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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存在主义视角解读孙悟空形象的悲剧性

2024-04-22张晶婷

三角洲 2024年7期
关键词:天庭萨特唐僧

张晶婷

《西游记》作为一部家喻户晓的古典神魔小说作品,作者吴承恩用极其精彩的笔墨塑造出了一大批经典的人物形象,孙悟空便是其中之一。全书围绕孙悟空的履历事迹展开叙述,讲述了他从石猴历经磨难修成正果“斗战胜佛”的过程。历来不乏有专家学者对孙悟空的形象寓意进行解读,从存在主义角度来解读造成孙悟空悲剧的原因,即自由选择权被剥夺。孙悟空的一生在与天庭的斗争中从失掉自由选择权,沉浮于他人的地狱间直到被迫而无意识地修炼成了虚无的佛,将其评价为叛逆失败的悲剧英雄是比较妥当的。

失掉了自由选择权的叛逆者

存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让·保罗·萨特(Jean·Paul·Sartre)认为,这个世界只是纯粹而绝对地存在着,这是一个存在着苦难的“自在”的世界,而恰恰是因为人(“自为”)处在苦闷、孤寂、绝望的情绪中才能发现“自在”的世界。对人的实在来说,存在就是自我选择。只有当人自己完成了自由的选择之后,他才能从“自在”的存在过渡到“自为”的存在状态上。而当一个人不能自由地做出选择时,他只是一片虚无。

孙悟空为汲取日精月华的石猴出身,这是他放荡不羁,追求着极度的个人自由的先天基础。当众猴都汲汲于“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之乐时,唯有他感慨:“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内?”这样的思考是孙悟空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他历经艰险前往菩提祖师处学习“长生”之术,则是对既有生存规则的挑战。当孙悟空学成归来,做客龙宫拿定海神针,金箍棒伸天庭惊玉帝,大闹地府惊伤十殿阎罗。在这个阶段里,孙悟空的每一步都是由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而成为他“自为”的状态。

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超越生死之后在花果山逍遥自在,然而正是由于孙悟空这种“追求自我”太过直白猛烈,成了威胁天庭既得利益的异端,迫使天庭想出了两种应对措施——“招安”或“围剿”。面对庞大的神仙体系压制,这时孙悟空无论选择迎合与否,他将要面临的结果其实早已注定。从此时起,孙悟空可以预见后果的自主选择权利,已经逐渐开始被天庭集团剥夺。

孙悟空懵懂地配合了天庭的招安行动,不久因官位太小出逃,后又另封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紧接着便是“大闹天宫”。大闹天宫这一必然要发生的事件是两个不同思想利益阶级的正面冲突:孙悟空代表的是打破常规的“开放派”;而天庭则代表着因循守旧的“顽固派”。萨特曾说:每个人仅仅在他反对别人的时候,他才是绝对的自由。十万天兵对孙悟空来说可能是小事一桩,然而真正能让孙悟空屈服低头的是五行山下五百年身体意志的消磨。因此,当观音菩萨驾临五行山,孙悟空从无所畏惧变成了这般乞求模样:“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在此处,孙悟空做的决定是“愿意”,这与其说是他自由的选择,不如说这是他为了争取相对自由无法不选择的选择。正如萨特所言:“选择出来的行为并不是选择者预想目的的结果。”“这个选择是荒谬的,不是因为它没有原因,而是因为这里没有不选择的自身可能性。”

在孙悟空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的路上,他高强的本领得到了更有力的展示:他遇妖斩妖,遇魔降魔。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对于孙悟空而言本质上是一个契约,从孙悟空被唐僧从五行山下救出来时就已生效。为了保护唐僧,孙悟空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打败妖怪处处救急,哪怕有些妖怪是曾经的兄弟,也有很多妖怪和他曾经一样举目无亲同病相怜。在一路取经的过程中,孙悟空会和一切阻挠他西行的力量为敌,却唯独不再与天庭为敌,哪怕有些妖怪的出现本身就与天庭相关。孙悟空依旧英勇顽强,但他为西行所做的斗争和大闹天宫时已经不再为了同一个目的。看似孙悟空每一次遭遇艰难险阻天庭都会给予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而实际上却是陷于天庭布下的强大的权力体系网中,孙悟空确无自由选择的选项。

在他人的地狱中沉浮的行者

萨特借助《禁闭》中主人公加尔洵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他人的目光,无法改变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而发出了“他人,就是地狱”的呐喊。萨特提出他人与我的这种冲突关系,描述了在他人的注视下的我的“他为的存在”,说明自为之间交流的困难,人际关系的险恶。

孙悟空自我意识的觉醒让他开始关注自我生命的存续。他离开水帘洞去西牛贺洲寻仙问道也好,大闹地府强销生死簿也好,孙悟空的初衷只是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萨特认为,“我的存在就是对别人自由的限制。”如果说搅扰龙宫是得罪了一方神祗,大闹地府是扰乱了生灵轮回的秩序,那么孙悟空在天庭的所作所为则是直接威胁到了天庭的既得利益,他与天庭之间的存在成为各自的限制,因此他必然受到天庭这一神祇群体的讨伐。当二者的矛盾无法化解,只好用武力来解决。

孙悟空与如来斗法失败被压山下,对于天庭来说的确是善事一桩,妖孽已除,又可以安心地过上歌舞升平的日子。“要是一个人和他人的关系恶化了,弄糟了,那么,他人就是地狱。”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天庭的诸神与孙悟空之间互为地狱,“召一尊土地神祇,会同四方揭谛,居住此山监押。但他饥饿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融化的铜汁饮。”被羁押的孙悟空此时除了他自己,他的身边都是地狱,然而他却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若干年后,菩萨让他跟随取经才可以获得“自由”。对以菩萨为代表的天庭神祗来说,孙悟空这般叛逆之徒知悔便是放弃,修行便是臣服。孙悟空深陷在由天地众神联合打造的地狱里,想要寻得脱身之法(至少是脱离五行山),除了违心地臣服,别无他法。

当孙悟空和唐僧一同踏上取经征途时,他依然是一个自我意识强烈的英雄式人物。他在人前都自称“爷爷”,路上遇妖就杀,遇寇就打,在没有戴上金箍之前,他也会因唐僧的絮叨而赌气离开。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孙悟空,却因为下手重了些杀了几个要师徒性命的草寇就被正统的唐僧看作“不服管教”。虽然孙悟空感激唐僧将其从五行山下解放出来,他亦十分珍惜这份师徒情谊,但是二人的秉性思想的差异又让师徒之间充满了他人与地狱的关系。孙悟空戴上金箍是出于对师傅的信任,没想到唐僧会用戴上“知礼仪会佛经”的花帽算计自己。当唐僧念动紧箍咒时,“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跟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透过这些孙悟空无法承受的身体的痛苦的描寫,可以想象其内心的痛苦程度。“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这里可谓在《西游记》全书中对孙与唐之间冲突的唯一的正面描写了,唐僧理想中的孙悟空是为他所用,然而孙悟空秉性率真自由,这二者的冲突在唐僧每每决定念咒还是不念咒之间达到极致。当然,冲突中受伤的只能是孙悟空,因为由紧箍咒的约束效果由念咒时的疼痛立马显现。所以,曾经不可一世的孙悟空才会在有了紧箍咒后做任何事都会考虑“会不会被咒”,而非考虑怎样才能遵循自己内心的自由。存在主义者萨特穷尽其一生追求自由,他认为不欲为自由而行动,虽生犹死。他人即地狱,孙悟空的真性情已彻底沦陷在五行山的缩小版——紧箍咒里。

荒谬世界里的斗战胜佛

在萨特的名剧《禁闭》中的主人公洛根丁看来,世界是一片虚无,偶然和荒谬。世界上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没有理由的。

孙悟空的英雄形象毋庸置疑,然而在整部《西游记》中,孙悟空充满了精英无奈于庸才的悲哀。至高无上的天庭群仙云集,却集众神之力不敌一个瘦小的“不知在何处修炼成仙”的猴精,这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人类总是试图与阻挠他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外在冷漠作斗争,而抗争的结果是让人类认识到世界是被异化而荒谬的。天庭用五行山限制了孙悟空五百年的自由,将他从五行山下放出,为了保证其绝对的服从性继续给他压上一座移动的“五行山”。如果说前者仅仅是让孙悟空失去自由而风餐露宿,而后者则是一种带有针对性的身心压迫。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孙悟空对自己头上的金箍不得不很在意,甚至是在他成佛之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取下金箍把它砸得粉碎,而唐僧则一语道出:“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治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此言无非道出天性与以唐僧为代表的天庭取经集团相左即需约束。如今孙悟空既已成佛,其率真自由的个性都被这一路的艰难险阻、人情世故磨平而丧失自我。

除此之外,孙悟空历经千难万险,竭尽全力护唐僧周全去西天求取的真经,如真用以普度众生,倒也的确不枉费他以牺牲自己的个性为代价。然而,书中却处处揭示了神佛世界的虚伪和他们所典藏的“真经”的实质。唐僧称金蝉子转世,十世修行的高僧,如是描述其取经大业:“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指商人)为利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唐僧决定去西天求取真经是因为大唐的小乘教法不能超度亡灵,而他的出征誓言也颇有意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可见求取真经的意图不是为了东土的芸芸众生,而是“御弟”为了王兄的王位而献力的实践过程。那么各路人神对孙悟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取得真经,普渡众生”的谎言不攻自破。在存在主义的认识范畴看来,人生的荒谬才是生活的真实,人在现实中的存在状态渺小而无助,荒谬首先是基于人对现实的怀疑与否定。

当师徒四人到达西天,因为没有给的阿傩、迦叶所谓的人事,便被传给了“无字真经”。当孙悟空向如来佛祖告状时,佛祖竟然讲出了“经不可以轻传,亦不可以空取。”“你如今空手来去,是以传了白本。”正襟危坐的西天神佛却因为读经传经的报酬讨价还价,如此西天世界,几乎可与市井商人甚至是绿林好汉拦路打劫相提并论了,所有神祗本来的面目以一种荒谬的形象出现。孙悟空从希望主宰人仙到被人仙主宰,他被迫成为制度的顺民之后求到的是这样的“真经”,在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

西行既成,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佛乃四大皆空,有虚无之意。存在主义看来,虚无即是对存在的否定。人完全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有意识,我在思想,所以我必然存在。成了佛的孙悟空成了一片虚无,连同他曾经为了成为他自己的那些选择一起被磨灭掉。探究“悟空”这个名字,纵有菩提祖师认为其天资聪颖之因,从其际遇来看,亦是他一生的写照:悟空,一切皆空。如同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到:“我们的出生时荒谬,我们的死亡也是荒谬。”孙悟空的作为无非是他追求极致的个人自由的体现。他想要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是他骨子里的叛逆外化出的对平等的诉求。然而天庭、人间不断用既定的规则去威逼利诱和套牢他,所谓西行,不过是打着能修成正果名列仙班的幌子预谋的一场谋杀罢了。

由此观之,孙悟空作为兼具了人、神、兽特征的小说形象,尽管他追求个性,敢作敢为,却最终被时代的风尘所淹没,成为一个极具悲劇性的英雄人物。在存在主义视域下,孙悟空在饱受各种苦难、对立、挣扎之后仍不可挽回地走向虚无。他的一生可圈可点,亦可悲可叹。而究其文学的本质还是人学,在孙行者的身上,也寄托着作者本身对社会、宗教和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

作者简介:

张晶婷,女,汉族,四川成都人,滇西应用技术大学助教,研究方向:文献整理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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