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天地
2024-04-21贾蔚然
【摘 要】金陵芥子园是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美学家李渔的家宅式园林,被称为金陵名园的扛鼎之作,有“园中之王”的美称。本文通过回溯芥子园的起源发展,从“壶中天地”入手,分析其诗性美的内在含义,对芥子园的内部构造进行审美鉴赏。同时从芥子园的园林建造、文人园居、境界营造三个角度,结合时代背景,探寻诗意栖居的生命观照意义。
【关键词】芥子园;诗性美;文化境界;生命观照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4)01—183—03
一、丘园养素:芥子园的创建之美
所谓“芥子虽小,可纳须弥”,金陵芥子园集诗、画、园为一体,在初始设计之时便蕴含了丰富的美学色彩,代表了一代士人的审美情趣和时代的独特鉴赏。芥子园涵盖了诗性文化、山水畫脉与生命寄寓,是一件不朽的艺术作品,更是明清士人文艺发展的一座高峰。
(一)美的溯源:身归壶中天地
明清建园之风颇盛,芥子园应时代之运而生,其创建者李渔,为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素有才子之誉。李渔自幼聪颖,极擅古文词,曾参加童子试成为五经童子,却在后来的乡试中名落孙山,为此他曾作《凤凰台上忆吹箫》来感慨怀才不遇之悲。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最后一次乡试在杭州举行,李渔却因局势动荡而在赴试途中返回兰溪。
国难当头,李渔求取功名之路化为泡影,“此身不作王摩诘,身后还须葬辋川”(李渔《拟构伊山别业未遂》),在此之前,他也曾写过《归故乡赋》,深感行迈之艰,表露归隐之意。李渔辗转于杭州,后因创作版权无法受到有效保护而移居金陵,筑芥子园别业,并开设书铺,编刻图籍,身归壶中天地,广结文坛名流,开启新的隐居历程。
(二)卜筑之兴:琴—啸—园林的士人文艺体系
园林的创建,对于文人来说,是一次艺术创造活动。造园家常常以艺术的心灵为基础,同时将自身文人意识融入园林之中,化人境为诗境,为万物开生面。不同于北京的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等皇家园林依山傍水的广阔气派,江南园林大多为私家园林,多建造于市井之间,因占地面积的限制而小巧玲珑、布置紧凑。虽然芥子园不足三亩地,但在李渔的苦心经营之下,这里几乎汇集了园林的所有标配性元素,拳石寸水之间,依旧达到了“壶中天地”的效果,一墙之隔而别有洞天。芥子园内景观众多,山水亭榭、窗棂花木、屋舍板桥互为映衬,在江南私家园林中自成一派。
造园艺术讲究虚实相生,从转化处见高妙,即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如园林中的假山,其目的不在于展现山景的全貌、高与险,而是应当在拳石寸水之间,展现山水的意境与层次,做到“胸中有丘壑”。李渔所著《闲情偶寄》中曾记载,芥子园以一座占地近一亩的假山为主景,建造了“天半朱霞”“栖云谷”“月榭歌台”“浮白轩”“一房山”“来山阁”等众多景观,而其中的“栖月谷”则是与房屋相连的假山石洞,流水穿于洞中,似自然滴落,李渔称其“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可做到“雨观瀑布晴观月,朝听鸣禽夜听歌”,叠石理水间,巧夺天工。
所谓“石无定形,山有定法”,叠山也是一门艺术。明朝的中期之前,曾出现过一些专门叠山的叠山师。但因当时园林并不发达,叠山师的技艺并未受到重视。而在明代后期,造园家的地位获得提高,如著名叠山家张南垣,其传记进入《明史》。对于张南垣来说,他的叠山技艺不仅仅是停留在“技巧”的层面,而受士人园林文艺体系的影响,强调“多重画意”,更趋向于是文人意识的结晶。[1]芥子园中的浮白轩是待客之所,其后有一座小山,其间有丹崖碧水,其后有一座小山,其间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画意环绕,宜置琴于案上,一啸一咏间畅叙幽情,尽显叠山之艺。
李渔一生对园林文化情有独钟,自称平生绝技有二:“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2]他利用区区三亩之地建成名气极盛的金陵芥子园,其布局设计经历了多次构思与调整,此番园林卜筑,不仅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对筑园者的心境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痴癖的状态,是一种“忘我”的心境,接近于生命的醉态,而艺术创造也需要这种醉意。“兴愈鼓,趣亦愈浓”的卜筑之兴,同样也是生命的托付,园林痴癖,盖因真情。
二、审美意趣:文人的诗性园居
(一)山水题咏:命名艺术之美
园林的命名,常常离不开中国诗性美学的影响。文人喜好题咏,往往在山水园林的命名上颇具诗心。正如《红楼梦》中所说:“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芥子园中命名最为出众的应当还是其“芥子”之名,关于芥子园的由来,李渔曾言:“此余金陵别业也,地止一丘,故名‘芥子,状其微也。往来诸公见其稍具丘壑,谓取‘芥子纳须弥之意。”李渔的本意,是要用“芥子”之名来描述该园之微小,却因园中别有洞天,被友人们解读为“芥子纳须弥”之意,可谓是无心之雅。
与“芥子”之名不同,芥子园中众多景观名称却是经过有心雕琢,大多别有意蕴,如“天半朱霞”阁,之所以给一个小阁起名为“天半朱霞”,不仅是赞其为赏景佳处,如《芥子园画谱》中所言“有如云横白练,天染朱霞,峰矗曾青,树披翠厨”,其超脱尘俗、高朗飘逸之意,更是李渔品格胸襟的一种体现。“浮白”有放开胸怀,畅快饮酒之意,芥子园中的“浮白轩”即为待客之所,会友之时,当浮三大白,主宾尽欢之意顿显。“半潭秋水一房山”出自唐朝诗人李洞的《山居喜友人见访》,有着将此等美景呈现给诗友并与之分享之意,芥子园中的“一房山”大抵也是借用此意,表现出李渔真诚热情的待友之道。
除了芥子园,许多江南园林的景观都蕴含着命名艺术之美,如著名的“西湖十景”,实现了诗、画、景在审美层面上的有机结合,通过“四字景目”的结构,“西湖十景”的命名中涉及了春夏秋冬之季节、朝暮晨昏之时段、风霜晴雨之气象、花鸟虫鱼等丰富的景观特色,以及亭台、楼阁、堤、岛、桥、园林等丰富的景观元素,表现出静谧、隐逸等不同的审美主题,在与时间、日月的对话中演绎了永恒的艺术。
“西湖十景”出于南宋,源于“潇湘八景”,此类山水题咏往往被后人模仿,各地都逐渐出现其独特的文化景观命名。此类艺术现象,不仅仅凸显了宁静悠远境界的艺术追求,还展现了中国艺术由外在世界走向心灵纵深的过程,[3]自北宋时期以来,中国艺术对心灵体验的重视显著增强。
(二)书斋式园林的文化提升
古时士人读书,往往会寻求山水清幽的胜地,涤荡心灵,更易感受史书典籍之趣。例如李白曾经在匡山读书,而孟浩然也曾在鹿门山感受读书之乐。明中期以后,许多园林和读书、藏书关联起来。书斋内外的景色,往往也是主人精神的映照。[4]金陵芥子园的主人李渔不仅是园林艺术大师,还精通绘画,雅擅戏曲,尤其在书籍出版业颇有深造。他所精心修建的芥子园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家宅式园林,而是集戏剧排演、书籍出版于一体。李渔在芥子园内开设芥子园书铺,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防止别人翻刻他的著作,自发维护著作产权,减少盗版现象的发生。芥子园书铺同时还印行、销售他自己精心设计的各种笺帖,以及其它文化用品。李渔同时以出版商的身份,将芥子园书铺经营得有条不紊。由他倡编并亲自作序、女婿沈因伯搜集整理、在中国美术界影响颇广、一直被誉为中国画临摹范本的《芥子园画谱》也是在芥子园印行的。李渔迁回杭州后,芥子园屡换主人,但芥子园书铺一直保持李渔优良的经营作风,成为清代著名的百年老店之一。可以说,芥子园书铺不仅是清代为数极少的具有二百多年历史的老店,也是中国出版史上为数不多的历史悠久的“百年书铺”。这里不仅刊印了大量著名书籍,其浓浓的书卷气也使其成为读书的好去处。
除了芥子园以外,许多江南园林中“书斋式园林”的意味也十分明显,如苏州留园的“还我读书处”、网师园的“五峰书屋”、曲园的“达斋”等等。学者王鸿泰曾提到,明清时期士大夫建园之风颇盛,而园林的修筑亦有经营‘另一种人生情境的意味。对这些士人而言,园林可以说是相对于‘世俗世界之另一‘美学世界的表征与具体化,它的空间形式的建构过程也是美学意涵的具体化过程,而空间形式也常成为各种美学形式的场所。[5]
三、超越之境:园林的境界营造
(一)生命的观照镜
艺术作品的深处是永恒的人性,人性本质不因时代而改变,在关联时代的同时透出永恒的人性和天地之性,这也是艺术作品之为艺术作品的最本质的东西。传统的中国文人,无论是身在庙堂抑或处于江湖,问其心之所向,莫过于寻一隅寂静之处,开启园居生活。造园除了叠山之艺,最重要的还是园林的意境,拥有造化天心,做到胸中有丘壑。
中国古典园林的造园一般有三大境界,即生境、画境和意境。生境,即自然美,造园艺术大多师法自然,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6]芥子园以一座占地约一亩的山为主景,可谓倚山石而建,园中假山、池水仿自然之景,缩广阔天地于拳石寸水之间。画境,即艺术美,中国园林参悟于诗画艺术,形成诗情画意的独特品质。山水画卷的简约笔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园林的气息。明清时期,许多造园者本身就是诗人,如李渔,在建造芥子园的过程中做到了“虽由人作,宛若天开”、“巧于因借,精于体宜”。因此,芥子园中处处有文脉、画脉。李渔为自己不擅画画而深感惋惜,曾感叹:“余生平爱山水,但能观人画而不能自为画。”他非常想要编刻一部山水画绘画教材,于是请女婿沈心友编成《芥子园画谱》,同时请王概整理增补,李渔抱病为其作序,并于一年后病逝,其间深情可见一斑。
意境,即含蓄美,使“生境”与“画境”升华,也使美的境界得到提升,做到一切景语皆情语。园林的意境在于其诗意氛围,即“虚实相生”中的“虚”,如芥子园中的栖云谷,于假山山体内凿出一洞,洞中石壁留有缝隙,水流过时叮咚有声,如在深山幽谷之间穿行,谷内有副对联,其间云:“仿佛舟行三峡里,俨然身在万山中。”此间的诗意,不仅仅是依靠美景的烘托,同时也需要诗意的想象,闭眼凝神之际的“神妙”之悟。
《后汉书》的传说中曾提到“壶天之隐”,这个典故在明代园林中常常被引用,而壶天之隐也往往体现在文人的园居生活中。芥子园中的月榭,是园主人赏月之处,李渔曾题联:“有月既登台,无论春秋冬夏,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西东”,水榭与歌台遥遥相望,也是赏戏的好去处。一榭含尽四时美景,可谓壶中有天地,精妙之至。“鸢飞逆天者,望峰息心”,这里的壶中天地不仅仅指的是景色的宽广多样,还有园居文人心中的豁达与包容,以及机心息尽、安闲自在之趣。
(二)诗意的内在精神
王世贞在《弇山园记》中曾言:“夫山河大地皆幻也,吾姑以幻语志吾幻而已。”[7]天地之间,生灭相迭,成毁相接,有存在的一日,便自然有消失的一日。许多造园者都明白,再怎样冠绝一时的园林,在物质世界里,终究都是要消失的,但总会有艺术之美留下,永恒生于天地间。其建园目的往往并不全部在于物质层面的园林,而是寄托了对人生的洞识。艺术从“生成”到“隐退”往往只需要一瞬,如昙花开谢、蜉蝣朝生暮死,美的存在未必需要永恒的时间条件,它可以是流变的,或者被定格的美。
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艺术有其诞生,便自然有湮灭;有其灿烂,也自然有归寂。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艺术有其诞生,便自然有湮灭;有其灿烂,也自然有归寂。宋代诗人沈东曾对沧浪亭发出感慨:“只今唯有亭前水,曾识春风载酒人”,人事代谢而亭台依旧,抑或人世变换而亭台倾圮,皆能体现时光流转的诗性与造化弄人的空洞感。李渔迁回杭州后,园林的数次易主使其风格发生多种细微的变化。世殊时异,曾经的芥子园早已成为一片荒芜,我们今日所见的芥子园,即是参照文献资料于2016年重修而成的。虽然经过重新修葺,但芥子园依然难以完全复刻当年之态。
芥子园之修筑,以师法自然为主。中国自然地域文化纷繁多彩,有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瀚海落日、烟柳画桥、入云孤峰等,这些是人文景观难以替代的,也是风景园林设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文征明在《拙政园图咏·若墅堂》中曾言:“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8]以芥子园为例,“区区三亩之地”,园林建造的空间是有限的,所以园林建造者常常通过借景、隐喻等手法,通过景物关联,以“拳石勺水”的象征性手法進行艺术处理。“园居”这样一个兼顾城市与自然的模式,不仅追求了诗意的栖居,也使得园中人得以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
四、结语
通过回溯金陵芥子园的起源发展,我们发掘出芥子园的命名诗性之美、文人园居的生活意趣以及山水画脉在园林叠山理水中的重要地位。通过结合时代背景,分析芥子园的境界营造,我们也理解了诗意栖居下的生命观照意义。金陵芥子园历经风雨,青史留名,而这一杰出的艺术作品也必将使一代又一代人沐浴诗性美学的熏陶。
参考文献:
[1]邵星宇.“多样画意”之辨——传统文人话语中的张南垣造园风格[J].建筑学报,2021(11).
[2](明末清初)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中华书局,2022.
[3]赵海燕.“潇湘八景”与中国古典园书——从祁彪佳的《寓山十六景词》分析[J].艺术探索,2011(4).
[4]徐璐,贾珊.物化与心境:明清江南文人的书斋[J].装饰,2017(3).
[5]赵海燕.《寓山注》研究:围绕寓山园林的艺术创造与文人生活[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
[6]庄子.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6.
[7](明)王世贞.王世贞全集·弇州山人四部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
[8](明)文征明.拙政园图咏(注释)[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贾蔚然(2003—),女,汉族,江苏淮安人,本科,东南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