个座位上自习。”我在卡片上写。像是忏悔录,隔着时空打量曾经的目醉神迷,心中的火花早已死绝。

“他给我递过小纸条,一次是问我借耳机,另一次是闲聊。

“他的侧颜特别好看。特别是某个角度的。

“他喜欢用钢笔写字,喜欢听谷村新司,喜欢小卖部的豆腐卷和海带结,恰好我也喜欢……”

我想我写得过于细琐了,当然我只写了美好的部分。观众并不领情,她们对我的故事毫无兴致。“暗恋图书馆里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男生,偷偷看他一眼,这种事每天发生一百万次。”方雅齐说。

而我只是一百万分之一。

可我知道他的名字。在一本摊开在桌面的大开本专业书的扉页,写着他的名字,他的字骨架利落,有脊梁、有血肉。我妄想抚摸一下他笔迹的锋芒,但终究忍住了。我不能透支过多的幸福,因为每天的一点甜是有配额的,我不能够贪食。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两分钟后他回自习室时,我还在唇间默念这三个字,感知中文方块字的神奇和美好。在我开始关注他的两个多月里,也曾担心他如果名叫张大黑或王狗蛋,是否会减损我对他的喜欢。现在我安心了。只有“贾桐渊”才足够配他,每个字都不可替换。

“也太肉麻了,瞧你们一颗颗骚动的心!下一个游戏!”王霁月宣布。

贾桐渊不属于我自小对异性产生好感的那种常见样本。我喜欢书生气一点、谦谦君子的类型,翻译成男人的长相特征就是面部轮廓较为柔和,眼神有种小动物的清澈感,往深处看打捞不到世故圆滑的渣滓和沉淀物。贾桐渊的下颌角是方的,鼻梁挺拔,面相较为英气,肤色有些深,惯常表情是那种彬彬有礼的冷漠。不过他一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界里是一座角度局限的雕塑品:基于图书馆的座位布局,他首先定格在我视网膜的是他的头部侧后方,他的右肩,他握笔和击打笔记本键盘的手。这座雕塑很养眼,特别是一双大手颇有力量感,他的穿搭也比普通男生讲究,我不介意多看两眼,于是每天提早来图书馆占座,不是占据最抢手的靠窗的座位,而是抢对我来说的隐秘的景观位。我本来不是非来图书馆自习的人,商学院大楼有不少空教室,还有高配置的机房,最适宜赶作业,当然遇见同班同学的概率也倍增。

心怀对眼前这件激发审美愉悦的雕塑品的好奇,我开始天天泡图书馆,并绘制出“他”出现的时间表。我想这是个多么执拗的人,才会每周固定五天出现在相同的时段,背一只藏青色的牛津布双肩包,衬衫领子雪白。很快我不再固守自己的座位,这样我可以从360度不同的方位看他,有时近,有时远,有时索性消失,窝在距离图书馆900米的寝室里,猜想他会不会想念我。在图书馆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正经八百,神情专注地看书或写东西,偶尔也会放空,眼神迷离。他快毕业了,可能在准备司法考试,或论文答辩。某天我不小心瞥见他的手机歌单,于是赶紧回去研究里面的歌手或作曲家。还有他运动鞋的牌子,他常喝的咖啡,初夏的黄昏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舒肤佳的香味,他堆放在桌上的《刑法学》《经济法学》的封面,我都烂熟于心。他逐渐像我的某位老朋友一样。我不再责怪他的脸型过于方正、眼神过于锐利,毕竟他下巴上的凹痕可爱如婴孩,足可弥补。

这分明是一种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沉溺,只有欢欣,连思念、愁苦、胆战心惊也都是欢欣的一部分。纵然我知道,我和雕塑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气膜,气膜将我们分隔成两个世界,却也是神明保护我的结界,我并不想伸手去戳破。“越界”是件危险的事,唯有躲在角落仰望才能拥有。就像歌里唱的,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我自始至终不知道贾桐渊刺破这道膜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无聊吧。长得好看的人从来不需要管别人死活。他对我不感兴趣,但他不是无所欲求的木质偶像,他享受被人仰慕,他喜欢捕捉射向他的目光,制成他光荣的战袍。

“同学,你的耳机可不可以借我一下?”这是他递来的第一张纸条,折成十字架。期末考试将近,座位空前紧张,我和他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侧对面,前后左右被满满当当埋头苦读的人群包围。众人苦,可是我的今日份甜骤然突破了配额。我把耳机盒放在两人之间隐形的中界线,缩回手来,他坦荡荡取走,将犹带着我体温的耳机佩戴入耳;20分钟后归还时特地用酒精湿巾悉心擦拭一番,他优雅的手越过隐形的中界线,我不伸手,他不撤回,我伸手时,见他面露赤诚的一丝微笑,耳机盒下面又压了一枚十字架:

“竺同学,你很勤勉,祝你好运。”下面是他的签名。却不知他何时获知我姓名。

他没到闭馆就走,从我身后穿过时,手掌在我肩头轻按了一下。仿佛是不小心。

我魂不守舍地跟出来,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天气燠热,这段路程却如此美好,连梧桐树也写满他的名字。我毫无企图心,只是被吸引,而他也放缓脚步,在每一个拐角等我跟上,最后分开时他冲我挥了挥手,有个声音在空中说“明天见”。

那天夜里我木木怔怔,不知所措,听着下铺李子慕细细的呼噜声,天明时在蚊帐里掉了眼泪,悲喜交加。

起床后是大雨滂沱的一天。我冒雨買来他常喝的咖啡,走遍四层图书馆的每一间自习室和阅览室,我对自己说:讨人厌的雨,他来不了了。

他连续多日没在图书馆现身。再见时,他站在一楼的转角和人说话,一幅礼貌、高素养的淡漠表情。他不认识我了。

而我的肩头还压着千钧重量。

做到第五个游戏的时候,陈睿起身告辞。窗外夜色深沉。“明早要送女儿上幼儿园呢。”她两颊绯红,喝酒最少却最显醉相。记得当年寝室里,她一张娇憨的娃娃脸,最多追求者,现在做了妈妈,反而落了单。王霁月嗤笑:“知道接下来要讲鬼故事了,陈睿胆子比仓鼠还小。”

真真假假的鬼故事是女生寝室的午夜点心,尽管我从来是局外人。有位女生跟在陈睿屁股后头走了,倒是我没有提前撤,方雅齐颇有些意外。也许是酒精的情绪催发,她说了句:“可惜大学四年,我们对竺天晴了解太少。”顿了顿,又说:“曾经有段时间传言,说你是竺校长的亲侄女。我不相信。如果是,你也太低调了。”我说:“我们全家都是医生,除了我,从小晕血。”实在是家事复杂,父亲脾气又古怪,和那一支久不走动。交浅何必言深。一个穿成粉红芭比的女生说:“倒是毕业后,看竺天晴上过两次电视,一次是你跪在马路牙子上救人,大雪天,被人用手机拍下来了。”

“还不是小时候在医院久了,看过几次急救培训。”我不喜欢聊天焦点在自己身上,想设法搪塞过去。当然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幕:天地雪白,一个人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做到手抖,气竭,绝望。王霁月插话:“你们还讲不讲鬼故事?都12点了。”救护车来时人还活着,家属把锦旗送到我上班的银行。一个月后,病人在ICU被人拔了管。那是我抑郁症发作最严重的一次,觉得人生的一切努力毫无意义,肢体像陷在黏稠的泥浆里无法呼吸。家里两位大主任,一个肝胆外科大拿、一个儿科专家,轮流请假不上班,天天在家监视我,是我襁褓中也不曾享受过的待遇。要说鬼故事,莫过于此。

方雅齐带头讲了一个网上盛传、据说发生在新校区后山的灵异故事。故事本来没什么,是她讲得刁钻,一惊一乍,还夹带“笔仙”之类的独家爆料。空调有些冷,粉红芭比把客房剩下的一件浴袍披上了。这时有人开口:“国经班有个女生跑步猝死的事,你们还记得吗?”我心跳轰响,几乎要怀疑问出这问题的是另一个自己。是王霁月。她刚去阳台抽了几口烟,脸上的妆有些斑驳。她随手拧开最后一瓶酒,是梅子色的。李子慕伸直了大长腿,本来已经倚墙睡着,这时醒来,无缝接了一句:

“周铃子,是不是?”

王霁月说:“你也认识她?”

“我哪里认识,国经班几百号人呢。不过她出事后,连带田径队也被整顿,那会儿我不是跑长跑嘛,大运会集训,暑假回不了家。”

我轻轻接了句:“好像不关跑步的事。听夏维维说,是基因问题。”

方雅齐说:“夏维维这个话唠,从她姑妈那儿听到点儿内幕,逢人就讲。话说她姑妈没被校医院开除吗?”

没有人接话。王霁月玩弄着手中金属色的打火机,寂静中发出咔咔的声响。“周铃子是我老乡,她家挺惨的。”她缓缓说,“她父母在我爸厂里打过工,后来自己开店做小生意,女儿没了,想拼个二胎,花了几十万,一直没成功。”

“你老乡!那姑娘不是扬州人吗?”在场所有人听见我不合时宜的惊叫。

“一口东北话,地道黑龙江人,特别酷的妹子。”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专心和一楼那个女生说话,不愿被打扰,连眼神也拒绝相交。我还有最后一场考试的书要温习,于是进图书馆胡乱找了个座位。之前淋雨感冒了一场,头还是千斤重。一静下来,心里那个反思怪立马跳出来对我猛烈抨击、朝我吐吐沫。我掏出日记本,不敢看前两天写的,只宣泄当下的心情,狂写了好几页:他的冷若冰霜,他的判若两人,我的羞耻心,我立志戒除对他的心瘾;不过是梦一场,在一个人的游乐园游荡,关门清场时我没有资格留恋,诸如此类。写到后面我又幻想他会跑来找我解释,我们马上重归于好;也许后来我们没能成为恋人,但却结下一段深厚的友谊,若干年后他成为像竺校长那样知名的法学家,为事业终身未娶,而我和丈夫生下一儿一女……想到这里我决定换个座位,我的座位不能太过显眼,但也不能让他找不到我。收拾书包时我想翻出那两张十字架形状的纸条来,没找到。不过我已从网上下了教程,能又快又漂亮地折叠这种十字架了。

换到离他不远的座位,我看了会儿应用概率课的笔记。其实读到大三我早已经明白,我这个人既没有数学天赋,又不抱有对金融的任何兴趣,虽然我的均分排名远在方雅齐她们之上,至少和陈睿齐平。从小到大应付考试的本事我还够用。也许我更适合去学一门精神医学。当年极力反对我填报医学院的是我妈,后来她身为那位医学博士的师母,还反对我和他谈恋爱。总之她不希望我吃太多苦,她觉得我这个人意志力薄弱又神经质,能顺顺当当把这辈子过掉就算谢天谢地。

半个钟头后贾桐渊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个人。原来他身旁堆满书的空位是为她留的。女孩相貌出众,是那种家世好、又懂得妆扮的美。除了腰身有些微胖,眉目神韵有几分像刘亦菲。贾桐渊把手臂绕过去,下巴抵住她染成冷棕色的马尾,两人开始漫长的耳鬓厮磨。其实我也没看清她的脸,但知道不是一楼转角矮墩墩、丧气脸那个。两人不时耳语几句,贾桐渊像换了个人,小动作不断,把女孩逗得花枝乱颤。坐他们同一张桌子的同学开始清嗓子,另一个谁“啪”一声把笔往桌上拍。知道惹了众怒的小情侣不改好心情,慢腾腾理书,理桌子,彼此纠缠、牵绊着往外走。经过我桌前时,女生撩了下刘海,她全身没一件多余饰物,只耳垂上缀一枚小花朵,也许是梅花,也许是扶桑花,换個人戴黄金说不定又老又土,偏她就是美得理直气壮,美得跋扈。

只听到他们两个经过时的只言片语。一个说“暑假去你家玩,敢不敢”,一个用方言说“扬州热死了”。

“……出事前一天的清早,她晕厥过一次,几秒钟后清醒过来。这本来是命运给她的机会。校医院值夜班的夏医生,只当作低血糖做了简单处理,没提醒她尽快去大医院复查。毕竟是没有慢性病史的年轻人,症状不像癫痫,而且她说自己正在减肥。

“校方和学生家长会面那天,夏医生也在场。当然出面做安抚工作的主要是校办和法务部门。学校的责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天救护车从西门进来,校内有条路在修,保安指路也没说明白,害救护车倒出去绕到西南门,多耽搁了十来分钟。

“周铃子的父母坐在校办的大会议室里,旁边架着摄像机。听说他们意外地克制,不哭不闹,只求尽快签字,带女儿回家。没多要求一分钱赔偿。

“夏医生后来主动离开学校,回老家去了。夏维维没跟你们说吧?”王霁月弹出一支烟衔在嘴上,烟微微颤动,但没有点燃。“夏医生,其实还是个蛮不错的医生。”

凌晨四点,我一个人沿着酒店门口湿润的柏油路朝前走。穿制服的门童和灯火在身后渐远,而城市在远方尚未苏醒。酒店临湖,不一会儿,一面阔大的湖水映在眼前,波涛温柔拍岸,水草的气息从湖心传来,一座禅寺的飞檐翘角在黑色枝丫中隐隐露出一角。出租车摁着喇叭从我身旁驶过,一张张面孔浮现在眼前,从前的与昨夜的影像交错,又相继远去。晨曦微露,天际处一缕玫瑰色的影子,夜风中暑意犹在。

多年前的夏日,清晨的操场也是这样空空荡荡。我沿着跑道慢走,身旁偶尔掠过一两个晨跑的男生,他们戴着耳机,脚掌猛烈蹬地,而我捧着小林一茶的俳句集在背,这是我“戒瘾”的仪式,与别人的世界毫无交集。我完全没注意到那个女生是何时出现的,当我看到她时,她正在我近前缓缓倒下。她倒地的动作像是慢镜头,倒下就不再动弹,脸朝下埋在臂弯,她手臂纤长,全身纹丝不动,仿佛安然接受命运的摆布。我不记得关于她的其他细节了,只有耳垂上的金耳钉,梅花醒目,花瓣硕大无朋,遮天蔽日,遮盖了所有发色、身材乃至长相的差异。我略略弯下腰凝视,站了大概有五分钟,没有动作,没有呼叫,没有流露关切或施救的企图,时间在一分一秒间流逝。事后那个住在我身体里不肯罢休的妖怪追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挣扎,我没有,我头脑空白,四肢麻痹,我没有内心挣扎,我的良知在别处沉沉安睡。

直到两个跑步的男生注意到这里,还有远处一个保安也围拢过来。一开始的猜测是中暑。有人拨打了120和校医院的电话。夏维维的姑妈夜班正要下班,她身形肥胖,听说是背着急救箱一路小跑到操场的。那时我应该已经回到宿舍,李子慕不在,我冲了个澡,一个人上床睡回笼觉。按平时的作息该上课或上自习了,但漫长的暑假刚刚开始,还有大把的夏日时光。

事实上,从此我再没踏足过世上任何一座图书馆,也再没爱恋过世间任何一个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