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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如何疗愈

2024-04-18王文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陈默太虚小说

王文

24世纪的人类已经将神圣不可侵犯的感官探索完毕。他们将个体的情欲完整地收归公共领域,就像大地上最普通的水利工程一般,通过精确地调节欲望之河的流动和水位,避免枯竭和泛滥,更重要的是有计划地释放荷尔蒙的魔力。那个发明情感调节机制的人被群众尊称为“禹”。

当刘禹希将小说开头发给我时,我正在公司开一个冗长的会议,在领导滔滔不绝的国际形势分析中动弹不得,就如溺水一般。我急欲读下文,过一会就偷瞄一下,但身边总监不时用意味不明的余光瞥我,让我不得不放下了手机,继续把头没入水中。

刘禹希是我的大学同学,当时我们在校辩论队分任一辩和二辩,关系不错。大约一个月以前,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事找我谈谈,此前我们已有十年没见过面了。我问,你不是定居美国了吗?刘禹希说去年初她丈夫被总部派到大中华区任高管,她当然也跟着回国了,随即补充道,那个男人已经是前夫了。我顿时觉得十年光阴里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对某些人来说这段过程只是从宿舍换到几公里外的出租屋,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已经轮回过一次了。

本以为刘禹希突然找我是为了叙旧,毕竟时隔十年旧地重游也多少有些物是人非了。见面以后,我们稍微寒暄了一会,刘禹希就坦率地告诉我,她病了,初步检查是轻度抑郁,她已经接触了几家心理诊所,但对医生开出的治疗方案非常抵触。我安慰她说,你刚离婚一个人生活,压力肯定很大,治疗的事得循序渐进。刘禹希说,你以前不是学心理学的吗?能不能帮帮我?我才逐渐知道,刘禹希得病的事并未告诉他人:一是怕家人担心,且根本无济于事;二是怕别人嘲笑,她丈夫出轨下级的事早就在圈子里流传开来,如果再传出她得了疯病,那么她就会彻头彻尾沦为一个令人同情的怨妇,连楼层的清洁阿姨可能都会背地里可怜她。

如果不是刘禹希提醒我,我差点都忘了自己曾经念过心理学。大学四年我对本专业毫无兴趣,沉迷于辩论和各种无意义的社团活动,幸好阴差阳错辅修了法律,后来突击半年跨考上了一所重点理工学校的法硕,从此以后再未接触过心理学。现在还能依稀回忆起大考前临时抱佛脚的一些名词解释,“行为主义”“认知主义”“结构主义”,还有“人本主义”的排比句式,皮亚杰的图式、巴甫洛夫的狗、弗洛伊德的“本我”,还有几乎可以描述我自己的“习得性无助”等等。水平可能不会高于淘宝店铺的客服。

我终究还是同意为刘禹希提供一些心理疏导——故意不用“心理咨询”或“辅导”这样的正式词汇,那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江湖骗子。我也清楚有时候冰冷的心理分析成效并不显著,如果有倾诉对象,许多心理疾病本不会积重难返。

电话里,我和刘禹希开始谈起大学时的往事。辩论队时期的刘禹希是一头短发。我们经常在湖边练习辩论、训练攻防,以至于被人误以为是情侣。等我后来真正遇到了初恋,为了避嫌就减少了和刘禹希的接触。她还记得很多我们争论过的辩题,其中很多细节回想起来已经十分可笑,转述一遍更显得愚蠢。但青春就是有种变废为宝的魔力,就像晴天早起推开窗,将愚蠢镀上一层虔诚的金。

十年后的刘禹希刚刚开始创业,开了一家外国轻奢小众皮具的买手店,用的当然是前夫分割的财产,白天工作忙忙碌碌,晚上下班后会不时打电话给我。

起初,刘禹希还很客气,会提前跟我约好时间,确认我方便时再通话,后来干脆随心所欲,有时甚至深更半夜突然打电话给我。最后一次,我和北美的客户开完视频会议刚刚躺在床上就被急促的铃声叫起,我几乎要爆发了,我问刘禹希为什么不找专业的心理医生,这样一味闲谈扯淡并不会对她的病情有任何帮助。听到刘禹希在那头喏喏地低语解释,我终于想起不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揣度病人。我用柔和的语气道歉,并告诉刘禹希我有个熟识的心理医生可能比我更适合解决她的问题。那是我的大学同学陈默,以全系GPA第一名毕业,后赴格式塔心理学的诞生地法兰克福大学深造,现已成为内地顶尖的心理医生。刘禹希说她之前听说过这人,但很难约上他的号。我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证你下周就可以看上病,陈默毕竟是睡我上鋪的兄弟,这点面子一定会给。

刘禹希犹豫了会,终于答应去看病了,但条件是我全程陪同。我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太合适,她说根据辩论队的悠久传统,二辩就是给大辩托底的。于是我无话可说,只能同意。

我和陈默约在他诊所楼下吃饭,在越南生熟牛肉粉腾腾升起的雾气中,陈默疲惫的眉目稍稍被熨平了,熨出了云蒸霞蔚的“法相”。席间他始终在抱怨诊所高负荷的工作和老板的鸡贼,当然激励股权是真的足够激励。我几乎无法自然地转移话题。

当我向他提起刘禹希这个人,陈默有些茫然,好像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我提醒道:“就是当年校队的大辩。”我记得陈默好几次去比赛现场为我加油,所以应该是有见过。但他一再摇头,“我记得坐你左边的是个男的。”我说:“你仔细想想,她喜欢穿一件蓝色套头毛衣。”陈默恍然大悟道:“哦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假小子。”

我给陈默看刘禹希的微信头像,一个背光站在防波堤上的长头发女人,身后是蓝色大海,应该是地中海,因为旁边隐约闪现出蓝白相间的希腊国旗。陈默感叹道:“女大十八变啊。”我顺势问:“可以帮她抢个陈医生的面诊机会吗?”听我介绍完病人的情况,陈默皱眉道:“听起来挺严重的,但我的号都是诊所行政安排的,已经约到下个月了。”我问:“不能插个队吗?”陈默仔细思考了一会,说他在日常接诊之外还有一个实验性的非侵入式心理治疗方案,病人自愿报名参加,收费很低,而且谁参加完全由他说了算,建议刘禹希参加这个。“没有任何副作用。”陈默特意强调道。

我把陈默提供的治疗背景方案转给刘禹希,不作任何评价,毕竟如何选择关系到她的精神健康甚至是生命安全,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等了很久,刘禹希才回复我说那就先试试吧。

在陪同刘禹希第一次去诊所时,我第一次详细翻阅材料。这个实验疗法被称为“小说叙事疗法”,是建立在传统的格式塔心理学之上的,有着深厚的理论基础,只是目前的实践案例不多。我知道陈默在德国先是攻读的新弗洛伊德主义,然后转向了美国的言语治疗,所以捣鼓出这套方案也并不奇怪。

我们在前台填好病历单,刘禹希写中文字明显很生疏了。最开始几项是基本信息,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感情状况等。她回头问我,“霄云”里的“霄”怎么写?是不是宝盖头?感情一栏她则毫不犹豫地写了“离婚”,纯事实性描述。之后则是比较私密的问题,“你是否曾经就此问题做出诊疗?”“是否有心理医生对此情况出过治疗方案?如有,请详细说明。”刘禹希写的时候下意识把表格折了折,我便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

陈默的诊所是沙龙式的,落地窗外是“大裤衩”,在国贸四面高楼的包围下仍显得伟岸。拥有这片观景位当然证明了实力。房间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专业设备,酒具倒是有几套,放在茶几上,可自斟自酌。背景音乐是德彪西的钢琴曲,压得很低,《月光》永远不会出错。这让我想起一个悲伤的笑话,有个抑郁症患者从心理诊所走出来跳楼了,生前发了最后一个朋友圈,抱怨医生不该在房间里放《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真的太悲伤了,而且他本人就叫Lawrence。

在正式进行首次诊疗时,陈默请我和助手都离开了房间,解释说是要和患者单独谈一谈,涉及一些隐私话题。我在外面走廊上踱步,浏览墙上张贴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每一张上面都有陈默严肃的头像,旁边是中英文的颁奖词。走到尽头,我好像已经不认识这位老友了。

等再次回到房间,我看到刘禹希身体前倾坐在沙发上,认真地聆听陈默介绍治疗方案,就像是一场小型家庭聚会。陈默用浅显的语言介绍道,方案的核心就是写小说。作为医生,他会根据和病人的初步接触情况设置一个特定的小说题材以及命题,可能是一段情景描述,也可能是一个关键词,病人应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写作并提交,而陈默会予以批改及反馈,中间穿插必要的当面沟通。每一篇小说的写作和批改过程就是一个疗程,需要多少療程则因人而异。

刘禹希问:“那我要提交的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

陈默笃定道:“通常意义上的小说。”

从词典上看,小说就是一种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但在陈默看来,小说的本质在于虚构,至少这一类文体提前做了“决不如实供述”的宣誓,唯有虚构的特性将小说区别于其他所有文体。

说实话,对于陈默的方案,念过心理学专业的我也听得一头雾水,但刘禹希似乎很感兴趣,这让我感到一丝安心,因为不管多么科学的方案,只有让患者感到舒适才能事半功倍。而且刘禹希上学时算是一个女文青,小说读过不少,现在草就一篇大概并非难事。我和刘禹希在诊所楼下告别,临行前,我禁不住好奇,看了陈默放在她手心的医嘱——一张写满歪歪斜斜钢笔字的粉色卡纸。

小说叙事疗法第一疗程说明:《列子》中,周穆王游历“化人之宫”后,“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大有飞升伊甸园之感。《红楼梦》中,宝玉随秦可卿进入“太虚幻境”,“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宝玉俨然就是周穆王的嫡系传人。在他们此时看来,世人所欣羡的宫室楼榭,就是“累块积苏”,如同乐高积木;人间所向往的家庭温暖、父严母慈、师教傅育,皆是皮肉之苦。请以“太虚”为主题创作一部短篇小说,字数应在1万中文字符或8000英文词内,手法和风格不限。可使用ChatGPT等人工智能工具辅助写作,但须保证核心创意为原创。另,切忌将小说写成寓言,两者的区别是寓言试图讲道理,小说则重于展示,无论目的。

我从小就讨厌命题作文,当年为了应付高考语文背了一大册名人轶事素材,到了考场脑海一片空白,只能凭模糊的记忆胡诌,紧张得汗如雨下。对于刘禹希的写作任务我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暗自祝她有缪斯眷顾或是文曲星附身。

很快我看到刘禹希的朋友圈中出现了一些创意写作相关书籍,先是《小说创作基本技巧》《30天搞定短篇小说》《科幻小说写作指南》之类的速成书籍,后来出现了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等严肃著作,想来她的创作应该渐入佳境。有天我突然想到几年前我在中央美院美术馆看过一个名为“太虚之境”的个展,就把当时展览的官方新闻转过去。

“太虚之境”展览源于艺术家本人对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深入阅读与研究。雷安德罗·埃利希认为:太虚幻境的梦境不仅仅表达了贾宝玉的爱情,而且是整个故事起承转合逻辑的开端。

刘禹希回复道,我在纽约一家美术馆也看过这个展,艺术家在接受采访时可不是这样说的。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怎么阐述一个作品,而是真的有这个作品。

大约是半个月以后,刘禹希突然在傍晚发来了一段奇怪的语音,“林恒,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吓得我赶紧打电话过去确认她是否安在,却无人接听。我正准备提前下班去她租住的豪宅看一眼,终于收到她的回复,寥寥几个字:妈的我写不出来。

我们约在三里屯的“那里花园”见面。刘禹希说她已经在这家咖啡馆驻点了大半个月,每天下班之后都会抱着笔记本过来,喝一杯带酒精的爱尔兰咖啡,她印象中或是想象中的作家就是这样的,“写‘哈利·波特系列的J.K.罗琳知道吧?单身母亲,家里太吵,她就去咖啡馆坐着写完了处女作。但我在这里枯坐几晚只敲了一个标题。”我瞥了一眼半阖的笔记本屏幕,空白的word文档上方悬浮着几个黑体粗字——“无我之境”。

我妄自揣测道:“太虚让人忘记忧愁烦恼,也就是‘无我之境吧。”

刘禹希说:“如果曾经有过这样的地方,大概就是十年前的仙本那。我和Kim办完婚礼去那个小岛度蜜月,台风刚过,岛上没有什么客人,我们独自占据沙滩,整日无所事事,感觉每一天的阳光都蘸了蜜糖,被阳光暴晒的身体也是甜的。不怕你笑,有天我在海边看书,被一颗熟透的椰子砸中,额头流了点血,还掺杂着一些椰浆,很是狼狈。当时我们没有带毛巾或是创可贴,酒店还要走几百米,进退不得,Kim就让我躺下来,一点点帮我舔干净。后来那个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我就开玩笑说Kim的舌头有种疗愈的魔力。”

我说:“此处可省略一万字。其实你可以写这段故事。”

刘禹希摇头道:“我不想把这段美好的记忆写下来,我觉得是一种亵渎。”

我说:“那就写不那么美好的,比如写主角的人生从伊甸园坠落地面的故事。”

刘禹希继续摇头,“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刚刚翻了一遍这些年的日记,已经够沉重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刘禹希试图把话题引到我身上,她告诉我前段时间她在米兰出差约了些当地的好友见面,其中有我的初恋文婷,从前她们寝室相邻,有少许交情。我禁不住问刘禹希,文婷现状如何。刘禹希说刚刚给意大利丈夫生了二胎,正在坚持产后恢复训练,按照夫家西西里的风俗还有可能会生三胎。她原先在意大利是做奢侈品代购的,现在雇了些学艺术的中国留学生,自己一边哺乳一边算账,有点古代大户人家当家少奶奶的意思。

“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你是说她现在的选择吗?嫁人生子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她还有些自己的事业。”

刘禹希摇头说:“不,我说的是你们没有走到最后的事。”

咖啡馆要打烊了,我沉默着帮刘禹希收拾东西往外走。刘禹希仍然捧着笔记本,走过被网友称为“宇宙中心”的主街,转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酒吧。我们在嘈杂的音乐中努力理解彼此。

我说:“我不太懂小说,但其实你是在回避自己的过去,或许你该试一试非现实主义的写法,随心所欲地夸张、变形,讽刺这个社会高速发展下的乱象,或是改变原来真实发生的事,怎么曲折离奇怎么来,清晨起床发现屡次出轨的老公变成苍蝇也未尝不可,读者,不,心理学家应该爱看。你也不一定要从自己过往的生活中取材,福楼拜一个糙汉子不是还写出了《包法利夫人》吗?生活是多么开阔,别人的不幸都可以成为你的故事情节。”

刘禹希说:“我完全没有灵感,本来觉得小說应该挺好写的,瞎编谁不会啊,但面对空白文档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特别是第一句。”

我试探着问:“要不我们试一下ChatGPT?”

发出以“太虚之境”为题创作短篇小说的指令后,AI很快做出回应,弹出一行行文字,但我们满怀期待读完后却发现更像是一篇粗糙的网络小说梗概,具备一切故事要素,却庸俗到无聊。“再试一次吧。”于是我们按下Enter键发出一模一样的指令,这次得到一个全新的故事,结构仍是完全一致的套路,就是我曾看过的《千面英雄》里总结的经典故事模式,“启程—启蒙—考验—归来”,主人公一一经历这些过程,终于得道成为人杰。

我们继续试,期待能看到一个更好的点子,哪怕只是一个闪光的片段。我突然想起了“猴子和打字机”定理,跟刘禹希说:“你听过吗?如果无数多的猴子在无数多的打字机上随机地打字,并持续无限久的时间,那么在某个时候,它们必然会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显然AI比猴子更聪明,我们只需要有些耐心。

在屏幕前消磨了整晚,我们并没有得到《哈姆雷特》,也许那真的需要无限多的热情和无限久的时间,而我们只有今晚。但ChatGPT还是告诉了我们一件事——它试图在所有故事的结尾强行升华。有一版它是这样说的:“在经历过艰难险阻之后,这个年轻人逐渐明白,‘太虚之境并不在天堂或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无论你何时何地静下心,相信奇迹,就能慢慢获取太虚赋予你的勇气和力量。”

我原先未打算过问刘禹希小说疗程的后续进展,毕竟如何治疗应该是心理医生和患者之间的事。“送君者皆自崖而反,而君自此远矣!”如果说有谁可以陪伴她走完这段孤独卓绝的修行之路,那绝不会是我。刘禹希有好几次深夜找我聊天,我都故意迟迟未回复。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也知趣打住,暂时销声匿迹。

当我在校友会的群里看到每年一度的聚会就要举办时,本未放在心上。这类乌烟瘴气的饭局曾参加过几回,但我社交能力过于孱弱,跟不上大家吹牛调侃、攀附关系的步伐——有做律师的同学和接班老爸产业的富二代当场签下法律顾问合同,还有昔日并不投缘的男女相谈甚欢或相见恨晚,喝醉以后打一辆的士携手同归。而我的心思全用在应付轮番敬酒上,身心俱疲,便兴趣索然。下了班我忽然想起来刚回国的刘禹希不在群里,也不会有人告诉她,就把消息转发给了她。刘禹希很快回复道:你去吗?我可以蹭你的车吗?我本来尚在犹豫,如此一来就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那晚刘禹希出场是一袭宝蓝色收腰风衣,原先挽起的头发散开,被酒店大厅的过堂风吹起来,丝丝缕缕落在前额,有点像对镜贴花黄的模样。我们迟到了一会,现场已经觥筹交错。正在致辞的老教授停下来,转向刘禹希。有人问这是哪位仁兄的夫人。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刘禹希。时隔近二十年,系里那群不安分的男生一片惊呼,可能想象不出当年私下对谈中的“小土豆”如何长出了袅袅曲线。

此时,每一桌都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位置。刘禹希在我对面的一个空位坐下,旁边是我不认识的理工科系男生,打趣说迟到的人要罚酒,刘禹希随即抓起面前的高脚杯,喝掉里面半杯干红,面色未改。那男生便拍手起哄,几番劝酒、佯嗔,欲擒故纵、欲拒还迎,酒杯仿佛沙盘推演的棋子在残食堆砌的山头不断挪移,深入敌后腹部,旋即席上局面攻守易势。

我听到有人说起辩论队时期的事,大概是说那时就仰慕刘禹希,但随即为刘禹希究竟是打一辩还是三辩而争论。是我不合时宜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一开始她是校队三辩,后来那个主力一辩要准备考雅思留学,刘禹希就毛遂自荐取而代之。”也许他们根本就无法区别刘禹希和另外一位女生。

酒过三巡,我感觉到膀胱的压力,起身去洗手间。在小便池前,有人从后面拍我,让我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是陈默,我知道他在另一桌。陈默招呼我到走廊窗边,低声跟我说:“有件事我不知道是否当问,你跟刘禹希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老同学啊。”陈默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最好。我就按照正常治疗方案去推进。”我问:“病情很严重吗?”陈默说:“她的事你以后就别管了。”我倔劲儿上来了,就着酒精催发的勇气,问:“我为什么不能过问了,她已经离婚了,我现在也单身,关心她总没错吧。”陈默后来告诉我实情,原来刘禹希没对我说实话,她并非轻度抑郁,而是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已经很长时间了,在纽约时找过心理医生,制定了治疗方案,但她没有坚持,半途而废,导致情况更为恶化。这些都是他在后面几次诊疗时旁敲侧击问出来的。

我揣着秘密回到宴席,望向刘禹希,她的脸上已经泛起潮红,把微微消融的粉底衬得如白霜一般,仿佛夜樱绽放在日落后的山谷,一瓣瓣悬在澄澈的夜空,随时可能被风吹散。她的眼神则直勾勾瞄准桌布上的一块污渍,失焦了。她旁边的男人不知去向,似乎是跑去外面打电话了。

送刘禹希回家,路上刘禹希沉默了一会,突然在后座上手舞足蹈起来。她摇下车窗,二环高架桥的晚风呼呼吹进来,混合着无数汽车排放的尾气和夹道玉兰的淡香,有点像老家海滩上日夜漫漶的鱼腥味与渔船燃油味媾和的气息。我曾经在那片海滩上赤身躺下,陷入一段性幻想,有一股巨浪在血管里摧枯拉朽地奔涌,直到一个寄居蟹挥舞着钳子爬过我的下身,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此刻,在和许多年前同样汹涌的夜色下,我看着身旁的女人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几乎要朝我扑来。

“怎么了?跟嗑药了一样。”

刘禹希告诉我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科幻小说,绝对可以震惊世界。我说:“那你抓紧时间写啊,刚刚陈默还跟我说你下周就该交稿了。”刘禹希说:“最伟大的小说永远是在心里,写下来就不再是完美的样子了。”我犹豫了片刻,没有戳破她——你是一个学习写小说的病人,不是在构思代表作的作家。

“这是一个关于24世纪人类社会的故事。首先解决的是时代背景,通常包含一系列引人入胜的技术设定。”刘禹希像一个先知或女巫一样娓娓道来。

在24世纪,人类技术的爆炸式发展导致对地球资源的索取也空前加剧,而外太空的资源开采由于成本过高尚未成为主流,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如果不解决这一系列问题,那么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引发下一轮危机的种子。此后,一方面在政府有意引导下,机器人被广泛运用,代替效率低下且不可靠的人类从事具体生产;另一方面太虚之境被创造出来,将部分民众特别是低收入群体引入虚拟空间就成了政权上层心照不宣的计划。

我们的车到了新雅公寓楼下,旁边是黑黢黢的通惠河,月光投映在河水表面,又被反射到楼房的外墙之上,形成一条条游弋的波纹,浮光跃金,我们似乎正潜入河底。我问刘禹希能不能一个人上楼回家。此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愣了一会笑着对我说,没问题啊,然后把脚放回到鞋子里,推开车门出去,踉踉跄跄。我追上去。

在这个新世界,满足欲望的成本降到最低,太虚之境的性爱高潮、口舌之欲和飙车快感,或者说对多巴胺分泌的刺激,和现实世界并无任何区别,你只要清除自己关于“虚拟”的偏见就可以享受这一切。大众媒介一遍遍告诉你,虚拟的欢愉是环保和健康的,而真实的快感是奢侈和危险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才会屈尊去消费“真实”这个“落后”的概念。没错,他们夺去了普通人本该享有的“真实”。

电梯间三面皆是玻璃,映出一对男女,隔着大约一步距离,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女人的身体在摇晃,但总在快要靠到旁边男人时扳正身子。

我说这个设定很吸引人,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觉得至少可以站得住脚。但关键在于人物。

宝玉出生在上层社会,从小生活在山上的豪宅,对山下的世界所知甚少。他的身边围绕着数十位AI家佣,负责从清理別墅、游泳池到熨烫衣物和照顾婴儿在内的一切家务。他在家里接受最严格的家教,几乎从不外出,因为外面的世界存在着缺乏自控力的暴民。有天宝玉在树林里散步,遇到了翻墙闯进来的平民少女路斯特,这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两人在一番剑拔弩张的对峙后,慢慢熟络起来。宝玉才知道路斯特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她在太虚之境里走失了一只宠物猫Aida(当然在现实世界中她可买不起一只真正的短尾猫),它最后的踪迹就出现在通往山上密林的小路。于是宝玉开始陪路斯特寻找那只看不见的猫。

我问:“‘太虚之境里走失的一只猫,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呢?”

刘禹希说:“精灵宝可梦你玩过吗?‘太虚之境类似于虚拟现实,和现实世界有一定的重合,在那里一条实际上肮脏无比的贫民窟街道可以被AI渲染增强为‘第五大道。只不过它一般不会涉足上层社会居住的山顶,而这一次Aida恰恰跑去了山顶。”

我们步入房间的玄关,刘禹希踉跄着寻找灯的开关,呼吸声沉重。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扑在我大腿上,把我吓一跳。灯光终于亮起来,“喵……”是一只白色的短尾猫。

“阿尔达。”在刘禹希的召唤下那只猫背部耸立的毛发倒伏下去,打了个深深的哈欠,开始在玄关地毯上踱步。

那是一个宽阔的客厅,我扶刘禹希坐在沙发上,发现真皮垫子的缝隙中散落着许多敞口的帕罗西汀瓶子。刘禹希脱掉外套,伸手去抱阿尔达,弯腰时衬衣从裤腰跑出来,露出背部一些类似烫伤的疤痕,醒目的红色,似乎形成不久。

“最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我试图迂回地接近真相,心里却已认定那是自虐的痕迹。

“拜托你帮我处理一下吧。”刘禹希突然站起身,背对着我把衬衣褪到一半,回头对我说。

后来我好几次去刘禹希家里做客,帮她做艾灸。刘禹希躺在沙发上,裸着后背,我半跪在旁边,小心翼翼点燃艾柱,熏香从四面的孔隙中弥漫出来。她用手指引领我找到颈后部的大椎穴,确定好位置。我毫不迟疑地戳下去,她轻轻叫了一声,身体变得温热,光滑皮肤上渗出的细小汗珠,渐渐聚成一串,沿着弓形的背流向短裤下的股沟,像一条发源于山上的小溪。

“回国后我去看过中医,他们不用‘抑郁这个词,诊断我的问题是病邪内侵,气滞血瘀,于是开了些养心安神的药,还让我定期做艾灸,说是有助于化瘀。我感觉每次做完效果挺好的,至少有一刹那流入了很多元气。”

“大概你比较认同非侵入式的治疗方式。那陈默的‘小说疗法呢?”

“我说不上有什么效果,就是很奇怪。每周一次的诊疗他会跟我交流小说为什么要这样写,暗含的意味是什么,有没有更自然的写法。这让我有些困惑,这真的是治疗吗?难道不是大学里的创作工作坊吗?”

我也不确定所谓的“小说疗法”是否真的可靠。陈默不肯跟我透露这个疗法背后的机制,他说相关论文尚在一本SCI重点期刊外审,在发表之前不可透露。我猜想小说疗法的原理应该近似于格式塔主义心理学中的“空椅子疗法”。这种技术常常运用两张椅子,要求来访者坐在其中的一张上,扮演一个“胜利者”,然后再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扮演一个“失败者”,以此让来访者所扮演的两方持续进行对话,让其充分地体验内心冲突。由于来访者在角色扮演中能从不同的角度接纳和整合“胜利者”与“失败者”经验,因此冲突可得到解决。通过两部分的对话,使人们内在的对立与冲突获得较高层次的整合,即学习去接纳这种对立的存在并使之并存,而不是要去消除一个人的某些人格特质。但“空椅子”得以成立的前提是来访者彻底打开心扉,这在很多时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极度内敛的东亚文化环境中更是有些水土不服。陈默的小说疗法应该能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

我问:“那么你开始写了吗?”

刘禹希说:“我刚写了一个开头。”

我说:“你念我听听。”

于是刘禹希开始讲述。

24世纪的人类已经将神圣不可侵犯的感官探索完毕。他们将个体的情欲完整地收归公共领域,就像大地上最普通的水利工程一般,通过精确地调节欲望之河的流动和水位,避免枯竭和泛滥,更重要的是有计划地释放荷尔蒙的魔力。那个发明情感调节机制的人被群众尊称为“禹”……

她没有说完,随着一阵软绵绵的哼哼声睡着了。

如此循环几次,我们渐渐厘清了小说的思路。

“你的背景設定很精彩,在未来真实是奢侈的,‘太虚之境的出现是为了解决人类需求与资源之间的矛盾,但这篇小说的内核是什么呢?”

“对啊,是什么呢?”

“贫富差距?那是不是太肤浅了?”

“你还记得大四那年离校前的告别赛吗?”

周末我们回到告别十余年的学校。工作以后我几乎没有去过那座位于六环外大山脚下的校园,远嫁美国的刘禹希当然也没有。我们汇入年轻的学生中,总感觉能看到熟悉的影子,也许我们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老,背上装着笨重笔记本的书包,去美食街买杯廉价的植脂末奶茶,手里捧着比脸还大的爆浆鸡排,还能伪装成因沉溺恋爱而延毕的学长学姐。告别辩论赛前的那晚,我和刘禹希在一间空教室练到很晚,起初有整个辩论队的四人,后来其他队友都陆陆续续走了,似乎只有我们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我们像排练莎士比亚剧里的对手戏一样进行着戏剧性的对话,非常地drama,全身心地投入。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那个奇怪的辩题,光题目说明就有一大段:

鲁迅在《呐喊》里用“铁屋子”比喻当时的社会:“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声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鲁迅先生给出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但未尝没有讽刺之意。请以是否应唤醒铁屋子的人进行辩论。

我们抽中了反方,也就是我们的论点是不应该唤醒那些可怜的人。当然,我们最后输了。评委后来说是因为几位辩手的逻辑是分裂的,并未自洽。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铁屋就相当于这些人身处的现实处境,而昏睡的梦就相当于‘太虚之境。”

刘禹希不置可否道:“也许这篇小说的内核在于,‘太虚之境并没有真正解决人类欲望问题,哪怕是残酷的现实也好过虚拟的天国。”

回到十三年前的课桌前,刘禹希的短发被披肩波浪长发所取代,她用手肘抵住桌面侧过脸来问我:“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们有戏,因为经常出入成双嘛,你从来都没想过追我吗?”我说:“我并不知道你知道大家都以为我们有戏。”说完才感觉像是一个蹩脚的绕口令。“对方辩友,你这是典型的回避问题啊。”我说:“其实我并不喜欢你这一类型。”刘禹希说:“因为我不漂亮是吗?或者说有点像金三顺,又傻又土。”

我习惯性地摇头,但后来又觉得否认会显得不真诚,我虚张声势地笑了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本来以为这个问题会就此打住,但没想到刘禹希继续仰着头挑衅似的看着我说:“文婷曾经告诉过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我笑着问:“什么秘密?因为她考研前日子过得太邋遢,我帮她洗了一个月内裤的事吗?”

刘禹希摇摇头,似欲做出手势让我侧耳过去听,可又神秘兮兮地停下,转而在打开的笔记本上敲出一个词,“asynodia”,然后抬起食指指向我。我依旧微笑着去查英文词典,发现是“阳痿”的意思。

在刘禹希的写作渐入佳境时,我正在处理公司在美国落地开展业务的事,去三藩出了半个月差,内地手机号欠费关机了。回国后一出机场才想起缴费,重启后收到刘禹希发来消息:搞什么鬼,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收到请回复。正在倒时差的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关于小说的事吗?下次再谈吧,我现在没工夫。刘禹希立即打来“夺命连环call”,说是要找我进行法律咨询。

“Kim来北京了,非要找我见面,死缠烂打地想跟我复婚,估计是因为离婚时我拿走了他所持股的三分之一,让他失去了控股权。我当然不同意。但没想到他到我家看到阿尔达扬言说要带走,因为阿尔达是他买的,猫证上写的主人还是他,所有权并不属于我。”

我没好气说:“告诉他赠予不可撤销。”

刘禹希说:“但他坚持说阿尔达不是礼物,是我们共同抚养的宠物,而当初拟定的离婚协议里有一条规定,一方主张夫妻共同财产中由其单独出资购买的物品归其所有的,应予支持。”

我一直从事公司非诉业务,对婚姻家庭法毫无涉猎,于是我向刘禹希推荐我认识的律师,刘禹希却说已经来不及了,Kim明晚就要上门带走阿尔达。我说,那就只能快刀斩乱麻了。刘禹希问你的意思是向法院申请禁止令吗,就跟家暴禁止令一样,不允许他接近阿尔达?我说宠物好像不适用这条规定。

之后我开车去刘禹希家接走了那只猫。我用废弃的宜家置物架做了一个简易的小窝,每一层隔板都铺上了丝绒毛巾,对猫咪来说这也许类似于一栋四层别墅。阿尔达始终保持着警惕的神色躲在自己的领地里,不肯离开半步。

那晚半夜醒来,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浮在窗台上方的深浓夜色里,我忽然想到了刘禹希小说里的那只猫——Aida,和这只阿尔达多么相似。也许那只猫真的存在,横亘在小说与现实之间,在小说里它消失了,是因为它来到了现实中。但倦意征服了一切不可思议的念头,我又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是刘禹希所说的,关于24世纪的贵族少年宝玉和少女路斯特共同寻找消失的猫的故事。

猫是个bug。太虚之境里的虚拟道具不可能在现实中映射出客体,就像可怜的底层居民在游戏里赚取的几个亿USD仅仅是数字,绝无可能在现实银行中兑换出一分钱一样,那只猫也不会真的跑到山上。宝玉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但路斯特却坚持认为她发现了Aida在山上溜达的痕迹,比如说那被荆棘割烂的蓝色领结残片、一瘸一拐前进的脚印,甚至还有树木周围独特的尿臊味。宝玉利用每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来到密林,和路斯特一起寻找猫踪。很快,猫就不再是他们唯一的联结了。他们暗生情愫,在幽深不见天日的山谷里缠绵。就在这时,猫突然出现了。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来电归属不详的陌生号码,本以为是美国总部的同事,接通后那一头是有些南方潮汕口音的普通话。对方称我为林先生,接着平静道,请照顾好阿尔达,不要再送回去了。我一下明白了是Kim,我说这件事不用你管吧。Kim说你别被那个女人骗了。我说我跟她是老朋友,我对她的了解,不一定亚于你。Kim说那你知道她把阿尔达烫伤的事吗,拿艾灸烫的,还说是给阿尔达治病。我抱着阿尔达,把手伸到它的腹部给它挠痒痒,阿尔达果然习惯性地翻过身,把肚皮露出来,上面显出几块已经愈合的粉色伤疤,确实像烫伤。

我于是联系陈默询问刘禹希当前的治疗情况,陈默却一反往常,缄口不言。被我问急了,他才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出于职业规范和最基本的道德,我不能向您透露患者的任何个人情况。我说那你之前不是跟我知无不言吗,连刘禹希刻意隐瞒的病情都说了。陈默说,那是因为刘禹希起初在病历单上勾选了“允许陪同治疗人掌握治疗进展情况”的选项,而就在昨天刘禹希已经取消了你的知情权。

回想起来在高考时之所以填报相对冷门的心理学专业,是因为我天真地以为学习心理学能够参透别人的所思所想,后来我很快发现即使是最熟悉的人,自己都很难猜到他的真实想法。每个人都有隐藏的过往,占据的比重绝不亚于表面所示,就像我们从未看到的月之暗面。我确实不够了解刘禹希,抑或我了解的是十五年前的她。人的躯体也是一艘缝缝补补的忒休斯之船,看似极其微小的改变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直至完全不同于昨日的自己。

我和Kim见了一面,在大兴机场的贵宾候机室。Kim身材高大,穿着挺括的西服三件套,眉宇间显出中西合璧的特点,很难想象他是在伊甸园用口舌舔舐椰浆的人。在登机前的半个小时,Kim告诉我刘禹希就是一个疯子,还声称关于他在婚姻期间出轨的说法完全是刘禹希臆想出来的,他从未背叛过刘禹希。我问那你为什么要给刘禹希财产补偿。Kim说,这是根据纽约州的婚姻法规定所做的财产分割,不存在所谓的补偿。“如果你爱刘禹希,我无话可说,祝你能治好她的心理疾病。但老实说,这很困难。”在告别前,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问了:“你们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男孩?”Kim惊讶地看着我:“她连这个都跟你说了?不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前些年她有过一个孩子,怀孕五个月时去医院检查,做了鉴定是男孩,但后来流产了。”旋即他又补充道,“主要原因是她滥用抗抑郁的药物。”

我没有告诉Kim整件事是我猜出来的,因为在刘禹希的小说里充满了对生育的恐惧。在她的小说设定中,未来人类的荷尔蒙激素是通过定期注射试剂来调节的,并以此来控制情欲,当局在需要更多新生人口时将激素平均值调到最高。但由于资源紧缺,在大部分时候激素使用是被抑制的,情欲如同一条地下河流,缓慢而节制地流淌。

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收到刘禹希的消息,我也未主动与她联系。我已经厌倦了和刘禹希之间无休无止的试探和猜疑。我想也许是这一点让我无法成为一个心理医生,我更喜欢人与人之间直接坦率的交流,而非费尽心思去分析水面之下的潜意识、自我与本我。

有天刘禹希突然发给我小说初稿,说是已经基本完成,还差一个足够震撼的结尾。我开始读,很快就陷了进去,这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刘禹希描绘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未来。前面所说的故事线基本都沿用了,自猫的出现开始进入了故事的核心。

猫是个bug。那只被意外寻获的猫像是被某个神祇附身,领着宝玉和路斯特前往密林深处。很快,他们在瀑布后的山洞里发现了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在人接近时屏幕开始自动播放图像。那是十多年前去世的反抗军领导人在最后失败前的演讲,他号召所有底层民众反抗这不公平的社会秩序,从太虚之境的麻痹中清醒过来,向统治阶级夺回“真实”的感觉。于是两人慢慢觉醒,宝玉帮助反抗军把在失败前上传的数据拷贝进太虚之境,造成后者因为遭受流量攻击而临时下线。那些终日沉浸于虚拟世界的民众突然被抛到残酷的真实中,他们走出狭小的房屋、肮脏的街区,开始无所事事地漫步。他们中有人逐渐意识到自己经受了欺骗,决心反抗。宝玉从原生家庭逃出,领导新一代的觉醒者走上了激烈的反抗之路。起初所有的暴动都失败了,由于当局的天网监控覆盖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反抗者只得分散在人迹罕至的沙漠、山区,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只是凭借微薄的信念坚持着。在革命之路上,宝玉和路斯特的感情进一步深化,直到在一个位于热带雨林的山洞里,路斯特发现自己有了两人的孩子。那一瞬间她并未感到喜悦,相反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甚至可以断言的是接下来他们会过着不断流亡的日子,这对孩子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时代。

我发消息给刘禹希说,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说,期待下一节。

刘禹希一直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没有接。我又发了一条消息说阿尔达在我这边待了很久,想念女主人,我准备将它送回去。但仍迟迟没有收到回音。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我开车载着阿尔达去了刘禹希租住的公寓,房间里传来钢琴曲的旋律,似乎是德彪西的《月光》。我敲门未應,想起刘禹希前段时间醉酒时告诉我的密码,在键盘上输入后门锁“啪嗒”打开。一眼望去,客厅没有人,地上和几周前一样散放着药品,我看了一眼卧室,除了乱糟糟的被子也毫无异常,稍觉放心。但一回头看到推拉门后的厨房里趺坐着一个人影,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冲过去找刘禹希,发现她靠着盥洗池的柱子半躺着,已经陷入昏迷,地板上散落着些许血迹,是从左腕伤口流出的。阿尔达此时也从外面踱步进来,跳上刘禹希的睡裙,用舌头舔舐着她冰凉的额头。

我打电话叫了120救护车,随车医生赶到后初步看了一眼说不用送急救,我努力平静道,她好像还有呼吸,对方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她根本不需要急救,手腕上这个小伤口很浅,已经不出血了,估计很快就会愈合。我终于明白,刘禹希可能是因为晕血割腕未遂。

我安顿好刘禹希以后,告诉陈默刚刚过去的下午刘禹希企图自杀。陈默非常惊讶道,怎么可能?我们每周都有见面,我会跟她聊小说设想,同时评估她的心理状况,从记录上看,她的精神状况是在逐渐改善的。我说,那只能说明你的小说叙事疗法完全失败了。陈默却坚持说不可能,之前有太多成功的先例。他将刚刚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论文发给我看,“小说何以疗愈”,多么别致的名字。论文开头引用了文学史上的一项成果,21世纪初的英美文学研究者收藏的作品手稿,其中包括日后成为《一间自己的房间》的雏形的《女性和小说》,专家们纷纷据此研究伍尔夫在创作中是如何增删字句、写写停停的,企图从中挖掘出伍尔夫的创作心理。但以虚构为生的职业小说家往往对小说的谋篇布局非常讲究,反复推敲、重写,而普通写作者则不会那样富有心机,更容易在创作中暴露作者性和自我,也因此他们的写作更有心理解析的价值。

陈默犹豫了一会说:“在刘禹希的作品里我看出了她内心深处的执念,包括对情欲的怀疑和对生育的恐惧,但这些都是她努力在克服的。或许上学时热爱辩论也是一种超越自我的方式,她通过宏大的、复杂的、精致的言语来重构自己,有点像《圣经》里所说的‘道成肉身的意思。但很显然这些年她过得不快乐,再加上他们家族一直有精神病史,这些都使得她的心理逐渐偏离日常轨道。”

我想起来确实从未听刘禹希聊过她的父母,只有一次她在我的车上接到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她用英文和对方交谈,我听出了“歇斯底里”“不可控制”之类的词。电话似乎是从疗养院打来的。最后她告诉对方,自己不打算在近期回去探望。那应该是她依然在世的父亲吧。

我难掩怒色道:“所以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你只能看到问题却无法给出解决方案是吗?”

陈默说:“方案已经给了。她在第一疗程中表现挺好的,她在叙事的过程中逐渐探索到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矛盾,这是过去她所不愿承认的。现在这些矛盾已经从潜意识中溢出来,就像在底片上显影,或许这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因此选择自杀。其实这个疗程是有效的,还没有结束。”

陈默告诉我完成这个疗程的方法是帮刘禹希写完小说的结局——她已经卡在那里长达一周了,其实她已经想好了许多不同版本的结局,但迟迟无法落笔,因为她不想结束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关于她痛苦的隐喻。有些人会迷恋痛苦的感觉,那会让她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刘禹希还在昏睡中,长期饮食不规律和低血糖让她的大脑罢工了,需要安静休养。在偶尔清醒时,我给刘禹希读她的小说,她会点头回应,却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她把目光投向房间角落的挎包,半拉开的敞口里露出一台iPad,我心领神会地取过来。摁下开关,瞳孔识别后跳出文档界面,那是接下来的小说梗概,结局已经想好了,不过不止一个。

结局一:宝玉带领反抗军潜入城市,企图攻占数字中心,也就是太虚之境的伺服器,却不料被叛徒出卖,受当局军警围追堵截。宝玉率领小股战士化整为零进行游击战,出其不意发动奇袭,战况愈加激烈。一再受挫后,政府军并未再与其对峙,反而迅速撤出前线。随后,一颗集束炸弹从太平洋海底基地远程发射,将整个前线阵地抹去了,所有人瞬间气化,成为了之后持续三天的暴雨的一部分。

(刘批:他们不可能赢,问题是怎么结束?在集束炸弹的热浪中全部气化,固然不失为一个悲壮的结局,但对于读者而言还是过于简单敷衍。)

结局二:在接连遭受重大失败后,反抗军依旧死守着最后据点——位于犹他州大沙漠深处的废弃核试验基地。当局强攻不下,便使用了早已明令禁止的神经毒气。包括宝玉在内的所有叛乱分子全部失去意识,倒地昏迷,被捕后全部被送上了联邦法院被告席。经过漫长的审判,已经垂垂老矣的叛乱分子全部被处以从剥夺政治权利直至永生刑的刑罚,其中绝大部分人早已在监禁中丧失行动能力。在躲避追捕的过程中,路斯特流产,最后隐居在太平洋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过着土著人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再未出现在太虚之境。

(刘批:剧情有点像意大利作家拉·乔万尼奥里写的《斯巴达克斯》,那是我上中学时做课外阅读作业读到的,后来还看了同名美剧,没想到对我影响这么大。)

结局三:在当局军队采取多轮地毯式打击行动后,反抗军损失惨重,军心开始动摇,队伍逐渐瓦解,有人开始劝宝玉向政府投诚。宝玉见大势已去,只得交出指挥权,自愿放弃肉身,被流放至太虚之境内的八荒。路斯特则趁夜突围出去,不知所终。三十年后,两人的孩子进入八荒,寻找父亲的踪迹,他们在数字荒野中的一棵樱花树下相遇。

(刘批:“数字荒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在大家的认知中,网络世界充满了流动的数据,是丰盈的。但从古至今,大量网站页面被放弃运营,再无人类涉足。如被注销,当然荡然无存,但还有更多的页面被转入缓存或服务器深处,如同史前废墟,“八荒”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宝玉最后流浪于21世纪建立的各大贴吧之间,在不同“楼层”之间迁移,成为一个跳动的字节,未免不失为一个黑色幽默。)

全都是悲伤的结局,我问刘禹希能不能改,她颔首同意。于是我开始构思自己的作品——更像是合作创作。上次写小说还是在大三的无聊选修课上,我把自己和文婷写进一部拙劣模仿“指环王”系列的同人小说里,在那里我们分别是精灵和霍比特人,上演了一幕爱而不得的跨物种绝恋。

如何能让实力远远落后的反抗军取得胜利?我想了很久,这确实很伤脑筋。但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吃什么。刘禹希身體羸弱,急需补充营养,于是我去菜市场买了两斤大棒骨,做了一碗浓汤面。看到刘禹希醒来后惊讶的表情,我感觉自己有点像田螺姑娘,不知道该自我感动,还是羞愧不已。

刘禹希身体恢复后,我开车载她去北郊的将府公园。春天已经进入尾声,风中飞舞的柳絮也变得稀疏,像是一场大雪即将结束。刘禹希坐在薰衣草环绕的铁轨上,对着我的手机镜头微笑,那是种类似于拿铁拉花般脆弱的笑容,维持不了多久。我准备摁下快门,这时,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孩突然提着裙子闯入镜头。是的,附近有好多拍婚纱照的新人,随时随地摆出各种甜蜜到夸张的姿势。他们不在乎公园里的其他活物。

刘禹希放下剪刀手,突然对我说:“林恒,他们看上去好幸福啊,但我这辈子不打算再结婚了。”

我愣了一会说:“我也是。”

之前我听过很多可笑的推测,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如果迟迟不肯结婚,大家就会很自然地怀疑他的性取向。但这些流言已对我构不成任何伤害了。

在公园深处一棵樱花树下,我告诉刘禹希我刚刚完成的小说结局。

反抗军全员将士在决战前夕将意识数据上传到太虚之境,同时集体自杀。在太虚之境没有真正的死亡,所有暂时的死亡亦即涅槃,都意味着数据的更新上传。而这短时间内急遽上升的重启请求消耗了超出系统上限的计算能力,导致后台崩溃,控制系统后台的主脑瞬间下线。政府军失去了对所有智能武器的控制,随即在接踵而来的暴乱中被推翻。新的时代由此到来,在废墟中人们建立了一个崭新的国度。

我将小说结局一句句读给刘禹希听。

“如果你不满意,可以通过‘修订模式来改。”

刘禹希沉思了一会说:“好像还缺点什么,我的意思是这个结局太宏大了,故事缘情而起,还应随情而灭。”

刘禹希突然站起身,单腿在铁轨上行走,身体摇摇晃晃,直到在断轨尽头摔倒。她迅速爬起来,一脸兴奋地告诉我一个并行不悖的尾声:“路斯特最终生下了和宝玉的孩子,并努力将其抚养成人。宝玉的肉身已经毁灭,但他的意识依然存在于网络之中。他无处不在,在每一台终端的比特洪流中,在所有数据可以自由流通的地方,安静地陪伴着爱人和孩子。”

天色渐晚,拍摄婚纱照的情侣陆续退场,留下一地彩纸屑,我们也起身离去,粉色的花瓣从衣裤上落下来,像天边晚霞。

很久之前,我就以为我无法再和谁建立亲密关系了。但这件事就如同人生本身一样难以预测。十五年前,我和刘禹希曾在校园里被视为一对情侣,但其实从未进入恋爱阶段。而如今,外界可能很难界定我和刘禹希的关系——我们还是住在各自家里,但每周有一天我会去她那里,我们一起烧菜、吃饭、看电影、互相赞扬,偶尔也会争吵,阿尔达会像骑士一样守卫在旁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当然,我会帮刘禹希做艾灸。她躺在沙发上,裸着后背,我半跪在旁边,小心翼翼点燃艾柱,再将其迅速戳在她的脖颈上……熏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有点温热,如坠仙境,呻吟声在我胯下一寸寸涌动着。“要轻一点吗?”我问。“还可以……”我再将另一只艾柱戳向她的大椎穴。她叫了一声,喊我的名字,“林恒……这样就可以了。”等一切结束,她的后背上盖满了粉红的戳印,让我忽然想到《雅歌》里的句子:“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戴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我们在本疗程规定的截稿日前提交了小说,陈默进行审阅并反馈了一篇读后感,大意是这是他收到的最优秀的作业。他喜欢刘禹希对“太虚之境”的设定,这和以往中国神话故事里的仙界是截然不同的,它那么美好,却是一场残酷的骗局——也许在今后真实地活着会成为地表最奢侈的东西。

在征求刘禹希本人的意见后,小说叙事疗法的第二疗程紧接着开始了。这次作业的主题是“月光奏鸣曲”。卡片上没有文字说明,只印了一个二维码,扫开之后似乎是贝多芬的那首同名奏鸣曲,试了多次依然如此。这是钢琴大师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版,全曲时长十五分钟,我把它调成了起床闹铃声,通常到高潮部分才能叫醒我。

那个下午,刘禹希走出诊所門口,手里握着一沓病历材料,却依然不动声色。脚下的高跟鞋踩得“笃笃”响,好像她是要赶回公司签一个大单。行到红绿灯前,她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把一只耳机分给我说:“我们开始治疗吧。”

责任编辑: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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