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中的暴力美学
2024-04-22康惠婷
康惠婷
《何去何从》是美国当代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最受欢迎的短篇小说之一,讲述了在一个星期天下午,15岁的女孩康妮独自一人在家,被陌生人阿诺德和同伙埃利用暗含暴力的语言诱惑并威胁她走出家门的故事。以《何去何从》中的暴力情节为研究契机,分析20世纪60年代美国青少年离家出走的深层原因,运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与福柯的话语理论分析施加于康妮身体之上的语言暴力与规训。经过研究得出结论,康妮无法在空间化的规训策略中抵御陌生人的诱惑,最终走向未知的危险。
欧茨在专著《直言不讳:观点和评论》一书中,谈到了她作品中暴力和浪漫在城市中交织的主题:“因为暴力是一种浪漫,与青年的活力密切相关,所以浪漫本身也就成了一种暴力,一种狂风暴雨的感觉。”开着赛车听着摇滚乐享受放纵的恋爱关系,和无数叫不出名字却有着相似面孔的男孩一起游荡,这种生活是康妮听的疯狂摇滚音乐的缩影,也是康妮浪漫幻想背后暴力的现实真相。
广场交响曲:暴力现实与浪漫幻想的狂欢
在《何去何从》中,父母的智慧似乎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否定年轻人的梦想和愿望。于是,康妮不断地与她的家人發生争执,她总是盼望着去汽车餐厅,去夜间的世界。康妮在小镇集市广场度过的夜晚是她逃离一切规训的“狂欢节”。“狂欢节,狭义上是指某一特定的节庆日,它是一个时间概念。在这个特定的时间,人们可以纵情欢乐,摆脱日常的等级长幼尊卑观念的束缚,平等亲昵地交往。”狂欢节是取消一切非狂欢生活中法令、限制、禁令的一天,官方规定和社会形成的等级限制也随之消失,由此造成的不平等现象也不复存在,起作用的是人们之间随意而亲密的接触。在晚上回家之前,康妮和好友都会呈现与在家时不同的样子,她们“总是拖着脚在人行道上走,细细的手腕上戴着叮当响的漂亮手镯,在集市广场走来走去,她们这幅模样一定很引人注目”。更多的时候,她们会以这幅引人注目的模样,到公路旁的餐厅去邂逅小伙子们,当她们恰好也对前来搭讪的小伙子感兴趣时,就会去林中的小路约会。康妮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可以“享受着生活的全部快乐”,打破一切规则随意体验看似浪漫的约会。“狂欢节由小丑、骗子、傻瓜、疯子等节庆人群组成,他们在狂欢广场上掀起欢乐的海洋。广场人物的出现是具体可感的,狂欢中的空间因素与时间因素被他们结成一个个小型的时空体,将节庆人群牢牢地凝聚在广场上,小丑等人物是广场生活的欢乐源泉。”康妮“摇摇晃晃像小孩似的步态”“调门很尖的笑声”实则是引人注目的狂欢式形象。
康妮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狂欢化时代精神的结果,“原来的生活形态、道德基础和信仰全变成了腐烂的绳索”。反复出现的音乐,虽然表面上是无伤大雅的现实细节,但实际上是诱惑康妮的载体,因为它的无形无性不能立即被识别出来。副标题“献给鲍勃·迪伦”,证明了这段叙事中音乐在引领时代精神方面的重要性。从1964年的夏天到1970年代初,美国社会陷入了种族与暴力危机。黑人聚集区发生暴动、社会上出现反对越战的和平运动、大学生群体和嬉皮士以各种暴力方式发泄他们对政府和社会的愤怒。嬉皮士的抵抗运动以道德反叛为主导,倡导泛爱主义来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1966年夏天,嬉皮士文化和反文化运动的现象达到了高潮。超过十万名年轻人离家出走来到美国加州旧金山的海特·阿什伯里街区,体验不受约束的“群居生活”。聚集吸食毒品、听着疯狂的摇滚乐曲调、自由的性关系成了生活的常态。整个反文化运动呼应鲍勃·迪伦奠定了20世纪60年代精神的那首《时代在变》。鲍勃·迪伦告诉我们“时代在变”,而欧茨想要表达的是“时代已经改变”。当康妮和好友第一次进入当地女孩和男孩见面的公路快餐店时,她们感觉“好像进入了一座圣殿”,那里的背景音乐就像是“教堂仪式”。“在狂欢节广场上,官方声音成为戏仿讽拟的对象,它的严肃性因滑稽化、漫画化而荡然无存。”当康妮和朋友接近“灯火辉煌、苍蝇出没的餐馆”时,“她们的脸上充满喜悦和期待,就好像她们正在进入一座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圣殿,带给她们所渴望的庇护和祝福”。一种期待的情绪弥漫在康妮的狂欢世界,灯火辉煌的汉堡店也在其“神圣”区域向康妮展示了新的世界:赛车、音乐、男孩、性体验。吸引康妮,使她心跳加快的,并不是男孩们的面孔,而是无处不在的音乐。音乐也指向青春期之外的严肃世界,伴随着明亮的灯光,汽车电影院发出响亮的声音,暗含狂欢放纵的元素以及由此产生的近乎电影般的不真实效果。
暴力与话语:《何去何从》中的权力话语
《何去何从》以康妮与母亲之间的话语冲突展开叙述,对话中暗含着权力话语对他人的掌控欲。在康妮的家庭中,母亲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位于家庭权力网络的中心。“别傻照你自己了。你算老几?你以为自己有多漂亮不是?”家庭成员之间紧张的关系暴露在读者面前,母亲不仅对康妮的外表极度不满,还把姐妹俩拿来作比较。在母亲看来,姐姐琼成熟稳重,不会像康妮一样炫耀自己漂亮的外表,但实际上,姐姐“长相平平,又矮又胖,行事过于稳重”,显然姐姐是一个符合母亲规训标准却有些无趣的人。“权力产生于话语机制,它在话语的运行中运作,体现于一切关系之中,或者说权力本身就是关系。话语内部进行的调整,赋予事物秩序和意义。这种权力的获得以屈从为代价:要获得这种权力,就必须进入赋予权力人的话语,受这种话语的控制。”她之所以表扬姐姐,也是因为她更加“有用”,“琼会干这,琼会干那,琼会攒钱,会打扫屋子做饭”。“身体的肥胖在欧茨的小说中常常作为一种意象喻指意中人的精神在压迫中的凝滞状态”,姐姐已经二十四岁了,她在康妮的年龄可能也对母亲的控制欲产生过反抗情绪,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反抗显然只停留在想象中,这使她只能成为一个被规训的符号。
在这个家庭中,康妮在面对母亲的压制时采取了直接的反抗行动。一听到母亲对自己外表的抱怨,康妮就会从母亲的眼中看到自己漂亮的模样,她明白比母亲更加优越的外表招致了母亲的妒忌。20世纪70年代末,基于精神分析理论的发展,出现了大量对母子关系研究的成果,这些成果都探索了作为母亲的个人身份和文化意义。女性的身份主要是通过母女关系形成的,这种关系对女性身份形成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必然会在女性创作的作品中闪闪发光。学者梅丽莎·博斯特伦在20世纪70年代发表了她对文学作品中母女关系的研究成果,她认为她们中只有一个人可以体验到一种令人满意的性关系。家庭限制了母亲或女儿的性表达,她称之为女性零和性经济。一般来说,“女儿对母亲的过度认同源于女儿没有打破对母亲最初的依恋。母亲和女儿之间过于亲密的关系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她们之间经常会争夺男性的性关注”。康妮的母亲“没有太多的理由再看自己的脸”,因为她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她的母亲曾经也很漂亮,但现在她的容颜消失了;另一方面,康妮对自己的外表很自信:“她知道她很漂亮,就是这么回事。”在面对一个吃了饭倒头就睡,不愿意花心思和家庭其他成员相处的父亲时,母亲总是“在父亲低头吃饭时找茬骂她”。康妮的母亲正在和康妮争夺性的关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喋喋不休来报复她的女儿。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作用力构成了家庭空间中的权力,这种力量在母亲的掌控中多数情况下是消极的,消极的力量发展到极端,就以暴力的形式呈现。
规训与惩罚:《何去何从》中空间化
的规训策略
学者乌尔班斯基认为阿诺德能够带走康妮,是因为收音机中的流行音乐具有某种催眠的魔力。但我认为阿诺德与康妮的话语关系构成了一个虚幻的“异托邦”,康妮作为话语的主体在权力化的空间中受到规训,最终被威胁离开自己的家。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运用空间的概念来界定话语,他认为话语是一种外在性的空间,在权力体系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话语”实践中,主体控制原则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权力是制约话语的基本因素,在阿诺德与康妮的对话中,蕴含着针对康妮身体的规训权力。阿诺德先是暗示对康妮的个人隐私了如指掌,“我知道您父母和姐姐上哪儿去了,知道他们准备上哪儿去,准备待多久,我知道您昨天晚上和谁待在一起,您最要好的女朋友叫贝蒂”。然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命令康妮不管她昨天晚上是跟谁一起过的,今天就得跟阿诺德·弗兰德过。当他失去耐心后,他威胁着说:“漂亮姑娘害羞我倒不介意,但浪费时间我就不高兴了。”阿诺德特别强调了康妮孤立无援的境地,在特定的规训策略下引导了对话的主题。与此同时,阿诺德的活力和“知道秘密却不说出来”的神秘气质吸引了康妮。阿诺德使她相信,他是一个“有地方可去”的男人,而她却无处可去,令她羡慕的是,与她所处的家庭权力网络不同,他没有生活在一个被别人控制的世界里。在规训话语的支配下,康妮的自我被分裂开来,一个是冲着电话筒尖叫着想要寻求帮助的受害者,一个是被规训话语所吸引,对家庭和现在的生活产生怀疑情绪,以至于想要逃离一切的反叛者。母亲的语言暴力与阿诺德威胁的话语都带有规训的目的,康妮对母亲直接的身体管制作出了抵抗,却无法在空间化的规训策略中抵御诱惑,由话语操控的“异托邦”最终驱使康妮顺从暴力规训进而走向未知的危险。
正如科隆·布鲁斯在《冷眼观美国: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研究》中所说的那样:“欧茨小说所采取的一贯模式是暴力驱使主人公离开家园,从而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欧茨的职业生涯就是杜威关于知识分子使命观点的缩影。她认为,無论是哲学还是其他学科,都有一种极其重要的智力工作要做。这项任务是澄清人们对“他们自己时代的社会和道德冲突”的看法,成为“处理这些冲突的机构”。在这部作品中,欧茨还描绘了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他们对现代美国社会中暴力和混乱的反应,唤起了读者的危机感,带着我们深入主人公康妮的内心世界,在经历了种种狂欢与规训后,康妮顿悟了她渴望进入的世界充满着各种暴力、威胁和挑战。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