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最后二十年
2024-04-18赵柏田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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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五年(1135年)秋冬时节,李清照自婺州回到临安。现在,她终于坐了下来,通过写作进入回忆,通过回忆向死去的人偿还债务。赵明诚死去已经六年,这六年她苟活于世,疲于奔命,想要完成丈夫当年交与的一个遗愿。却没想到生逢乱世事事违,古器书帖一路飘零,想要投进也找不到门。没能守住南来的十五大车文物,她是有愧于他的,这笔债此生怕也难偿还了。现在,趁着时局安宁了些,皇帝已御驾回銮,她也从婺州回到了临安,有一件事她必须着手去做了。
可能是前晌在婺州缴进实录给她的启发,她决定把亡夫的《金石录》表上于朝。这部书是丈夫在世时唯一看重的一项事业,也凝聚着他们婚后一路走来的欢乐和心血,书稿她一直带在身边。她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古人说行年五十而知前非,在这乱世里,焉知不会再来一次仓皇出逃。做完了这件事,她也才算對亡夫有个彻底交代。
在这之前,她已听说过,她和夫君名下的一些艺术藏品已陆续出现在皇家内库的收藏清单上。比如说,那幅文及甫和大书法家米芾拜观过的蔡襄“谢御赐诗卷”,绍兴三年(1133年)秋天,赵明诚的表兄谢克家就曾在法慧寺亲眼见过。那里原先是一个祈雨之所,现在是秘书省的所在地,是皇室专门用来存放精美的艺术品和礼器的地方。当年,谢克家曾帮助她阻止御医王继先垂涎赵家古器,他在秘书省看到赵家文物流进内库,也不知是何心情了。
她不知道这些古器字画是怎么流进内库去的,是她寄存在某地忘记取回的,是小偷转手的,还是朝廷向某个掮客出钱买的?她清楚地记得,这幅蔡襄的字,是她从衢州归来后不久借居在越州的钟姓人家,被人凿壁偷去的五簏书画中的一件。她已经再也不能承受一再失去它们的痛苦了。既然这最后几件东西自己都不能保有,那就索性都给予帝家了吧!另外,她还有个祈望,朝廷收到她表进的这部书稿,不会再去理会那些无根的传言,而她的夫君之名,则能随着这部书的刊印永存于世。
她现在会越来越经常地想到他。想起刚结婚时,每月朔望,他们典当了衣物一起去逛大相国寺的古玩摊,又一起买了碑文的水果回家。还想到青州的归来堂,生香熏袖,活火分茶,她看着他一脸窘迫的模样,大笑着把一口茶都喷在衣襟上。这穿了多年的罗衣,用青绿丝线绣成的袖口处的莲蓬已经变小,用金线缝成的莲叶也稀疏了,天上银河斗转星移,枕席又生凉意,脱衣上床时,才发觉夜又如此深了。词牌《南歌子》,亦作断肠声。天气一如旧时,衣裳一如旧时,只有人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李清照《南歌子》
而更重要的是,她要通过表进这部书,重新获得士大夫圈子,特别是赵氏宗亲的认可和接纳,她要通过写作重新找回尊严。曾经,这个圈子给了她无上的褒扬,“才女”之名鼓起了她与当代最好的文章作手一较长短的雄心。绍兴二年(1132年)的这次变故,她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再嫁张汝舟,把他们伤害得不轻,事后那芒刺在背的羞耻感,也把她自己折磨得够呛。那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别有用心的冷嘲热讽,她已经受够了。她都以为自己难逃万世之讥,再也不敢见他们了。或许也只有写作,能帮助她解开这个心结,让她自己也获得心理上的认同,证明她仍然是亡夫赵明诚的“命妇”,而不是张汝舟的什么继室。
她老了,生活没有进账,又不能一直靠着弟弟李迒一家过活。而一旦确认了命妇身份,朝廷那里还可以领到一份月例钱,数目不多,但足以保证她在这乱世年景里活下去。
2
为了写好这篇在心底里整整盘桓了六年的“后序”,她又通读了亡夫的全部书稿,对字句重新做了调整和修饰。她越来越意识到,随着时日推移,丈夫的这部金石学研究著作,必将功垂久远。所以,《后序》一开篇,她要明确告诉世人,这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
她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夸耀的语气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书,上自夏、商、周三代,下迄不远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凡是铸在钟、鼎、甗、鬲、盘、彝、尊、敦这些古器上的铭记,刻在古碑上的人物事迹,这两千卷里全部包罗无遗了,而且都经过了细心的汰选和品评,书里所有的内容全都合乎圣人的道德标准,足可以帮助史官修订失误。
但突然出现了一个疑惑的声音。“呜呼!”她说。她慨叹的是历史上因收藏遭祸的四个人物:唐时的王播、元载,晋朝的和峤、杜预。“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王播,或疑唐文宗时宰相王涯,系误记。其人为政苛急,曾与李训谋诛宦官,事泄被杀,家产被抄没。《新唐书·王涯传》说他“家书多,与秘府侔”,特多前世名书画,抄家时,秘藏历代名贵书画的家中复壁被人打开,饰有金玉的匣轴被抢走,而弃其书画于道路间。
元载,唐代宗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因罪赐死,抄家时仅胡椒就有八百石,钟乳五百量,余物更不可尽数。和峤字长舆,晋武帝时官至中书令,家财丰足,然性极吝啬,被称为有“钱癖”。元凯是杜预的字,西晋灭吴的大将,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自称有“《左传》癖”。
王涯爱书,元载爱钟乳、胡椒,和峤有钱癖,杜预有左传癖,虽所爱不同,“其惑一也”。这四人的遭遇在告诉她,珍贵的书画和胡椒,都是惹来杀身之祸的元凶;而四人所患的“病”,爱书也罢,贪财贪物也罢,其实也不过病在对身外之物的痴迷。而自己夫妇爱金石碑帖,入迷成癖,不也和这四人一样?
难道痴迷是一种罪?她起意写《后序》,是想让皇家和后世读者知晓他们收集金石和从事这项研究的不易,所以,她抑制住了这份怀疑,转入到了夫妻结缡以来他们收集、保存、转运和丢失这些古物的历史的叙述。其间有纯真的欢乐,有相濡以沫的甘辛,也有目睹器物一件件散失的痛心。尤其是靖康以来的一路逃亡,从青州到建康,再从洪州、越州、明州、温州,到最后硕果仅存的几件书画流入临安皇家内库,陨落和散失,几乎成了这些物无可逃遁的归宿。
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她的笔墨长久地流连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上,讲他们如何结识,在青州乡间如何共校一书,南来时为选书怎样的迟疑不决,池阳舟中告别时他如何谆谆嘱托,直至守暑夹缠中的他在建康撒手而去,这时她发现,他们夫妻的运命,已经与这些物紧紧纠缠在了一起。而在极言夫妻恩爱的时候,一股细弱的怨绪也几度要冲到笔端流泻出来:他实在是太顶真了,几乎把自己整个儿都投入其中,到最后,不仅他自己,连带着她的余生,也成了这些物的牺牲。
她没有说自己守寡后日子的艰辛,对遭受恶人骗婚和讼离一事更是不着一字,她明智地把叙述终止在绍兴元年(1131年)借居越州钟姓人家时最后的一次失窃上,把不利于身份认同的经历在这份档案中抹掉。她要向他们证明,她依然是钟情于明诚的妻子。即便回忆中时有怨念,也因念着夫君在世之日诸般的好,笔墨间只是一闪而过。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他的手迹还像新写上去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她这么说的时候,心底涌起的只有无尽的惆怅和哀伤,为着人与物兜兜转转终不免分离的宿命,也为夫君痴迷于身外之物的执念。“何其愚耶!何其愚耶!”她是说自己,也是埋怨地底下的赵明诚。
物比人长久,即便再丰厚的收藏,终也避免不了散失的命运。自落笔之初,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妇随夫唱的贤惠妻子的形象,但她也不惮于把怀疑大声说出来,她要告诫后世以收藏为性命的“博雅”君子们,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呢?人不能成为物的奴隶,心为形役,尘世马牛,爱而不舍,反受其累。
文后,她郑重地记下了写作时间:“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自从南渡后,她越来越慎重地对待写作,每篇诗文都尽量标注时间和地点。
《金石录》表上于朝的确切时间,今已不可考。洪适在成书于乾道二年(1166年)的《隶释》中说,“紹兴中,其妻易安居士表上于朝”,未载明究系何年。从李清照对书中内容的最后一条补正(《金石录》卷十四“汉巴官铁量铭”)来看,献书的时间应该在绍兴庚午,即绍兴二十年(1150年)后了,那时她已经年近七旬了。《四库提要》采洪适、张端义诸说,对这本书这样介绍:
《金石录》三十卷……是书以所藏三代彝器及汉唐以来石刻,仿欧阳修《集古录》例,编排成帙。绍兴中,其妻李清照表上于朝。张端义《贵耳集》谓,清照亦笔削其间,理或然也。
3
高宗年间的外交政策,一直在和战之间迁延不安。最后,高宗选中了秦桧——这个绍兴年间最大的权臣来达成宋金和议。在当时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环境下,这一近乎卖国的行为把秦桧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他和妻子王氏一起被视作宋代中国最臭名昭著的人物。
秦桧是政和五年(1115年)的进士,中词学兼茂科,任太学学正,至靖康之变发生时,已升到了御史中丞。开封陷落,他和傅叔夜、司马朴等同僚一起随徽、钦二帝被押往金国,其间一度担任钦宗的秘书。不久,他因文学上的才华得到了金国皇帝的弟弟完颜昌的欣赏,给了他军中的一个职务。绍兴元年(1131年)冬天,秦桧和妻子王氏从河北的金军大帐逃回越州,尽管秦桧的逃归疑点重重,但他与宰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李回交好,在他俩的合力推荐下,秦桧被高宗任命为礼部尚书;一年后,又擢参知政事,再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出任政府右相。他之所以获此青睐,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提出和议,踩着了高宗神经上的一个兴奋点。
因为与左相吕颐浩不合,也可能因为上奏之言得罪了皇帝,绍兴二年(1132年)八月,就在王伦从北地放归带来金主同意开启和谈之门之际,刚做了一年宰相的秦桧被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弹劾,诉他专主和议,植党专权,阻止国家恢复远图。右相职务被朱胜非接任,他被打发就任提举江州太平观这一闲职。高宗召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綦崇礼入对,发泄不满道:“秦桧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但他忘了,最初也是秦桧的这句话让他喜而不寐,视之为“忠朴过人”的“佳士”。
当时的情形是,綦崇礼听了皇帝的满腹牢骚,“请御笔付院”。“帝即索纸笔书付崇礼”,“崇礼退,未至院,而麻制已成”。文思敏捷的綦崇礼立马起草好了“麻制”(唐宋处置宰执大臣的诏命,因写在白麻纸上而得名),并以皇帝的名义下发:“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乘素期,念方委听之专,更责寅恭之效。而乃凭恃其党,排摈所憎。岂实汝心,殆为众误。顾窃弄于威柄,虑或长于奸朋。”
绍兴六年(1136年),高宗曾有过一次雄心勃勃的北伐计划,旋因将军郦琼阵前倒戈还没出师就偃旗息鼓。不久,王伦出使金国讨还徽宗棺椁,施计让金国废黜了刘豫,并让宋金重启和谈。此后,金国使节频频来到临安。绍兴八年(1138年)三月,在温州任知府的秦桧被高宗召回中枢重任右相,负责与金议和。高宗对他的宰相说,先帝梓宫归还有望,但太后春秋已高,她旦夕思念,欲早相见,所以不惮屈己,希望议和速成。秦桧当然站在皇帝一边,他恭维“屈己议和”是人主之孝。但高宗担心此举为朝野反对,故而下诏,议和的同时也不可放松了边备。高宗既有此一心议和的念头,是与他前朝倾覆时九死一生的经历有关,是以不计代价只想保全帝室。此念一动,王朝之气象迥异往昔,他的御宇之道日后也将日趋专制。
尽管左相赵鼎、安抚副使王庶等大臣坚决反对向金妥协,韩世忠将军也提出议和有损军队士气,高宗仍然以为子者当为父母尽孝心的理由与金谈判。十二月,诏许尽割河南、陕西故地,通好与金,还梓宫及母兄亲戚。也是这一年,临安府由行在正式升格成了国都。
诚如日后的南宋朝诗人周密所说,临安城中有西湖,朝昏晨雨,四序总宜,城中人民竞相以奢靡为尚,这座享乐主义之风炽盛的城市乃是一个销蚀人的意志的“销金锅儿”。皇帝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做他的偏安之主了。在秦桧的主使下,一大批反对议和的官员被整肃,有的调离临安,有的丢了官,他们中的领袖人物赵鼎也被流放南方。为了向金国显示诚意求和的姿态,以确保和议达成,绍兴十一年(1141年)年中,高宗突然颁诏撤回了前线的三位将领——韩世忠、张俊和岳飞,许以有职无权的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等职,实际上是把他们的兵权解除了,同时把他们的军队全部改为御前军。
到年底,新的和约达成,高宗接受了丧权辱国的册封文件。金为上国,宋为其封地,宋割唐、邓二州,两国边界以东到淮水、西到大散关为界。同时,宋还要每年向金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购买和平。自此后,两国休民息兵,北方六百三十二县的土地和人民尽归女真,而南方七百零三县除了承担朝廷的重税,还要为购买和平的贡银买单。和议最终达成前一日,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已被下狱的岳飞被秦桧下毒手害死,宋金和议的最后一块拦路石被搬开。
女真人入侵并征服中国北方,宋人对侵略者深怀怨愤,日图规复中原,南宋初期的文学中于是有了“爱国主义”这一新成分。词这种文体,不像诗可以言志,向来不擅长做政治表达,但它幽微、精致的美学风格,正适于在一种日常化的书写中呈示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并带出词人对国家破碎、天荒地变的哀恸。这首《菩萨蛮》正是李清照作为当世最优秀的词家之一对时代做出的反应。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话虽平白,意极沉痛,日夜思念的故乡在哪里呢?怕也只有在醉梦中才能忘却思乡的愁苦了。
4
关于李清照的家世,根据同时代人庄绰《鸡肋编》中的一条记载,可知李清照的外家与秦桧有着亲戚关系。李清照生母王氏是元丰朝宰相王珪的长女、汉国公王准的孙女,秦桧的岳父王仲山与李清照生母是兄妹。李清照的一个表姊(妹)嫁给秦桧,秦桧是李清照的表姊(妹)夫。李清照母亲去世后,由于父亲续娶,靖康后两个舅舅——王珪的两个儿子王仲山和王仲嶷——投了金军,她与外家已基本没有了往来。
绍兴初年起,秦桧在临安发迹,开始权倾朝野,但李清照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小她六岁的表姊(妹)夫。可能是政见不同,看不得其一味求和的姿态,也可能看不起其人品,耻与为伍,没有记载表明她与秦桧一家有任何往来。其间,她可能也听说了朝野议论纷纷的关于秦桧曾为金军做事的传闻,或有说秦桧是金国的间谍,这些传言或许不无对秦桧专制下不满的一种发泄,但秦桧夫人有个叫郑亿年的表弟曾经为张邦昌伪“大楚”效力,洗白后又在朝廷做了不大不小的官,那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至于她的那个表姊(妹)、秦桧夫人“王氏女”,其阴险峻刻,比乃夫尤有过之,在后世的名声也比秦桧要坏上三分。据南宋一个佚名作家的笔记《朝野遗记》载,秦桧把岳飞下了大理寺狱,是杀是留,委决不下。某日,秦桧独居山室,食柑玩皮,以爪划之,这个王氏女的一句“捉虎易、放虎难”,最后促使秦桧做出了处死岳飞的决定。
“王氏女”把两个弟弟王唤、王会安排进朝中,帮他们谋了肥差。曾经垂涎赵家古器的御医王继先,凭着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同宗关系也成了“王氏女”的干哥哥,向宰相府中源源不断地通报宫中和皇帝个人的消息。李清照素性骄傲,她怎么肯与这些沆瀣一气之徒为伍呢?
按照年龄推算,当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和议时,李清照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妪了。自从绍兴五年(1135年)写作《金石录后序》后,有关李清照的文献,不管是同时代人的记述,还是后世好事者的追忆,都已经非常少了。我们不知道这些年里她经历了什么,她跟什么人生活在一起,她弟弟是不是还继续照料她的生活,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自从1135年秋天回到临安,此后直到去世,她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从金华避难时朝廷下令征调家藏《哲宗实录》,再到回临安后表进《金石录》一书,我们猜想,此时的她应该已渐渐摆脱了裹挟在她身上的种种非难,赵氏的亲属也都原谅了她当年的不忠行为。她的清誉虽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很少有人去翻绍兴二年那档子老账了。坊间说起令名,更多是把她看作赵明诚的遗孀,而没有张汝舟什么事了。她被曾经开除了她的上流社会的圈子重新接纳,成了一名“命妇”。走出第二次婚姻后,她一直自称“嫠妇”“嫠家”,有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已经是最不坏的了。至于是“内命妇”还是“外命妇”,这般细微的区别,她也无意去计较了。
和议既成定局,北复中原无望,人们的生活在巨大的惯性下又安逸了起来,何况是在临安这座风雅之城。除了几个不合时宜者还在一声声地喊着北伐,整个王朝的血性也已消亡殆尽了。作为一个“命妇”,又文才出众,逢到重要节日或庆典活动,她或许会被动员着参加一些宫中的庆典活动。其他时间里,她可能就在城中的某一处安静地打发时间。
由宋入元的诗人周密笔记中的一条记载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周密的记载说,绍兴癸亥,亦即绍兴十三年(1143年)端午节,年逾六十的李清照创作了几首节序颂诗,将之献进宫中。“李易安绍兴癸亥在行都,有亲联为内命妇者,因端午进帖子。”
北宋习俗,每逢佳节,朝廷都要设宴,皇帝命翰林学士创作五言、七言绝句若干,贴在宫中各内阁的门墙之上,以添喜庆,谓之“帖子词”。国难以来,此项雅事久废,现在和议既成,朝廷首次恢复这项古老的庆典活动,是以绍兴十三年的这次献诗活动,受到了历史学家特别的关注。周密的笔记完整抄录了李清照给皇帝、皇后和夫人的三条端午帖子。
这种应景之作,如同宫廷文学侍从所作的“奉和”“应制”,大抵都是对皇家的歌功颂德。平心而论,李清照这三首端午帖子词,毫无出彩之处,仅第三首《夫人阁端午帖子》,“三宫催解粽,妆罢未天明。便面天题字,歌头御赐名”,忠实描写了端午后宫的生活习俗,或稍有意味。但也有人说,李清照是代人拟笔,进帖子词不止一次,除了这三首端午帖子,最起码有两首春帖子也可以归到她的名下。
周密说,因为这些“帖子词”,李清照遭到了翰林学士秦楚材的嫌恶,仅仅得到一些金帛赏赐,朝廷没有给予更多的恩惠。“时秦楚材在翰苑,恶之,止赐金帛而罢。”秦楚材何人?此人即秦檜的兄长秦梓(字楚材),说起来也是中表之亲。
黄盛璋先生查翰苑题名:“秦梓绍兴十二年九月,以敷文阁直学士兼权直院。十月除兼直院,十三年闰四月,除翰林学士。六月除龙图阁学士知宣州。”周密所载,时间、地点、人物和背景,俱与史合,可知确有其事。
一个六旬老妇的应制之作,不知是什么缘故让秦梓“恶之”?我们猜想,可能是李清照的帖子词抢了秦梓的头彩。也有可能,献帖子词的告示一出,内廷中有人慕李清照文学之才,请其代笔;秦梓也想请其捉笔,但李清照鄙薄秦家人没有答应,故惹得秦梓恼羞成怒。
自此以后,朝廷的吉时庆典或者文学活动,我们都没有看到有她参与的记载。《金石录后序》的写作,已经耗尽了她的元神。对死去的夫君,她算做了交代,她的文学才情的燃烧,此时也到了薪尽之际。有时候日子困顿,她才会想起写作也是一项谋生的手段,应人所请写一些应景文字,聊解无米之虞。这样的文字也不会留存下来,只有伊世珍在《琅嬛记》里載录了一则《贺人孪生启》:“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楷之侣。既系臂而系足,实难弟而难兄。玉刻双璋,锦挑对褓。”
来邀的主人家生了双胞胎,相貌极像,不仔细看无法分辨,他们的母亲用系彩绳的方法加以辨别,一个系在手臂上,一个系在脚上。这弄璋之喜,却要她这样一个终生未育的人作文为之贺,想来也是有大不堪的。但她还是写了,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那两个孩子。
她孤独地生活在临安,等待着世人把她忘记。
5
现在,回忆成了她每日里的功课。只有进入回忆的河道,她才会与汴梁城里那个头戴珠翠帽子、斜插着金丝雪柳的少女相遇,与死去的夫君相遇。失去的东西可以保存在记忆里,这是记忆的本性。这样,她即便失去了它们,或许还会在另一个世界和它们相逢。这就是她为什么总是抵御不了回忆的诱引。她现在终于可以信马由缰,让回忆带着她到处走。
回忆中州盛景、河洛旧事的《永遇乐》,应该是她在六十岁后写成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永遇乐》
十五岁那年初到汴京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是她永世难忘的。那是她进入世界的第一道门。那年的冬天真冷啊,可是春天也来得早。汴河边尚带寒意的风,已经阻止不了少男少女们跑上街头。原以为这道门的后面,将永是太平盛世,哪料想日后乱离如许。
但是,我们还是会听出隐约的嘲谑之意,从这首怀念京洛旧事的元宵词里透露出来,那些来邀她的“酒朋诗侣”到底是些什么人?是谁有那么大的排场,在临安城里香车宝马、仪从阔绰?还不是那一班把杭州作汴州醉生梦死的人!有人考索词的本事,猜测这个“来相召”的极有可能就是她的表姊(妹),那个素来阴险的“王氏女”,说不定是召她去上相府写什么劳什子的帖子词呢,所以她毫不犹豫就谢绝了。
她的托词是,现在老了,头发都白了,精神也一直不好,怕见夜间出去。说是“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其实最怕听的,还是那些村夫俗妇毫无心肝的谈笑。他们开心的是和议带来了天下太平吧,那帘儿底下的笑语,说的恐怕还是风波亭的故事哩。
在淳祐元年(1241年)完成的《贵耳集》(上卷)中,作家、理宗朝的低级文官张端义说起李清照这首《永遇乐》,还是掩不住一脸膜拜:“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迭云:‘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
听来全是寻常语,谁知道心底下又有多少不堪。后世亲历南宋之亡的诗人刘辰翁说,他每读此词都“为之涕下”。
对金石字画的爱,延续在她的余生中。她不再像当年的夫君一样无条件地、热烈地追索它们,聚散本无常,楚人亡弓晋人得,有什么好想不开呢?她现在还在玩赏,偶做检视,是因为它们穿过了劫难继续陪着她。那是让她想起亡夫的唯一的东西,那上面带有他的手泽,留有他的体温。除了它们,她再也没有别的了。她看向它们的目光,应该是越来越温润了。
带着这份情意,绍兴十九年(1149年)四月,李清照前往临安天庆观附近,登门拜访致仕后在此闲居的当世书法名家、鉴赏家米友仁。这个自号“懒拙老人”的老者,乃是北宋大书家米芾的长子,人称“小米”者是也。忆昔崇宁年间,醉心书艺的米芾博士曾到赵挺之的丞相府,观瞻蔡襄的一件法书,说来米、赵两家,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交了。
她带去了米元章几十年前的几件法书,邀“小米”一同欣赏。其中一件《灵峰行记帖》,尤见珍爱。年近八旬的米友仁拜观了他父亲四十年前的这些手泽后不胜唏嘘,写下两款跋语。米友仁的字画,显贵之前,士大夫们不难求得,此时已十分秘重了。
其一云:“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中有先子留题,拜观不胜感泣,先子寻常为字,但乘兴而为之,今之数句,可比黄金千两耳,呵呵。”
其二云:“先子真迹也。昔唐李义府出门下典仪,宰相屡荐之,太宗召试讲武殿,侧坐而殿赐,有鸟数枚集之,上令作诗咏之,先子因暇日偶写,今不见四十年矣,易安居士求跋,谨以书之。”
两跋俱题:“敷文阁直学士,右朝议大夫,提举佑神观米友仁谨跋。”
这一年,她也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两年后,米友仁去世。
这幅《灵峰行记帖》日后归南宋朝收藏家岳珂,岳珂专作一款题跋云:“右宝晋米公《灵峰行记》真迹一卷。天下未尝无胜游,惟人与境称,而后传久,其次以文,其次以字画。考乎此亦可观矣。宝庆丙戌秋得之京口。故藏易安室,有元晖跋语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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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一直怀抱着《金石录》这本书。她抚摩它,也是在与过去时光里的自己对话。赵明诚这一辈子就写了两本书,一本《古器物铭》已在建炎三年(1129年)的洪州之乱中和金石刻两千卷一起消失了,这本书也是他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印记了。书里所有的注,都是赵明诚加的,她笔削其间,从没有改动过,唯有《金石录》卷十四“汉巴官铁量铭”下的一条注,稍见异常:
此盆色类丹砂……余绍兴庚午岁亲见之。今在巫山县治。韩晖仲云。
这句话是在对铭文的考释中引用一个叫“韩晖仲”的人说的话。绍兴庚午岁,为绍兴二十年(1150年),这一年距赵明诚去世的建炎三年(1129年),已过去了二十一年。大可玩味者,还有庚午句下用一“今”字,可知她写这款跋文时也是在追述,时间已在绍兴二十年后了。原来这二十余年里,包括她写完了《后序》,决定向朝廷表进《金石录》后,她还一直在反复修订这部书稿,一遍又一遍。
如果没有更多的发现,这或许是她留存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文字了。
这也证明,起码到六十八岁,她还在世。
人至暮年,被一种可怕的无力感湮灭,说什么三秋桂子、十里飘香,千里江山也只能留与后人愁了。原来,所有的情感和欲望,喜、怒、哀、惧、爱、恶、欲,都是要打点起精神好好去对付的。且喜欢还有丹青相随,可遣兴,可寄怀,可作百无聊赖中的乱涂。后世的文人和画家,多有称买到了如假包换的易安真迹。热爱米芾的明朝画家莫是龙声称他买到了一幅李清照画的墨竹图。鉴藏家张丑在他的《清河书画舫》里著录了数幅李清照的作品,有画,也有书法。其中一件书法是李清照写在五代画家周文矩画的苏蕙图上的回文诗小楷,还有一件据说是她自己手书的《一剪梅》词稿,后来,这件手稿被元代画家倪云林收藏了。
生于绍兴七年(1137年)的南宋永嘉学派中坚陈傅亮,说他曾经见过李清照抄录的一件白居易的《琵琶行》。在他之后一百多年,大明王朝的奠基者之一、金华人宋濂也声称见到了这件《琵琶行》,并在卷上作了一段题跋。宋濂推测,李清照抄录白居易的《琵琶行》,是因为她经历了难以启齿的改嫁、离异后,她内心里把自己与诗中那位遭到抛弃的忧郁的商人妇等同了起来。同样是漂泊于江湖的人生终局,同样是年华老去、聊度余生的眼前状,她才会与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产生共情,“易安写此别有意,字字似诉中心悲”。但宋濂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刻薄,他认为李清照因为她的不忠,她已经脏了,就是用半江浔阳江水去洗刷也洗不干净了。“千载秽迹吾欲洗,安得浔阳半江水?”她已经不干净了,就是抄一千遍白乐天的《琵琶行》又有何用。
身为大明开国文臣之首,竟说出这等陈腐烂腔,充满道德洁癖不说,还有着浓浓的性别歧视,所以,男人真的是靠不住的,男文人尤其靠不住。对正在走向生命末境和永夜的李清照来说,唯有写作,还是忠诚于她的,还能挽住一点儿生命的余晖。在12世纪50年代的最初几年里,北方的风景时时奔突眼前,她这个北人已越来越听不得雨打窗前芭蕉声,一声一声,都在提示着她再也回不去了。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丑奴儿》
人老了,什么都慢了下来。车马慢了,天空中的鸟也慢了,日光的脚步也慢了。都深秋了,惨淡的阳光慢慢地爬到了镂刻着花纹的窗子上,梧桐树也应该怨恨夜晚来袭的寒霜,何况这总也好不起来的病体?且凭着酒入肠中的一点儿暖意,喝一口苦茶,让龙涎香那沁人心脾的余香再为我驻留一会儿吧。
但苦茶和残香都不能让她忘忧,只能让她比写《登楼赋》的王粲更忧伤。最后能疗她心病的药,还是陶潜种在东篱的一丛丛菊花。沿着那一丛黄花交织的小径,通向她青州的“归来堂”,也通向汴梁城里她父亲的“有竹堂”。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李清照《鹧鸪天》
大雅欲断绝,音律的变奏正和着生命越来越慢的节拍。从前说“险韵诗成”,以她现在看来,每一处韵脚,每一个奇崛的用字和有意拖慢节奏的叠字,都在让世界慢下来。慢。缓慢。更慢。直到无尽的黑暗涌起,吞没一切。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声声慢》
向来服膺于她的文学天才的张端义说,本朝不是没有能词之士,却没有像她这样一下子用十四叠字的,此乃是杜工部笔下的“公孙大娘舞剑手”,有笔墨,而不着痕迹,唯有一股莫可名状之神韵,直逼人的心头,笔落当泣鬼神。张端义还对“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黑”这个“寻常语”的出現大感惊异,说,“‘黑字不许第二人押”。
7
尽管她还不知道,她的诗、词、文会不会为她在士大夫世界赢得一席之地,但起码,她通过写作抗辩过,为自己争得了尊严。写作还给了她进入老境后一份该有的体面。既然写作作为一项技能可以传授,可以学而习之,她希望可以找到自己的传灯人。
临安有个叫韩玉父的女子,自称本是秦人,其父曾出仕为官,南渡时,流落到了钱塘。及笄之年的韩女与一个叫林子建的上舍生订了婚约。这林子建本是福建人,得了官归闽,韩女倾囊助之,林子建许诺秋冬间就会前来迎娶。哪知这林某人居然食了言,回了福建就音讯全无。痴心的韩女带了女仆前去寻夫,由钱塘而三山,这林某人已移官盱江。她又经延平、顺昌到昭武一路追去,在一个叫漠口铺的地方写了一首题壁诗,诗云:“南行逾万山,复入武阳路。黎明与鸡兴,理发漠口铺。旴江在何所?极目烟水暮。生平良自珍,羞为浪子妇!知君非秋胡,强颜且西去。”
这个故事被宋人罗烨写入了笔记小说《醉翁谈录》里去,明万历年间的小说家冯梦龙的《情史》也采录了这个故事,把它归到卷十四的“情仇类”。成书于清代的《历朝名媛诗词》评韩玉父这首题壁诗道,“诗极爽朗,不烦言,而情事俱到,笔有余闲,女中之佼佼者”。
且不说这首诗到底作得如何,这韩女从钱塘、三山到昭武一路寻夫,这不管不顾的劲头还真的跟当年的李清照有几分神似。即便她的诗不学李清照的路数,她的生活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模仿李清照了。
韩玉父的这首《题漠口铺》,诗前有一小序云,“妾本秦人,先大夫尝仕,朝乱离落,因家钱塘。儿时,易安居士教以学诗。”诗前加序,的确很像李清照从莱州时期就有的做派。如果《醉翁谈录》不打诳语,那么,这个韩玉父小时候的确很有可能在临安跟李清照学过写诗。
但也有可能,这不过是小说家假语村言,小说家讲述这个故事,并杜撰了所谓韩玉父题壁诗,不过是对林子建这样的浪荡子进行道德上的鞭挞和指责。但晚年的李清照的确是想收几个女弟子,把自己的一生诗艺倾囊相授的。一个非常现实的原因,如果她做了某个大户人家的闺阁师教人学诗,她就会有一份束脩,这份收入可以保证她活下去。
绍熙四年(1193年),临安城里一个五十三岁的姓孙的寻常妇人去世了。这妇人的丈夫,是文林郎、宁海军节度推官苏君瑑。这苏君瑑仕途和文章皆平平,此事本不见经传,只因这个妇人的父亲,家世山阴、做过几任小官、后以宣义郎致仕的孙综,是南宋朝著名诗人陆游的“外兄弟”,也就是表兄弟,少时交好甚笃。苏君瑑找到陆游,恳请诗人为其妻写一篇生平传记,以表彰其懿德,足为天下女范。陸游看在这女子是他表侄女,答应了他的请求。
在叙写这位生于绍兴十一年(1141年)的孙氏生平时,陆游称颂孙氏才十几岁时,就已是端静贤淑的淑女,李清照见她资质聪慧,就想以文辞之学传授给她。这孙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理由是,写作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她的父亲非常惊奇,亲自收集了古代十多个烈女的故事讲授给她,她“日夜诵服不废”,学得特别快。
“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文末称颂孙氏的女德:“雍雍肃肃,既和且恭。相夫以正,教子以严,施于先后,以逊以谦。”
已是风烛残年的李清照想把平生所学传授给这个十余岁的女孩,或许是看她资质颇佳,堪可造就,也有可能是她跟这个孙氏族人里的某个长辈有什么关系。但李清照的收徒愿望竟然没有实现,这个女孩拒绝了她,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也”。这句与她十余岁的年龄大不相称的话一出,估摸着,李清照也只有无语。而这一节故事,居然被陆游作为这女子小小年纪就恪守礼教的一条证据,写入了她的传记里。
对一生都竭力争取在文学的世界里与男性作家一较长短的李清照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嘲讽。
我们除了为这个“幼有淑质”的孙夫人感到可惜,还有什么话说呢?即便对诗人陆游,我们亦复何言。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怎么还会有他给表妹唐婉制造的悲剧呢?但我们还是要感谢陆游先生,起码,他收了苏家的钱,写了一篇还算不太离谱的墓志铭。
陆游的记载告诉我们,至少到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李清照还活着。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