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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变形记:悬疑文艺在中国的现代走向

2024-04-18谭雪晴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悬疑剧文艺

谭雪晴

2023年,悬疑网剧《漫长的季节》横空出世,以居高不下的收视、口碑和关注度成功引发“悬疑剧的‘春天来了?”的讨论。事实上,类似的讨论在2020年就发生过,是年,长期致力于悬疑剧制作的爱奇艺“迷雾剧场”终于借《隐秘的角落》一炮而红。悬疑文艺的“春天”接连到来,并不是独属于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的特殊现象,事实上,自十九世纪末侦探小说传入开始,悬疑文艺在中国就一直处于“间歇性炙手可热”的状态。不同于言情文艺从古至今始终保持的相当热度,也不同于武侠小说在某一时段内的集中爆发,悬疑文艺的发展呈现出颇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或许并非巧合——这种阶段性特征与现代社会的变迁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步。这让人不禁心生疑窦:在悬疑文艺“设谜—解谜”的外壳之下,到底包裹着哪些与时代相关的“真相”?

侦探小说是最早进入中国并对“文学革命”产生重大影响的域外小说之一,它为中国小说获取包括叙事时间、叙述视角在内的“现代外形”提供了最初的灵感。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界人士看来,侦探小说是窥探西方现代文明的窗口,他们相信这种以民主法制和科学理性为基本前提的文学类型定能将文明新风吹入“老大帝国”,为社会之大变革造势。事实上,他们的预测只对了一半。侦探小说的确引起了读者的热烈追捧,短短十几年间,几乎当时世界上全部的侦探小说都得到了译介,且即便如此也难以满足读者的阅读需要。由此,国产侦探小说开启了从模仿走向原创的发展之路。然而,当时民众对侦探小说的追捧却与知识界所设想的“思想启蒙”或“开启民智”并无太大关系,那些有关“法制”和“理性”的表述,如果不是市民趣味的新奇添头,也多半沦为现代化的空洞理想。这段中国现代悬疑文艺开篇处的历史故事虽然与知识界初衷相悖,但它毕竟意味着,这种文艺类型自诞生之日起便埋下了多重解读的伏笔:曲折离奇的悬疑,并未结束在读者/观众所关注的故事真相那里,真相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多真相,比如,现代化不同阶段的独特社会需要和群体心理。

悬疑文艺的核心位置是“侦探”,而侦探形象在中国的最初定位是法律与正义的化身,这就与他们的西方同行形成了微妙的错位。在西方,侦探是作为理性的守护者诞生的,他们的职责在于凭借个人智慧复原混沌表象背后的真实,但找到真相之后是否诉诸法律,则完全属于侦探的个人自由了。欧美悬疑文学中的侦探,往往与法律存在某种张力关系,他们或许会和法律合作,但这种合作是以个人的理性判断为前提的——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波洛以及奎因兄弟笔下的哲瑞·雷恩,这几位享誉世界的经典侦探,都曾为了维护自己所认定的正义而打破法律的界限(参见柯南·道尔《米尔沃顿》、阿加莎·克里斯蒂《帷幕》、埃勒里·奎因《哲瑞·雷恩的最后一案》等著作)。相比之下,中国现代的侦探与法治思想有太过内在的关联,但这又与前现代的公案小说截然不同。出现于清末民初的现代侦探不可能像传统清官那样作为统治阶层的一分子去维护早已陈腐落后的法律,正相反,他们致力于以理性为基础重建适应现代社会的新法律——这里的“法律”与其说是具体的条文,不如说是对社会的现代化想象。侦探与法律的关系因此成为中国悬疑文艺本土化、现代化的关键切入点,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侦探是现代性的质疑者,而中国侦探是现代性的建设者,侦探小说对公案小说的取代则意味着现代的到来。

至少在二十一世纪以前,中国的悬疑文艺都始终承担着一定的社会政治功能。它们的这种责任担当不仅从自发走向了自觉,更借此跻身主流文艺的行列。维护民主与法治、致力于改良“群治”的现代侦探自然无需赘述,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悬疑文艺又出现的独特变种——“反特文艺”更是如此。它以惊险曲折的情节和明确的敌我关系,充分发挥着政治教育作用,在提高群众安全意识、增强爱国热情的同时,也提示着当时某种真实存在的国际形势。新时期以来,公安刑侦类文艺大展拳脚,至今仍是悬疑文艺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刑侦类影视剧多改编自现实案件,以视听形式直观展示对暴力的驯服,完成情绪宣泄,起到警示教育、维护社會安定的作用。然而,自从进入新世纪,悬疑文艺的属性以及“侦探”的定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这一时期在中国大陆出现了“纯属娱乐”的悬疑推理剧,其政治教育功能被弱化。悬疑文艺跨越了一个世纪终于回归了它的最初特质——以理性为基础的智力游戏,而悬疑故事的主角也重新成为原初意义上的“侦探”,即游离于体制之外的个人。变化发生之初,这些推理剧还会为自己寻找某种“法制”的外壳,侦探们也虚套着传统身份(如2000年《少年包青天Ⅰ》中的少年包公、2009年《火线追凶》中的巡捕房探长),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有意与自己所“寄生”的公案故事或刑侦影视拉开距离(未获得官职的包公、半殖民地时期的租界巡捕)。换言之,也是与悬疑文艺曾经承担的政治功能和结构化定位拉开了距离。这种变化的发生,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市场化大潮对社会的冲击脱不了关系。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彻底解放的个人被消解为“购买力”(消费者)和“劳动力”(生产者),个人在集体中曾经相对稳固的定位也失去了有效性,重新寻找自身意义的个人需要新的表达方式和精神刺激。

新世纪悬疑文艺的另一重大变化发生在“谍战”领域。如果说前文所述的变革是将悬疑和侦探拖拽到主流体系之外,赋予消遣娱乐以合法性,那谍战故事就是在主旋律之内进行“内”(政治教育意义)“外”(惊险刺激的情节)颠倒,并重建个人与集体的张力关系。其实“间谍战”或“地下工作”一类的主题早已有之,但建国以来的谍战或地下工作题材作品几乎全部属于革命工作的组成部分,这些战斗在隐蔽战线上的“孤胆英雄”背后始终映衬着党和祖国的清晰剪影。而以麦家《暗算》(2003年)、虹影《上海之死》(2005年)等小说为前驱,以《潜伏》(2009年)等一系列优秀影片为代表,创造出阅读、收视奇迹的新世纪谍战作品,则开始在革命史的外表下,向人性的深处挖掘。在不变的主旋律之外,这些新的谍战片更多地依赖正邪双方的智性博弈(有时也伴随武力较量)、英雄情怀压抑下的情感弱点,甚至双重生活的反差所产生的喜剧效果来吸引观众。就作品结构而言,“双面人生”本身的惊险以及谍战英雄的个人魅力变成了新的表现中心。尽管正统历史叙事的凝聚力仍在发挥作用,但“伟光正”的战斗英雄从此还原成了独特个体。

谍战片的变化恰好代表着当下人们对悬疑文艺的两种不同需求。一方面,惊险离奇的情节投合观众感官刺激和智性消遣等方面的需要,通俗文艺的娱乐属性不再需要从政治功能或教育意义的名义下偷取生存空间;另一方面,“侦探”的形象塑造中融入了更多的普通人元素,便于观众将自我代入侦探角色——这在“清官”或“战斗英雄”做主角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而第二种需求恰与二十一世纪中国社会现代化真正落地、城市化飞速发展,尤其是网络时代的正式到来密切相关。由于城市面积大、住房成本高等原因,大城市居民往往需要在通勤上花费更多的时间。长的通勤时间、人员密集的公共交通工具,再加上以陌生人为主的都市人际关系,催生出大量无所事事又充满好奇的“观察者”,而“观察”正是侦探最为关键的技能。自媒体的兴起进一步推动了网民的“侦探化”进程。自媒体是网络时代的产物,它在鼓励意见表达、降低传播成本等方面做出了极大贡献,同时也制造了海量真假混淆的信息。从这些信息中寻找真实有效的线索,做出自己的判断,并将自己的观点告知他人,自媒体用户们的此类日常生活无形之中暗合了侦探的工作。都市生活的独特节奏和自媒体的发达为城市居民提供了“成为侦探”的条件和动力,而他们正是悬疑文艺的主要目标受众。

在近十年兴起的悬疑网络剧中,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扮演“侦探”的角色。在侦探走向普通化的同时,悬疑之“疑”也被导向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但这绝不意味着剧情的平淡无味,恰恰相反,当下的悬疑剧真正挖掘出了现实生活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两部被认为预示着悬疑网剧的“春天”到来的作品——《隐秘的角落》和《漫长的季节》便是其中翘楚。《隐秘的角落》是一部没有“侦探”的悬疑剧,故事的主要剧情在目击者和凶手之间展开,警方的位置比较边缘,侦查过程也被模糊,案件的真相更是早在第一集开头便已呈现给观众。在这样一部看似无“疑”可“悬”的悬疑剧中,真正的疑团其实暗藏在亲子、夫妻、兄弟姐妹、朋友等最基础的人际关系之中。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里如何潜伏着犯罪的动机,这才是夺人眼球的凶杀案背后的真正主线。剧中出现的几乎所有亲密关系都处于异常状态:作为主角的三个孩子不是孤儿就是单亲家庭出身,成年人则多半离异或出轨。正是这些亲情与爱情的缺失,点燃了犯罪的引线。

如果说《隐秘的角落》是将情感关系中的阴暗面推向了极致,并最终走到穷途末路,那么《漫长的季节》则对普通人生活中最常见的亲情遗憾进行了想象性抚慰。在这个故事里,不仅“侦探”彻底成为了普通人,而且耗时近二十年才终得破解的碎尸悬案的真相也不再构成剧情的真正高潮。在标准悬疑剧的外壳之下,包裹住的是父子之间隔着生死与时空的和解,这一刻迸发出的情感力量远远超过了曲折离奇的案件所带来的心灵冲击。更重要的是,这种情感性的抚慰力量还从个人生活延伸到了社会历史层面——悬案所历经的二十年(1997年—2016年),恰好也是东北老工业基地沧桑巨变的二十年。以悬案引出东北变迁史虽已是老生常谈,但《漫长的季节》并未停留于打捞历史的“残骸”,而是以“父”与“子”的微观视角,再次激活了“时代”与“人”的宏观话题。死去的儿子用诗歌(“打个共鸣的响指”)弥合个人与集体之间的裂隙,幸存的父亲则在火车的幻觉中联结起两个时代。由此,亲情与历史的双重创伤得到了治愈,个人重新找到了与时代洪流和解的方式。

除了谍战小说与悬疑网剧,时下普通人,尤其是城市青年群体代入感最强、参与度最高的悬疑文艺当属“剧本杀”。这种兼具社交功能的悬疑游戏甫一兴起便呈现出令人瞠目的发展速度:自2018年至2021年,“剧本杀”经营场所数量增幅超过400%;2022年起,相关政策出台,“剧本杀”行业走向规范化。“剧本杀”将中国的悬疑文艺推向了泛悬疑阶段,当侦探推理被“情感本”“恐怖本”“欢乐本”等所取代,所“悬”之“疑”也理应具有更为时尚的内涵。在“剧本杀”游戏中,相较于推理,角色扮演是更关键的一环,这不仅意味着当代青年对日常生活、常规身份的逃离,更意味着他们希望在内卷化社会中寻找某种心理疗愈。一方面,个人通过临时组队的方式重建群体共鸣,又无须承担群体(如现代职场)所带来的压力;另一方面,這也是在“给每台电脑配个人”的时代,为困于生活的青年人提供短暂获得自身价值感的方式。剧本真相的揭露依赖于所有参与者的视角组合,这意味着每一位玩家都能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在剧本演绎中找到个人的独特意义。至此,中式悬疑又从基于个人理性的智力游戏软化为缓解焦虑、释放压力的心灵按摩,从最为娱乐的角度,重新承担起社会政治责任。

中国的悬疑文艺始终为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提供着独特的观察视角,在现代化发展的不同阶段,所“悬”之“疑”各有其独特内涵,侦探的定位也变动不居。从呼唤现代法制到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悬疑文艺在整个二十世纪都自觉发挥着社会政治功能,而侦探则是体制内的执法者或至少是法律的维护者。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个人与集体之间关系的变化,悬疑文艺重拾娱乐消遣功能,侦探在回归个人、走向普通生活的同时,也为现代人完成与当下结构化、内卷化生活的和解创造了新的可能。

责任编辑: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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