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甦凤记

2024-04-21殷志扬

翠苑 2024年1期
关键词:娘娘腔秋韵回收站

离天亮只有半个钟点了,唯恐弄醒哮喘缠身的妻子,臧金生蹑手蹑脚下床,又蹑手蹑脚去开大门。月亮正在落下去,半透明,像嘴里含化了的糖球。

一辆三轮货车停放在院子里。不对呀,明明车斗空的,雨篷布怎会鼓凸着?忽有人叫了声“爸”,雨篷布沿口露出个脑袋来,宽额头,大嘴巴。正在体校上学的儿子小臧从车斗里伸直蜷缩的身子,说道:“爸,跟你一起去,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的有鬼!”

毕竟自己儿子,昨晚一家人饭桌上,臧金生偶然说起后街八辆垃圾车,这些天夜里无端端被人翻动,一地什物杂碎,只得重新打扫冲洗,节气已经入夏,一身环卫服捂汗不说,连中午饭都没吃上。怎么回事?这垃圾车又不是奶酪,会有人伸手触碰。再说后街栋栋高楼,又无荒野坟山,难不成真有游魂出没?声声入耳,一来生怕父亲遭人暗算,二来年纪轻好奇心重,那小臧趁老子起床时便悄悄溜进车斗,存心要和臧金生联手唱一出《张(臧)天师捉鬼》。

嗖!三轮货车像支离弦箭射出,一会儿就来到后街。半明暗路灯下,马路像一条幽蓝小河,那一辆辆垃圾车便是无声停泊着的小船。小臧找个僻静街角将三轮货车放好。父子俩分开在马路两边巡视,支起耳朵,睁大眼睛,脚下比猫儿还轻软。月亮落了,树上鹁鸪啼鸣,天亮前黑暗深浓,连自己五指都看不真。多么静好的时刻,那鬼,你怎么还不出场,会不会已经来过又走了?

嗯哼!——暗号,上阵命令,儿子年纪轻眼睛尖,于是臧金生不得不拼命睁眼搜索了。果不其然,三号垃圾车边黑影一闪,噼啪有声。太好啦,对后街垃圾车情有独钟的鬼呀,你往哪里走?!大号手电筒忽然亮了,紧接着,小臧的大嗓轰雷地响了:“往哪里走,我张天师来也!”

好一个体院学生百米赛起跑姿势!小臧腾地直奔那闪动黑影,黑影一下被扑倒地上,却在那泰山石敢当的小臧身子下面,尖声尖气叫唤着:“吓死我啦,你吓死我啦!我不是鬼,我只是碰了碰垃圾车!”

“不是鬼,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雪亮手电光圈里,一张五官俱全的脸。才赶到的臧金生一眼就认出他来,情不自禁,喊叫道:“苏——凤——鸣!你这个翻垃圾车的娘娘腔。苍天有眼,怎么你也会有今朝这一天!”

五号楼居民苏凤鸣,少人知晓,可娘娘腔却是名满后街。其實何止后街,连后街临河一带的酒楼茶馆,谁要是一提起娘娘腔,几乎无人不知。谈话间自有一种异样味道,一种八角、茴香里掺和多年陈醋营造出的稀奇古怪味道。不过,也有人为他辩解,说他不该迷上京剧。业余京剧组“秋韵社”,也就是常说的票房,生旦净末丑,他苏凤鸣偏偏选中旦角,一出《大唐贵妃》令他痴迷如醉,举手投足,说话腔调,统统都变了。比如坐,必先用手绢拂椅子,再比如饮酒,离不开扭捏作态,会不会是荷尔蒙出了问题?以为自己真是珠翠凤冠的“贵妃”,他看别人都不过是高力士之流。

臧金生就是被他看扁的一个。后街环卫工嘛,早晚一身黑绿相间,不像正经帽子的塑料头盔。那一日,他俩在公交车上不期而遇了。此时,姓苏的尽管不演出,却是夹克衫,西装裤,雪白旅游鞋。身边的“唐明皇”则是女票友顾若兰,艳抹浓妆,一株海棠花似的。她手拿一颗巧克力,正给“贵妃”喂食,好一派“夜半无人私语时”呵。千不该万不该,在睽睽众目下,只有他臧金生一人哧地笑了,这下惊动了苏凤鸣,瞪了他一眼不算,又捂着鼻子,吐出几个螫人的字来:“臭死人啦!”

黑绿相间的工作服里汗津津的,像有小虫子在咬啮。臧金生心慌气堵,一时间愣怔着。他竭力捂住胸口,不让自己马上爆口……

臧金生到底还是爆发了,郁结多时的气愤一下子引爆。不过,约莫三四分钟后,当气愤一点点烟散后,他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即将天亮曙光里,那个气焰十足的娘娘腔去哪里了?此时此刻,他们父子俩面对着的分明是一个褴褛衣衫、灰头土脸、人鬼莫辨的蠕动生物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问苍天它不应声。

“深更半夜,垃圾车里你找什么宝贝?”小臧同样大惑不解,狠巴巴问道:“说,快说!”

“纸盒板,塑料瓶,破旧衣服,这些都能换钱。”姓苏的低着头,语音里有哭腔,“我老婆儿子他们都不理我,现如今全靠我自己过日子,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关于娘娘腔高台失足,一条后街已不是什么新闻,只有臧金生如风过耳浑然不觉。也难怪,十辆垃圾车够忙了,加上扫街保洁,楼房里孩子又经常往下扔东西,保住路面如镜确实不易。可小臧性子急,又有点解气心态。这天请假没去体校,留下来陪老爸一起吃午饭,还有好几个平时健谈的环卫工,七嘴八舌,从他们嘴里一点点地抠,玩拼图似的,拼凑出男旦“贵妃”失落凤冠、 改弦更张的泥泞道路,拼凑出一个“京票”跌宕人生、粉墨绘就的泪渍画卷。

说到底,苏凤鸣原本一工厂采购员而已,眉目俊秀,天资颖悟,与菜场一女孩结识,一来二去成了夫妻。只是,姓苏的自小有丫头脾气,有人说他“阴阳人”,以后夫妻俩添了个男孩,流言不攻自破。没有想到,自他进了“秋韵社”,学过《大唐贵妃》《贵妃醉酒》好几出戏,那女气竟然又回来了,变本加厉,简直走火入魔。

工厂经营不善突然倒闭,苏凤鸣一下子成了下岗工人,“贵妃”风光一去不复返。也曾找过几个单位,大单位嫌他如此“品相”,又无专长;小单位顾虑自己“庙小”,养不起加管不住。其实,说白了是害怕“烫手”。什么“烫手”?所到之处围观人多,上上下下,挤眉弄眼,比看猴戏还热闹,即便进了门也只得花点钱开销他走人了。低不成高不就,眼看走投无路,转念去找老搭档,那个异性票友顾若兰。门开,哪知顾女士喂他的却不是巧克力,是一双才从冰箱里出来的“白果”。她乜斜眼睛看他,去厨房盛一碗剩饭,接着操起一把菜刀,立等着他出门,迥然不再是长生殿的“唐明皇”……

女人带着孩子不告而别,住菜场不回家不见他。日子总得过下去呀。偷?抢?“时迁”“窦尔敦”都不是他的行当。面前只有一条路:翻垃圾车卖废品,无需本钱和其他专长的生意。只不过,飘零落难的“贵妃”,如此这般地活着,不能让他人看在眼里,只有夜深人静才是最好时刻呵。

“一清早父子俩去捉鬼,依我看,这鬼不曾捉到。”妻子连珠炮似的咳了半晌,又道,“看你这蔫不拉唧的,倒像是张天师被鬼捉去了。”

妻子自然了解自己男人脾气,自那天下班后,臧金生回家无精打采一言不发,像那墙上挂的没嘴葫芦。可她仍不放过他,接着又敲打他:“当面锣当面鼓,有什么心事尽管说,也好让我给你参谋参谋,别烂在心里,会生病的。”

“你倒成了我肚里的蛔虫!”臧金生抹一把脸说,“还不是为了五号楼里那个姓苏的,女人孩子不理不管他,又找不到单位工作,落得个天上孤雁一只,靠翻垃圾车找废品换钱过日子。”

“活该!谁让他娘娘腔,谁让他自以为‘杨贵妃,平时里看环卫工人捂鼻子,我看这是老天在报应他!”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这样的日子他怎么过下去?”

“你臧金生可怜他啦?是不是想拉他一把?”

“人心都是肉长的!”臧金生轻叹一声,“嗐,他其实只要改掉那些坏习气,还不照样是个好街坊。”

“那好吧,想当活菩萨我不反对,可你臧金生环卫工一个,无官无位,赤手空拳,你拿什么去帮他呢?”

“环保局和后街街道联手办了个垃圾智能回收站,先作为试点,缺少个管理员。原本是要我去的,现在我想推介姓苏的去。至少一日三餐有了着落,省得天不亮就出门翻垃圾车,这样好赖也是一条活路呀。”

言信行果,臧金生当真于第二天去了环保局,找到鲁副局长说了这件事。也巧,那鲁副局长平日爱听京剧,隐约知道城里还有个票房“秋韵社”,曾经出了个角儿姓苏,便当场就拍板敲定。消息传来,苏凤鸣不胜讶异,将信将疑中,等来了环保局的通知。盯住那久违的红色圆公章,他不由得眼泪盈眶,关起房门来哭了。可楼下偏有人叫他接电话,传呼,是臧金生儿子小臧打来的,口气好凶呀:“苏凤鸣,明天准时去回收站上班,大方,和气,不许有半点娘娘腔。记住啦。”

“记,记住了。”

回收站在后街街道办附近,走路不过十分钟。今天来人很多,垃圾智能回收,从未有过的新事物嘛,男女老少,谁都想看个究竟。城市晚报社还特地派来个记者,女的,拿手机拍摄采访。也许,她听过鲁副局长说起姓苏的命运沧桑史,目光有意無意地盯上了刚走马上任的管理员苏凤鸣。

一堵小墙似的垃圾房,崭新,房檐一行大字:“爱分类,爱回收”,绿黑两色闪光,不禁让人联想起环卫工人的服色。智能回收机前,扔垃圾的居民手拎可回收物,半生不熟地扫码,开门,投放,纸盒瓶罐一概进房。接下来,嘟!——自动分类称重,计算出折价钱数,收货兼会计,那样轻而易举,难怪在机房前的观众纷纷鼓掌,气氛好热烈呵。

“这科技真了不得,了不得的新科技!”

“我看比人手还能干,说到底其实它不也是人创造的吗?”

“哈,方便又实惠,这些钱足够买两天小菜啦。”

苏凤鸣眼睛都快看直了,这场面比“秋韵社”演出还红火哩。可臧金生却把他拽到一边,就他耳朵说道:“等机器喂饱了,信号灯亮了,你的工作是通知清运员开车来出货,换上新的回收袋。不过有一条,千万千万,你可不能见钱眼红……”

“那样的话,我苏凤鸣叫电劈雷轰!”

这以后,果然说到做到,苏凤鸣几乎将回收站当成了家,就差没把铺盖卷搬来,连“五一”长假都不曾休息。同时同地,那个城市晚报女记者,同样不歇手来过好几回,自己掇张小板凳,就在树荫下面对面地访谈。一开头,苏凤鸣不肯说,女记者耐着性子慢言细语,讲了好几个京剧艺人的沉浮遭遇。她知识渊博,思路宽阔,很有点才女风范,按京剧行当当属于大青衣吧。随即,苏凤鸣也就蚕吐丝一点点地诉说了,说自己“秋韵社”走红,说自己蓦地里的落难,说自己身遭冰火两重天,甚至说了自己不该娘娘腔。悲从中来,伤心哽咽,一时间说不下去。女记者扯一方纸巾递给他,出人意料,却又说了这么几句:“勇敢点,该唱就唱,前面路长,好戏还多着呢。”

还真的被女记者说中了。

一天, 对苏凤鸣一直无能为力的“秋韵社”忽接到电话。文旅局打来的,为发展城市旅游事业,营造一批园林景点,急需戏曲表演人才,其间便提及了苏凤鸣。这样一来,“秋韵社”忙不迭给环保局鲁副局长去电话。那鲁副局长自然高兴,便要苏凤鸣自己直接去文旅局面谈。时来运转,可苏凤鸣却并未喜形于色,相反,像结了缘似的,舍不得马上离开回收站。“该唱就唱,前面路长,好戏还多着呢。”女记者的话语缭绕耳边,他把回收站打扫干净后,这才一步一回头,去了。

总够面子了吧,文旅局领导亲自接待,沏茶,敬烟,尊重人才嘛。不过,大大方方的苏凤鸣在沙发上刚坐下来,就听文旅局领导说先在景区一园林出演《大唐贵妃》,他的“贵妃”自不消说,至于“唐明皇”仍邀顾若兰,云云。话语刚落,那苏凤鸣腾地从沙发上立起来,直挺挺,气昂昂,朗声说道:“不,我苏凤鸣永远不跟抛弃我的人和解!”

“你不演?”

“不演。”

“那你还能演什么?”文旅局领导又问。

“孙尚香,《龙凤呈祥》里的角色。”

“唱来我听听。”

该唱就唱。苏凤鸣双手互握,目光清澈,神态从容,那般端庄而认真地唱起了西皮慢板,没有京胡、二京胡、月琴和其他响器的西皮慢板——

昔日里梁鸿配孟光,

今朝仙女会襄王。

暗地堪笑我兄长,

安排毒计害刘王。

月老本是乔国丈,

纵有大事料无妨。

一声声,一句句,甜润清亮,字正腔圆,哦,好美的道地梅派韵味哟!文旅局上下惊动,办公室门口挤满了人,屏息凝神,互使眼色,一片默静倾听中。唱腔最后一字余音袅袅方尽,掌声便蓦地爆响。哦,那发自内心的热烈掌声,那同样久违了的掌声啊。

文旅局领导没鼓掌,却说了举足轻重的两个字:“要嘚。”

苏凤鸣后来才知道,那顾若兰女士其实早就脱离“秋韵社”,徑自和大老板勾肩搭背出入舞场“蓬拆拆”了。

时光流转,参加景点演出后的苏凤鸣,倒像脱胎换骨又变了个人,自愿担当传帮后来的年轻人,教唱腔,练水袖,走台步,兰花指,不计时间与报酬,甚至为他们勒头、贴片、穿戴、理髯口,成了景区的一只鼎。后街五号楼知道他过往的老人,将他比作褪了空壳上树的鸣蝉,那留在泥土里的蝉蜕,消风定惊,杀疳除热,是一味方剂中药。为此,年度评奖中,文旅局奖给苏凤鸣一面锦旗,“戏梦人生,珍重前途”,旗上八个金光闪闪的字。不料想,待到颁奖大会时,他却不曾到场,好怪呵。

那天苏凤鸣正要出门,偏偏楼下有人叫他,仍是传呼电话,仍是臧金生儿子小臧打来的,只是口气十分焦虑:“苏凤鸣,我爸现在在医院里,他在回收站滑跌一跤,骨折,要动手术……毕竟他已是坐五望六的人了。”

接过电话,苏凤鸣想都没想就冲下楼,正好在门口拦住一辆“出租”,半路过花店下车买一大束卷丹百合,一篷火焰似的抱在胸口。人民医院里,哮喘的臧金生妻子和刚从体校毕业的小臧在手术室门外守着。当他赶到时手术已经结束,门开,手术后的臧金生被推车送回病室。医生说髋骨无妨,只是右股裂坼,听者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那臧金生睡一觉醒来,一眼就见到床跟前的苏凤鸣,呵呵笑着说道:“听说你老婆孩子回家住了。要是再不回家,那我这个张天师总不能瘸着腿去后街垃圾车捉鬼吧!”

一病室人都笑了。笑声里,臧金生小便,幸好事先用了集尿袋,可护士一时不能来。苏凤鸣抢着去处理那黄澄澄的尿液。护士抽身赶来,见他没戴口罩,便问他与臧金生什么关系。苏凤鸣脱口答道:“一个朋友,一个生死相交的朋友。”

病室又来人了。谁?城市晚报的记者,这回她是为了追踪苏凤鸣审阅由她刚刚写完的访谈记。洋洋洒洒,三四千字,题名《甦凤记》,稿子写了苏凤鸣,也写了不可或缺的臧金生父子。苏凤鸣让小臧先看,然后他自己才看,字斟句酌地看,唯恐有什么不当处,尤其夸大其词地美化。

女记者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时,那小臧倒先问了。他说稿子有些不解,那“甦凤”二字什么意思。女记者深看小臧一眼,侃侃而言:“这稿子起初题名《苏凤记》,无非就是一个睡者苏醒了。后来才发现这‘苏字还可以与‘甦字通用,不信你可以去翻《现代汉语词典》,我总觉得这‘甦字的含意更为贴切,更加深远,于是就选中了它,改成现在的题名。不知你以为如何?”

小臧无语。

“要嘚,”正将橙红的卷丹百合一支支插瓶的苏凤鸣,这时却仿效那文旅局领导的四川人腔调,声高气盛道:“要嘚,这题名我看……要嘚嘛!”

“要嘚,要嘚。”小臧跟着嚷嚷。

作者简介:

殷志扬,江苏常州人,历任生产计划员、日报记者、创作辅导、编剧等。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市作协原副主席。作品有“小城”三部曲——中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长篇小说《霜天同林鸟》和《雪落古运河》,以及散文小说集《带花栏杆的楼房》《春鸟秋虫集》等。2019年获从事文学创作70周年荣誉奖章证书。

猜你喜欢

娘娘腔秋韵回收站
秋韵
《秋韵》
能量回收站
秋韵
神奇裁缝最省布
Windows 10回收站问题巧解决
娘娘腔
《秋韵》
澳财长骂对手“娘娘腔”
旧衣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