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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与高跷

2024-04-18强雯

广州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凤梨

强雯

1

细雨密集,气压越来越低,刚刚还清透的森林,一低头的工夫,就成了铅灰色的绿铁。潮氣从四面八方而来。冯凤梨双臂挥舞,想这样会跑得快些,但是根本快不起来,人在陆地就是个赘物。

这森林没有始尾,但是冯凤梨知道很快就会有工具,助她一臂之力。这个工具在她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个起跳板、一个高跷,或一个丁字形的木块。凌空而起,驰骋万里。它们在哪里呢?

透不过气来,但这感觉让人兴奋。

“池塘的蚊子多,我给你点了一盘蚊香。”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对着冯凤梨说,手中端着蚊香盘。

声音如此清晰,尽管她眼里只有香樟、泡桐、枫杨。

横枝缠绕,从两旁生长的虬枝环住天空。铅绿色的樊笼,即使有折断的泡桐,仍旧从地面匍匐生长。天色晦暗,视线变差,群林向冯凤梨形成了压力。

森林里没有人类,除了冯凤梨这个女人。明明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她是入侵者,但现在林木反攻,似乎要把她吃掉,或者要把她挤压成一棵草木,变成同类。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草木?冯凤梨琢磨着,并感到一点兴奋,草本、灌木、针叶林,随便哪一种类型,她都能自得其乐。冯凤梨看看自己的脚下,已经没有路,原本平坦笔直的步道消失了。荒草蔓生,有的长过膝盖,但没有划伤她。这很好,但是又有一点儿不好。不好之处是什么呢?

冯凤梨欠了欠身体,坐起来,裙子还好盖住了膝盖头。篾竹躺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她拍打衣上的褶皱,没有正眼看男人的面目,有些难为情。

“正常啊,我有时也在这躺椅上睡着。”男人说话时,口中似有风灌,呼啦啦的,“池塘边风大,凉快,容易犯困。”

池塘。水。水里。冯凤梨想起来,刚刚是一种类似在水里的感觉。这次冯凤梨认真望了他一眼,这腔调她不喜欢,话没问题,就是他的表情不对,皱纹不对,肤色不对,是过分热情的油腔腻调。冯凤梨转过头看池塘。有几只蜻蜓在河面紧追不舍。池塘有涟漪,边缘、离边缘两米处,估计池塘远处也有吧,可惜那是深色,看不清楚。但是冯凤梨知道,凡是水的边缘处都少不了涟漪,那是风把水撞得无处躲藏。

“这里好钓鱼吗?”冯凤梨问。

还没等男人回答,她又接着说:“我以前也喜欢钓鱼,一到周末就去农家乐钓鱼,不过得做窝子才钓得上来。但是有了窝子,鱼又来得太多,嘴唇都钩烂了,血肉翻翻,都是争着要上钩的鱼。”

“嗯,客人来钓鱼,我们都要提供窝子。”他顿了下,慢条斯理地说,“做窝子要用玉米、小米、大米混合磨成粉,用丁香、曲酒搅拌,沤上一周,气温高,沤两三天就可以用了。”

“要等这么久?”冯凤梨没回头,她并不真想钓鱼,也不想要他的窝子。

“客人少就没准备了。客人多的话,每天都能补仓。随时有。”他的话听上去可进可退,全凭眼前的客人需要。冯凤梨还是没有回头。

“不过我喜欢用一根草钓鱼,等上40分钟,能钓到一条草鱼,两三斤重。”男人靠近了池塘边,蹲了下来,做了一个手势,好像他的手里真的拿了一根长长的草。突然,他转过头对冯凤梨笑。

她没有拆穿这个笑话。其实,她不会钓鱼,既没有耐心也没有技术,只是以前随着人称“徐总”的丈夫赶吆喝。一群人都在钓鱼、打麻将、谈生意,她总得做点儿什么,不至于让徐总夫人徒留个不合群的印象。那些店老板的窝子做得好,她的钓鱼竿前总是能看见三四条鲫鱼在冒头,但是鱼钩只有一个,只能钩住一个。那种情形下,人总是很贪心。

“你信不信?”男人追了一句。

“信什么?”冯凤梨被打断回忆。

男人挥了挥手臂,做出抛物的姿势。

冯凤梨突然想起他在说钓草鱼的事情,也笑了:“我信啊,你是老板,怎么说都行。”

男人笑了,沟壑由深变浅,仿佛在说不好玩。

“我平时睡眠不好。梦多,易醒。浅睡多。真是奇怪,居然就睡着了。孩子呢?”冯凤梨突然意识到没看见儿子,四下张望,身体也跟着紧张起来。池塘周围的苹果树已经结过果子,叶子还鲜嫩。但李树上,青色的小李子一蹿一蹿的,紧致、干瘦,还悬挂着。但很快她就在水塘边的东侧看见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里树荫密集,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儿子一个人似乎蹲着,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在干什么?”冯凤梨自言自语,要前往去干预。

“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放心?”男人说,“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是最高兴的,捉蛐蛐、捉泥鳅、挖田螺、种红苕、用弹弓打鸟……小孩子要放养。”

“我其实没睡多久吧?”她问他,又似自言自语。

“现在要不要点菜?今天就你们一家客,厨师会走得早点儿。”

冯凤梨本来已经往儿子那里走了几步,听他这么一说,又给绊住了。客随主便。虽然也是要付钱的客人,但也不能当个真上帝,出门在外,还得多迁就。再加上她天性不愿难为别人,处处周全,有时她也不想委屈自己,态度强硬一点儿又如何?并不会真正得罪人。但是自从嫁了人,她的一切生活习惯、性格,似乎都被丈夫以及丈夫的社交圈影响了,顾全大局成了习惯。

她望着他:“有菜单吗?”

有几朵酱红色的紫荆花伸向三楼的走廊,连株开着,头钉着尾,尾连着头,最大的有5岁小孩的拳头那么大,这一棵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视线往下的时候,她看见男人的背影蹩进了厨房。

员工都下班了,老板亲自服务。

2

上午从洋县一路开过来,沿途看见好几块“你已进入国家保护动物朱鹮区”的路牌,冯凤梨松散的神经像被手指拨过,起了回音。看见第三块这样的牌子后,她把车停在了路边。连绵起伏的稻田,让大地变得耀眼。没有看见朱鹮,有开得飞叉叉的摩托车从对面而来,她就拦住人家,问何处能见到朱鹮。儿子也被她鼓噪得兴奋,非要看朱鹮。摩托车司机费了好半天才解释清楚,这么热的天是看不见朱鹮的,它们胆小又怕热,要早上五六点,天刚亮,才能在水田边看见好多朱鹮。“朱鹮怕人,你要凑近看也是不可能的。”

摩托车还要赶路,也没什么旅游宣传意识,不想多话,又突突突地开走了。天空一碧如洗,白云呈棉丝状挂在角落,以显示刚刚被雨水和大风打扫未净。冯凤梨安慰欲求不满的儿子,继续向前开,远远的有山脉与省道呈T字形。永远的T字形,只要在乡村公路跑着,就会发现这个奇怪的形状。冯凤梨弄不清楚那是大巴山还是秦岭,反正汉中是大巴山和秦岭交界处。秦岭海拔略高于大巴山,所以才有争夺汉中这块军事要地的历史。过了收费口,就算进入了勉县,依然有山。这山就具体了许多,像綦江、丰都、内江每个小城都会有的那么一座山,环抱着城市,市民们会去散步、消遣、做健身运动。也有典故,话说三国明清,诸如此类。不过市民们并不在乎、不注意,生下来周围就是山,就有山。有时,只嫌这里太清静,没个乐子。只有电视新闻里才会大呼小叫地说又发现了一块明代砖瓦、清代的残片,天天在这里生活的人,是懒得去注意,也没兴趣注意的。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市民的山。只有像冯凤梨这样,出门旅行的人、自驾游的人才会刻意去打探那些典故是什么,听到了心满意足的回答,才觉得山和山不一样。

她从地图上瞄到这个山的名字——定军山,想到了那出同名京剧。她没看过这出京剧,也看不懂,没癖好。不过,年轻的综艺明星卖弄过其中的唱段。那些名如《谁最开心》的综艺节目里,都是比谁更傻、谁更无聊。在影视剧中精明惯了的明星,被拉到即兴问答的场面,或是让他们唱歌、跳舞,就是为了让他们出丑。这未经训练的才艺展露,是他们的弱项,但这足以裹住观众的爱恨痴恋。冯凤梨记得一个过气演员唱过一段《定军山》,气势镇人。

路好找,定军山的牌坊拦了一截路。旌旗飘飘,定军山几个字放在簸箕里挂在上空,有点儿浪淘尽英雄人物的前奏。

“去看看吗?”冯凤梨问儿子,其实是问自己。他们下车来,在旌旗处拍了几张照,步行向前。奇怪的是,除了几户农家小院,没看见别的。走上了八百来米,一条两三公里长的高架桥凌空在他们头顶,通往一个现代的世界。

七月的燥热鞭打着这对母子。

他们决定回到车上,驱车打探。山回路转,都是普通的竹林、女贞灌丛、苞谷田地。“定军山就是个山?”冯凤梨在车上自言自语,“就是个荒山?”终于看见一块景区广告牌,她匆匆一瞥,是山中珍稀动植物的介绍。她拍了一张照,思忖一刻,说:“走,我们先去找地方住,问一问,明天再来看。”

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宾馆,而要驾车到最近的勉县县城又要一个小时,找宾馆、找停车位,少不了两个小时周转。人困马乏,像越来越深重的绿色、灰绿色。绿色也会压死个人。山路蜿蜒、还复。也闪现过几处农家住宿,但藏在岔路的下方,路口只是支着一块招牌。她仅迟疑了两秒,就开车而过,主要是带个孩子,安全要第一。她说服自己。错过很多住宿处,她不免丧气,一直开到诸葛墓祠。这个景点已经关了门。冯凤梨累了,想停下来休息,在手机上APP找一找,看看就近哪儿有像样的住处。

打开车门,冷空气就灌了进来。那股丧气被风卷跑。她懈怠下来,什么都不做,听凭风撩,到点吃饭睡觉该多好。安静的十分钟,有一天那么长。恐慌很快就会降临。住哪里是个问题。冯凤梨的一只腿从驾驶室迈了出来。一亩地大小的一块停车场,空荡荡的平整。晚上会有星星吗?这里的云很低,蓝天很快就会消失,在定军山的山脚,漆黑会猝不及防地到来。

有几棵老柏树吸引了冯凤梨的注意,干裂笔直的树干耸天,主要是高,又高又直。树皮像智慧一样布满周身,灰尘、菌种、杂质都在龟裂的树皮中,共荣共存,但这反而让人觉得干净。她顺着树干往上看,又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诸葛山庄”几个字,在宽阔的停车场的东南方向,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不过一旦发现,又觉得特别醒目,因为诸葛山庄就在诸葛墓祠旁。

诸葛山庄一派正气,门牌坊一副对联烫金楷书,上写着“古有行道人勉县多为叟,今看客里者汉中多长寿”;红灯笼下,有半米宽幅的电子灯,写“棋牌、住宿”。冯凤梨有些迟疑,對联上写着长寿,而不写财富,已有几分脱俗,或许,要不……她想去看看。进入牌坊就是密林冠天,蛐蛐长吟高低起伏,带着气泡声的蛙鸣,一声亮似一声。有池塘、回廊,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大概五百米,走到了诸葛山庄的深处,两栋三层楼住宿部,四棵开满了洋紫荆花的老树。这七月天,紫红色的花朵正是妖娆,像兰花一样往外凸起的花瓣,底部浅白。她觉得奇怪,一般洋紫荆花最迟五月就凋谢,为何这里开得正好?一棵二十来米高皂荚树直向屋顶,人在底部看不清叶子。她跟儿子说:“这就是用来做肥皂的皂荚树。”这当是个常来常往的地方。冯凤梨的心舒展开了。

亭子里,有几个人在吃瓜子,但眼神一直盯着她。“你有什么事?住宿还是吃饭。”

“住宿。多少钱一间房?”冯凤梨问。

其中一个女人说:“那得等老板,老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回转头,继续聊天。

栀子花的香味游荡起来。冯凤梨转头寻找,未果,却看见池塘边的八角金盘长势生猛,鲜绿色的叶片,有一种进击性,要压倒其他植被,铿锵有力,生机勃勃。有几个渔竿收拾在一旁。回廊、假山应有尽有。整个山庄布置得清新、明快,但客人似乎很少。她跟孩子说:“晚上我们就住这里吧,看,还能钓鱼。”

孩子说:“随便。”

“我们要等会儿老板。晚点儿,我去跟他讲价,车先不停进来。”

孩子说:“随便。”

3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冯凤梨吃了一惊,都是大盘菜,一份菜顶普通餐馆里的两份。虽然只有肉末四季豆、辣子鸡丁、番茄鸡蛋汤三个菜,她和孩子根本就吃不完。点菜前她是看了价格的,都不贵,几个菜最多100元。

“你们的菜分量都很足啊!”男人走过来的时候,冯凤梨说,“我们俩怕是都吃不完。”

男人愣了下,说:“厨房里还有香肠,本来想给你们端来尝尝的。”

“不用了。”

“请你吃的。”他转身又往厨房方向走。

“真不用了。”但冯凤梨的声音好像只是送他飘得更远。

香肠不多,就是一小碟,大概只有一截,男人端来放在四方形水泥桌上。

“一块儿吃吧。”看他的样子,只得说这么一句。如果是朋友,他们会开一瓶啤酒,但是冯凤梨没有提议,她又不是江湖儿女。

他拖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你们吃,我喝一瓶酒。”男人说,“外面就是蚊子多。”

“嗯,有蚊香的。”

那一瓶啤酒也放在冯凤梨和孩子的餐桌上,他偶尔夹一块香肠塞进嘴里,看上去很香。冯凤梨很少碰到有老板主动过来陪聊吃饭的,毕竟她是个女人,还带个孩子,神情不免有些排斥。但今天没有别的客人,老板大概今天不忙,也需要聊天。聊天解乏。她来汉中好几天了,都没有跟人好好聊过天。

“你是专门来汉中旅游的?”

“是啊,放暑假,带孩子到处看看。”

“听你的口音也是四川这一带的。”

“老家是。你也是?”

男人点点头,喝了一口酒:“今天人少,不过后天开始人就多了。有一个妈妈也是带着孩子,要在我这里住一周,订了一周的房间。她是在网上看见我家的介绍。”

这么巧,冯凤梨心想。“那好啊,生意兴隆。”她嘴上说。

“还行吧!过几天,还有一个团队要来,有十几个人。”

“嗯,今天比较清闲。”冯凤梨想,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看这个农家乐的打造,也是接待过不少人的,难得今天自己运气好,或是刚换了老板也不一定。

“现在生意不如以前了。”

“哦?”

“疫情呀。”男人迟疑了一下,“疫情。”

疫情大概是最好的解释。这两年新冠病毒肆虐,限制人口流動,出门就要核酸证明,台湾、天津一带又有疫情反复,搞得人人皆慌。没有了流动自然没有了人,一些企业亏损不起,自然关门大吉。不过疫情一词,也让很多生意原本好的和不好的,都有了互相安慰、自我安慰的理由。至于深层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人去探究,也不必去探究,就好像问两个人为什么离婚,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性格不合。那当初又为什么性格相投呢?这本就是个悖论,但很多时候,我们就是拿这些悖论塞住别人的口。

冯凤梨吃了一颗鸡丁:“我从定军山上下来,路过好几家住宿,都没定下来。到了你们门口,看了院子,就喜欢上了。”

男人也笑:“这院子是我的心血。”

冯凤梨想,这么大个地方还心血呢,不过顺着说:“整个布置设计都挺讲究的。泡桐、苹果树、海棠、栀子花、李树、柳树……”她一口气数了很多。

“你还都认识。”男人说,“这个院子里的树都很讲究的,我以前卖过园林林木,那会儿生意好;后来不做了,接手这地方,也算是想象落地了。”

“哦。”冯凤梨想都是生意经。

“看到房子前的那几棵树没有?开了紫红色的花那个。叶片像屁股,女人的屁股。”

冯凤梨略微尴尬地笑笑:“紫荆。”

“不是紫荆,但是属于紫荆科,是改良后的一种品种,这是五十年以上的老树。每年夏天开花,红艳艳的。一朵朵大得像白玉兰,当然也种有白玉兰。一年四季都有花看。”

“我一进门就看见它了,单花像蝴蝶。夏天的花能开这么大、这么艳丽的不多,尤其是在西南这边。”

“所以呢,这才招揽人气。夏天里最不缺的就是荷花,千篇一律,到处都能看到,所以我们要弄一点儿不一样的。”

“我老家是南充的,你呢?”男人冷不丁一问。

冯凤梨愣了一下:“江津。”思忖着他不知道江津在哪里,又补充,“江津有个四面山。”

男人仰了下头,在天空找了一圈,说:“没去过。”

“现在是5A级景区,全都很有名,上面还搞了个少林寺。”冯凤梨说。她想搞旅游的都喜欢这些牌子,就算你搞不懂名牌,提一个印有LV字样的手提包,也知道那是一万元人民币以上。

“少林寺。”男人咕咕哝哝地说,“河南那个吗?”

“分部吧。”冯凤梨笑笑,“估计是为了招生意。”

“重庆是山城,你们那儿山多。”男人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么一句,像背书似的。

“是的,但也喜欢看别的地方的山。”说到山,冯凤梨自然了很多,“有时候,山看上去都差不多,尤其是在爬山的过程,植物、道路、山石的景观,有时也会枯燥,觉得差不多,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只有完整爬过才知道。”她看向远处,好像那里隐隐有山,“其实就是在找那些不一样的地方,只要找到了一点儿,就觉得值得。”

“定军山就在那儿。”男人随手往黑咕隆咚的天空一指,东南西北似乎都在黑咕隆咚,反正天上和山上,到夜晚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勉县的山,汉中的山。”

“明天准备去看看。”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些农家乐,还没有这里好。”

冯凤梨笑了,男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也笑了。

男人的一瓶啤酒很快见了底。孩子也推碗,说饱了。青花瓷碗里,还残存着饭粒,这是儿子一贯的坏习惯。如果当父亲的在,就会被呵斥。吃饭的礼仪,尤为重要,尤其是作为家族事业的传承人,而作为母亲的冯凤梨也会在饭桌上被迁怒。儿子气鼓气胀地把那些剩饭颗粒捡起吃了,也长了记性,就是父亲不在餐桌时,依然故我,好像那样才表示他吃过饭一样。

别人家的孩子坐是坐,吃是吃,餐桌礼仪面面俱到。冯凤梨闹不懂她骂归骂,吵归吵,儿子还是那副德行。甚至吃饭的时候,儿子会把鞋子脱掉,把腿盘在屁股下坐,要不在饭桌下偷偷穿母亲的鞋,那是一种恶作剧。冯凤梨知道,如果在公众场合,当然只有她和儿子在一张饭桌上的公众场合,她就会生气地把儿子的鞋扔掉,扔得远远的,有时是别人的饭桌下面。让他自己去找,而她会生气不理他。

规矩放在自己家里,就像是偷来的,怎么也长不好。

她是个失败的教育者。在丈夫徐总看来,“场面上的基本都教不好”。

冯凤梨不还嘴。只是带儿子去过的各种西餐厅、潮餐厅、主题餐厅,在五色缤纷的菜肴和灯光下,他是索然无味、备感无聊的儿子,她是无人对话的母亲。了解潮流时尚,要从晚餐开始,但是即便500元一顿的双人晚餐也难有愉悦。徐总夫人这个职务,十几年了,她做得还是不畅快。

4

没有人来收拾碗筷。冯凤梨环顾四周,一个服务员都没有看到。下午在亭子里看见的那几个吃瓜子的人,好像都睡了。

“那些服务员都不住在这里。”男人说,“他们在外面住,早上来得早,他们会收拾的。”好像看出了冯凤梨的心思,他解释说。

夜里有风,轻轻的,在不说话的间歇里,会舔人的胳膊、小腿、颈项。不过,当你想要深呼吸的时候,把它们紧紧塞进胸腔的时候,它们又杳无踪影了。

“好的,那我自己转转。”冯凤梨站起来,往池塘边走。儿子不知哪里去了,她冲着黑暗喊了好几声,儿子才答应了她。“你过来,到妈妈这里来。”儿子9岁了,不情愿一直和妈妈在一起,他总是想自己待着,对于母亲的牵手、挽手,有一种抵触。“小时候,你喜欢妈妈抱着你,一天到晚都要妈妈。”有时,冯凤梨生气了,会一把揽过儿子的肩膀,狠狠地说,但这样的劝说,仿佛让儿子的刺更见深长。他什么都不说,就是浑身上下动个不停。冯凤梨知道儿子长大了,对女性的身体也开始排斥,他不光当她是母亲,还当她是个成年女性。自己精心培育了这么久的亲骨肉,还比不了那个一周只在家里吃一次饭的生物学父亲。

她的愿望都很细小,无非是做好几道菜,拾掇好几间柜子,再不就是周末的远足安排得万无一失,人人尽欢。看起来都是了无成绩的日子,但徐总说,正确。细小的目标容易实现。生活也要正确。十五年前,徐总欢天喜地给她买了烤箱。“这技术练好了,洋气。”他说。

冯凤梨研究泡芙饼干、蛋挞、肉松面包的做法,做是做漂亮了,好看也好吃,但是她怎么都没有食欲。徐总对这些也胃口不大,不过他会说“正确”,并象征性地试吃一下。

他们这代人更喜欢吃馒头、包子。那是从陈街陋巷里培养出来的欲望,那样的食欲是跟童年的窘迫、得失纠缠而生的。现在,走在陌生街巷,冒着蒸汽的肉包子,也会让人停下脚步,虽然再也吃不下,毕竟有那么多好吃的溺坏了胃口,但那样的包子会让人恍惚、留恋。现在做的白面餐点,只是为了卖弄,和屠龙技术一样,大而无当。

为了体现自己的不输上辈人的厨艺,也有新夫人们学习做包子,芽菜包子、豆沙包子、酱肉包子、鲜肉包子。但一次最少也有一屉,就是东家送、西家赠,还剩十几个,吃不完的放冰箱冷冻室,慢慢就一天嫌似一天地给扔了。

冯凤梨看见主妇们扔掉自己做的包子,就心疼,那是關于一场肉包子的屠杀。“过期了啊。”不是过期,是她们终于等到食物过期。

“不通透。”有时她们会笑,在意那么一点点浪费。是啊,面粉和肉,还有夫人们的时间,哪家都浪费得起。外面的包子2元一个,最高贵的也不过10元一个。酥软肉香,练再好,也赶不上外面的包子,和面发酵火候时间,中国传统老饮食的制作其实比西式糕点更难。

泡芙、面包、蛋糕相对就简单了,都是流程化、自动化设置。科学实验一样,添加各种配料,塞进烤箱里,练上一个月,成功。

有时,她会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自己做的糕点,并配文字“被耽误的白面师傅”,获赞无数。也有请教她步骤方法一二三四的,也有邀请她出一本完美主妇的烹饪书的,但她知道这些都不真实。她要真正觉得做饼干很开心,就不会发朋友圈了。只有在梦里、在森林里,独自踩着高跷一蹦一跳,最自由、最自得,但这些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别人是不能理解的。

她怕跟别人聊梦。

丈夫的聚会,有时她不得不参加。周末,农家小院,钓鱼、打牌、麻将通宵,睡眼惺忪,一帮人就会在清晨喝茶。清晨的疲倦还未完全驱散。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一说,瞌睡自然就赶跑了。竹叶青从水面下沉到水底,一根根翘立。

徐总在这个时候爱聊梦。

“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做梦。经常都在云中穿行。”

“腾云驾雾,很舒服的感觉。”喝茶人中,就会有人捧场。

“不,很累。”徐总陷入沉思,“都是乌云,一朵接一朵。每次在云上都很累,像经过了长途跋涉,最后总是被惊醒。云中漫步那种美妙从来没有。”说到这里,他就会停下来,不知道是在看大家睡醒了没,还是在等懂事者给他解梦。

总有懂得起的人顺水推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上下五千年周公解梦,最后赞一番徐总事业腾达。马屁要拍得五彩缤纷。

“你们知道吗,后来我就惊醒了。我怕呀,夜里黑漆漆的,我就想我要抱着我老婆,打断她的睡眠。”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看冯凤梨,眼睛看着大家,继续演说,“我从后面抱着她,把她弄醒了,说好吓人,好吓人。”

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徐总笑,也看着徐总夫人冯凤梨笑。

这时,徐总就会拉起徐总夫人的手,望着她,又望回大家:“她问我什么梦,我就告诉她是什么梦,结果她说,一点儿都不可怕呀!”

在场的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夫妻原本牵着的手自然而然地在笑声中丢开,各自端起了茶杯。

“徐总伉俪情深啊。”有人端起茶杯,做了一个致敬的姿势。

“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徐总露出谦虚的微笑。

5

“当心,这里很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冯凤梨被惊了一下。

“没事,我顺着声音在走。”她说的是那些蛐蛐声。往声音密集处走总不会错的。

“我来给你开灯。”

冯凤梨往天空上望了一下,没看见灯泡。突然,灯光唰的一下全都亮了。彩灯、白炽灯、闪烁灯,果真按照假山石、树木、房屋的造型搭建了一串,真有一点儿小夜景的美感。

“是不是很漂亮?”男人雀跃起来。

冯凤梨突然想到他是专门为自己而开的灯,便说:“挺费电的吧?”她知道这句话煞风景,不过还是得说。

“是有点儿耗电,一般人多我才开。”他眼神向灯光延伸过的地方看了一圈,“不过,开了给你看看,没事。”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他大可不说。冯凤梨偷笑,把头别一边去。

“以前人多的时候,唱歌的,打麻将的,都在这院子里,热闹得很。”

“想象得出来。”

他陪着她说话,这样的夜是另一种味道。

“我老婆花钱可厉害,正事不做只花錢。”他话锋突然一转。

“怎么了?”

“去年,她要去西安玩,约了一个朋友,先到我这里来。我陪着去汉中玩了个遍,然后送她去西安,就去了两个星期,花了我3万,什么都要好的,吃好的,住好的。”他简直停不下来,“当然了,老公挣钱就是给老婆花的。”说到这里,他又吞咽了下口水。

“你对你老婆挺好的。”冯凤梨顺着他说。

“还不错吧?”

冯凤梨往池塘边走。

“这边有灯,我来开。”他急吼吼道。

池塘的灯一打开,就只能看见眼前的房子、眼前的水面,远处是呼呼作响的窟窿,让人觉得那里一定有蛇,有伤害。

“这个池塘,我准备过几月再改一下。你看,这样。”说着,他比画起来,这里铺排一个什么样的桌子,那里垫一个什么样的地毯,这里还要架一个铁架子,再种上各种仙人掌、肉类植物,灯光再怎样改动一下。

“这样看上去更有情趣一些,大家在这里吃烧烤,感觉更舒服。”

“那会有很多油烟。”

“不怕。”他沉浸在未来的设想中,“其实,我本来签署了一个大项目。”

“什么?”冯凤梨问,灯光中,他的眼睛也闪亮。

“一个康养项目。从全国组团过来,在这里吃住行待一周。我提供场地和后勤,其他什么的培训,他们自己搞。”

这个他们是谁,冯凤梨没有问,但也能猜到七七八八,无非是骗老年人的钱。只要有点儿山清水秀的地方,总有骗得心甘情愿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载歌载舞。

“生意兴隆。”她礼貌地恭维他,“一看你就是做大生意的人。”

“还行吧,正在筹划中。”男人来了兴致,要跟冯凤梨好好唠叨下他的产业。从院子里的植物、亭楼阁榭,说到会场布置。

“现在就是缺一个大的会议室。我在考虑是单独建一个会议中心呢,还是将就我原来的楼,重新装修一个。”

这种生意上的决策,听听就行了,冯凤梨没有插嘴。训练有素的徐总夫人听过太多老总们云山雾罩的生意经,其实都是提劲打靶的吹嘘,他们心里早有了主意。

“本来说好今年上半年来的,疫情一闹,往后延了。”

“好事多磨。”冯凤梨转过身去,他极有可能谈到生意上的阻碍,这里只有她一个听众。

“对了,定军山怎么样?”她侧转过身去看山,山在天上,天在太阳阴暗面。

“就那个山呗。”他无意于回答此问题,“散散步而已。不过那个山不高,山上和山下气温都差不多。你住我这里还更方便。”

“那当然。”冯凤梨客气地道谢,“很少有老板像你这么周到。”

“只要我有空,都会陪客人的。”

冯凤梨笑笑,不过黑夜中,她知道他看不见。

陪客人相尽欢,徐总早年起家也这样。开一个大排档,女客人要喝到凌晨两点,他也陪到两点。完后,给女客人的丈夫打电话,叫他来接,偏不接。徐总好事做到底,还打车送女客人回家。第二天,女客人的丈夫也上门来吃饭,说:“你陪我老婆喝到两点,今天你也要陪我喝到两点。”话说得挑衅,酒却喝得开心。徐总陪到凌晨一点,那两口子都成了朋友。

早些年做生意,把客人都当情人来供奉。生意做得苦,做得累。

八面玲珑,也不是天生的。

“你去哪里,可以开我的车。”冯凤梨走远了,听见他在后面说。灯光啪啪啪地依次熄灭。

6

清晨的山路,飘荡着新鲜的桉树味。枫杨的果子垂吊着,像风铃,压弯枝条,枝条乐意。冯凤梨照例驶过昨日途经的“定军山”牌坊、旌旗飘扬的牌坊,一回生二回熟,没有兴奋感。

因为前一晚的攻略准备,冯凤梨心里沉着了许多。她跟着百度导航到达了目的地,定军山北麓,一块牌子上写着“点将台”。水泥修葺成的高台,左右有五十步石梯,以显示其军威浩荡。此处已经没有旗帜,只有荒草,紫色、黄色野花混杂。

那时的定军山,险恶、艰涩,应该不像现在这样散落着农户。过去的硝烟,现在都风平浪静。重庆也有几个这样的山头,人烟稀少,风吹草低见牛羊,反而有一种太平桃源的景致。站在山坳,听着导游声情并茂地还原历史战争,很难体会。

穷,游客是看不到的。

这明明就是隐士乐园。

仓皇之人才能有仓皇之景。资金周转不力,求人无路,告天不灵,讨债缠身,家庭失和,灰溜溜的人,站在曾经的历史战壕,或许才能听见枪林弹雨?有时候,冯凤梨想,自己看这么多山,是不是准备把它们带进梦里?梦里才有痛感,现实的山头只是山,是树林,是素材。定军山、白马山、四面山、武当山、黄山、古剑山,都是黄油、牛奶、鸡蛋、盐巴、水、芝麻、奶油、稳定剂、塔塔粉。

曹操是曲奇,刘备是泡芙,都等着她冯凤梨一锅端。

曹操得了汉中,派大将夏侯渊、张郃等留守,驻兵定军山和天荡山各隘口。诸侯混战,争夺更多的地盘,战事风起云涌。得了蜀地的刘备,要争抢汉中。汉中接壤四川,是城门与池鱼之襟地。刘备率蜀军主力渡过沔水后,沿着山脚往前行走,在定军山下扎营。所以,刘备才会在京剧《定军山》中下死命令:“命你攻取定军山,十日之内,若擒来夏侯渊,孤当迎接十里长亭。”接招的是黄忠,他先杀得张郃丢盔弃甲,现在要端掉夏侯渊。夏侯渊坐守定军山,是因为定军山是汉中要道,得了它,才能得平阳关。

定军山一战后,三国时代才算真正到来。各方势力休养生息,诸侯混战终于平息,井水不犯河水。由此看来,定军山战役必须载入史册。

大历史、大人物、大背景,冯凤梨一一讲给儿子听。一方面,自己心有所动,她总觉得去过的地方不是平白无故之地,也不要把它变成平白无故之地。每一个时空都有因果关系,总和自己的命运有某种关联,虽然她一时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另一方面,儿子坐在后面各种不耐烦,他讨厌逛山、爬山,和山有关的一切都让他烦躁。冯凤梨自己是四面山下长大的孩子,那种童年回忆、经历根植在自己的性格中。这一代人,10后这一代人她实在不理解,他们不喜欢自然,只喜欢城市。城市里的一切更新得很快,餐饮店、酒店,一年就换,三年就换完,二十年的餐馆就敢号称老字号,招牌打得忒大。儿子这一代人只喜欢买东西,在手机上买,在店里买,一个儿童手表都要上千元。她不是买不起,而是儿子这一代人欲壑难填,只有在买的动词中才会有快感,得到并不会有快感,平静也不会有快感。

“哪家小孩不是这样。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不能让你看低了,没有眼界。”徐总总是不以为意。

教育子女,徐总提纲挈领,开篇布局,总结陈词,都能把冯凤梨盖死。

沉默。

那时候,她只能像儿子一样选择沉默的否定。

每次进山,儿子都以沉默示威。她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跟儿子学的这套,还是儿子跟自己学的。

点将台上一坐,脑子就静不下来,起身,点将台后面还有一排石梯;继续向上,就能看见太极八卦图案的圆形石垫,这是制高点了。但是制高点看得并不远,都是林海树涛,云朵是密闭的,把天空密闭起来,旁边还有一个督军坛,所以站在这里有一种过家家的感觉。

“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这一道军令,大概也被水泥点将台覆盖了,听不到一点儿历史的回音。足智多谋的刘备当年执意夺下定军山时,仅仅是出于军事考虑吗?

儿子模仿将军喊了几声口令,也没有回音,被树林的涛声淹没了,很快就没有了兴致。

这应该是个舞台表演中心,表演队伍又不知何故而遣散,点将台颓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石头墩子。荒草无边无际,这里除了荒草什么都没有。

他们继续往前行,一直开到山顶,看见有一块崭新的“古定军山”石碑——“海拔833米”。

“其实也不高。”冯凤梨转头对儿子说,跟我们那边缙云山差不多高,赶四面山还差得远。但这战事让定军山一举成名。曹操的地盘,被刘备撬了。话说三国肇始,定军山是一垒。

冯凤梨呼吸了一下,没有硝烟的味道。

京剧《定军山》那样一个虚化的简略的背景里,都能看见紧张、跌宕生死的人生,然而,真正从虚走到了实,却又是这般空洞、平淡、毫不起眼。

黄忠大战夏侯渊的战场,应该有许多密道、山沟,被人为复原的斩将桥、八角琉璃井,只是破坏了这种猜测。有秀峰十二座的定军山,属于大巴山脉,自石山子至元山子,号称“十二连峰”;再东为当口寺孤峰,自西向东绵延十多公里,如游龙戏珠。这得俯瞰,得用无人机拍摄亦庄亦谐的山势。后人只知道用暧昧的形容词赋予山川,目的是吸引众多游人、后人的到访,都是为了挣点儿钱,“十二连山一颗珠”之誉只能是想象。又是一个暧昧的想象,冯凤梨想到昨夜的那些灯光,从房顶、树冠上披挂下来的小灯泡。

军事部署和人生规划一样,有时也是猜、赌、疑。有些疑能成真,有些疑依然是疑。半山腰的一块三米来高的大石,中开一小缝,宽窄不一,不知被谁写上了“挡箭牌”几个字,红色的不规整的楷书;下面有个小牌子,“传为诸葛亮遮挡敌箭的遗物”。

在山里,只能看见秀丽。刺桐上龙牙状的红花,开得密密麻麻,从树上开到了地上。冯凤梨没有去捡它们,只说了声“好可惜”,偏着头看了它们一下,都是完好的新鲜的生命。蕨草是永远的主角,在任何深山里都会看见它。这种像鱼骨头一样的古老植物,有着海洋生物的痕迹,在岩石上、树根旁,旺盛得没有边际。女贞、樟、海桐、紫锦木,填满着每一处土壤。最醒目的还是柏树,这也是汉中最常见的树木。

山南有一个天然锅底形的大洼,周长1.5千米,即三国时称为可屯万兵的仰天洼。

按图索骥。冯凤梨竟然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回去了吧?”儿子又不耐烦地在后面嚷道。

“让你来看打仗,你叫什么?”母亲终于生气,还了儿子一句。

这个洼地因为野草丛生,常年积雨积土,已经看不出有多凹、如何屯兵,只能想象。人若密密麻麻跳进这里,大概只能等死。冯鳳梨需要一点儿想象、一点儿安静,但是儿子不给她一点机会,他无聊的叫嚣,在山林里撞来撞去。

夏侯渊修书一封直达黄忠盘营,叫他明日午时三刻双方阵营走马换将,交换俘虏,因为其中一个俘虏是他侄儿夏侯尚。

黄忠将计就计,他要百步穿杨,假装放走夏侯尚,暗中将其射死。那夏侯渊必不干休,领兵追我;那时老夫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败至在旷野荒郊,用拖刀之计,将他斩在马下。

夏侯渊成刀下鬼,黄忠一举夺下定军山。

历史总是被简化成故事,简化成阴谋、战术。龙牙花也是有毒的,即便是掉落在地上,娇艳欲滴,也不敢去拾掇。

在梦里,冯凤梨从来没有这些权术争夺,只有无止境地奔跑。夏侯渊是如何奔跑的?风尘仆仆、心惊肉跳、气急败坏、分身乏术、一泻千里、风流跌宕。怎么和自己一样?

夏侯渊是名将:守住定军山,等于依次守住汉中、秦岭、关中、潼关、洛阳……兵家战术,怎么能和她冯凤梨的奔跑一样。这不是妄自尊大?

不过细究起来,曹军在定军山的败北,并不简单。公元218年,刘备复率蜀汉大军进击汉中,与张郃守备的阳平一线酣战连年而未有突破性进展。攻得艰难,守得顽强。张郃在天荡山失守,也不是一场谋略失败。夏侯渊派张郃守备鹿角东部,自率精锐守备鹿角南部。刘备于是全力猛攻张郃,张郃不敌;夏侯渊遂分军一半往救张郃,于是刘备又在走马谷采用烧围角之策。趁夏侯渊前去救火,派讨虏将军黄忠居高临下突袭渊军,夏侯渊遂战死。

定军山之战,成就了黄忠的英名,也痛失了夏侯渊之将。

冯凤梨想把这些讲给儿子听,但儿子却不断地打断她,一会儿问张郃是谁,夏侯渊是谁,明明在说定军山之战,为何又要讲赤壁之战。冯凤梨被问得不耐烦起来,大吼了一声:“给你好好说,你就好好听!”

“你哪里有好好说!”儿子反唇相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愤怒之火在心中奔腾,她明知儿子的无礼和戏弄,只能以更蛮横的方式终止耐心:“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儿子呢,一副旗开得胜的架势,高呼:“妈妈又冒火了。”

在激怒冯凤梨这一点上,徐总和他儿子都站在了女人的对立面,乐此不疲、轻薄至极。

7

回到诸葛山庄时,天还没黑。

有两个女服务员在亭子那里坐着嗑瓜子,问:“回来了?”

“回来了。”

“吃饭吗?”

“一会儿吃。”

冯凤梨母子俩往房间方向走,冯凤梨的眼睛却一直在四处逡巡。她没有看见老板,奇怪。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给丈夫发了短信,汇报了这一天的行程,没有等到回音,儿子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刷平板电脑。

“饿吗?”

“不饿。”

“不饿那就不吃了?”她望着天花板说,有点儿赌气地说,“一会儿厨子又下班了,我们就没的吃了。”

“随便。”

疲倦从脚底蔓延到小腿,再蔓延到大腿。她想一直这么躺着,躺到天黑下来。开了一天的车,爬了一天的山,人是很消耗的,在山林里这种消耗会被各种新鲜压倒,但身体的不适已经集聚在那里。人在外面,是很怕休息的,觉得休息会浪费掉很多时间。这些时间是花了钱买来的,每一分钟都要用陌生地方、陌生景观、陌生感受来填充。舟车劳顿地从家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是为了那种新奇和从未谋面的快乐和理解。这些挤出来的时间应该全部用来探索、求新,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但疲倦似乎要把她拖向梦境。

突然之间,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山,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定军山不算太大,山下还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曹操迁走汉中百姓,把空空荡荡的汉中让给了刘备。尽管这里是大巴山的西部余脉,而自己老家的四面山更为雄壮,刀削斧劈,大开大合,专业名词叫丹霞地貌。但小时候,他们只叫那些为红石头。那是一片更大的山脉,那是云贵高原大娄山的余脉。四面山有水,瀑布、湖水,要论个头,是两个定军山那么高,1700多米高。

山里的植物再多,她能记住的始终是蕨草,漫山都是。这种喜阳耐潮的草本鱼骨头,总是向自己发出海洋般的邀请。

冯凤梨觉得自己真的很累了,她想沉进去,沉到某个土壤深处,发现那副高跷,她需要一点儿放松。

诸葛墓祠就在旁边,在酒店1公里处,古柏环绕着那里。他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躺着,疲倦地、遗憾地、忠贞不渝地。

她做过的那些肉松蛋糕、泡芙,褶皱讲究,全职太太的殊荣来自褶皱。冯凤梨精益求精,终于摆脱了厨房,没想到躺在诸葛墓祠旁,脑子里还是那些白面糕点。

“你也可以开店了。”有一次晚餐前,徐总在厨房门口看冯凤梨在烤箱前忙碌。他没有笑,也不太像玩笑话。

“我是被耽误的白面师傅。”冯凤梨自嘲。身后没有回音。转身,看见他在抽烟,若有所思地望着窗户外。他应该遇到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生意还是女人?一个妻子的直觉不会太差。但是不能问,问也白问。想继续过好日子,就得懂什么是大是大非。她看着他的身体,臃肿、倦怠,尤其是眼睛下的眼泡,越来越丑,好像长了两个眼睛。这和外面那个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徐总判若两人。为什么她每次都要面对一个垃圾口袋似的丈夫。把外面吃剩的,倒潲水桶似的垃圾带回家里来。他要么就不说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事情,要么就训斥儿子,他有好多年不会站在厨房边看她忙碌了。

窗户外有什么好看的?冯凤梨也看了出去,车来车往而已。

“看着就香。”徐总又夸了句,他夸老婆没有表情,像背书,不像在外面夸别人,总是眉开眼笑,光是这表情,就让被夸者高兴。然而得到几句面无表情的夸赞,冯凤梨也接受。找回一张烂钱,总比不找钱好。心里是有点儿不舒服,但是放在荷包里想,到底也是钱,也能用,就把自己糊弄过去了。

“但是我太胖了,你和孩子吃。”徐总不会吃媳妇做的西式糕点,他越不吃的东西,越是鼓励冯凤梨做。“好手藝发个朋友圈。我太太还是很贤惠的。”

她以为他要投资给自己开甜品店,不知道他陷入了什么沉思。但是,她没有怂恿,她不愿意,也许他也不愿意。甜品店是给情人的回报,不能本末倒置。

冯凤梨想沉入梦境里,但是怎么都找不到梦的出路。身子被缚住了,雾气沉沉地叠压着自己。如果此刻睡去,晚上会失眠的,她想到。

坐起来,只需要一点儿勇气。但这点儿勇气,需要很大的力量,也可能是一念之间。很多时候,她是凭着这种勇气在继续前行,疲惫地。

疲惫是可以控制的。

门和走廊只有几步路。

她记得走廊是可以看见紫荆花的,但是怎么没有花,只有叶。楼下亭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定军山山形也看不到了。黑暗吞噬了抒情。

黑暗里的刘备焦灼吗?还是踌躇满志?被黑夜吞噬掉的山,也吞噬了抒情。除了火把,能运作的只有他的大脑。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在自然里,男人想到的仍是占有。女人要有空,就真是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傻乎乎地落在时空里,随波逐流。随波逐流并不是坏事。冯凤梨在水里,宁愿随波逐流,那是一种很愉快的放任感,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贬义词。这世间的道理和感受总是背道而驰。就像树林要把她变成同类一样,她反而觉得愉快。

徐总夫人累了。

丈夫、孩子、泡芙、厨房、有窝子的池塘。只有在梦里,她才会自由,登高跳远的梦,并不总是按照她的想象而来。

山,隐匿在黑夜中的山。

在自己家里,即使黑夜,她也能看见山形。也许是自己太熟悉了的缘故。冯凤梨能看见各种远远的山,白云,流云,下午每过一个小时就从南往北驶过的飞机。她会在阳台上种植青椒、紫苏,但紫苏总是容易蔫掉。青椒吃不完,但它们绿油油的果实,让人觉得人生有阶段性的成果。在阳台上耽搁的时间也是空白的,而且流逝得很快,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不知不觉过去。

她这样的人是不适合打仗,也不适合做大事情的。

那她适合做什么呢?

泡芙、蛋糕、水果沙拉,也不适合。

曹操把定军山的居民都迁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山头给刘备,他以空诈彼,却未遂愿。刘备还是要来占山头,因为这是阻止曹军攻打蜀地的关隘。就是荒山,也得占。

不过现在看来,它仍是一个荒山。这里什么都发展不起来,要不是有一个诸葛墓祠,那真的没什么可看了。

这个院子这么好,怎么不种点儿蔬菜呢?她笑了起来。在走廊尽头,有灯光,是尾房那里散出来的。尾房有人。

徐总是个讲究的人,出门在外,从来不住尾房,他说尾房阴气太重。但大多数酒店,尾房都是房间面积最大的,即便是标间,也比普通标间大。每次出行,被他这么一折腾,看房间,观风水,冯凤梨的睡意就会被赶跑很多。半夜她会突然醒来,脑子里打架,争执,闹个不停,就是不肯放松。只有在森林里,铅绿色的雾气中,她才会有睡意。

定军山上的雾气少了些。

难以让人入梦。

尾房的灯光一直亮着,冯凤梨只动了几步路,就看见了老板,他在喝茶。

他抬眼看见了她,一点儿不惊诧。

“喝茶啊。”

“这么晚了,”她说,“喝了睡不着。”

“我这是红茶,上好的红茶,喝了能入睡。”

一派胡言。冯凤梨想,但没有拦住自己的脚步。

他斟茶倒水的姿势不是很熟练,看样子是自己喝得多,招呼人的时候少。他给她洗了一个玻璃小杯,倒茶。

应该喝慢一点儿,这样可以慢慢聊天。但是冯凤梨端起了,只觉得渴。他赶紧续上一杯。

“这是你的办公室?”冯凤梨问。房间里整个布置就是办公室的模样。

“白天当办公室,晚上在里面睡。”他手指了指里面的卧室。

非常冰冷的装修风。

“你也不回家。”

“这就是家啊。”男人笑起来,“我一年还是要回南充几次。不像我们的厨师,他是天天要回去抱老婆睡的。”

冯凤梨只好跟着傻笑。

“晚上一个人在这里清净,可以想些事情。”

坐在这里还真有些公事公办的感觉。皮沙发也是办公室那套。只有乡土企业家才会把自己的卧房搞得像办公室一样,连酒店都在打造温情家庭风。

他自己喝得慢,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思考到了什么。在这里很难有紧张的难题需要解决,如果想,也会是空想,比如自己现在这样。当然也可能是睡眠不足造成的。男人就在自己对面,他开始说自己的母亲,一个固执的老太太,无论如何要去一个跛脚医生家里疗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母亲打消了念头。他想给母亲好好养老,用他的方式,不能让老人家被东一个骗子骗,西一个骗子骗。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就决定自己要做一个康养中心。

冯凤梨愣了一下。又回到了康养中心。

男人走了过来,坐在她身旁,现在他们不是中间隔着几块瓷砖了,而是隔着半米沙发皮。他也端着茶杯,还有一小口,但他没有喝,而是手伸到冯凤梨的腰部。冯凤梨吃了一惊,自觉向后缩。他的手伸得更长,够到了她旁边的扶手,把杯子放在那里。这时,他双眼看着冯凤梨,审视地,放松地。

冯凤梨看到了他脸上那黝黑的沟壑,昨天还觉得他有些土、农,现在这么近,好像没那么难看,还有点儿温柔。

“你胆子大。”

“什么?”

“我说你胆子大。”

冯凤梨低了头,又抬起,想起他说过两天还要来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来常住,但她没提。“不大。”她说的声音有些小。

“大。”

他的脸离她更近了。似乎冯凤梨的脸上写着家庭的真实状况。

“要不要到里面去?”

冯凤梨瞥了一眼里面,有白色床单的一角闪现。她又想到了孩子,他随时会来叫妈妈,而且他已经大了。

他的身体压了过来,她感觉自己胸部被紧紧抵住,男人的一只手伸进了裙底。他试探了她臀部的弧度、线条,犹豫了一会儿,搬开了她的一只腿,往两腿之间,丈量土地一样。冯凤梨摇摆了下,用大腿别开了那只手,但它很快又贴了过来。

这个人长什么样啊?她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只是手和腿的交流。他们已经退化到了不要脸,甚至连头也是多余的。

在水里也是这样,头是多余的、累赘的,必须抬离水面。其实他是谁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提供了一种感觉,自由自在随波逐流的感觉。他是泳池里的水,是江河里的水。

浪花把她托起,送远,又托起,抛弃,连抛弃也是快乐的。冯凤梨闭上眼睛,他好像年轻时的徐总,那时他还叫小徐。小徐精力旺盛,只要你离他半米远,没有旁人,他的抚摸就会像波浪一样,突然盖头而来,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动,不动就是最大限度的享受。他喜欢被动的女人,随便他折腾、翻转、掉头转向。他们总相宜。

随波逐流原来最初是小徐给的感觉。冯凤梨想到这里,嘴边不觉挂了笑容。

她终于抬起頭,看见一双陌生的眼睛。没有沟壑,没有奔波,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双单眼皮,茫然地,看着空气。他分明是在享受,但是这种享受把冯凤梨吓住了。

“宝贝。”他用力揽住了她,“宝贝。”她推开了他,还是那双陌生的眼睛,像病菌一样的眼睛。

她的身体僵硬、冷却、萎缩。她不认识他,一点儿都不认识。她扶了扶他的身体,想让他坐起来,看一看坐起来是不是她认识的某个人。但是他实在太沉了,撬不动他。他就睁着那一双眼,看着天花板,看着她。

冯凤梨深呼吸一口,仍透不过气。她改用腹式呼吸。“兹——”吸气的时候,腹腔扩张;“呼——”呼气的时候,腹部收缩。脑子里闪过普拉提老师的训练口诀,其实她已经出师了,只差考一张健身教练执照。但是,每次一需要腹式呼吸时,她忘不了初级普拉提老师的表情、声音和手势。“正确的腹式呼吸法,这样可以训练腹肌,增加核心力量,让小腹紧致是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生育过两三个孩子的女人。”胸腔扩大,胸骨膨胀得有如外科医生办公室的骷髅。肚脐眼处收缩,刻意地收缩,她深呼吸了几口,觉得达到目的了,又采用正常呼吸。

正常的呼吸让人难以平静。

寒从脚上起。脚开始发冷,一种熟悉的连贯的冷。

鞋呢?冯凤梨情绪低落下来,她没有鞋,自己明明穿了一双拖鞋,鞋又跑到哪里去了?她的脚踩在瓷砖上,瓷砖上有水,是茶水吗?她已经无心去找茶水,她独自走出了房门,有风,还有光亮。她抬头,看见了月亮,半月清透地挂在夜空。地上更凉了。

她用一只脚搓着另一只脚,蹭取热量。孩子大概还在屋里看平板电脑吧,她没有进去,继续站在走廊上。这里的光亮比尾房的光亮更散,更宽广,更柔和,更冰凉。

“我的鞋呢?”冯凤梨冲着月亮和黑夜大声地吼叫,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的脚拔凉拔凉,定军山上冷。

双臂挥舞,这样会跑得快些,但是快不起来,冯凤梨毕竟在陆地,细密如丝的雨没有重力。这森林没有始尾,但是她知道很快自己就会找到一个工具。这个工具在她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个起跳板、一个高跷、一个丁字形的木块。双足踩上,小腿肚子一紧,一松,一蹬一跃,就轻轻地蹭到了空中。她借此在树林中任意穿行,一次可以起跳五六米远,那种弹跳感,让人沉醉。如果参加运动会,完全能够拿名次。在梦里,她的体育水平总是很高,这种潜能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被发掘过。这让她奇怪,也让她开心,有秘密总是让人开心。

在森林中做跳高運动,并不会被枝条缠住,真奇怪,好像它们自动躲开了,她最高能跳与树冠齐平。仰视、俯瞰、平落,像腹式呼吸。她闭上眼睛也不会跳错。森林里的一切花木草叶都是有变化的,但是大部分人看不到,只看见绿色。所以他们不喜欢森林,最多只是登上山顶,认为完成了特殊任务,又或者是群聚在一起打麻将打牌。他们根本不懂森林。冯凤梨为他们感到难过,觉得人类亏欠了森林太多,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芽叶的生长,不尽相同。

空气从薄荷色变成了墨绿色。

眼睛快要睁不开了。闭上。睁开。

8

薄雾是带着光亮升起来的。

早上五点,冯凤梨看了看手机。农家乐都舍不得安装遮光布,省成本,因为最次的遮光布也要七八十元一米。他们都爱用十元一米的涤纶做窗帘。这也是她不喜欢住农家乐的地方,夏日白昼早来晚走,总是让她亏了身体。身子沉沉的,但还是站了起来。那种从水池里强行捞出来的感觉,一模一样,重、拖、累,地心引力是个魔鬼,要吃人。那一刻她恨地球。

脚很凉。昨晚打被子了吗?

夏天在山里睡觉,看来也要穿薄棉袜了。

拖鞋也带着潮气。凉。钻进涌泉穴。

尾房的门关得死死的。紫荆花就在眼前,像三只争夺交配权的蝴蝶。

细雨密集,森林里的气压越来越低,刚刚还清透的空气低头的工夫就泼成绿色,加了铅灰色的绿。潮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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