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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老人与海

2024-04-18肖辉跃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烂泥老朱蛤蜊

肖辉跃

空气中带着海水的腥气,其中还混杂着呛人的石油气味。一排红色的“磕头机”(采石油的设备)在海边的荒地里咔吱咔吱,远处的石油钻井平台上红旗招展。

这里是渤海湾。我和Dan坐在海堤上,脚下是一段百米长的烂泥滩。

一对红隼夫妇站在磕头机上方的电线上打瞌睡,旁边的草丛里,几只巨嘴柳莺在翻跟斗。一只凤头蜂鹰的亚成鸟越过磕头机,越过红隼头顶,越过海堤,消失在钻井平台的上空。灰黑色的海浪从远处滚向平台,一艘采蛤蜊的大船在平台前方来回穿梭,一群红嘴鸥追着船跑。蛤蜊船右后方不远的海面,停着一艘挂着冀滦渔037XX牌照的中型木船。船身漆成海水蓝,锚斜放在船头,活像一只章鱼撑开的爪子。甲板上站着两个老渔民,一动不动盯着蛤蜊船。木船左后方的海面,插着两排密密麻麻的木棍,木棍串起白色的渔网,呈大写的X字母排列。一大群黑尾鸥在渔网上空喵呜喵呜叫,就像饿极了的貓在搜寻猎物。X形渔网往海堤方向垂直延伸两百米后,变成单排渔网。单排渔网约三公里长,起点在烂泥滩的尽头。

作为渤海湾的老渔民,老朱每天清晨八点一定会踩着三轮车,准时出现在海边。他的脸皮、头发、眼睛、牙齿,还有身上穿的连体雨裤,全身上下,都像被海水染过,一律呈灰黑色调。嘴巴紧闭着,如同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孔。似乎除了密码,没有什么武器能撬开。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嗯哼——”,鼻孔里喷出一团青烟。接着把雨裤紧了紧,右手戴着一个白纱手套,用力朝烂泥滩里滚下一个汽车轮胎,直到轮胎在烂泥滩的中段站稳脚跟后,他的左肩再斜挎着一个帆布拼接的花鱼篓(泥迹底下隐约可见红黄绿灰四色),两步飞下海堤。

海堤有十米高。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瞥我们一眼,但我能看见他眼睛里的火。那团火是Dan点起的——近一个星期以来,Dan每天都带着几个大学生跟在他屁股后头走,数他的渔网上到底粘了什么鸟,有多少。现在大学生们都回学校去了,我来接替他们的工作。

飞下海堤后,老朱反背着双手,拖着花鱼篓一脚踩下去,泥巴唆地便鼓到他膝盖。一波一波的招潮蟹,好像在烂泥滩上专等着他似的:他的腿一拔出来,它们就舞着胸前红色的大刀冲锋,在他拔过的坑里津津有味挑泥巴吃。它们的头上还弹出两根紫色的“短天线”,天线左右移动,上面有两个火柴头似的小黑点跟着滴溜溜转,那是它们的眼睛。更多的弹涂鱼趴在泥里,腹鳍着地扭动身子,就像穿着蓝色波点服的蝌蚪。老朱一靠近,噌——噌——噌,它们的腰身便一弹,身子在空中连转两个圈,叭的一声落在远处的泥潭里。创造的跳远纪录羚羊都要眼红。然后嘴巴一张一合,背上的鳍鼓成两把小花伞,化身成一条霸王龙,向我们挑衅:

“来呀,来追我呀。”

Dan是90后,在湖南的山区长大,又长年在野外工作,烂泥里走来就像小牛犊一样,吧唧吧唧,甩开双腿紧跟在老朱背后。

我跟在他俩后面,咕——唧,叭唧;咕——唧,叭唧。在身高一米八的老朱面前,烂泥只到他膝盖。在我这种身高一米六的南方人面前,烂泥就到了大腿根,我只能一步三摇往前拔。Dan看我走得费力,便回头嘱咐我,走不动,你就坐在老朱的轮胎上歇一歇。

我一屁股瘫坐在轮胎上,想这老朱看上去不好惹,心还是好的嘛。他嘴里不说,实际上都准备着一个轮胎在烂泥滩上,这不是给我备座还是干什么呢?坐了一会,轮胎给我的腿补足了气,我又继续往前拔腿。拔着拔着,突然脚底一轻,海浪涌向我的双腿,烂泥路终于走完。

我追上了他们两个。

Dan弯腰站在老朱面前,作为国外名牌大学的博士后,他在老朱面前谦虚得就像一个小学生。他帮老朱从网上摘鱼,摘了鱼便双手恭恭敬敬递到篓子里。老朱的脸依然板着,严肃得就像是Dan的导师。

我是第一次下海抓鱼。为了向Dan学习,也为了与老朱搞好关系,看到一些白色的垃圾,比如塑料纸、泡沫饭盒等,卡在渔网上,我便抢先过去扯下,远远地丢开。

“嗯哼。”

老朱眼角斜我一下,鼻子里又喷出一团冷气。

“他这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我低声问Dan。“你把渔网上捞到的东西都给他就是,只要你捞得动的。”Dan扭头告诉我。“老朱拿这些东西可以变点小钱。”Dan又补充一句。

原来老朱在花鱼篓之外,腰上还缠带着一个纤维袋。里面塞着除了鱼之外的其他海洋垃圾:各种塑料制品、矿泉水瓶、功能齐全的饮料瓶、啤酒瓶、酱油瓶。有一个装了半瓶液体的瓶子,里面的东西半黑半黄半透明,搞不清是半瓶醋还是半瓶海水,卡在渔网上。老朱举着瓶子,眯着眼瞧了会,拧开瓶盖,倒掉水,又用大拇指摸了摸瓶口,随即塞到纤维袋里。

一堆猪油一样肥白的物体挂在网上,挡在我们面前。老朱停下脚,眉头收起,一拳冲出去,肥白的东西又被海浪撞回渔网,渔网被撞了个大洞。“王八里个三孙子!”老朱一声吼,又朝那堆东西冲出一拳,结果那东西只是在原地磨磨蹭蹭,压根就没有想走的意思。老朱的拳头开始嘎嘣嘎嘣响,在第三次冲出去前,Dan及时伸出双手架住了老朱的胳膊。最后三人合力,将这堆东西像拖一个撒泼的妇人似的,霸蛮拖开了。我问这是啥,“水母”,老朱没好气地说,又从身上掏出几根网线,一只手捏着渔网,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穿着网线,开始补网。

水母,在我的印象中是非常美好的海洋生物。想起它们撑着花伞,自由自在地在海洋里漫步,那可是飘逸潇洒的仙女。没想到这一挂到网上,就变成一个撒泼打滚的恶妇,扶不起又抱不动,还散发一股腥臭气,差点让我扑倒在渔网上。

接下来我们又连续碰到好几条水母,还碰到一条“大鱼”:一张四人座的灰色皮沙发,被渔网缠住。沙发的一角矗立在海面上,一摇一晃,就像一条搁浅的鲸鱼。老朱对着它长叹一声。他当然不是为它的命运担心,而是它毁了他十几米的网。他埋头去推它,推了两下,它只是围着渔网转圈,我和Dan忙跑过去帮忙。是让它回归海洋,还是回到陆地,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只能让它自生自灭。

沙发之外,还有一件很有特色的东西:一块吊着半边合页的杉木材质的门板。上面刻着两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把门板远远地推开,一回头,门板又大摇大摆挂到渔网上。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关心它主人如今的命运,还有我自己的学习状况。

而这些本来不是我们要关心的问题。

老朱关心的是鱼,我和Dan关心的是鸟。

我们一共遇到九只上网的鸟,准确地说是九只半。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海水浸泡,鸟的羽毛已完全失去原有色彩。有些羽毛脱落了,跟在泡沫饭盒后面打水漂。鸟的整个身子也已浸得发肿发白,只能从鸟的气质、喙的形状等诸多细节考量。对着这些死鸟,我们就像法医一样翻来覆去检查,只差解剖了。最后确定了它们的身份:一只尖尾滨鹬、一只阔嘴鹬、一只黄腰柳莺、三只环颈鸻、三只黑腹滨鹬。至于那半只鸟,脖颈以上的部分都已丧失,是一只无头鸟,只能大致确定是某种滨鹬。Dan从身上抽出编了号的小塑料袋,我把死鸟分别塞进去后,Dan又一一拍了照,再塞回身上。

我们处理死鸟的时候,老朱要么在补网,要么就在摘鱼。他的眼睛根本看不到鸟,或者说不看鸟。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了X形渔网前。按老朱一个人的正常速度,前面这段路程至少要两个半小时才能走完。算一算,我们多少还是帮了老朱的忙。老朱没说啥,突然用力从网上一扯,“给!”塞给Dan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一只死去的黑腹滨鹬。

X形渔网,是老朱的经济收入里面,占比最重的部分。

前面渔网上收获的都是一些大路货,比如鲈鱼、鲻鱼、梭鱼等。到X形渔网处,就会有一些相对稀罕的鱼上网,比如小黄鱼、马鲛鱼等。我们碰到一条刚上网的活鱼,全身灰黑色,模样就跟老朱的大手掌一样。它在渔网上扭动,就像向老朱拍掌示意似的。老朱拨开海浪,一跳一跳冲过去,双手再掰开渔网,慢慢把鱼掏出来,满脸慈祥的笑意。他把鱼轻轻放入花鱼篓里,就像医生从孕妇肚子里取孩子一样。

我问老朱这是什么鱼,老朱说是鳎鱼,本地称“踏板鱼”。

总的来说,收到活鱼的机会并不多。很多情况下,收获的鱼里,十条中就有两条“残疾鱼”。有的眼圈烂了半边。有的脸上穿了个洞,里面的腮帮子海藻一样来回摆动,让人怀疑它吃的食物会从腮帮子里漏出来。还有的肚皮上戳着一个小圈圈,像是刚受过炮烙之刑,圈圈周边通红,下面的肉与全身别处颜色完全不一致,跟煮熟了似的。我第一次看到烂眼圈的鱼,还以为是老朱取鱼时扯烂的。我问老朱这鱼是怎么了,“鱼虱”,老朱鼻子里喷出两个字。我说我在家乡湖南也养了鱼,怎么从没听说过有得这病的?难道渤海里的鱼比不上淡水鱼?

老朱掏出一条烂肚子的鱼,对着我的鼻尖直晃。

“我告诉你,渤海的鱼是全中国最好的。”他的唾液星子喷了我一脸,“三十年前,是中国最好的鱼。现在就这样了。你们研究那个鸟有鸟用,怎么不研究这里的鱼?”说完把鱼一摔,水花冲到我头上。

“对对对,您说得很对,”Dan连连点头,“我们把死鸟拿回去,就是要检验。检验了,我们才能找到对策,让这里的生态恢复,鱼也就变好了。您说是吧?”

“生态恢复?啊呸!这就是你们说的生态恢复。”老朱指着我们身旁飞来飞去的黑尾鸥,一口浓痰像团咀嚼后的口香糖,射在一只来不及躲避的黑尾鸥亚成鸟翅膀上。

对于见过大世面的黑尾鸥来说,一口浓痰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子弹。这里已然成了黑尾鸥的摇篮,一小半都是它们的亚成鸟。全身褐色的,是一岁的小黑尾鸥。半褐半灰的,是两岁的。一直到四岁,黑尾鸥才变身成鸟。成鸟雪白的胸脯,浅灰的翅膀,黑色的尾羽。眼睛、脚、喙都呈金黄色。喙又粗又长,就像一支金笔,金笔尖沾着一圈黑墨水,黑墨水的外围还有一滴红墨水,这让它平添一分智慧的光芒。这样的形象,你一定会猜它是一只优雅美丽的海鸥。然而,当它黄色的眼珠扫向你时,就由优雅的代言人变成邪恶的化身了。它的眼睛里藏着一把刀,太阳底下闪着寒光。就连它们那些一两岁的小朋友,眼睛里也都寒光闪闪。

它们正享受着X形渔网带来的红利。而且,相对鱼肉,它们好像更钟情鱼头。几乎每一条鱼都被啄掉脑袋,变成一条无头鱼。前面那个无头鸟,估计也是它们的杰作。这样看来,吃鱼头更聪明的说法,我算是在黑尾鸥身上找到了证据。

保护渔民的财产还是保护聪明的鸟?

最终还是财产占了上风。我和Dan向黑尾鸥一边拍掌一边大喊。不过,以黑尾鸥的智商,它猜得出我们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对它没有威胁。它们依然津津有味地享受鱼头宴,对我们不理不睬。看样子得来点真家伙了。我看到前方两根缠着小红旗的粗木杆上,几只黑尾鸥正在争抢一条大马鲛鱼。于是一边向它们泼水,一边大步冲过去。

我的世界瞬間一片黑,三秒钟后又变得一片白,接着周围一阵哗啦啦的水响,然后是“哦、呀、呀、啊哈哈哈”,黑尾鸥幸灾乐祸的爆笑声,中间似乎还夹着老朱的大喊:

“快!快放梯子!”

X形渔网处有一个两米左右深的洞,老朱在那里插了两根粗木棍,上面还缠了小红旗作为标识。老朱向来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他嘴上不会说什么,但都会用手示意后边的人绕过去。我其实也看到了这两面红旗,只以为是老朱用来吓唬鸟的。Dan也知道这个洞,我这一图表现,冲到他前面去,他还没来得及喊,我就冲到洞里了。

在我的肚子喝饱海水前,Dan和老朱把我从洞里拽了出来。

两个男人架着我往海中的木船一路飞奔,木船就在八十米开外。梯子已放下来,船上伸出两双手接,下面两双手托,我爬上了船。Dan随我上船,老朱拖着花鱼篓往回走。

“下次记得缠了红旗的杆子。”

他背对我,嚷了一句。

我还在喘粗气,一个老人已提了一桶热水送到我面前,还递了一身干衣服给我。我提着热水到后舱冲洗了全身,换了衣服出来,另一个老人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递给我:

“大妹子,快喝了,别着凉。”

老人看着我,就像一只慈祥的老猫看着他的小猫。

把雨裤和湿衣服晾在船舷上,我和Dan坐在甲板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和老人聊天。两位老人是从离此地不远的曹妃甸来的,已经在船上生活了近两年。两年来,在采蛤蜊的季节,他们极少下船,那些必需的生活物资基本是岸上定期送来。他们吃的就是海里的鱼。伴着船舷,往X形渔网方向,他们放了一个二十米长的地笼。海水退潮以后,他们就去收。一天收一次就足够他俩吃了。吃不完的又放回海里。他们的工作职责是守着采蛤蜊的船不要越界。为了争这块采蛤蜊的地盘,地方上打过不少架。自他们守着以来,就很少有打架的事了。

“老朱的儿子以前打架,伤了人,现在还住在号子里咧。”

太阳升到木船上空,天空中的灰霾与海中的潮水都开始往后撤。海水慢慢变浅,木船四周的泥滩也一块一块钻出来,散发出夹杂鱼蟹、啤酒、酱油、醋、青草,甚至牛奶的复杂气味,有些地方还在咕咕咕地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老人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大饼,还有一个乌黑的海鸭蛋,说船上也没啥好吃的,你们将就吃点,填下肚子。我们也没将就,就着流油的海鸭蛋,用力嚼着大饼。老人一边陪着我们吃,一边陪着聊天,说是每天坐在船上看采蛤蜊的,也看你们跟着老朱跑,知道你们是研究鸟的。等海水退得差不多时,你们坐在我们的船上好好看鸟。

我们没有带望远镜,也没有带长焦相机,坐在船上看鸟,估计也看不清啥。但木船成了一个八倍望远镜,拉近了鸟儿与我们的距离。我们坐在船上不动,在鸟儿的眼里,我和Dan,以及船上的两个老人,就和船上的锚一样,是船的一部分,对它们来说就是安全的。

在我们这样等着鸟的时候,一大群粉白与橘黄相间的花蝴蝶自北方朝船涌过来,就像一条彩云环绕着船飞。先是一堆蝴蝶聚集在舱板上,更多的蝴蝶飞到一根桅杆上,很快桅杆就被蝴蝶包围,变成一根花桅杆。两个老人凑过去看,蝴蝶也不走,只是不停地扇翅膀。

“小家伙,累了吧,累了就多休息会。”

一个老人小声念了句。我以为是老人对我说话,忙站起来,准备道一声感谢。

“你要想留在这里,就留下吧,我们两个老家伙正少了伴咧,小蝴蝶。”如果世界上真有神仙的话,我相信,这两位老人一定是神仙。或者说,是神仙转世。他们嘴里念念有词,伸出一只手。然后,一群蝴蝶就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飞舞。再后来,他们的头上、脸上、手掌上、后背、腿上,到处都停满了蝴蝶。

我和Dan也伸出手指,可没有一只蝴蝶看中我们。

更多的蝴蝶扑向海滩,后面紧跟着一些虾兵虾将。木船底下,就像一个巨大的簸箕往外倾倒,招潮蟹举起大刀,弹涂鱼竖起背鳍,一分钟时间,它们的部队就滚到泥滩的每个角落。然后变戏法一样,泥滩上一下又冒出一大堆小型的鸻鹬类水鸟:环颈鸻、蒙古沙鸻、铁嘴沙鸻等。它们是一些行走的思想家。喜欢急走几步,又猛地停下来,歪着头,瞪着大眼珠盯着某个目标陷入沉思,直到后面的队友踢着它们的屁股才如梦初醒。然后又是一溜小跑,双翅往前一扑,抓到一只花蝴蝶当午餐。更多的青脚鹬、鹤鹬、泽鹬深耕着脚下的泥滩,就像老实的农民对待自己的土地。它们还像农民一样,喜欢一边劳动,一边大声唱着属于它们的歌。当成千上万只鹬集合在一起,唱出它们对食物,对脚下这片泥滩由衷的赞美之歌时,两位老人也鼓起腮帮子,跟着鸟鸣声吹口哨。好像他们两个才是这场鸟合唱的总指挥,总导演。

还有一些个头较大的鸻鹬类,像白腰杓鹬、大杓鹬、黑尾塍鹬、斑尾塍鹬一类,它们举着独特的吃饭工具,又长又弯像镰刀的,长而直像一把长挖勺的,各自组成一个小方队。它们站在中小型鸻鹬鸟类的背景里,就像熟练的缝纫工人,将长喙深深插入海水与泥滩的交界线,来来回回踩踏。

最大的鸟群是黑腹滨鹬,它们聚集成一个上万只鸟的兵团,在钻井平台和木船之间来回翻飞,一会变成一头雄狮,一会又化成一条长龙。当它们从我们头顶掠过,翅膀一齐扇动空气时,老人提醒我们赶紧抠住头上的太阳帽。不然,帽子会跟鸟一齐飞到天上去。在变换队伍的同时,它们还一齐吹响口哨,滴滴滴的口哨音和它们的队形一样不断回旋,上升,扭转。然后所有的口哨音织成一幅巨大的灰色地毯铺在泥滩上。现在的时令是九月底,绝大部分黑腹滨鹬已褪去繁殖羽,只有小部分还戴着黑色肚兜。在这些黑肚兜的队伍里,我们发现零星几只戴红肚兜的。

“红腹滨鹬!”

Dan喊了一声,差点站起来。

红腹滨鹬是东亚-澳大利亚迁飞线上的常客,每年的春季和秋季,在地球的两极之间来回迁徙,可以说是迁飞距离最远的鸟类之一。渤海湾是它们万里飞行路线上极其重要的补给站和落脚点。以往它们在渤海湾的数量与黑腹滨鹬不相上下,近几年数量急转直下,今天能看到几只已算幸运。

兩个老人听到Dan的喊声吓了一跳,弄清是关于红腹滨鹬后,一个老人长叹一声:

“哎,年轻人,你们关心的是人鸟和谐,花好月圆。这个红什么鹬的我们以前见得多了。站在泥滩上,满眼都是红色,像插着小红旗,确实漂亮。不过,你们知道它们最爱吃什么吗?”

“什么?”

“蛤蜊。那也是我们的命根子呀。”

“那以前不也是一样地吃,怎么就不是命根子?”

“以前是以前,以前渤海就是海,海里都是鱼,海滩都是蛤蜊。现在海里都是石油啊。”

“唉,幸亏海水没有什么价值,不然海水都会被抽干去。”老人又叹了口气。

一只红腹滨鹬从泥滩上找到一只蛤蜊,甩几下脖子,吞了下去。其他的混在黑腹滨鹬队伍里,一条腿缩在肚子下,头埋藏在羽毛中,在泥滩与海水的交界处,做着白日梦。这时黑尾鸥也从X形渔网处撤退到泥滩上,它们硕大的身躯站在鸻鹬类队列的最后面,加上威严的眼神,就像泥滩请的保镖。所有的鸟都开始进入梦境。

衣服已晒干,两个老人一个抱着一个白塑料盆,一个抱着一个冰铁脸盆,喊上我和Dan跟他们下船,一起去收地笼。

我们的脚下,尽是新鲜的鸟脚印,以及白色的鸟粪。

自我上次掉入洞里后,老朱的脸色也像天空中的雾霾,一阵风之后,清朗了。他碰到鸟的概率也越来越大,Dan对他表示感谢。他的保险箱嘴终于咧开一道缝,露出一丝微笑,就像一个得到表扬的学生。Dan抓住时机,决定给这个“学生”一些单独锻炼的机会。我们不再跟他下海,只请他下海时,顺便帮我们把鸟带上来。

我们把目光转向下一个目标。

钻井平台往西,伴着海岸,是一大片长条形的互花米草,就像通往海洋中的一块绿地毯。我们每天从酒店出发到渤海湾,必然要经过这么一大片绿。然而,绿色的东西未必就代表着健康、环保,特别是在海水里。这片绿里我们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除互花米草以外。不要说招潮蟹和弹涂鱼这些生来就在泥里打滚的,连那个从来不嫌弃任何东西的黑尾鸥,到这边都要绕着弯走。

从互花米草往北过去一百米左右,这块海域也有四条渔网,与海堤平行。相比老朱那边,这边的烂泥浅得多,走起来毫不费力,就像人在水面上漂一样。渔网的主人是老廖。他实在太高大了,我们跟着他,就像尾随鲸鱼的小鱼虾。最初我们跟着他摘鱼摘鸟时,他的脸黑得像涂了一层锅灰。当然,也许,他本来就是锅灰色。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外站在海堤上,对我们举着望远镜。这下把老廖彻底惹毛了。说老子在家门口抓鱼,抓了几十年鱼了,如今几个学生娃天天跟在屁股后头管,现在连老外也过来了,凭什么呀。背了鱼篓就大步往老外冲。

一场即将要发生的外交冲突,在Dan的一路狂奔下迅速解决。他赶在老廖前头冲到老外跟前,又是哈喽,又是招手,随即丢出一串ABCD。老廖站在两个人中间,干张着嘴,插不上一句话。最后Dan向那个老外挥了挥手:

Good luck。

Good luck,老外也挥了挥手,又朝老廖点了点头,然后朝老朱那边的海滩走去。

老廖一时摸不着头了。Dan告诉他,这个老外是个在天津工作了七年的美国人,喜欢观鸟。一有时间就跑到中国的四川、云南去观鸟。新近才听说渤海湾是观水鸟的好地方,特地跑过来看看。Dan告诉老外,这里的水鸟有些什么种类,在哪几个地方。还告诉他曹妃甸也值得去看看。老外听了很高兴,说以后只要有时间就到这里来,还准备再多喊些外国朋友一起来观鸟。

“他不是看您,是看渔网附近的鸟。”

“我看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哪里好看。”

“那是您没有望远镜。”

“那借你的望遠镜,我看看。”

Dan把望远镜递给老廖。

“哈哈,鸟朝我瞪眼睛了。”

“啧啧,每根鸟毛都数得清。”

这以后,渔网换主人了。老廖一看到我们就笑眯眯的,锅灰色的脸像用什么高科技处理过一样,瞬间变得亮堂堂的。然后我们去摘鱼摘鸟,他就要么坐在海堤上,要么站在渔网前,甚至还跑到老朱那边的烂泥滩上,向大海举着望远镜。看他专心的样子,我怀疑他可能想改行了。

“不可能,他只是好奇。”Dan摇着脑袋。

“我拿今天收的鱼换你的望远镜,行不?”三天后,我们到老廖海堤边上的小屋休息,老廖把鱼称了称,自己留下五条,剩下的全塞给我们。

我的怀疑得到了印证。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Dan摸着脑袋。

“再给你两条,”老廖从五条鱼中拣出两条,“剩下这三条留给我孙子吃的。”

“不,不,我想想。”Dan还在摸脑袋。

“想啥呢?我孙子六岁,吃一条就够了。”老廖又拿出两条鱼。

Dan不再吭声。一来不愿抢老廖孙子的饭碗。二来他那望远镜属于工作配给,并不是他的私人物品。三嘛,他不敢说出来。如果说出来,还怕老廖砸了他的望远镜。这个望远镜的价值,老廖就算捕一个月的鱼,都只能换半边镜子。沉默一会,Dan又支支吾吾,“我,我这个是公家货,不能送人的。到时再给您寄一个旧,旧的。我之前用过的,还挺好。”

正午,我们正吃着老廖送的鱼,Dan的手机响了。老廖打来的。

“你们是不是把望远镜丢在小屋前边的海堤上?”那边的声音明显带着一分得意。

“没呀,”这望远镜不是好好摆在饭桌上嘛,老廖看样子是想望远镜想疯了。

“你们再好好看看,一个长望远镜,我好像看见那个大妹子用过。”

长望远镜?大妹子?我马上站起身,我的长焦相机呢?完了,那次到老廖小屋休息时,我顺便把它放在海堤上,走时忘记拿了。

我们扔下饭碗就奔过去。老廖手里端着长焦相机,跷着二郎腿,正笑眯眯端坐在小屋前。

“你那个旧望远镜?”

“我马上要我同学就寄过来。”Dan开始打电话。

红隼夫妇捉了一只巨嘴柳莺,站在磕头机旁边一根电线杆的葫芦上撕扯。扯下来的鸟毛飘过马路,落到对面的工业区。下午五点左右,工业区的工人下班。这时候,老朱就推着三轮车出现在工业园的大门口。中午没有卖完的鱼,特别是那些烂眼圈烂肚子的,五六元一堆,一堆两三条,基本上可以在这里消化。

老廖蹲在海堤上,手里捧着一本《中国鸟类图鉴》鸻鹬版,那是Dan送给他的。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朝大海举着望远镜。白露节气来临,往南方越冬的水鸟已将海滩挤得一片黑压压。

磕头机仍然在他们身后咔吱咔吱,钻井平台上的红旗飘得更高了。若干年前,这里都是海洋,是一望无际的渤海湾。年轻的老朱和老廖,还有守蛤蜊的两个人,曾驾着他们的渔船,在磕头机与钻井平台还不曾出现的海洋里翱翔。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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