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影后”桑德拉·惠勒
2024-04-18高塬
高塬
《坠落的审判》中,桑德拉·惠勒扮演一位成功的女作家。
3月24日,法国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带着作品《坠落的审判》来到北京大学,与在场师生对谈,相关话题在社交媒体引发热议。这部狂揽全球280项大奖及提名、荣获第76届戛纳金棕榈最佳影片、第96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项的电影,正跨越国别和语言,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阵持续的观影热潮。
“我为惠勒写了这部电影,为她的声音,为她的肢体。我觉得她是能体现角色复杂性的完美女演员。”特里耶说。的确,与该影片一同引发关注的,还有主演桑德拉·惠勒的表演。纵然在角逐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影后时,惜敗于“石头姐”艾玛·斯通,人们仍然称她为“无冕影后”,叹息道:“不是惠勒错过了奥斯卡,而是奥斯卡错过了惠勒。”国内多数观众或许并不熟悉她,但只消看一眼她松弛自然、举重若轻的银幕状态,和那双若即若离的湛蓝色眼眸,便会对这个高大的德国女人产生深刻印象。她16岁开始演舞台剧,30年里穿梭于剧场与片场之间,谙熟戏剧表演法则,是许多导演心中的缪斯。
“《坠落的审判》是一部可看性很高的影片,其中关于家庭、婚姻、社会、政治、历史、人性等诸多议题的讨论空间很大,而从我个人角度来看,桑德拉·惠勒的演技肯定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在戛纳还是在奥斯卡,‘无冕影后都并非言过其实。”影评人曹申堃如此评价道。
语言是塑造人物的工具
《坠落的审判》中,惠勒扮演的德国女作家理性强势,功成名就。而身为同行的丈夫则承担着“家庭煮夫”的角色,职业生涯毫无波澜。一天,夫妻双方一场激烈的争吵过后,丈夫坠楼身亡。庭审现场,妻子以谋杀罪被起诉,在法官、律师、媒体的追问下,真相越发扑朔迷离。
“我问导演,女主角是否有罪。导演没有回答,但她要求我演一个无辜的人。”惠勒回忆。片中,妻子为了丈夫,来到后者的家乡法国定居,她的法语马马虎虎,所以一家人都用英语交流。而这两者都不是惠勒的母语,但她巧妙地将语言劣势转化为表演密钥。
《坠落的审判》中有大量的法庭戏。镜头下,每当面对控方律师咄咄逼人的质问,惠勒皱着眉头,紧张又委屈,加上断断续续的法语回话,角色词不达意的挫败感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时,不管法庭上的陪审团还是银幕前的观众,看到的似乎都是一个无助、无辜的妻子形象。“语言是我塑造人物的工具。”惠勒说,“它能表达出我在哪里,我的真实感受如何,我是否紧张,我是否放松。”
法庭戏份之外,当镜头转回家中,妻子一改弱势处境,语言也切换为她熟悉的英语。夫妻双方的争吵是影片的高潮,在这场戏中,惠勒的表演状态不再似法庭上那般压抑,她从平和、放松渐渐转为歇斯底里,巨大的情绪起伏肉眼可见。“作家不会因为有儿子和家务就停止写作。你选择不去投身于写作,而为家庭牺牲,是因为你害怕失败,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妻子指着丈夫,情绪激动,满脸通红,她脱口而出的每句话都像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向丈夫内心深处的恐惧。有观众将这场戏视为惠勒的“高光片段”之一,称她把一个洞察一切、强势冷酷的作家形象拿捏得恰到好处。
“桑德拉·惠勒此次表演的最大亮点在于,其非常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面对多方‘审判,依然理性从容的知识分子形象。与此同时,她也表现出极强的爆发力,必要时不但能宣泄出饱满的情绪,且层次分明、毫不凌乱。对于这些极其复杂的表达,惠勒的完成度很高。”接受记者采访时,有影评人如此说道。
惠勒(右一)在《利益区域》中扮演纳粹军官妻子。
在影片《托尼·厄德曼》中,惠勒尴尬地唱起歌。
敢于丑陋
事实上,纵观惠勒的表演之路,早在《坠落的审判》之前,理性强势的女性角色就已经是她的统治区了。
那是2016年,惠勒凭借一个尴尬的职场女强人形象,开始受到国际影坛的关注。当年,一张金发女子拥抱黑色长毛怪的电影海报,总是反复出现在包括戛纳电影节在内的各大电影赛事榜单中。它就是《托尼·厄德曼》,一部勇夺金棕榈的小成本亲情喜剧。片中,惠勒扮演一位雄心勃勃、职业遭遇瓶颈的咨询顾问,她精心策划的工作方案总被爱搞恶作剧的父亲打乱。惠勒在片中的肢体表达,展露出喜剧天赋,从而贡献了影史经典的尴尬一幕。在一场聚会上,父亲赶鸭子上架,让女儿当众献唱惠特尼·休斯顿的歌曲《最伟大的爱》,看着头戴假发在一旁投入伴奏的父亲,女儿磕磕绊绊地唱起来,她努力掩盖着浓重的德国口音,伸展双臂,五官拧成一团,样子滑稽。欧美多家专业影评人协会将这段戏评为年度最佳表演。
真正的质变发生在2023年。在与《坠落的审判》同时入围当年戛纳主竞赛单元,并获得金棕榈评委会大奖的电影《利益区域》中,惠勒挑战自我,饰演了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悍妇。
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霍斯一家,生活在集中营旁的一所房子里,妻子海德薇精心打造出一座花园洋房。墙外哀鸿遍野,火葬场的烟雾弥漫,墙内鲜花盛开,仿若无事。
为了饰演自私野蛮的海德薇,惠勒采取了一种笨拙、滑稽的步态——肩膀向前弓起,双脚外八分开,走起路来像猩猩一样。当女仆犯错时,她一巴掌下去,恶狠狠地咒骂:“我能让我丈夫把你的骨灰撒在田野里。”“海德薇作为纳粹军官的妻子,她恶劣的言行让其他人受苦,仅此一点,就会对她的身体产生影响。”惠勒这样解释自己对角色的动作设计。
《利益区域》将惠勒的演艺生涯推向了新高度,使其成为欧洲最著名的女演员之一。德国影评人这样评价其表演风格:敢于丑陋,敢于挑战那些不讨人喜欢、不值得同情的角色,而且完全不在乎观众对她们的看法。从《托尼·厄德曼》到《利益区域》再到《坠落的审判》,惠勒塑造的女强人形象各具特点,她们或尴尬或丑陋或无助,但通通与光鲜亮丽的传统女性银幕形象相去甚远,她们不是傻白甜,不是大女主,更像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平凡女性。而生活,正是艺术的源泉。
剧院,是摇篮也是根基
“我的艺术感受力似乎来自于童年,来自于内心深处非常脆弱、私密的地方。”惠勒回忆。1978 年,她出生于德国图林根州苏尔市,一个只有7000多人口的乡村小镇。父亲在一家学徒中心教书,母亲则从事课外辅导工作。
读中学时,她加入了戏剧俱乐部。一次,戏剧老师带她去看柏林艺术节。在那里,她感到自由,开始为表演着迷。17岁那年,她如愿获得了到德国著名的恩斯特·布施戏剧学院学习的机会。
在专业系统的学习环境下,惠勒如饥似渴地修炼本领,并在剧场实践中打磨演技。德国的舞台表演是出了名的难。国立剧团的成员都是全职员工,每周工作7天,不分昼夜。每场演出,不仅耗费脑力,更是对体力的巨大考验。惠勒却沉浸其中,不知疲倦。她曾先后在耶拿剧院、莱比锡剧院、巴塞尔剧院演出,都收获了不俗的成绩。
2006年,惠勒迎来职业生涯的转折点。那年,她首次出演电影作品《安魂曲》。“剧场对很多国家的演员来说都是成长的摇篮。剧场通常会让演员的表演更加连贯,但剧场表演和影视表演是两种不同的形式。剧场演员的表演是否能够与电影匹配,与导演的指导有关,也与演员的个人素质有关,看天赋,也得努力。”曹申堃解释。
显然,沉潜剧院多年的惠勒两者兼备。当年的柏林电影节评委会主席夏洛特·兰普林对惠勒印象深刻,她将银熊奖最佳女演员颁给了这位年仅28岁的电影新人。一出手便是其他人或许奋斗终生也达不到的巅峰,但即使这样的成就也没有使她转变职业发展方向,即放弃剧院表演,主攻大银幕。她一如既往到剧院排练,丝毫没有影后的架子,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对此,熟悉她的特里耶说:“自从2006 年首次获得成功后,惠勒在大银幕上就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从容不迫。”
如今18年过去,这份从容有增无减。当凭借《坠落的审判》获提奥斯卡影后时,有记者问她未来是否会去好莱坞发展,惠勒回答:“我很想在美国工作,但我是一名欧洲女演员,一个说德语的欧洲女演员,这永远是我的根基。”
面对盛名,她一笑置之,“热度会过去的”。她也无意流连于聚光灯下,甚至想过,如果以后演不了戏了,就去做一名叉车司机。“我真的有这项技能的执照,我完全是认真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生活会把你带向何方。”
桑德拉·惠勒:德國女演员,1978年出生于德国图林根州,毕业于恩斯特·布施戏剧艺术学院。代表影片《安魂曲》《托尼·厄德曼》《利益区域》,因出演电影《坠落的审判》,引发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