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笔记(节选)
2024-04-17◎傅苏
◎傅 苏
图刘尚红
赤日下和黑夜里,两个我借由逼仄路径。彳亍而行。
侠义和狭义的壁灯,照出两枚灯影,见他们互相追逐,谁也制服不了谁,有时重叠复现,恩仇录般,构成心中块垒。
为了避免伤害,焊工们需在焊枪的电弧后增加一面护脸,镶嵌深褐色的一块护目镜。所以,一根焊条往往会抢着发言,它们说:“所谓光明的深处,一定也会长出致盲的锋刺。”
其实,门一直都虚掩着,墙壁也挡不住风,一切阻障此时便形同虚设。
看门大爷还在打盹。偶尔迷迷糊糊地补一句:“你找谁?你要到哪里去?” “哪里” 便成为睡梦中的巨婴,襁褓中裹夹着蜷缩的腿脚,更像一个肉瘤状的存在。
其时手起刀落,一片柳叶便可消退残秋的斜阳。
月光下的瓷器不曾睡,香炉前垂目的菩萨不曾睡。
你听啊,梦在一片白瓷的表面炸开了裂纹,昙花是被它叫醒的,在不为人知的夜的永昼里遁形。
你看不见它,你无法看见,天色却为它引亮一根火烛。
听到世界开裂的声音了吗?
鸟鸣,鸡啼,一只铁饼滚过药碾。滚落乌巢的一枚鸦蛋碎卧在冰冷的石头上。它瘫软地放弃了初生和预言的梦想。婴儿要哭,一只奶嘴却替他安抚了全世界。
烽火和犀利的言辞还在对决。石头,剪刀,布——制造裂隙与沟壑,分歧还在袖筒中暗藏,游戏机启动一条密道,上了发条的齿轮已无法停止转动。
天空炸裂,乌云被撕开时,霹雳也会叫喊一声“寂灭”。
轰隆隆震动的钢轨,托举着一截蓝色车厢,窗口旁坐着紧张的乘客。我身体里的黑夜和闪电一起去了A 城,B 城的卧室熄灭了我的台灯。
一截烟灰不小心被我弹落在床单上,又被落地扇吹得弹跳起来。它是死亡的烟草,还是涅槃的烟草?我是年轻疯长等待浴火重生的野草,还是颓败衰老即将灰飞烟灭的枯叶?
这问题只将我轻轻一捻,答案便消失在房间,只留下一丝残存的气息,像悬浮的列车。茶魂终于要溢出来,伴随即将沸腾的开水。
大漆木盏上叶片图案的脉络里镀着人世的金身,在黑夜的锅盖下我又要将它们掩藏。
那茉莉花以及桂花的香味,终将弥散出一丝苦甜,悬坠在天盖下的群星,今夜还在虚无地闪现。
身体里的盐开始结晶。回过头来看来时的路,仿佛在海上,又在沟壑,记忆会舔舐咸涩,有风潮湿地经过,星期五的孤岛,潜伏着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暗流,而旅途中最为平顺的那段,早已被庸常抹去。这样一想,那实则也可遗忘。
人生如梦,梦如坑。坑旁散落一地葱茏,醒来恰好是你掉进坑和梦去的瞬间,于是,瞬间惊觉肉身早已僵硬。
是掉进了幻象的春天还是黑洞?这成为谜,像哑巴唱戏。或者说一个幻象就虚构了一座城池。
更能让人感知现实中生而不易的坎坷的,是那些被角色代入很深,又被脚本围困的演员,他们颇有历史感,一点都不再新鲜。而周末剧院又在上演一出大戏,名曰:《空城计》。
强词夺理的人显得异常雄辩;口若悬河的人显得十分聪明。
倾听者却安静得像一只黑暗里的猫眼,闪烁且并不发出异质的声响,杂音像带着毛刺的词汇,触碰到时间的猫耳,猫身便会转动,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它望向远处:一些喇叭花抬起骄傲的头颅,另一些开败在断垣残壁中,低垂着脑袋。
两只脚,可踏进20 双不同的鞋。一双行脚的布履,另一双舞蹈的软靴,同样的这一双脚迈进了不同场景。
有时它设定了目标,沿途便叫经过,会自然消纳的事物以及那些延伸出来的部分,构成脚印和道路。
当观念崩塌时,时间的门便会自然呈现,如落幕的戏台,遇日落,遇电闪,遇谷裂。人用一生的时光将自己变成一具容器,陶土的,玻璃的,木器的……亦如扁舟始发,穿越峡谷,通江达海。
我的记忆里也装满了欢喜和宁静。
是一个人的旅途,在荒漠,在滩涂,在高山,在平原,在颠簸的汽车卷起风尘的乡野柏油路上,遇到什么并不重要,泥泞,断崖,绝壁,抑或是黄沙与风暴,提着小刀子风的凛冽严冬、蒸笼般的酷暑,均不构成在内心安置一处好风景的屏障。
普通人给予温暖带给我最踏实的感观,我捉笔,也只是为了镌刻那些须臾的永恒。
其实,我希望我的孩子脱离我的“人形”,有时是“小怪兽”,有时是“奥特曼”,当然,她也可以坚持成为她心目中的“芭比”。
挤挤眉毛,弯弯眼睛,咧咧嘴巴,在懒散的时光里……
总之,她脱离我,不再是我曾经想要的模样。她幸福地笑,悲伤地哭,或者沉默不言,全脱离了我的“人形”。
大风降温,雨夜。一间空屋。穿堂风吹得室内门窗不断发出“咣——咣——咣——” 的声响。
我住在它的隔壁,想象一间空屋荒芜的“内心”:它积满了时间的灰尘,被主人无数次遗忘;它冷得发硬的心不断被击打,发出闷锤凿墙般的痛音。
湖面跃出鲳鱼,有一条正在我蘸进晚霞的笔意下打探人世。波光粼粼之上,鱼背银鳞闪闪,我使用了一条跃出水面的鲳鱼的瞬间,此刻,它正切片样停留在我的脑海中。
我们用夕阳捕获它。除此之外,它再与我们毫无干系。或许它本就不是一条鲳鱼,周遭亦散布我和我们用妄念打碎的意象。
每颗汉字都有一副骨架,而肉身在时间的长河里沙化。每颗汉字都天性带有流沙河的乡音,可化作曲水流觞般的两岸精魂。
一位称职的农人被撒在四季的谷仓里排兵布阵,将其还原成“民以食为天” 的本来。良心有时是斗大的眼泪,有时是如席般的雪花。它们从天而降,又都钻抵人世最干涸的孕床。
“回到从前!回到旧时光!回到温柔的那里去!” 有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对存在的我这样说。它似乎忽略了存在过的我的另一个现实:是一根无法弯曲自如和伸缩有效的刺!
于是,有时又会听见“嘭” 的一声,自己就爆了。像不满意的一次回答。
语言的暴力,有爆竹和炸弹一样的形制。
很快,又到年尾。说点什么才能不使自己沮丧和懊恼?
很快,又到年头。怎样的无言才能使自己平静与祥和?
我们在冬夜围炉夜话。
不经意,同时瞥见阳台上拴在晾衣绳上的两枚钉子:生锈的铁杆上会长出新的绳结,磨出新的亮边,滴下新的水滴。